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馨
一
“咔嚓”,“咔嚓、嚓”,不銹鋼安全網(wǎng),毫無征兆地,像鷹一樣展開大翅膀,從七樓一家陽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俯沖而下,又與四樓的安全網(wǎng)和遮陽棚相撞,“咔嚓”,四樓的安全網(wǎng)猛地顫抖了一下,塑鋼遮陽棚垮塌了大半邊。往下掉的安全網(wǎng)像剛學(xué)跳板的運動員,借助著跳板反彈的力量,蹩腳地往前上方稍稍拋出了一點點,劃了個并不完美的弧線后,仍以鷹的姿勢,直沖水泥地面。
“砰”、“啪”、“嘩啦”,零碎的聲響分不清前后。
“天哪!樓上的安全網(wǎng)砸下來啦,快躲開!”居民樓后的院子里,乘涼的人有人驚叫著,箭一樣朝遠(yuǎn)離大樓的方向射去。
“我的媽呀,安全網(wǎng)里還有個人???,快,快打‘110、‘120!”又有人驚呼。
須臾,“110”、“120”車尖著嗓子來了,戴大蓋帽的衛(wèi)士,著白大褂的天使,從車?yán)锉汲鰜恚瑏韥砣ト?,現(xiàn)場一片混亂。
隨安全網(wǎng)一起掉下來的人,就是安全網(wǎng)的主人,一棟老式居民樓一單元七樓的住戶——徐琴,剛過三十,跟熟透了的水蜜桃一樣,芬芳迷人的女子。
此刻,這個水蜜桃摔得稀爛,七孔流血,腦袋跟球拍拍了似的,癟進(jìn)去一大塊。散了一地碎瓷片、黑泥巴、花兒朵兒的水泥地上,一攤鮮紅的血,伴著乳凍樣的黏稠液體,分外刺眼。
大蓋帽們搖了搖頭,天使們也搖了搖頭。
誰也沒有注意到,那淌著血的嘴角上揚,分明掛著一抹詭異的微笑。
二
徐琴,是在這棟樓里出生的原住民,直到十八歲上大學(xué),才一步步地離開樓里的家。上班后,單位在這座城市的郊區(qū),她嫌擠公車麻煩,又青春逼人,好跟一幫姐妹瘋玩,好睡懶覺,便在單位附近租了個一居室,只在周末偶爾回來一趟。
五年前結(jié)婚時,考慮到房價和升值空間,在郊區(qū)靠近茶葉城的地方,新開發(fā)的高層樓盤里,購買了一百多平米的三居室作新房。電梯呼呼地上,呼呼地下,風(fēng)光得很。風(fēng)光的背后,她父母投進(jìn)了二十萬,他們自己又貸了二十萬,手頭的積蓄也跟高明的小偷光顧了似的,被淘得一干二凈。
她搬回這棟樓,重新住進(jìn)爸媽的房子里,是兩年前的事情。
彼時,兒子貝貝剛滿周歲不久。一天,徐琴
跟老公賈義通電話:“老公,我想把爸媽留給我的那套舊房子再簡單裝修一下,搬過去住,現(xiàn)在住的房子出租,租金正好拿來還房貸?!?/p>
賈義在那頭一愣,說:“你怎么盡愛折騰?現(xiàn)在手頭緊得很,哪來錢裝修?要你把那老房子賣了還房貸,你偏不肯!”
“我爸媽說沒就沒了,那房子是他們留給我的念想,裝了我好多兒時的回憶,還有爸媽的氣息,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賣!”她說著,眼眶就紅了。
“好好好,不賣就不賣!”賈義有些不耐煩,“那你怎么又想著要裝修,不怕抹去你爸媽的氣息?”
“那房子都好些年沒裝修了,電線啥的都得換,不裝修怎么住人?”她哽咽著說,“只要還是那房子,怎么裝修,爸媽的氣息都不會跑,在我心里護(hù)著呢!”
想了想,她接著說:“老公,再過兩年貝貝就要上幼兒園了,然后是小學(xué)、中學(xué)。爸媽的房子在城市中心區(qū),附近好的幼兒園和學(xué)校都多,搬過去住,把戶口也遷過去,到時省事多了!”
