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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腎(中篇小說)

2013-04-29 00:44司藥
西部作家 2013年6期
關(guān)鍵詞:大夫光明醫(yī)生

司藥

夜長得沒有盡頭。王光明想趕走所有的“想”,專心睡覺,“想”卻如大隊螞蟻,左右迂回,鉆進(jìn)腦子?!跋氲眠€少嗎,想有啥用!”氣惱,剛要重重翻身,卻收住。伏在枕頭上,側(cè)臉看向倪潔。

床頭,夜燈光暈?zāi):D邼嵅恢獕舻搅耸裁?,嘴咂巴幾下?/p>

白底短袖碎花睡衣,在朦朧的光里,色澤……很漂亮。小腹潮起一股熱流,王光明撐起身子,探向倪潔。倪潔手臂露在被子外,蚯蚓似的青紫印兒,噬咬掉王光明的興致。他撩開被子,躡手躡腳下床,出屋,把自己摔在客廳的長沙發(fā)上。匆匆點了煙,連吸幾口。

煙草味濃烈,嗆得他忍不住要咳,趕緊捂住口鼻,坐直身體,深呼吸,再呼吸。向臥室小心地望望,撮撮嘴,暗自慶幸:幸虧沒弄出大聲響,吵醒她??纯礋熅恚咽O露潭痰囊唤兀燃t處,清煙縷縷,連忙壓熄,小心地將煙把兒支在煙灰缸

邊。

又去躺下,還是翻來覆去,越睡越清醒。倪潔曾說,他和枕頭是情人,一沾就醉,但,這樣的好時光,被“尿毒癥”攪了。

倪潔的尿毒癥,來得蹊蹺。也就是眼皮腫、腿腫的事兒,到醫(yī)生那兒,開了一沓單子,然后,兩片嘴皮一碰,蹦出“尿毒癥”。

啥!王光明眼珠要瞪出來,差點沖出一句:你會不會看?。∧邼嵉降资抢蠋?,把醫(yī)生盯了又盯,啥也沒說,轉(zhuǎn)身走了。

但“尿毒癥”梗在心里,夜里,兩人都在“烙餅”,兩點多了,王光明氣惱地嘟噥一句:明天去省二院看。倪潔裹裹被子,沒吭聲。

省二院的醫(yī)生臉色和語氣一樣,四平八穩(wěn):是尿毒癥,要盡快血液透析。

王光明瘦臉上寬下窄,一急,更像把瓦刀:啥——啥析?

醫(yī)生說:就是老百姓常說的“洗血”,就是要用機(jī)器代替腎把人體代謝產(chǎn)生的垃圾清理出來。

王光明和醫(yī)生一問一答,倪潔坐在醫(yī)生診桌側(cè)面的椅子上,一眼盯醫(yī)生,一眼看王光明,臉上陰云越積越厚,眼淚無聲地流下來。

看倪潔哭,王光明兩步走到醫(yī)生面前:她哪兒哪兒都好好的,咋可能尿毒癥!

醫(yī)生揚(yáng)揚(yáng)單子:病人自己沒感覺,但檢查報告不會有假。

那就是我在作假!倪潔突然聲高八度。

王光明半抱半拉,和倪潔出了診室。倪潔言語和眼淚一樣狂亂:怎么可能?現(xiàn)在醫(yī)生滿腦子就是錢,哪還有半點良心!

一些人圍過來,指指點點,嘰嘰喳喳。護(hù)士在喊:都散了,聽著叫號,別錯過看病。

王光明拉拉倪潔:小潔,別怕,有病我們治就是。

不,我不!倪潔甩開王光明的手。

兒子放學(xué)回來,倪潔還在抽泣。

兒子問:老媽怎么了?王光明鼻子泛酸,別過臉。兒子又問,他才草草說:你媽病了。兒子向臥室方向瞟了眼,悶聲道:那我做作業(yè)去了。

還有一個星期兒子就中考了,偏偏在這節(jié)骨眼上遇到這事!郁結(jié)得狠,王光明仰頭向天,拼命眨眼,一張瓦刀瘦臉,真想把天劈個口子:瞎了

你個狗眼,操蛋東西!

倪潔哭累了,睡了。王光明沾枕頭就睡的一個人,卻醒著。沒怎么著,咋就“尿毒癥”了呢?!

同事小馬就是“尿毒癥”,一直等腎,一直沒等著,去年死掉了。小馬在眼前晃來晃去,王光明甩甩腦袋,暗罵自己:有病,想啥呢!扭臉看倪潔,皮膚瓷器一樣光潔,頭發(fā)烏黑油亮,哪像小馬,臉色菜青土灰,頭發(fā)沒幾根的。沒事,有病抓緊治,千萬別小病拖成大病。心里念叨著,緊閉眼睛,天快亮了,才睡去。

倪潔“尿毒癥”越來越厲害,剛開始十天、七天,現(xiàn)在隔一天要洗一次血。

醫(yī)生說:真不行了,要趕緊想辦法腎移植。

醫(yī)生嘴皮一碰的事,王光明卻找不到頭緒:啥時候才能等到腎,到哪兒去找腎?急,越發(fā)睡不著。

醫(yī)生老是說,“尿毒癥”不只病人要面對現(xiàn)實,家屬更要面對現(xiàn)實。扯淡,沒有腎,你讓我拿啥去面對現(xiàn)實!王光明發(fā)現(xiàn)自己越害怕,小馬就越清晰地“現(xiàn)身說法”。和小馬原來接觸不多,現(xiàn)在倒是“親密無間天天見”,王光明氣得搧自己。

轉(zhuǎn)眼十年了,腎還沒等來。沒腎就繼續(xù)等吧,反正有洗血機(jī)幫著“干活”。但醫(yī)生就是個催命鬼,啥話都是他在說:血液透析只是權(quán)宜之策,它在清理垃圾的同時,也有很大的副作用,所以,最終解決問題的,還是腎移植。

王光明驚得差點跳起來:怪不得血在洗,人不見好呢!這不是瞎耽誤工夫嘛,趕緊換腎!

醫(yī)生“嗯”一聲,看著他。王光明心一虛,嘟噥道:操蛋,這事提不成!

跟醫(yī)生認(rèn)識十年,早已是熟人,倪潔有任何“風(fēng)吹草動”,都是請他給“排險”。每次都要說到“腎”,每次都冷場。

這事說不得!

剛查出“尿毒癥”時,全家人都慌了神,七姑八姨的,都去配型,連丈母娘都嚷著“把我的腎給小潔”,結(jié)果,只有倪松配上了。

要是當(dāng)時換,就沒后來這些窩心事!但沒后悔藥吃。當(dāng)時倪潔心疼弟弟,不想弟弟因為她少個“腰子”。男人的“腰子”,這天大的人情王光明也怕還不起。

醫(yī)生惋惜,嘖嘖道:姐弟這樣有血親的腎源最好了。其實正常成人少個腎,沒多大問題的。

但人家不給,還能去搶?!說起這事,王光明就火。其實,還不等他們開口,弟媳婦就拿了一千塊錢過來,哭哭啼啼:倪松身體也不好,一家人還指著他呢。

剛開始那幾年,洗血還真解決個事兒,洗一次,胃口好些,人也精神些,但后來,就不行了。

啥時嘴里都是酸嗖味。倪潔沒事就在刷牙,刷得滿嘴血沫子。王光明見她拿牙刷,就陰個瓦刀臉吼她:瞎講究個啥,又沒人嫌你!倪潔牙膏沫子亂噴:我自己嫌自己,行不行!抽筋最邪性。見過腿抽筋,倪潔肚皮也抽筋。抽起來,疼得嗷嗷叫,王光明手忙腳亂地揉,倪潔咬著牙尖叫:拿刀來把那肉剁了!最頭疼的是吐。你這邊做飯,她那邊還沒上桌,就惡心吐,搞得誰也沒胃口。

問醫(yī)生。醫(yī)生見怪不怪:但凡治療,樹有多高,影子多長。王光明問:啥意思?醫(yī)生說:血液透析號稱“人工腎”,但機(jī)器就是機(jī)器,比不得人自己的腎,它“干活”沒腦子,在清理垃圾的同時,也帶走一些對人體有用的東西。王光明瞪眼睛:咋是這么個笨東西,又花錢又不辦事!醫(yī)生說:還是考慮腎移植吧。

又是腎!

自從被弟媳婦“封口”,“弟弟”成了家里的“雷區(qū)”,觸之必爆。王光明只好求醫(yī)生。醫(yī)生聳聳肩:你自家弟弟都不幫忙,我有什么辦法?把王光明氣得跳蹦子:操蛋!多親都是“別人”,把我的腎剜給你得了!

倪潔當(dāng)即就白了臉:你的更不行!我得這病,說不定哪天就死掉了,我死了,你身體再垮了,兒子還不可憐死……倪潔哭天抹淚:你再動你腎的念頭,我就去死!

死死死,這娘們,倒會拿死要挾人!說起“腎”,王光明就恨得牙長要咬人,但想起倪潔的要挾話,又覺暖心。到底是老婆,在意我這顆蔥???,老婆身體不好,自己也活不起勁呀!咦,瞎嘈嘈半天,自己的腎跟老婆根本配不上。郁悶死了!和老婆一個鍋里吃,一個床上睡,兒子都造出來了,腎咋就“親”不到一塊!

還是醫(yī)生幫了忙。一個下午,打來電話,說

來了個“腎”,趕緊去配型。

倪潔要坐公交,王光明吼她:這個時候還瞎省個啥!拉了她,路邊攔了出租車,就往醫(yī)院跑。

好家伙,幾十號人!病人、家人,家家一大群人,個個眼睛里小火苗旺旺的。結(jié)果,誰也沒配上。

滿懷希望,等來這么個結(jié)果。王光明氣起來嘴上就沒把門的:要是小松心里有你這個姐,我們何必舍近求遠(yuǎn)活受罪!

心在水里火里輪一番,又被王光明點了死穴,倪潔用頭撞墻:你再提小松,我就去死,免得連累你操心受累!