“切,貝貝才好小哦,你就想這些啦,真是操心的命!”賈義沒好氣地說,“哎,老婆,那房子就兩居室,到時我爸媽過來看孫子,咋住?。俊?/p>
她就知道老公最后會拿出這招來,果然。她早有準(zhǔn)備,胸有成竹地說:“附近多的是家庭旅館,方便得很。就是在家里住,我們弄張架子床,也是可行的。再說啦,我這也是為了他們孫子著想,他們肯定能理解。”
話說到這份兒上,賈義也不好再說什么,直接嚷著:“行行行,你總是有道理!反正家里活動資金就三萬塊,你看著辦吧?!庇粥絿伭艘痪?,“我看你還是舍不得動你爸媽留下的那筆賠償金?!?/p>
老公的話,大聲的,小聲的,徐琴都聽到了,可她選擇性地摒棄了那小聲的。只要老公同意裝修,同意搬家,就行!
三
其實,貝貝離上幼兒園還有好幾年,離上小學(xué)、中學(xué),就更遠(yuǎn)了,徐琴這時提出裝修房子、搬家、遷戶口,未免為時過早。
可她有說不得的苦衷,她必須盡早地備好措施,未雨綢繆。
貝貝的周歲,她本沒有隆重過的打算,自己爸媽不在了,又沒有個兄弟姐妹,這座城市里更沒有親戚,同事也在辭職后變得淡然了,就是過,終歸是索然無味的。婆婆可不這么想,簡直不能認(rèn)同她的觀點,在電話里火藥味兒十足地吼道:“啥?我寶貝兒孫子過周歲,你這個當(dāng)媽的竟然沒準(zhǔn)備過?”
她耐心解釋道:“媽,不是不過,是不打算大動干戈,不想那么麻煩……”
婆婆在那頭直接截斷了她的話,就像舉著一把鋒利的菜刀,不容置疑地斬了下去,“你嫌麻煩,我們老賈家不嫌麻煩,你把我們的寶貝兒孫子給帶回來,我們給他過,整兩天兩夜的宴席,把那個樂隊也請來,好好地?zé)狒[一下!這可是我們老賈家頂頂重要的一件大事,哪能隨隨便便?”
她跟老公說,賈義嘿嘿一笑,“小孩子過周歲,在我們老家,可是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幾件事之一,何況貝貝是爸媽的心肝兒?你就依了他們吧。”賈義在部隊,又在千里之外,當(dāng)年的探親假只剩下二十天,還得寶貝似的留著春節(jié)回來,所以,她只能一個人帶著兒子,奶粉、紙尿褲、換洗的衣服,大包小包,不辭辛勞地去一百多里外的農(nóng)村,給兒子過頂頂重要的周歲生日。
一見面,她還沒來得及放下包,背上的貝貝就被婆婆搶了去。婆婆一邊在貝貝粉嘟嘟的小臉上啃,一邊沖她說:“你看你這個當(dāng)媽的,怎么在帶孩子,養(yǎng)得跟只小貓兒似的?!庇中Σ[瞇地對懷里的貝貝說:“哎唷,我的嬌嬌,婆婆抱啊,婆婆抱,嗯啊,我的小心肝兒!”
她望著兒子臉上泛著光的一圈圈口水,皮球樣的小身子,想著洗澡時露出的藕似的胳膊和腿兒,啥也說不出來,委屈就跟近視眼的手上扎了刺,覺著痛,也知道大概在哪兒,可看不清,沒法挑,只能忍受。
鬧騰了兩天,貝貝的生日宴終于畫上了句號。她正琢磨著怎么開口跟公婆說帶貝貝回家,突然聽到婆婆在廚屋里一邊逗貝貝,“嗨,貝貝,我的嬌嬌,叫婆婆,”一邊跟她村子里的姐妹說著閑話,“再過個兩年,咱嬌嬌就該上幼兒園啦,寶丫頭也該上小學(xué)啦,到時我就帶著寶丫頭去城里,照顧兩個小祖宗去!”