這娘們,講理不講!王光明真想掄她兩巴掌,但手揚(yáng)起,落在自己腦袋上。

想不來腎,又睡不著覺,只好跟“地主”較勁。還別說,其它啥啥不對勁,只有“斗地主”順風(fēng)順?biāo)@掀?,我大財主了,哈哈!想炸彈有炸彈,想順子有順子,王光明晉升“大財主”,樂得大半夜哈哈笑。倪潔被吵醒,隔了門罵他“缺心少肺”。

倪潔小時候是“病秧子”,感冒拉肚子是常事兒,出麻疹發(fā)高燒差點死掉。打針打怕了,一見穿白大褂的就扯開嗓門嚎。好在五歲以后,再很少生病。媽說,是小時候把病生完了。

哪是那樣!倪潔自有她的推理。長年運(yùn)動,跑步、打乒乓,學(xué)生上體育課,她這個數(shù)學(xué)老師“全陪”,才練就“身體倍棒”。

倒是王光明,個子剛掛一米七0,人又精瘦,用她的話說“你就是棵會走路的蔥”。擔(dān)心他,拉他鍛煉,他總是找借口賴在家里,不厭其煩地“斗地主”。倪潔一看那頂著瓜皮帽就煩:你陪他的時間比我還多,你跟他過得了!王光明被吵得出錯了牌,吼她:你醋缸嘛,地主的醋也吃!

但“身體倍棒”的一個人,說病就病,而且是這么個病。老公急,爸媽急,病在自己身上,我能不急!“尿毒癥”第一次從醫(yī)生嘴里蹦出來,倪潔腦子就已亂成大雨來臨前的螞蟻窩。

偷偷去醫(yī)院。跟醫(yī)生解釋自己怎么怎么“身體倍棒”,醫(yī)生不以為然:尿毒癥跟病人以往的身體狀況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

心里委屈,眼淚不聽話地涌出來:好好的,怎么轉(zhuǎn)眼就成了“病人”——平時好強(qiáng),最煩林黛玉似的眼淚簍子,但今天一說話就帶哭腔:真治不好了?

這病一旦得上,就是單方向發(fā)展,到最后,除了腎移植,沒其它辦法。醫(yī)生邊說話,邊幾筆寫了住院單:在腎移植前,最有效的方法是血液透析。你血肌酐太高,必須開始血液透析。

想著鮮紅的血洗來洗去,倪潔骨頭都被嚇軟了,嘴上還硬:我上班呢,沒時間。

醫(yī)生把住院單推向她:請假住院吧,要不,你很快會被你自己產(chǎn)的垃圾毒死。

倪潔真給嚇傻了,拖著哭腔:可我自己啥感覺也沒有呀——

醫(yī)生像偵探,一問接一問。是不是頭暈沒勁,是不是皮膚常癢,是不是對好多東西過敏,是不是惡心吐不想吃東西……

像被醫(yī)生施了法術(shù),倪潔馬上啊嚏-啊嚏打了一串噴嚏。感覺醫(yī)生說的啥情況自己都有,虛汗刷地涌上來。

好像踩在棉花上,倪潔出了醫(yī)院,逼著自己不去想醫(yī)生,想尿毒癥。沒事人一樣,天天上班,但尿毒癥也正式在她這“上班”了。心慌氣短,臉腫腿腫,渾身沒勁,這天早晨還想硬撐著上班,換鞋時卻腿下一軟,癱坐在地。王光明嚇得聲音變調(diào),老婆老婆地喊,去了醫(yī)院,醫(yī)生二話沒說,就讓“洗血”。

轉(zhuǎn)來折去找到血液透析室時,倪潔已臉色發(fā)青,站不住。王光明半抱著她,衣服汗?jié)瘛?/p>

進(jìn)門,換鞋、換衣服,護(hù)士攔住王光明。倪潔慌忙退回身。王光明忙說:我老婆第一次來,害怕,我陪陪她。倪潔緊攥著王光明的手,身體繃得像木棒。王光明瘦干干的手,也像木棒。

穿過窄窄的走道,一扇門打開,一個大開間豁然開闊。

十幾臺機(jī)子左右沿墻一字排開。躺在床上的,有男有女,幾個人一齊盯向她。倪潔不由人向下軟。

護(hù)士帶他們來到左邊第三張床。旁邊床上,居然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倪潔吃驚不小。小姑娘對她笑笑:阿姨,你也洗血吧?倪潔好像被人揭了短,心一慌,竟忘了回答小姑娘。

唉,一個人怎么產(chǎn)那么多垃圾。不知“尿毒癥”時,還沒什么大不舒服,但自從被醫(yī)生安上“尿毒癥”,就開始渾身不對勁。

癢得鉆心。扎-扎地?fù)?,皮膚一條條血道子,又癢又痛,更難受,一頭扎進(jìn)水里,用浴巾猛搓,皮要被拉得裂開。問醫(yī)生,醫(yī)生說是尿酸堆積造成的。

想象自己是個大垃圾堆,倪潔心里說不出的膈應(yīng)。唉,老天真是捉弄人,我這么愛干凈的一個人,現(xiàn)在直接成了垃圾堆。倪潔整天懨懨的,覺睡不好,飯吃不香,做啥也提不起精神。

王光明找了校長,說了情況。校長通情達(dá)理,給倪潔換了工作。倪潔多少年的“優(yōu)秀班主任”,被“罷免”,哭得透不過氣:憑什么污辱我人格——王光明拿了醬油,拿鹽罐,做出忙得不亦樂乎的樣子。倪潔對這棵“蔥”要不回“優(yōu)秀班主任”,氣咻咻去找校長。校長說:既然有病,就先養(yǎng)一段時間吧。

一養(yǎng)就是十年。別說再當(dāng)“班主任”,就是學(xué)校,也去得很少,一年四分之三的時間,在醫(yī)院,洗血。

幾天不洗,就像被捂在塑料布里,皮癢肉痛,滿嘴酸嗖味。好好一個人,被個破機(jī)子綁架。倪潔咬牙切齒,把自己敲得嗵嗵響。肉痛、骨痛、頭痛,血里滲出來的那種痛……像無數(shù)把榔頭,敲碎人。

身體痛,咬牙頂過去,另一種痛,生不如死。

剛查出“尿毒癥”時,兒子正小學(xué)升初中,轉(zhuǎn)眼,該考大學(xué)??挤植坏?,他卻報了石油大學(xué)。免學(xué)費(fèi),發(fā)生活費(fèi),還包分配,以后工資還高……兒子得意洋洋。說者無意,倪潔聽者有心:活著,真是礙事!

王光明瘦臉一陰,“瓦刀”摔得當(dāng)當(dāng)響:啥礙事礙事的,再說喪氣話,我陪你死算了!

倪潔脫口要說:死就死,你嚇唬誰!但直愣愣望著王光明,話沒出口。知道他心痛兒子,也為找腎著急上火。自己已是廢物一個,還有什么資格跟別人兇——倪潔像被抽了筋骨,空空的一張皮,被悶氣脹得鼓鼓的。

要說,王光明脾氣不好,對她對兒子對這個家,卻是扒心扒肺。自從“尿毒癥”,家務(wù)活他全包,次次洗血他陪著。前些年,領(lǐng)導(dǎo)要他“收收心”當(dāng)主任,他雞爪子一樣的手忙不迭地?fù)u:水平有限,能管好自家媳婦就萬事大吉。

這是啥志向!倪潔當(dāng)老師,教書育人講上進(jìn),要給他“上課”,但見“這棵會走路的蔥”,甘心情愿在廚房、病房“栽著”,不免心虛氣短:算了,任其自流吧。自己那點工資都“洗血”了,吃別人的喝別人的,夫妻那點事也做不了,還有什么資格說三道四——

王光明一聽他是“別人”,就吼:我是你老公,不是“別人”!話趕話,倪潔脫口:別人就是別人,小松還是和我一個媽生的,關(guān)鍵時候不也是“別人”!王光明瓦刀臉一吊:那本來就是“別人”!

自己說小松是“別人”沒覺得,王光明說小松是“別人”,倪潔真想撕他的嘴,但她只能呆在原地,大口大口喘氣,胸口悶疼,心悶疼。

想親口問問弟弟,是害怕還是不在意她這個姐?但小松再沒來過家里,偶爾在媽家碰到,也是她在這屋,他在那屋。媽張羅一個桌子吃飯,小松也是三兩口扒完飯,說還有事,匆匆離去。

吃菜吃菜,多吃點——碗里菜堆起來了,媽還在不停地給她搛。爸把碗一頓:以后別叫那小牲口來家里!媽眼圈紅紅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讓我咋勸他給一個腎給她姐——

飯堵著,噎不下去,心被烙鐵燙了一樣。

弟弟小的時候,天天帶著他玩,玩具、好吃的,都盡著他。上學(xué),一輛自行車,先是她帶弟弟,后來,弟弟帶她——一直親親熱熱的。

如果小松要腎,我會不會給?不由摸摸腰間,心像小兔子似的一躍一躍:當(dāng)然給!但弟弟……一股氣蓄著,脹得人要爆。其實,怎么舍得要弟弟的腎,只是要他一個態(tài)度——太傷心了,倪潔想來就眼淚汪汪的:就是死,也不求別人!

自己不求,也不許媽求。

最煩媽老是來家里。來就給兒子買吃的玩的,就收拾廚房擦地板。看媽半跪在地上,嘴里念叨“木地板要用半干布子一點點擦”,倪潔就想哭。自己欠王光明的,媽又不欠,不用求他!但這些話只能憋在心里??毂锼懒耍?/p>

王光明動不動甩臉子,但自己能不“求”他?問得自己泄氣,又罵自己:活該被王光明吼,巴心巴肺對你,你還“別人別人”的。

唉,怎么又“別人”——倪潔幽幽地嘆口氣。

久病床前無孝子。大難來時各自飛。王光明對我,真算好了——再看王光明吞云吐霧“斗地主”,倪潔暗勸自己:算了,別死呀活的鬧了,這輩子就慢慢活吧。

但活著,怎么能避開那些扎心事。

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領(lǐng)導(dǎo)想留他在基地,他卻主動上“前線”。前線好,一季度上班一個月休息,自由,工資還比基地高得多!兒子又在小得意。

王光明嘴里說“年輕人是該到基層鍛煉”,但一見黃沌沌的揚(yáng)塵天,兩眼就不由往窗外脧:這鬼天,變態(tài)!倪潔又是聽者有心:你活著干啥,自己受罪,別人也跟著受罪——王光明瞪她:你有沒有意思,兒子也是“別人”嗎!