“嘖嘖,他香嬸真是好福氣??!兒女雙全,現(xiàn)
在又有孫子孫女兒,將來還到城里去住。我要是有這樣的福氣,做夢都得笑醒啰!”一旁的村婦不無羨慕地拍著婆婆的馬屁。
猶如當(dāng)頭一棒,她直接傻了,腦子都不是自己的,無法理出個所以然;手腳也不是自己的,雕塑般豎在廚房外的窗戶旁。院子?xùn)|墻根,一只黑貓閉著眼睛,掩著耳朵,在慘淡的陽光下打盹兒。南墻、東墻的拐角處,撐著一架葡萄,拇指粗的老藤上,稀疏地吊著幾片歷經(jīng)風(fēng)霜的葉子,一片葉子上還懸著一只無聊的蜘蛛。
雖說節(jié)令上已是初春,冬的寒冷卻還在,甚至更甚。
四
寶丫頭,是賈義姐姐的女兒,比貝貝大三歲多。那丫頭,鬼靈精怪不說,比男孩子還野,是沒套上籠頭的犟山羊羔子,一不留神就會竄到青苗地里偷食,還寧可擰斷脖子,也難得扯走。
賈義就一個姐姐。他們賈家在村子里人單勢薄,婆婆又心疼自己的閨女,趁著兒子當(dāng)兵不會回老家,把閨女給招了上門女婿留在了家里。寶丫頭是姐姐唯一的孩子,生的時候難產(chǎn),差點要了姐姐的命,所以這孩子在婆婆心里盡管不能繼承香火,還是跟含在嘴里的糖似的,生怕一個不小心,就化沒了。一家人護(hù)著,哪怕還只是小小年紀(jì),寶丫頭已經(jīng)很會察言觀色,在村子里是無法無天的主兒。她知道就是把天給捅個窟窿,身后也有一大群人跟著,不用她操心就會忙不迭地替她擦屁股,收拾得干干凈凈。
這樣的孩子,要跟貝貝和她在一起生活,她怎么都過不了自己那關(guān)。她一個當(dāng)舅媽和兒媳的,老公又長年不在家,無論是對寶丫頭,還是對婆婆,那都將是糞坑關(guān)刀——文也不能,武也不能。一有什么矛盾,就像快速跑下坡的車沒有遇到緩沖帶,肯定是鼻孔里灌米湯——夠戧。
她說服不了自己的,不單單是因為寶丫頭皮得很,還有一些窩心里的事兒,稍一觸碰,心就跟擰拖把似的,緊得難受。
二十八歲那年,她懷上了孩子。懷孕兩個月時,正趕上她爸媽結(jié)婚三十周年紀(jì)念日。她慫恿著爸媽去海南旅游,“爸,媽,三十年呢,可是珍珠婚啰!應(yīng)該好好紀(jì)念一下,你們?nèi)ズD贤嫱姘?。媽,到時一定要爸給你買顆黑珍珠!你還可以嘗嘗洋葷,坐坐飛機(jī)?!?/p>
媽當(dāng)時就樂了,臉笑得跟朵大麗菊似的,“還黑珍珠呢,那不拆了你爸這把老骨頭?再說,你現(xiàn)在正是非常時期,我們哪放心去?”
聽媽這樣說,她難受極了,爸媽都是近六十的人了,當(dāng)初她死活要嫁給兵哥哥賈義,為了給他們置新房,爸媽拿出了從牙縫里摳出來的二十萬。要不然,他們現(xiàn)在也過得好些,別說一顆黑珍珠,就是一串,爸也舍得給媽買的??墒恰?/p>
最后,她先斬后奏,給爸媽報了“夕陽紅”旅行團(tuán)海南雙飛七日游,交了費就不能退,由不得爸媽不同意。爸媽在一步三回頭中,進(jìn)了檢票口。
等再回來時,卻是兩個骨灰盒——爸媽乘坐的飛機(jī)偏偏出了事——賈義去捧回來的。
要不是肚子里還有一個無辜的生命,她就跟爸媽一起去了。天天以淚洗面,下身出過兩次血,只能躺在床上保胎。賈義的假期一年就那么些天,軍令如山,不得不歸隊。走之前,他不放心,把他媽接來照顧她,和肚子里的孩子。
婆婆來了兩月,就回去了。是她找了個借口,曲線救國似的讓婆婆回去的。她之所以找借口讓婆婆回家,也是有緣由的。她害口,聞不得八角茴香的味兒,一聞就吐個不止,所以,她跟負(fù)責(zé)做飯的婆婆特別作了交待。婆婆嘴里應(yīng)著,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可菜一端到桌上來,她就聞到了雞湯里濃郁的茴香味兒,胃里一翻,跟著排山倒海般,嘔——嘔——,眼淚都給嘔出來了。婆婆重重地把碗摔在了桌上。
真正讓她傷心的,是后來的一件事,也是這件事促使她下決心想辦法讓婆婆走。一天到晚地躺著,最危險的時期已經(jīng)度過了,她還是很想自然地瓜熟蒂落,便按著《孕媽咪實用指南》上面教的,每天試著做一些適當(dāng)?shù)倪\動。
一天早上,她到衛(wèi)生間拿毛巾,婆婆慌忙跑過來攔著她,不讓她去,要她回屋躺著。她有些急,就說:“媽,沒事兒,不動動到時自己生不下來?!?/p>
婆婆虎了臉,大聲說:“你以為我是心疼你呀,我是心疼咱老賈家的孫子!”