倪潔被噎得只有流眼淚的份兒。如果眼淚一直流一直流,流空了,人就死了吧?她怔怔地想。無數(shù)次盯著那些藥瓶瓶,這個摸摸那個看看,真想一瓶子倒進(jìn)嘴里:你不是不想拖累別人嘛,自己利索去死嘛!但下不了手,倪潔憋悶得眼淚橫流:你原來是這么個貪生怕死的東西!

兒子回來,說的都是井隊上的開心事。王光明見兒子又結(jié)實又樂觀,瘦臉開花,但倪潔是見不著兒子哭,見著兒子還是個哭:要不是我拖累,兒媳婦都該進(jìn)門了。

王光明橫她一眼,瘦臉又成瓦刀,去“斗地主”。兒子嘿嘿一笑:媽,兒媳婦該進(jìn)門時,你擋都擋不住。關(guān)了門,湊到王光明跟前:爸,找到腎就給我媽換上吧,我現(xiàn)在工資高,倒班時再幫井隊做點其它事,錢不成問題。

王光明鼻子里“嗯”一聲。兒子默默地看他“斗”一會兒,轉(zhuǎn)身,輕輕帶上門。王光明眼睛瞪著“地主”,兇巴巴扔出“炸彈”:操蛋,炸死你個狗日的,就不知辦點正事!

夜燈朦朧,倪潔睡得很不安穩(wěn),一會兒咯吱咯吱磨牙,一會兒摳得皮膚扎-扎響。這些年,老婆受大罪了——鼻子發(fā)酸,王光明替倪潔把被子向上輕輕拉拉。

靠在沙發(fā)上,電視開著,聲音靜音?!蛾祴謧鳌纺菐妥幽飩冇衷凇捌堋保豕饷餍睦锪R:閑沒事才這么多扯淡事。又想“腎”。

兒子掙的,這些年攢的,加起來有三十萬了,可,錢有了,腎在哪兒?

昨天陪倪潔去洗血,護(hù)士見了就躲:真沒地兒扎了。王光明不樂意:護(hù)士扎不上針,要你們干嘛!護(hù)士也沒好聲氣:那你看誰扎得好,找誰扎去!王光明眼睛要瞪出來,倪潔狠拉他一把:你干嘛——轉(zhuǎn)臉跟護(hù)士賠笑:別理我們家那人,你看這血管還能扎吧?

倪潔躺在床上,頭偏向一側(cè),露出脖頸。護(hù)士用孔巾蓋住倪潔的頭臉。

倪潔像砧板上待宰的羊。受不了!王光明吊著瓦刀臉,又找醫(yī)生。

醫(yī)生話跟沙子一樣硌人:別人是沒腎著急,你們是有現(xiàn)成的不用,我有什么辦法!

王光明被噎得,干瞪眼。

窗框投影在地上,橫一條豎一杠,看著拌人。電視里,《甑嬛傳》的娘們們不“掐架”了,利比亞又在鬧騰。唉,都“尿毒癥”,看哪個還有閑工夫扯淡!王光明啪地關(guān)了電視,側(cè)身向里,頭抵在沙發(fā)背上,暗下決心:還是找小松說說。

月亮鉆進(jìn)云層,夜光倏地變暗。王光明閉著眼睛,想著怎么跟小松開這個口。

怎么想都開不了口。別人態(tài)度早已亮明,要是愿意救她姐,自己早找上門了。操蛋,那洗血機(jī)就是個坑蒙拐騙的主兒!想不來小舅子的腎,王光明把氣又撒在洗血機(jī)上。

醫(yī)生從來護(hù)著“他家的人”:跟你說過多少遍,但凡治療,樹有多高,影子有多長,有利就有弊。

王光明瘦臉一陰:玩啥高深,叫我說,你那洗血機(jī)就是騙人錢財,謀我老婆性命!醫(yī)生臉色一變:那你可以選擇不被它騙嘛。王光明“瓦刀”砍過去:我有選擇嗎,我能選擇嗎!醫(yī)生擺擺手,懶得再說話。

王光明說完后悔,趕緊腆著臉賠笑:唉,都是讓那破腎鬧的,別跟我一般見識,這些年,我知道你對我們的好。

醫(yī)生說:別說沒用的話,還是想辦法解決腎源,你媳婦的情況確實不好。

小馬青幽的臉又在閃,王光明狠下心:明天就找小松談,大不了把三十萬都給他們!

三十萬,小山一堆呢!想著粉燦燦的“老頭票”,王光明給自己壯聲勢,但弟媳婦一個“眼淚彈”,瓦解了他的“堡壘”:我借三十萬給你們,以

后別再打我家小松的主意了,行不行——

到王光明出門,小松都沒露面。操蛋,啥球血濃于水!關(guān)鍵時候,你們我們分得太清楚了!王光明猛踹路邊的樹。天冷,樹凍僵了,紋絲不動。

云厚得像鍋蓋,空氣里“雪”的味道越來越重。倪潔站在樹后,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那家農(nóng)藥店,一會想王光明一支煙分幾次抽,一會想兒子什么時候才找媳婦。兩個男人,一老一少,像肋骨,她喘氣,它們也跟著動。

恍然間,把棕褐色小瓶喝個底朝天。真累了,不走了——倪潔感覺自己像空中的雪片兒,飄來蕩去,哪兒哪兒都不舒坦。

這哪是“洗血”,分明是在“洗錢”,問題是,把家洗得跟墻一樣白了,還是逃不過一死?!把选苯?jīng)常這樣念叨,倪潔每次聽,腦子、身體、心,都被挖空一次。

這些年,吃的喝的用的都是王光明的,倪潔時常驚奇,跟王光明一樣“干瘦”的工資卡,居然能撐這么多年,還和兒子一起攢出了三十萬塊錢。

三十萬躺在銀行里,王光明蔥一樣的腰板一挺:老婆,不用怕了,我們現(xiàn)在是萬事俱備,只等東風(fēng)。倪潔心里也沒那么“空”了,好像已裝上新腎。

剛病時,天天盼“腎”,換了腎就好人一樣,就不再拖累別人了。醫(yī)生卻從來不給她留幻想:腎換了,還要繼續(xù)用藥,不見得比換腎花得少。

換腎花錢,是亮斬斬的刀,排異治療,是軟耷耷的繩子,一樣殺人。總歸逃不過一死,就慢慢“洗”著吧,好歹自己有醫(yī)保,工資能養(yǎng)住自己,不想欠“別人”太多。

如果王光明聽她說他和兒子是“別人”,又該一張瓦刀臉砍過來了,但實際上,除了自己,再親也是“別人”嘛。倪潔又在用她熟悉的數(shù)學(xué)“公式定理”推理:小松親,不想欠他一個腎,老公親,不想看他半支半支抽煙,兒子親,不能把他也拖進(jìn)自己這個黑窟窿,誰家女孩兒愿意跟個窮光蛋——

雪花碎碎的,不知站了多長時間,倪潔身上一層雪白,臉上水光點點。

夜里,冷起來,蓋兩床被子,身子還是抖個不停,熱起來,呼氣燙手。冷毛巾敷,燒不退,吃退燒片,還是39度。隱約聽王光明在叫救護(hù)車,想阻止,人卻軟得支不起脖子。

住院對倪潔來說,是“家常便飯”。

倪潔燒了一夜,王光明一夜沒合眼,天快亮了,趴在床邊好像迷糊了一會兒,卻看見小馬影子似的飄來蕩去:找腎——找腎——王光明一驚,醒來,揉揉眼睛,看倪潔睡著,旁邊床的病人也睡著。

墻邊的夜燈,一閃一閃,像是接觸不良,王光明甩甩頭,輕輕挪開小椅子,走出病房。

護(hù)士拿了體溫表,這個病房進(jìn)那個病房出。衛(wèi)生員在拖地,沾了水漬的地磚,燈光映上去,像煙波。

王光明倚在樓梯口抽煙。

血液透析室里,“血友”談?wù)撟疃嗟氖悄I,談?wù)撟钌俚囊彩悄I。誰等到了腎,都羨慕,都高興,要是哪個“血友”沒來,大家都悶在床上,不說話。

到時間,“血友”該來沒來,要么是錢“洗”沒了,來不了了,要么是等腎等絕望了,自己了斷了。

一萬個人等腎,九千九百九十九個等不到。醫(yī)生是在暗示,倪潔將成為那九千九百九十九中的一人?樓口穿堂風(fēng)嗖嗖的,王光明不由打個寒戰(zhàn),又把剛才剩的半截?zé)燑c上。

青煙一縷一縷,悠悠地散開,王光明開始懷疑,這么多年在等的那個腎,根本就不存在。所謂等待腎源,不過是醫(yī)生哄病人的扯淡話。哪有啥腎移植!哪有那么巧合的匹配腎!王光明撮著嘴猛吸一口,煙頭離臉太近,燻得他眼淚巴巴的。

連續(xù)幾個霧靄天,今天,黃橙橙的太陽像是圓規(guī)畫出來的。病房,暖氣烤得人昏昏欲睡,空氣里彌散著酸餿味。倪潔側(cè)身向里,王光明坐在一邊守著吊針。

門外一個男人,探了探頭,沖王光明招手。

高高大大,暗格西裝敞著,王光明眨巴眨巴眼睛,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認(rèn)得那人。

這些年,失眠,記憶力明顯減退。時常發(fā)生這樣的事:走在路上,別人熱情地打招呼,聊好一陣,也想不起來別人姓甚名誰。可能這次也是那

么個情況。他趕緊放下報紙,走過去。

那人伸出手,和王光明握了一下,向病房揚(yáng)揚(yáng)下巴:怎么樣,你愛人?