冷冰冰的話,仿佛一團(tuán)大雪球撲過來,砸在毫無防備的她臉上,她頓時石化了,悲涼從心底
騰起,竄遍全身。
兩個月后,賈義的爺爺摔折了腿,借著這個機(jī)會,她把婆婆當(dāng)神一樣恭送出了門。婆婆臨走前,她還特意塞給婆婆幾張紅票子,說是給爺爺看病用,又叫婆婆安心照顧爺爺,就不用再來照顧她了,還是孝道最重要。
她知道婆婆最在意村里人的口舌,孝道二字,就把婆婆成功給圈在了鄉(xiāng)下。
五
既然老公已經(jīng)同意裝修老房子,徐琴就沒有再猶豫,迅速設(shè)計了草圖,找了包工隊,乒乒乓乓地干了起來。
老房子只有不到五十平米。在怎樣最大限度利用空間的問題上,她頗費了番心思。她愛養(yǎng)花,大房子那邊養(yǎng)了十幾盆。搬家時,肯定是要隨著帶來的,可巴掌大的地方,放在哪兒呢?
琢磨來琢磨去,她把目光放到了陽臺上,確切地說,是想裝安全網(wǎng),既可以防盜,又可以幫助擋雨方便晾曬衣物,還可把花盆放上面節(jié)省空間。這是裝修預(yù)算外的,她還得征求家里“銀行”的意見,“老公,你看,老房子好小,是吧?我們在陽臺上裝個安全網(wǎng),可以放些東西,怎么樣?”
賈義似乎剛睡醒,嗡著聲音說:“啥?裝安全網(wǎng)?”
“是啊,裝了安全網(wǎng),可以防小偷,多好??!”她決定繞過花盆,單從安全的角度來說。
“防小偷?花幾千塊防小偷?就咱們家,有什么好偷的嘛!”賈義突然呵呵笑了,“哎,不對,咱家有兩個活寶可偷,可問題是,也不能翻陽臺進(jìn)去偷吧?”
她沒想到老公又跟談戀愛時一樣耍起了貧嘴,一時樂了,“小活寶還有人要,大活寶都人老色衰了,除了你,沒人要!”
“哈哈哈哈,好,行吧,裝一個,安全?!辟Z義心情大好,爽快地答應(yīng)了。
七月份,賈義部隊人事變動,春節(jié)他要參加干部值班,休假提前了。等他八月回來的時候,徐琴已經(jīng)跟辛勞的工蜂似的,把老房子裝修完畢,又搬好了家,收拾妥當(dāng)住了幾個月了。老房子雖小,可經(jīng)徐琴精心一打扮,還是跟新娘子一樣耐看。賈義在不到五十平米的空間里,來回轉(zhuǎn)悠,笑得合不攏嘴。
等到了陽臺,查看了安全網(wǎng),賈義臉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了,指著安全網(wǎng)上的十幾盆花,說:“你放這么多花盆在上面,就不怕承受不起掉下去?”
徐琴一伸舌頭,“不會啦,人家安裝的師傅,一個大男人,至少一百四五十斤呢,站上面都沒事!這些花盆加起來,了不起一百斤?!?/p>
“你懂個屁!人家那是有經(jīng)驗的,有防范措施,并且就站那一小會兒,哪像你這樣,長年累月的?”