王光明應(yīng)道:不怎么樣,邊洗血邊等腎。

那怎么不找呢?那人遞過一支煙。

王光明擺擺手,指指墻上貼的“禁止吸煙”:找啊,醫(yī)院總說沒有。

那人鼻子里一“哼”:靠醫(yī)院找,早死一百回了!

這事不靠醫(yī)院,靠誰?說起腎,王光明就沒好氣。醫(yī)生那兒是不好意思再去“找腎”了:自家人都袖手旁觀,人家非親非故,憑啥操你這份心?

那人向王光明走近兩步,手做扇,擋在臉邊:腎的事,還真得靠自己。

王光明一臉茫然。腎,長在別人身上,又不能偷又不能搶,咋搞!突然腦子一道電光:這人是“醫(yī)托”!

專家號、檢查號、住院病床……早聽說“醫(yī)托”無所不能,但再能,能搞到腎?不能吧!王光明腦子高速運(yùn)轉(zhuǎn)。

我們換個地方說話。那人說完,抬腳向大門外走去。

轉(zhuǎn)眼不見那人。王光明眨巴眨巴眼睛,一時恍惚:是自己想腎想出了幻覺?一腳已邁進(jìn)病房,又扭頭朝大門方向望望。三三兩兩的人,進(jìn)進(jìn)出出。電子顯示屏上,31床在呼叫,一個胖墩墩的護(hù)士小碎步跑向病房。王光明苦笑:自己真是想腎想神經(jīng)了。走兩步,又回轉(zhuǎn)身,走出病房。

玻璃大門才開了條縫,冷風(fēng)就撲上來,王光明不由拉緊衣角。太陽明晃晃地掛在天上,天氣卻很冷,風(fēng)很大。眼睛脧向花園。暗格西裝男人嘴里噴著煙,在向他招手。

王光明心頭一緊,又一松:就算遇到“醫(yī)托”,只要他有腎,就和他談。談又不花錢!想著,走向那人。要是談得攏,我付錢,他給腎,要是他沒腎,我也不會付錢。主意打定,王光明在那人身邊站定。

那人見他走近,遞上支煙:我叫倪超。王光明說:巧啊,我老婆也姓倪。倪超哈哈一笑:還真是巧呢!那我可得好好幫幫我本家姐姐。

倪超一聲“本家姐姐”,王光明心里一暖。小松還是親弟弟,又怎樣!不由心生涼風(fēng),猛吸兩口煙。

昨晚醫(yī)生說,倪潔的情況,必須要換腎了。王光明還沒太緊張:有洗血機(jī)幫著清理垃圾,慢慢找吧。醫(yī)生卻說:機(jī)器終歸是機(jī)器,它已替代不了腎。王光明這才著慌,想問,醫(yī)院什么時候有腎,又心里發(fā)虛,張不開口。

王光明大口大口抽煙,倪超默默陪著,見他一支抽盡,又遞過一支,王光明擰掉煙屁股,把煙接上,又猛吸幾口。倪超伸手在他肩上拍拍:沒事老哥,腎的事包在我身上!

腎腎腎,念了十年,倪超一席話,王光明才幡然醒悟,原來小小的“腎”里面還有這等玄機(jī)!

質(zhì)量好的腎,是活人的,醫(yī)院找的,都是尸體腎。死人的,很難配型成功,就算配上,換上排斥反應(yīng)大,成活時間也短。我姐要是換了那樣的腎,錢白花不說,人還受罪死了!倪超蹙眉咧嘴。

想著死人的腎換到自家媳婦身上,王光明渾身爆起一層雞皮疙瘩。

最好的,還是親屬腎。我姐有兄弟姐妹吧?倪超一句話問得王光明瘦臉又陰成瓦刀。倪超見狀,忙轉(zhuǎn)口:沒事沒事,那就另找。

王光明彈彈煙灰:哪有大活人愿意把腎給別人的!

倪超噴出一口煙:這世上,沒有不可能的事。

倪超瞪大眼睛。

我姐要腎救命,有人用腎換錢,兩合算的事!

倪超說得風(fēng)輕云淡,王光明聽得心驚肉跳:你是說,你能找到人賣腎給我們?

倪超撇撇嘴:我是說,這世上,沒有不可能的事。

說說,說說你咋樣找到腎!王光明問得急切,嘴邊噴起一團(tuán)白氣。

倪超卻問:我姐啥血型,王光明說:AB型。

倪超抓抓頭皮。王光明盯著倪超。

倪超濃濃地含口煙,噘嘴想吐煙圈,煙剛出來卻被風(fēng)吹散。望望無影無蹤的煙,倪超一撇嘴:AB型最不好找。

王光明尋著倪超的目光,空望著天:好找還用等十年——

倪超狠吸幾口煙,用指尖把煙蒂彈出老遠(yuǎn):買腎是大事,你費(fèi)錢我費(fèi)工夫,你和我姐再好好

商量商量。

王光明低頭在想,倪超暗格西裝一閃,走了。

等王光明抬頭,碎石子鋪的小徑上,只剩他一人,不由又恍惚起來:突然間竄出個弟,十年等不來的腎,一下子有了?瞪著腳邊一堆煙屁股,王光明突然心里熱辣辣的,想哭,想吼。四處望望,想看到那件暗格西裝,想看到那個叫倪超的人,但花園里,空無一人,風(fēng)嗚嗚作響。

接下來的兩天,王光明老是走神。倪潔要喝水,他遞過毛巾,倪潔要解手,他給拿來衣服。

眼睛不自主地向門外溜。每天都去花園里抽會兒煙。暗格西裝沒再出現(xiàn)。那個叫倪超的人蒸發(fā)了。

好不容易有人說能找到腎,自己卻讓他從眼皮底下溜走。那個“醫(yī)托”是個騙子,探口風(fēng)的,幸虧沒上當(dāng)。唉,上哪門子當(dāng),那人根本沒提錢的事!他會不會先去找腎了——好像坐在秋千上,上一下、下一下,心被甩來甩去。冬日的太陽,亮白一輪,光芒像纖細(xì)的冰絲。不行,要憋死了,得找人說說!王光明撥通兒子的電話。

兒子倒認(rèn)為那人“靠譜”:倒賣人體器官,又不是啥新鮮事。管他從哪兒搞,有腎就行。覺得兒子說的有道理,又擔(dān)心活人的腎價格高。兒子說:別想那么多,給我媽就用最好的。

更盼暗格西裝,更想倪超,后悔當(dāng)時沒留電話號碼。

要出院了,王光明手里收拾著東西,眼睛又不自覺地溜向門外。

那件暗格西裝還真出現(xiàn)了!倪超站在門邊!心差點跳出來,王光明穩(wěn)穩(wěn)神,轉(zhuǎn)臉向倪潔交待:遇到個朋友,讓她自己打車回家。倪潔一臉狐疑。倪超進(jìn)到病房,自來熟地叫聲“姐”,幫著拿東西。

出租車走了,王光明轉(zhuǎn)過身盯住倪超:你到哪兒去了!倪超蹙眉咧嘴:這些天,為我姐的事,我腿都跑細(xì)了!

為找個“好腎”,倪超跑腿、費(fèi)腦子。別人信什么他不管,他信“天道酬勤”。老天長眼睛看著呢,誰勤快照應(yīng)誰。

這些年順風(fēng)順?biāo)?,倪超心里作揖,感謝老天,腳下更勤。倒賣腎這活兒,人不勤快,沒戲!他是習(xí)慣在幾家醫(yī)院的腎病科、血液病科轉(zhuǎn)悠。啥樣是要買的,啥人是要賣的,一搭眼,八九不離十。

血液透析室是倪超?!岸c”的地兒。這個女人進(jìn)入視線有段時間了。面容晦暗,目光呆滯,頭發(fā)像秋天的茅草。一搭話,果然,是個要腎的。倪超竊喜,直在心里作揖:買賣來了,老天!

馬不停蹄,開始忙活。

在公園僻靜處,找個石凳坐下,他掏出手機(jī)。通訊錄“家人”組,幾十個電話號碼。這些號碼除了數(shù)字,后綴有AB、O、A、B。倪超找到后綴AB的,撥電話。

第一個。你所撥打的電話已停機(jī)。又撥,是個女的。倪超問:姐還好吧,幫你找到買家了,還有貨沒?女的說:有。

進(jìn)貨價多少?

三十。

能不能少點。

女的沒說話。倪超“喂喂”兩聲,對方已掛斷。

你拿三十我吃啥!再打,是個男的,也說不少于三十?;逇?,今天咋都撞到些個坑爹的玩藝兒!倪超暗罵,啪地合上手機(jī)蓋。

唉,這行越來越不好做了。早些年,一個腎,也就三五萬塊錢的事,現(xiàn)在動輒二三十萬!這些個二倒販子,死去!手快凍僵了,一個也沒談成,倪超哈氣搓搓手,設(shè)個“僵尸”組,把幾個號碼“打入地獄”,才解恨地把手機(jī)揣進(jìn)衣袋。

物價漲,腎價也漲,這年頭就是個坑爹時代!心里罵罵咧咧,倪超拿定主意:想不被人分走一勺羹,就要搞“直銷”:親自找買家,親自找賣家。

走進(jìn)面館,要了碗刀削面,油潑辣子放一大勺兒,醋倒去小半壺,唏溜唏溜吃起來。一碗面下肚,鼻尖上沁出細(xì)汗。飯后一支“清腳煙”,抽完,倪超去了腫瘤醫(yī)院。

腫瘤醫(yī)院最容易“出戰(zhàn)況”。放化療、進(jìn)口藥、小偏方,貴得要死,真正坑爹。得了癌癥,就是被死神在腦門上按了戳兒,病人已痛不欲生,家屬咋樣也不能在錢上掉鏈子。誰家“錢包”盯不住,倪超就瞅準(zhǔn)火候,勸家屬拿腎換錢。十有四五能成!

少個腰子,真沒啥事。那些賣腎的,除了撩起衣服,腰間半尺長的口子有點嚇人,都說“沒啥感覺”??傊侥壳盀橹?,“手術(shù)室”沒鬧出過人命,還救回不少條人命,倪超常常以此向買腎的賣腎的炫。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老天看著的呢,倪超向老天作揖:我干的這事,不懂的以為我是掏人心肝、要人性命的惡徒,幸虧有老天罩著。嘿嘿,老天支持,才派個老到醫(yī)生給我。想著朱大夫,手術(shù)刀銀光閃閃,賣的切、買的裝,氣定神閑的樣子,倪超就特得意:做善事,積功德,天助我也!

但這次有點煩。買腎的有了,賣腎的卻死活不露頭。眼見著幾天荒過去,還沒“腎”的影子。急,但這不是急的事兒。買腎、賣腎的,能攢在一起,還得看天緣。老天,幫我!倪超眼睛望天,心里作揖。

在腫瘤醫(yī)院大門邊的商店里,一氣喝盡一瓶農(nóng)夫山泉。天涼,涼水涼,從喉嚨到肚子,一線的涼!大門開開合合,人進(jìn)人出,誰像賣腎的?倪超看人,眼睛發(fā)直。

轉(zhuǎn)悠到七樓,樓梯轉(zhuǎn)角處,遇到這個女人。

女人蹲在地上,肩頭聳動,一會兒一會兒地用袖子抹眼淚。倪超轉(zhuǎn)一圈,又轉(zhuǎn)一圈,裝作漫不經(jīng)心,觀望女人。一件羽絨棉衣,又舊又皺,腳下一雙拖鞋,襪子尖有兩個洞。他走過去,輕聲喚道:大姐——大姐,別太難過,傷了身子。

女人抬起頭,臉上一道道眼淚印子。

又瘦又黑,竹竿兒一樣,倪超不免失望。長年在這個圈子里混,一搭眼,就知“有沒有”。這女人太瘦了。倪超在心里搖頭,準(zhǔn)備撤,還是象征性地再問幾句。

兒子六歲,得了白血病,在等著換骨髓。醫(yī)生說,兄弟姐妹的最好,還不用花錢,但現(xiàn)在就是現(xiàn)生,也給我娃生不出個弟弟妹妹呀。醫(yī)生說,換骨髓要好幾十萬塊錢,我恨不得把自己賣了,給娃換錢治病——女人邊哭邊說。

女人一個“賣”字,倪超心頭一動。再次打量女人:女人瘦是瘦,身板還結(jié)實。繼續(xù)跟女人搭話:孩子現(xiàn)在情況咋樣?女人眼淚嘩嘩的:醫(yī)生說,病得重,要趕緊換骨髓。

這醫(yī)生真幫忙!倪超心里高興,臉上替女人擔(dān)憂:大姐,換骨髓很花錢的,有的換了,也不見得能救回孩子,到時候,你人財兩空……

女人用手掌抹把眼淚:老候家三代單傳,砸鍋賣鐵也要救下我娃!

倪超心里一撇嘴:那得砸個金鍋,你有沒有——

女人又蜷起身子,埋下臉,嗚嗚地哭。

倪超心想:人窮就別得富貴病嘛——跟女人說了拿腎換錢。

女人大睜著眼睛。

倪超訕訕道:要救孩子,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見女人還是傻傻地望他,倪超心里一撇嘴,這個女人還不夠疼孩子。他轉(zhuǎn)身要走。

女人“哎——”一聲。倪超轉(zhuǎn)過身。女人蚊子叫似的問:腎能賣多少錢?倪超反問:你想賣多少錢?女人嚅嚅道:咋也要夠救娃——

倪超報出十萬。

女人驚愕,嘴張得小舌頭都看得見。

倪超心里開罵:窮成這樣還想獅子大開口!那腎你自己留著吧,別再放救孩子的廢屁!又要轉(zhuǎn)身,女人卻夢囈般地說了句:能賣那么多錢哈!嗯?還有嫌錢給多的!倪超倒愣住了。

再談就容易了。倪超交待女人等他電話,準(zhǔn)備配型,如果配型成了,就安排手術(shù)。哦-哦——,女人一概應(yīng)著。倪超懷疑她沒聽懂,要再說一遍,女人卻“哎——”一聲,看他一眼,又低頭盯著腳尖。

倪超心里一緊:女人要變卦?趕緊作揖:老天!

女人扭捏半晌:大哥,能不能先給點定錢,娃等著用呢——

倪超松口氣,歪腦袋想想,說:先看看孩子,再說吧。

一個瘦精精的孩子,小臉青白,腦袋光溜溜的,頭皮青白,藍(lán)白條病人服,套在身上,曠曠的。見他們過來,撲向玻璃墻,叫“媽媽——”。哎——,女人應(yīng)一聲,眼里已泛起一片水光,忙換了衣服、戴了帽子口罩,進(jìn)到“玻璃房子”。

孩子跳進(jìn)女人懷里,緊摟住女人的脖子。女人指指外面:說謝謝叔叔。孩子小嘴一翹,害羞地說了聲“謝謝叔叔”,又扎在女人懷里,小手撫弄著女人的耳垂兒。

太陽像個未梳妝的大臉妞,慵懶地掛在天上。氣溫又冷了一些。再有幾天進(jìn)三九了,不見一絲風(fēng),冷卻撲人臉,往人懷里鉆。

還在醫(yī)院花園。還是那條碎石小徑。王光明迫不急待地問:配上了吧!

倪超摸出支煙,王光明趕緊把打火機(jī)伸過去。

倪超鼻孔冒出兩道濃煙:我就說我姐命好,一碰一個準(zhǔn)!

真的!王光明叼在嘴里的煙差點掉下來。

倪超說:不服不行,我姐就是命好,AB型最不好配,她卻一下就配上了!

王光明瘦臉開花,連說“好,好”。

倪超報出價錢。

六十萬!王光明差點驚掉下巴。

倪超蹙眉咧嘴:就這還是軟纏硬磨,人家才同意的,本來要八十萬呢。

望著倪超紅里透烏的嘴唇,一開一合,八十萬、六十萬隨便就滾落出來,王光明好一陣子說不出話。

倪超用腳尖踩扁煙頭:哥,我也是看你愛我姐,才這么下氣力幫你。

王光明回回神:可現(xiàn)在一條人命,也就二十萬。

倪超噴出一口煙:哥,你那是老黃歷了。再說,你是在活人身上取“零件”,腎給你,人家也差不多廢了。

王光明搬出醫(yī)生:醫(yī)生說少個腎,對人沒多大影響。

倪超撮嘴吐串煙圈兒:我的哥哎,那讓醫(yī)生把他的腎給你?

不是,不是——!王光明窘得瘦臉變形。

倪超嘆口氣:這樣吧,買腎確實是大事,你跟我姐再好好商量商量。人家賣腎,也是等錢急用,不是迫不得已,沒人愿意賣自己。

暗格西裝一閃,倪超走了。

望著倪超的背影,王光明瓦刀瘦臉恨不能剁過去。狠狠吸,重重吐,一會兒,腳邊煙屁股橫七豎八,有的被碾得成一個黑片,有的還在幽幽冒煙。

不自覺撥兒子的電話。嘟,嘟——,通了,卻慌忙摁掉。啥老爸,自己沒本事,還把兒子搭進(jìn)去!

兒子電話回過來。王光明望著手機(jī)響。

過會兒,倪潔電話:你在干什么呢,兒子電話也不接。聽到倪潔聲音,王光明眼淚差點掉下來,他抽抽鼻子,把聲音放平穩(wěn):剛才跟人說話,沒聽見,我這就回過去。

王光明說了“腎的事”。電話那端,一時沒話。電話里呼-呼的,好像沙漠那邊風(fēng)很大。呼-呼-,每一聲刮掉王光明一塊皮。要掛電話,兒子卻開口:沒事,爸,只要腎好,就給我媽換吧。王光明呼-呼喘氣,眼淚蓄在眼里,憋著不讓掉下來。

還差三十萬,不是小數(shù)字,兒子又不是印鈔票的!想一下兒子,心抽一下,心抽一下,瘦臉跟著抽一下。把又一個煙把兒碾滅,王光明望望天,深呼氣、深吸氣,決定先到單位,看看能不能借上錢。

王光明說了借錢的事。局長靠在皮椅里,前后輕搖。王光明眼睛盯著自己的腳尖,臉漲得像豬肝。

局長還在搖。王光明快被自己的心跳震崩潰了。

總算局長開口說話:你的情況我們都知道。這些年你不容易,但醫(yī)保政策誰也動不了,借錢,單位也沒這個先例。你知道的嘛,小馬局里也沒給借錢。

滾燙的心掉進(jìn)冰水,滋溜一聲,一股白煙。小馬的臉青里泛白,浮在冰水里,王光明的心,紅紅的一個肉團(tuán)兒,也浮在冰水里。給你添麻煩了,局長。要站起來,人卻被吸在沙發(fā)上,動不了。

好在局長又在說話:這樣吧,我跟工會說說,讓他們搞個捐款活動。自己的職工有困難,還是一定要幫的。局長說著就撥電話,勿庸置疑的口吻:領(lǐng)導(dǎo)300,職工100,多捐不限,獻(xiàn)愛心活動要好好組織,到時把電視臺的叫來,好好宣傳宣傳!