徐琴嘟著嘴巴,上前搖了搖老公的胳膊,說:“真沒事啦。喏,你看,這些雜物都是我收拾裝成箱,站在安全網(wǎng)上面碼好的,都好幾個月了,不是沒事?”
“啥?你還站上面去啦?兩只腳都站上去啦?你不要命了你!”賈義發(fā)火了。
“就這么點小事,值得你發(fā)火嗎?不能好好說?”徐琴委屈得要死。
“好好說?就你那個臭脾氣,好好說你聽得進(jìn)去?”賈義又指著安全網(wǎng),挑剔地說,“你看你看,非要裝個安全網(wǎng),下面連個支架也不裝,安全個啥?”
“安裝師傅說用不著裝支架,四周都用釘子牢牢地鉚在墻壁里,結(jié)實著呢!”
“又是師傅說。他們的話你也信?人家還不是圖省事。做事也不長個腦殼想想。”賈義還在唾沫直飛地,橫挑鼻子豎挑眼兒。
徐琴胸口強(qiáng)忍的怒火,憋得她跟吹過位的氣球似的,終于爆裂了!“賈義,你什么意思你?回來成心找茬兒的是不?我一個女人,又要帶孩子,又要跑材料,又要監(jiān)督裝修質(zhì)量,我容易嗎我!”
“那還不是你自找的?好好的房子住著不行,你偏要搬。鬼曉得你耍什么心眼!”
“你……那房子靠近茶葉城,一個月租金可得兩千多塊,不是想給你減輕點壓力?你還狗咬呂洞賓了你!”
“得得得,真要給我減輕壓力,你出去找事做去呀!”賈義憤憤地說。
徐琴針尖對麥芒,揚著臉笑著,“呵,賈義,終于露出狐貍尾巴啦?嫌我不會掙錢啦?當(dāng)初是誰勸我不工作,就好好養(yǎng)胎、好好照顧孩子的?
是誰信誓旦旦地說,要照顧我們母子一輩子的?”
“哼,你手里明明攥著錢,有保險公司理賠的六十萬,你偏不拿來還房貸,還說給我減輕壓力?”
“賈義,我跟你說,你少盯著那些錢,那是我爸媽的兩條命換來的,誰也不許動!房貸?你爸媽口口聲聲地說,你們老賈家是娶媳婦不是嫁兒子,可拿出來一個子兒沒?口口聲聲地說,貝貝是你們老賈家的寶貝兒、嬌嬌,可貝貝自出生到現(xiàn)在,有見過他們一分錢沒?還好意思說!”
“你——”賈義氣得不說話了,徐琴說的這些,都是事實,他心里也清楚,也承認(rèn),可是這些話一旦從徐琴嘴里拋出來,還是跟磚頭一樣,砸得他鮮血直淌,很不受用。他擺了擺手,“好好好,我沒用,我不跟你說這些。我回來時,給媽打電話,媽說叫我們回去,把貝貝放家里給她帶。你也可以安心再找份兒工作?!?/p>
一提起婆婆,徐琴斬釘截鐵地說:“不行,我們回去看他們可以,但貝貝是我兒子,我得自己帶?!币彩菤饣枇祟^,話到這里就行了,她偏偏沒剎住車,又冒了幾句出來,“就你媽他們帶寶丫頭的樣兒,我可不敢把貝貝給他們帶,到時又帶出來個土匪!”
“徐琴!”賈義瞪大眼睛,吼道,“你別蹬鼻子上臉!我爸媽咋啦?寶丫頭咋啦?嫌他們帶的是土匪,你當(dāng)初瞎眼啦,嫁我?”
徐琴也不甘示弱地回敬道:“我就是瞎眼啦!巴心巴肝地,圖什么軍功章里有我一半,又巴心巴肝地,給你們老賈家延續(xù)香火,你媽卻還說什么她心疼的是孫子,不是我這個懷她孫子的媳婦!”在心里窩了許久的話,終于被她倒豆子般,全倒了出來。
“徐琴!你再說,再說小心我抽你!”
“你抽啊,你抽!是個男人你就抽!”徐琴指著賈義的鼻子,“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沒結(jié)婚前,嘴巴跟抹了蜜似的,結(jié)了婚,家里啥事不管,生貝貝后,眼里就只有兒子。我算啥?老媽子?保姆?不要錢不怕得病的發(fā)泄工具?”
“啪——”賈義的右手,狠狠地拍在了徐琴的臉頰上。那只常年握槍、鍛煉的右手,直接在徐琴臉上,刻了五個暗紅的指痕!
兩個人,都呆了。
六
事情,最后以賈義的妥協(xié)讓步終結(jié)。
賈義曉得,他媽的那張嘴,黑的能說成白的,死的能說成活的,什么樣的話她說不出來?他相信老婆不會故意編排他媽的不是,也本沒想要抽老婆,可那只手就像著了魔,自己拍了上去。拍過之后,他就跟拍在自己臉上一樣難受。他心里跟明鏡似的,徐琴一個城里姑娘,又是獨生女,跟了他這個農(nóng)村出來的當(dāng)兵的,著實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尤其是丈人丈母娘的突然離世,對徐琴更是致命的打擊。他看著飽受孕育之苦,又突遭失去至親的變故,一天天蔫下去沒了光澤的老婆,再粗礪的男人的心,也是痛的??蛇h(yuǎn)隔千里的他,不能時時守著老婆,他除了蒼白的無力感,只能支持老婆辭了工作,自己擔(dān)起了養(yǎng)家糊口的重任。
許就是在這種鞭長莫及的無奈,和看不到希望的等待中,激情像蠶吃桑葉一樣,一點一點地被消磨掉了吧?
徐琴說得對,他太他媽不是東西了。
徐琴進(jìn)產(chǎn)房前,他湊在她耳邊說:“老婆,辛苦你了,等你出來,我送你一捧玫瑰?!彼佬烨俸眠@一口??傻刃烨俪鰜恚忸欀е鴥鹤佑H熱、傻笑,把啥都給忘了?,F(xiàn)在兒子都一歲多了,也沒把這捧花兒補(bǔ)上。
徐琴生產(chǎn)才半個月,來照顧的他媽就急火火地要回去,說:“你姐打小身體就弱,我不放心,得回去照顧著?!彼谝慌裕B個屁都不敢放,乖乖地把他媽給送走了。
等兒子剛滿月,他的假期就到時間了,徐琴哭著問他:“老公,你能不能跟你們領(lǐng)導(dǎo)說說,再休一段時日?”他梗著脖子說:“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我剛調(diào)職沒幾天,哪好跟領(lǐng)導(dǎo)說?”說完,提著軍用包,拍拍屁股走人了……
他,還有他們老賈家,什么時候考慮過徐琴的感受?說來說去,他們欠她的,可是掰著指頭也數(shù)不清的。
曾經(jīng)靠青鳥傳遞的浪漫和甜蜜呢?曾經(jīng)的海誓山盟呢?又是從什么時候起,他從夾在他媽和他老婆中間的墻頭草,變得跟受了蠱惑似的,不管不顧地,沒有原則地,偏向他媽那邊呢?
一時半會兒,賈義也沒有理清頭緒,只覺著愧疚、自責(zé)。他主動給徐琴認(rèn)錯、道歉,又去花店買了兩盆花,一盆白玫瑰,一盆紅玫瑰,以表示誠意。他說:“老婆,捧花放幾天就蔫了,盆花可以自己養(yǎng)著,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這話,徐琴愛聽。兩盆玫瑰,有脹鼓鼓的花骨朵,也有嬌滴滴地完全綻開的,發(fā)散著好聞的幽香,白的像皎潔的月光,紅的像燃燒的情欲。兩盆玫瑰,被徐琴安放在了安全網(wǎng)的顯眼位置。角落里堆著的,是少用但舍不得丟的雜物。
就著皎潔的月光,徐琴跟賈義,暢快地燃燒了一把。因為安全網(wǎng)帶來的不快,統(tǒng)統(tǒng)被燒成了灰燼,風(fēng)一吹,散沒了。
徐琴滿以為,燒成了灰燼的不快,真的已經(jīng)無影無蹤了。她一如既往地,照顧兒子貝貝的飲食起居,陪他玩耍嬉戲,洗衣做飯打掃衛(wèi)生。空閑的時候,捧上一本書,讀幾句詩詞;或是放上音樂,看貝貝扭著小乳豬一般的身子跳舞給她看;再或者,給安全網(wǎng)上擱置的花花草草,松松土,修修枝,施施肥,澆澆水。