想著自己在大庭廣眾“賣窮”,王光明頭都要勾到褲襠里了。

吃著晚飯,王光明說,腎找到了。倪潔筷子

停在半空。王光明又說:腎找到了,有人賣腎給我們。

終于有腎了——心里一股氣,泄了。倪潔想問“在哪兒買的?”但什么也沒說,筷子落下,搛了根菜,放進(jìn)嘴里,慢慢嚼。芹菜嘎喳嘎喳。

兩人默默吃飯。

吃著吃著,倪潔眼淚掉到碗里。王光明放下碗,拍拍她的手:好好的,咋又哭。

爸媽都來了。媽進(jìn)門就抱住倪潔,又笑又哭:我就說我家小潔好人好報嘛,找個老公疼你,生個兒子孝順。

扯些閑話,爸媽走時,拿出十萬塊錢。

倪潔忙說:不用,不用,我們有!爸說:別嫌少,先拿著用,等我們再攢。倪潔把錢塞回到媽手里:這些年我生病,已經(jīng)花了家里不少錢,你們又不是我一個,怕小松——爸臉一垮:別提那個小牲口!我們死了,也不會給他留一分錢!

要出門了,媽從包里又拿出一個紙袋,覷一眼王光明,塞在倪潔手里:你弟弟給的,拿著。倪潔燙了似的,推回去。王光明陰著瓦刀臉:我求局長給我們獻(xiàn)愛心了,就不勞別人操心了。爸眼睛瞪得溜圓:讓那小牲口自己跟他姐說!氣鼓鼓先走了。

這邊門剛關(guān)上,王光明身子一轉(zhuǎn),“斗地主”去了。倪潔想罵:我爸媽又不欠你的,你甩臉子給誰看!但“罵”被浸上來的眼淚,卷沒了。

破天荒的,王光明沒玩一會兒,就去睡了。

倪潔守在電視前,眼里空空的,胸口脹脹的,沒洗,也去躺下??赐豕饷鞅蛔永讲弊酉?,像是睡著了,暗自嘆氣:到底是男人心大,腎找到了,安心了,就睡著了。確實是高興的事!倪潔想讓自己也高興起來,可身上像罩了層塑料薄膜,悶悶的,透不過氣。

癢。倪潔繃緊身子,不動。好像有一萬條毛毛蟲,豆青色的身子一拱一拱,細(xì)軟的爪子抓她的皮,綿軟的小嘴咬她的肉。倪潔脖頸繃到震顫。不動。

身子不動,腦子卻停不下來。

最初一起洗血的,沒剩幾人了。劉杰壯壯實實,大大咧咧,什么事都看得開。老天也照顧他這樣性格的人吧,前年他等到了腎。劉杰來透析室“探望血友”:現(xiàn)在跟小伙子一樣,歡蹦亂跳的。他一走,菊姐撇嘴:看他能蹦跶幾年。倪潔也沒精打采:得了“尿毒癥”,誰也別想“歡蹦亂跳”活回去。第一次挨著她洗血的那個小姑娘,上個月死了。前不久,小姑娘說腎找到了,結(jié)果,手術(shù)做了,人卻死了。

醫(yī)生啥時候都是烏鴉嘴:能不能等到腎,不好說;是手術(shù)就有意外,能不能闖過手術(shù)關(guān),不好說;換的腎,能不能活,能活多少年,不好說……還真讓他烏鴉嘴念著了,小姑娘手術(shù)下來,沒幾天,死了!

醫(yī)生什么時候能說幾句板上釘釘?shù)脑?!可能自己不待見醫(yī)生,醫(yī)生有腎也說沒有吧?十年,等腎等得對什么都失去了信心。

人倒眾人推?才扛過癢,痛又來打劫——倪潔咬住下唇,指甲摳進(jìn)骨頭。

不動,就不動!心里默念,忍著不動。多少年了,這是第一次王光明比她睡得早。

他斗地主有癮,對那“瓜皮帽”比對自己好——想著王光明又要吼她“你有沒有意思,地主的醋也吃!”想來好笑,可是笑意從心里走到眼角,已是淚滴。

自己這樣,還能吃誰的醋?倪潔灰心喪氣。這邊一松氣,痛在那邊小榔頭敲得更歡。嗯——!憋住一口氣,頂過一陣痛。

有時王光明半睡半醒,抱她。摸摸親親,大氣不勻了,又推開她。沒事,我那兒又沒病。倪潔抱緊不松手。王光明掰開她的手:醫(yī)生說,要杜絕任何腎感染的機(jī)會。衛(wèi)生間里,涼水嘩嘩,王光明被澆醒,再睡又難,陰著瓦刀瘦臉嘟噥一句“瞎耽誤工夫”,又去斗地主。倪潔孤零零地蜷在被子里,也被涼水澆個透心涼:他不想要我了——

第一次半夜醒來,一摸身邊空空的,又慌又怕:王光明走了!真的不要我了?!光腳跑過去,一看,王光明蔥一樣的身子蜷在椅子里,腦袋歪在一邊,睡得正香。

他真的不要我了!倪潔站在門邊,傻了一樣,盯著王光明,一動不動,涼,從地板,絲絲縷縷鉆進(jìn)她的腿,她的脊髓骨。

結(jié)婚這么多年,從未分開過睡。有了兒子,兒子睡右邊,他睡左邊。睡前總要摸一摸親一親。倪潔笑他饞,罵他粘。他振振有詞:摸摸親親,睡得安生。也是,習(xí)慣了,聽不到他打鼾,還睡不踏實。

但多長時間,他不摸也不親我了?他真的不想要我了!那夜,床頭燈微弱的光里,倪潔蜷在被子里,像一只被遺棄的貓。

沒跟王光明說起過,不知怎么說,好像也沒什么說的:他愛睡哪兒睡哪兒吧,只要“這棵蔥”在家里“栽”著,就行了——倪潔的心氣,像倒伏的麥子。

十一

從她“尿毒癥”,床頭的夜燈沒熄過。王光明說,要起夜,睜開眼就找得到衣服,免得受涼感冒,又折騰。剛開始還嘟噥王光明“浪費(fèi)”,后來癢啊痛啊惡心要吐,有夜燈罩著,好像難受勁就輕點。

真找到腎了?床頭燈模糊的光暈里,倪潔瞅著王光明的脊背,將信將疑。

肯定有了,要不,他睡不著。推理得到了答案,心里不那么悶了,倪潔輕輕縮進(jìn)被窩,可是,腦子里又在糾結(jié)。

那人非親非故,費(fèi)心費(fèi)力幫著找腎,他為什么?王光明說了,他是“醫(yī)托”,他圖錢。他找腎賺錢,我們買腎給錢。嗯,是這么個理。王光明說六十萬時,當(dāng)時也沒覺得過分:錢多錢少,買賣嘛,愿打愿挨的事。

這會兒,六十萬,像六十把榔頭,叮當(dāng)叮當(dāng)敲她的骨頭。她隔著皮,掐緊骨頭。六十萬,家底掏空也湊不齊——指甲嵌進(jìn)皮膚。還差那么多錢,到哪兒去找?把王光明放鍋里煉,煉不出一升油,兒子,不能想兒子——眼見奔三十了……!眼淚噴涌而出。鼻子吸溜吸溜的,倪潔趕緊大張嘴呼吸,輕身下床,把自己關(guān)進(jìn)陽臺。

無力地靠在墻上。墻冷,冷絲絲縷縷鉆進(jìn)皮肉,倒不癢不痛,舒坦了。倪潔望著窗外。夜花花糊糊一片,下雪了——不由打個寒戰(zhàn)。

十年,終于等到腎了。

勝利在望。

勝利在哪兒?

家里下輩子的錢要被自己花掉,買的腎還不一定活……風(fēng)那么大,那么涼,旋住倪潔,把她旋向陰森森的“黑窟窿”。

買腎六十萬,以后排異治療還要幾萬幾萬往里扔?!澳蚨景Y”是個黑窟窿,要往里面扔多少算夠?扔錢也就算了,把兒子也扔進(jìn)去了——恍然看見兒子站在高高的井塔上,腳下,沙塵暴伸著長長的舌頭。心揪在一起,上不來氣。萬一換的腎活不了……越想越怕,倪潔像被抽了筋,軟軟地往下滑。

不!猛地止住身子下滑,倒過一口氣,撲到窗前,拉開窗扇。冷風(fēng)撲進(jìn)來,倪潔迎上去。

六十萬、幾萬幾萬、腎萬一不活……黑窟窿深不見底,黑窟窿陰風(fēng)呼嘯。老公被我拖得煙半支半支抽,兒子被我拖得大學(xué)上不好、媳婦娶不好……風(fēng)旋著,把倪潔往黑窟窿里拉。身子輕似雪花,就要飄走了。

飄走了好,自己解脫,老公、兒子解脫,小松解脫,爸媽解脫!

一雙手箍住倪潔。

倪潔又撕又扯:讓我去死——!王光明緊抱倪潔,下巴抵在她肩窩,嗥:你個傻老婆,你走了,我和兒子這些年的苦白受了——!

十二

這單兒順!想來開心,倪超拿出電話,把“戰(zhàn)果”向朱大夫匯報。朱大夫“哦”一聲,沒了下文。唉,這人,沒勁!倪超泄氣。

一直和朱大夫合作。他負(fù)責(zé)找腎,朱大夫負(fù)責(zé)手術(shù),兩人聯(lián)手,買腎、賣腎,生意做得風(fēng)聲水起。

朱大夫卻把他們的生意比作高空走鋼絲:一千步順當(dāng),一步不對,即跌進(jìn)深淵,命喪黃泉。

倪超覺得朱大夫說得玄乎:我們的生意是買賣雙方自由選擇,沒辦法強(qiáng)買強(qiáng)賣,因為,你想“強(qiáng)買強(qiáng)賣”,配不上型,啥都白搭。我們干的這事,得講運(yùn)氣,講緣分呢!

朱大夫淡淡的:小心使得萬年船。

三十多歲的人,該有脾氣,激動、沖動,但啥時候,跟朱大夫說啥、生意成不成,他永遠(yuǎn)都是那么個樣兒。淡淡的,一兩句話。唉,玩手術(shù)刀的,開膛剖肚、血乎拉拉的見多了,人也冷血了。

但朱大夫的淡定,不服不行。倪超心里作揖,感謝老天讓他遇到朱大夫。十幾年,倒騰了幾十個腎,還真順風(fēng)順?biāo)?/p>

剛開始,跑單幫,真難。要找買腎的,要找賣腎的,要找醫(yī)生,要租手術(shù)室……一個人上竄下

跳,哪個環(huán)節(jié)掉鏈子,生意都得黃。倪超不燒香拜佛,但他每天都要在心里向老天做揖,求它給他好運(yùn),謝它給他好運(yùn)。老天被他感動,關(guān)鍵處,派貴人相助。

朱大夫真是他的大貴人。

那次真是要命,節(jié)骨眼上掉鏈子!買腎的、賣腎的、醫(yī)生,啥都說好了,臨時變故。租好的手術(shù)室,臨到用時,護(hù)士長打來電話,說來了急診病人,搞不成事了。

那也不可能所有手術(shù)間都被用了嘛!倪超當(dāng)時就急了眼。護(hù)士長尖著嗓門數(shù)落他:天天賣腎賣腎,你腦子也被賣了嘛!手術(shù)間只能在晚上沒手術(shù)時才能租給你。偷偷摸摸的事,手術(shù)室里要是有其它人,你讓我怎么解釋?你愛咋解釋咋解釋,只要給我手術(shù)間,坑爹的玩藝兒!倪超氣暈了。

買腎的賣腎的,一個電話一個電話,追魂似的。不能跟他們明說,只好賠笑,說醫(yī)院來了急診手術(shù),手術(shù)時間要往后拖拖。等到夜里十一點多,賣腎的不愿意了:瞌睡死了,老子先睡了!倪超慌忙打躬做揖:再等等,再等等,馬上就好,馬上就好,啊——。其實,他哪知那急診手術(shù)啥時完!

算他命好,那次找的醫(yī)生是朱大夫。讓朱大夫等,朱大夫就定定地等。等得倪超都不好意思,主動打電話跟他解釋:還得再等等……沒想,朱大夫問了句:你住哪兒?急得汗珠子掉在地上摔八瓣,倪超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朱大夫問的意思。朱大夫淡淡的:帶我到你住的地方,看看。

從城里開車只需幾十分鐘。粉黛頂,鐵灰墻,上下兩層,獨(dú)門獨(dú)院。前后左右,散落幾戶人家。

朱大夫一眼相中:獨(dú)門獨(dú)院,二樓做手術(shù)室,一樓做生活區(qū),院子可供病人休養(yǎng)。好。

這兒怎么弄,那兒放什么,朱大夫讓倪超把手術(shù)推后:自己搞個手術(shù)室,不受人鉗制。

倪超傻跟著,咋看房子咋像手術(shù)室:同樣是人,朱大夫拿手術(shù)刀的手,就是圣手,點石成金,不服不行!

手術(shù)床、麻醉機(jī)……手術(shù)用的“針頭線腦”都配齊,還沒花到一個腎的錢,把倪超樂的,又在心里向天作揖。

從此,倪超電話談判、實地勘查,專門負(fù)責(zé)找腎賣腎,朱大夫帶著他的人,專管摘腎、裝腎。前前后后,十天半月,遣散買腎的、賣腎的,二一添作五,和朱大夫分食勝利果實。

也有不平衡。覺得自己做的要難得多。跑腿,費(fèi)心,賣腎的、買腎的,要一一“對上點兒”。找個腎,脫層皮,朱大夫只是等他“轎子擺好”,小刀一劃拉,大把的票子就到兜里。

在醫(yī)院上班,朱大夫就算拿的是金手術(shù)刀,也沒這掙“狗頭金”的感覺吧?暗自嘀咕,但還是五五分成:誰讓咱是兄弟!朱大夫卻淡淡的:你找腎,我手術(shù),你一人分一半,我?guī)兹四靡环?,利益同盟,扯不上其它事兒。朱大夫刀尖一挑,把倪超的哥們義氣挑落一邊。

坑爹的玩藝兒!氣上來,要削減朱大夫的“勞動所得”,但轉(zhuǎn)臉想通:朱大夫是上墻的大工,你是跑腿的小工。蛇鼠掙錢,各自有道。

要是跟朱大夫為塊兒八毛的把大貴人趕跑了,那才蝕本呢!買腎賣腎,違法的買賣,弄不好蹲班房,吃官司,萬一整出人命——呸呸呸,掌嘴!倪超心驚肉跳,連呸自己,朱大夫卻淡淡的:我們只取腎,不謀人性命,買賣雙方自愿,不至于掉腦袋,充其量是高空走鋼絲,走不穩(wěn)當(dāng),我丟手術(shù)刀,你到大牢報到。

唉,咋就讓我遇上朱大夫這么個大貴人呢!想著朱大夫種種的好,倪超連連向老天做揖。

十三

生意來了,廢屁少放,趕緊辦正事!想著那兩個女人,倪超不由嘴角帶笑。AB型真不好配。一個是擅長推理的數(shù)學(xué)老師,一個是大字不識的家庭婦女,兩人非親非故,腎卻“親”到一起。

腦子不閑,手不閑,倪超把“手術(shù)室”犄角旮旯收拾一遍。

無影燈月輝一樣明凈,消毒燈熒熒紫色詭異莫測,民房眨眼變“手術(shù)室”。

倪超說,他們是屬候鳥的。有生意時,買腎的、賣腎的,一幫子人候鳥一樣,飛來。大門緊閉,做手術(shù)、養(yǎng)幾天,一幫子人又候鳥一樣,飛走。一來一去,幾十萬塊掙到。

這哪是房子,分明是印錢機(jī)器!倪超恨不得伏在地上,給房子叩幾個響頭。

一個親戚急用錢,找到他。買房子時,也沒

多想。這些年,手頭有幾個錢的,都“屯房”升值,倪超不過是“趕趕時髦”。沒想到,房子被朱大夫做番“手術(shù)”,變成手術(shù)室,坐地生財!

沒買賣時,倪超十天半月來清掃清掃。車進(jìn)車出,偶爾有鄰居過來搭話:是做房產(chǎn)的吧?這年頭,做啥買賣也沒倒騰房子賺錢!倪超直點頭,心里笑噴了:說出來,嚇?biāo)滥?!我這房,是倒騰腎的手術(shù)室,是日進(jìn)斗金的聚寶盆!

朱大夫啥時候都是淡淡的,看不出掙錢的歡喜。倪超懷疑他的情商被手術(shù)刀切掉了。

這不,聽倪超眉飛色舞地說了“這單生意”,朱大夫只淡淡地說:那就抓緊把協(xié)議簽了,省得夜長夢多。

多一句廢屁都沒有!盲音嘟-嘟,倪超把手機(jī)拿在眼前,仿佛看到朱大夫手術(shù)刀一樣清冷的臉。唉,真替這人悲哀,高興事不高興,悲哀事不悲哀,活得啥意思!

但朱大夫說的,次次都對,倪超次次服氣。

這不,賣腎的簽字了,該王光明了,他卻說:我老婆用腎,還是她自己簽吧。倪超調(diào)侃道:想不到哥也是“氣管炎”。簡單!約了時間,倪超帶了協(xié)議書,“服務(wù)上門”。

十四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倪超敲門。王光明開門。倪超要徑自往里走。王光明擋在他面前。指指拖鞋,又示意倪超脫下外套,拿件白大褂給他罩上。

倪超嘿嘿直笑:哥還讓我過回醫(yī)生癮呢。王光明解釋:老婆抵抗力差,我得把外面帶來的病菌降到最少。

協(xié)議書右下角,捐腎者那欄,一個名字,一個指印。

渠稻花,倪潔看著那個名字。一筆一畫,橫不平豎不直,擰巴成一團(tuán),擰巴成六十萬。

一個六,五個零,不能想那組數(shù)字!

那個風(fēng)雪夜,被王光明“抱”回來,沒一會兒,就發(fā)起燒來。一個六,五個零,像一只只燒紅的鐵環(huán),在倪潔身上碾來碾去。燙!痛!

王光明要送她去醫(yī)院,她讓他拿兩片撲熱息痛。平時不是很管用,這次卻不到一小時,渾身就水撈得一樣。

燒退了,一個六,五個零,燒紅的鐵環(huán)像被冰水淬了,一股白煙,鐵環(huán)化作刮痧的薄片。薄片上下翻飛,刮得她骨頭喀喀響。嗯—啊——倪潔不由呻吟。

這會兒,眼睛盯著協(xié)議書,腦子里是王光明支在煙灰缸上的半截子煙,是兒子卷在沙塵暴里,好像在喊,媽——倪潔放下筆:我要見見那個女人。

倪超打著哈哈:我辦事,姐盡管放心。王光明拉她一把:我們買的是腎,你見人干啥!倪潔還是說:要見。

倪超看向王光明。王光明瞪起眼睛,要吼倪潔,臨了,改口:買腎是大事,她還沒想好,讓她再想想——再想想,啊——

倪超拍胸脯子:放心,我不會拿我姐的性命開玩笑。說實話,給你們找腎,違法,我是在拿身家性命為你們做呢!心里作揖:這姐,想啥呢——

王光明推推倪潔:行了吧,別人也擔(dān)著風(fēng)險的。

一個六,五個零,鐵環(huán)又在滾,又在她心上碾。倪潔也驚異于自己的臆想:賣腎的要是被人販子拐來的,這腎肯定不能要;萬一賣腎的是吸毒染病的,我這半條命也就認(rèn)倒霉了,但那么多錢買個病腎,白白把老公、兒子賠進(jìn)去;要是賣腎的家里真有急事缺錢,出頭的也該是男人,哪有男人忍心賣自己的女人……

倪超干笑:我姐真不愧是數(shù)學(xué)老師,推理求證,講玄幻故事呢。王光明聽了后怕,陰起瘦臉:是要見見那個賣腎的!

倪超在心里作揖:老天,幫我!看向倪潔,倪潔已推開協(xié)議書??聪蛲豕饷鳎豕饷魇菽樝癜淹叩?,只好蹙眉咧嘴,道:好吧,你們說見,就見見吧,也好大家放心。

女人身邊多了個漢子。女人說,這是娃他爸。漢子沖他哈哈腰。倪超把女人和漢子先接到房子,在一樓坐定,叮嚀女人:只說孩子換骨髓急等用錢,其它廢話少說。女人雞叨米似的點頭:知道知道,確實也是娃等錢救命,肘子碰碰影子一樣跟著她的漢子:大哥心好,我娃命好,遇到大好人。漢子忙沖倪超哈哈腰。

去接王光明和倪潔。出門前,倪超回頭望望。一樓大客廳,滿滿一屋陽光,金子一樣,亮燦燦的?!耙环L(fēng)順”,葉綠花白,不多不少,正好六

支。順,順!必須的!倪超心里作揖。

長條桌兩邊,一邊坐著王光明和倪潔,倪潔戴著口罩,露一雙眼睛,一邊是黑瘦女人和漢子。

倪超把雙方做了介紹,對倪潔笑道:姐這下放心了吧,都是老實本分的人。從包里拿出協(xié)議書,放在倪潔面前。

一個六,五個零,又碾過來!倪潔喘不上氣,摘了口罩。王光明瞪眼,想吼,沒出聲。

女人伸長脖子。漢子腳尖在地上磨。倪潔輕咬嘴唇,拿筆的手,微微顫動。

協(xié)議書上寫著:本著自愿原則,經(jīng)雙方協(xié)商決定,供腎方(渠稻花)自愿賣一個腎,受供方(倪潔)自愿買一個腎。簽字為證。

倪潔盯著“買”字,一個六,五個零,又碾過來。倪潔緊捏筆桿兒,兩根手指被擠得蒼白。

倪超看向王光明。王光明碰碰倪潔。

倪潔抬眼,看著女人,問:家里有啥難事,要賣腎?

女人眼淚說來就來。漢子腦袋差點抵在桌子上。倪超代為回答:他家孩子得了白血病,等錢換骨髓。

哦——!倪潔驚愕,短呼一聲,眼淚奪眶而出。王光明摸出紙巾,推推倪潔。倪潔紙巾捂臉,一會兒紙巾洇濕。

王光明鼻子發(fā)酸,問女人:等到骨髓了?女人巴掌抹淚,忙說:醫(yī)生說,可以找到。倪超撮嘴吐出一串煙圈兒:骨髓也不好找。女人目光,母狗護(hù)仔般:咋樣也要救我娃!漢子猛點頭,眼里亮閃閃一片。

女人“救我娃”像根刺,刺傷倪潔,仿佛看見兒子,被沙塵暴卷住,拖向黑漆漆的黑窟窿。媽——兒子在叫!救孩子!倪潔心里巖漿翻滾,倪潔問:那你們還差多少錢?

女人看向倪超。倪超說:換骨髓咋樣也得三十萬吧。漢子啃哧啃哧說:娃他娘說,我現(xiàn)在要干活掙錢,她做家務(wù)、看娃不累,她先賣腎,等找到骨髓,我再賣個腎。

什么----!倪潔大睜眼睛,淚如洪峰,洶涌而來。

女人不知所措地低下頭:大姐——你別哭——別哭,你要是嫌十萬貴了,我們可以少要點。

倪潔驚愕得,忘記了哭。王光明瘦臉如瓦刀,要剁人。倪超瞪向女人。女人慌忙擺手:不是——不是——大哥真是好人,可憐我娃,想救我娃——

剎時間,空氣凝住了。

十五

操蛋!一個腎掙五十萬,搶錢呢!我們等錢救命,你卻趁火打劫,你虧心不虧心,走夜路被鬼攆不攆,你這樣的人有爹媽養(yǎng),有心肺沒有!王光明腦門暴起青筋,一通亂罵。

倪超身子躬在椅子里,白臉拉老長,肚子里狠狠開罵:傻B,我千交待萬交待,廢屁少放,你豬腦子、豬嘴嘛!坑爹的玩藝兒,活該養(yǎng)個兒得癌!

女人可憐兮兮望向倪超:我,我——,不是——大哥——我真不是故意的——

王光明呼哧呼哧喘粗氣,瓦刀臉砍向倪超。倪超一張臉,紅時像豬肝,白時如石膏粉。倪潔突然站起身,往外走。

干啥,你干啥!王光明追上兩步,拽住倪潔。

女人慌忙撲到倪潔面前,撲嗵跪下:大姐,那大哥真是好心人,幫我救娃,你們也幫幫我,救救我娃吧——漢子也磨過來,眼淚憋在眼里打轉(zhuǎn):求你們救救我娃——

倪潔慌忙彎腰去扶女人:起來,起來,孩子會沒事的——

女人干脆抱住倪潔的腿,哭得更兇:大姐,你發(fā)發(fā)善心,救救我娃——我可憐的娃——

倪潔被搖得像快折斷的樹枝。

王光明陰著瘦臉,扶穩(wěn)倪潔,暗罵:蠢女人,被別人賣了,還幫著數(shù)錢!

倪超在桌邊干坐著,心里狂念:咋辦!老天!

這次得的錢,想都想好了:把桑塔納買掉,再添一點,要么寶馬,要么奧迪,好好換輛車?,F(xiàn)在卻成這樣,咋辦!拼命向老天作揖。

門邊四個人,抹淚的,瞪眼的,倪超腦子亂成粥:要不,讓一點?一點,多少是一點?十萬?不,不,五萬,可以了。表示點誠意,只要生意別黃了——

那邊,兩個女人已在“敘舊”。女人擼起袖子,拉過倪潔的手:大姐,你摸摸,我肉緊,身體好呢,少個腎,沒事!倪潔火燙似的收回手:說是那么說,你不知道腎壞了的滋味——

咋辦!倪超真急了。再由著女人們扯下去,還不知又出啥事呢!完了完了,這生意算是完蛋了,坑爹的玩藝兒!想向四人走過去,想趕緊“協(xié)商、擺平”,朱大夫從腦海里探出頭,斜睨他一眼,淡淡地:不賣就不賣,不買就不買,我們有吃有喝,活得好好的,著什么急。

一個激靈,腦子像被清水洗了。倪超摸出支煙,點上,壓一口煙,再壓一口。

太陽光已縮在一角,大客廳的鏡子反射出一道耀眼的光帶,隔在他與四人之間。倪超站起身,把暗格西裝向里攏攏,扣上個扣兒,走過去:哥、姐,這買賣是大事,要不你們再商量商量?

王光明“瓦刀”砍過去:操蛋東西,這是買賣嘛!

倪超眨巴下眼睛:你買她賣,不是買賣是啥?

王光明梗著脖子,說不出話。

買腎、賣腎,確實是大事,你們還是再商量商量,商量好了再說吧。說話間,倪超手已搭在門把手上。

四個人像機(jī)器人,眼睛木木地跟著倪超。

女人最先反應(yīng)過來,沖過去,扯住倪超:不用商量——不用商量!十萬塊錢,莊稼地里一輩子也刨不出!

漢子影子似的跟過去:就是——就是,在工地打小工,多少年也掙不來——

一個六,五個零,鐵環(huán)咣啷啷轉(zhuǎn)不動了,倪潔心里慌亂,看向王光明。手機(jī)響了。王光明看下電話,走到旁邊廚房,掩上門。

兒子在問協(xié)議的事。王光明躊躇片刻,說了情況,燥燥地跟上一句:把老子逼急了,告他個操蛋東西!半晌,兒子說:那人就是靠倒賣人體器官掙錢的,我們別管違法不違法,只要腎好,就給我媽換上吧。錢嘛,可以慢慢掙,我怕我媽,等不了——

兒子尾音發(fā)顫,掛了電話。王光明呆呆的,手機(jī)舉在臉邊。小馬又幽幽地閃在眼前。尿急!王光明從廚房沖進(jìn)對面的衛(wèi)生間。哧-哧——尿珠子濺起,王光明下了狠心:只當(dāng)被賊偷了!

推門出來,倪潔用目光接著他。王光明走過去,倪潔低下眼睛。王光明扶扶倪潔的肩頭:只當(dāng)家里遭賊了!兒子說,錢沒了,可以慢慢掙。

倪超不由聲清氣朗:哎——,還是年輕人看得開!幾雙眼睛看向他,他蹙眉咧嘴:你們別覺得我干這事能掙多少錢。真是心痛你們,我才提著腦袋幫你們!

幾個人再回桌旁。協(xié)議書再次攤開在倪潔面前。

倪超圍著桌子散煙,王光明推開他的手,漢子哈哈腰,接了。

倪潔盯著協(xié)議書,淚花又模糊了眼睛。一個六,五個零,又火環(huán)一樣碾在心上。燙!痛!不由脖頸發(fā)硬。

王光明輕輕碰碰她。倪潔眨眨眼睛,消退眼淚:要是我從手術(shù)臺上下不來,你和兒子要好好過……王光明瞪起眼睛,出口的話,卻是綿軟:好好的,別讓家里那么多錢打水漂,別讓我沒了老婆,兒子沒媽。

倪超接口:放心,姐姐!我們的醫(yī)生是最牛的醫(yī)生,多少個腎,從這個人取出來,給那個人接上,從沒失過手!

倪潔低下眼睛,一串眼淚落在紙上,瞬間,“渠稻花”模糊成一團(tuán)。

女人忍不住哀求:大姐!救救我娃!

脖頸又是一震:薄薄一頁紙,寥寥幾行字,我買個腎,她賣個腎,就這么簡單?

無數(shù)小榔頭又在敲骨頭,叮當(dāng)叮當(dāng),響聲不斷放大,放大,頭痛欲裂。女人等錢救孩子,要不跟倪超說說,讓他多給女人點錢?倪超在眼前一閃,像是嘴唇一撇。要不,我們給女人點?王光明半截半截的煙、黃沙裹挾中的兒子。別人是媽救孩子,我是賠進(jìn)老公,賠上兒子——倪潔緊捏筆桿,滿手心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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