所有的花草里,賈義送她的兩盆玫瑰,爭氣似的長勢最好,花朵張得大大的,花期又長。謝過了的花朵,她把花瓣收集起來,都泡了玫瑰茶。在帶著綠茶清香的熱霧里,玫瑰淡淡的芬芳,調(diào)皮的孩子一樣,躲到她的鼻孔里,又鉆進(jìn)肺腑,撓著她的癢神經(jīng)。每每這個時候,她就忍不住想起老公那雙不安分的手。
和賈義,依然有為雞毛蒜皮的事,或是不同的見解,或是他的家人,爭辯吵鬧的時候,徐琴覺著那是生活的龍頭滑了絲,沒什么大不了,就像安全網(wǎng)上她養(yǎng)著的兩盆玫瑰,花是好看,可也還有刺扎手的時候。
想得開了,徐琴就覺著,如此的日子,雖然淡如水,卻也有如水般的寧靜和美好,又不乏水的韌性,真好。
七
日子波瀾不驚,一個重疊一個,倒像是永遠(yuǎn)只有一個。生活,就宛若一把缺了一根弦的胡琴,怎么撥弄,都喑啞單調(diào)得無趣。
一天晚上,徐琴感冒發(fā)燒,都快燒成了一縷煙??诳实米炖镆盎?,想喝水,卻似斷了提線的皮影小人兒,怎么都撐不起來。只有貝貝在身旁打著小呼嚕。喚他,沙啞的嗓子跟老綿羊咩似的,根本喚不醒。想抬起胳膊推他,胳膊卻跟打了麻藥一樣,沉得不聽使喚。
一旁的床頭柜上,手機(jī)始終沉寂無聲,座機(jī),更是蒙了一層薄薄的灰塵。
那一瞬間,她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就想到了死,就聞到了生命消逝的氣息:賈義,如果我就這樣沒了,你也是不知道、不心疼的吧?心頭的怨恨,死灰復(fù)燃般冒了出來,蠶繭一樣裹住了她。
第二天,好不容易能夠起床了,人還是跟紙一樣輕飄飄的,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地給貝貝準(zhǔn)備了吃的,她自己就喝了點鹽水。到底是沒忍住,給賈義打了電話過去,“老公,我發(fā)燒。”
賈義絲毫沒聽出她聲音的異樣,在那邊“哦”了一聲。過了半響,才慢了好幾拍地說:“病了就吃藥。貝貝,還好吧?”
她沒有回答,掛了電話。淚,早已經(jīng)燒干了。
就有那么一天,她覺出了自己生活的變化,或者說是習(xí)慣的變化。她喜歡站在陽臺上,盯著擱放花盆和雜物的安全網(wǎng)看,一看就是老半天。越看越心虛,越看越擔(dān)心真如賈義說的那樣,安全網(wǎng)不堪重負(fù),給掉下去。
她把所有的雜物和花盆全搬到陽臺上,一箱箱,一盆盆,都仔細(xì)地在監(jiān)測體重的臺秤上過了磅,一個個數(shù)字白紙黑字記下來,口算了一遍總和,又不放心,再筆算了一遍,拿手機(jī)計算器算了一遍,三次結(jié)果吻合,遠(yuǎn)比當(dāng)初安裝安全網(wǎng)的師傅輕了許多,她才多少松了口氣。
跟貝貝出去玩,回來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自家的陽臺,總要站著把安全網(wǎng)盯上老半天,盯著盯著,就覺得放花盆的那面不是水平的,中間似乎凹了下去。她揉揉眼睛,還是覺得如此,就問身邊牽著的兒子,“貝貝,你看咱家陽臺上的網(wǎng),是不是直的呀?”貝貝抬起大腦袋,奶聲奶氣地問:“媽媽,哪個是咱家的陽臺啊?”她指給貝貝看,貝貝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煞有介事地瞇著眼,左瞧右瞧,用胖乎乎的小手,左比劃右比劃,才跟她說:“媽媽,好好的呀,直的呀?!彼驮俦牬笱劬Χ⒁粫?,然后放下心來,兩三歲的孩子,是不會撒謊的,安全網(wǎng)真是好好的呢!
晚上,躺在大床上,聽身邊的貝貝發(fā)出細(xì)微的鼾聲,心里就像有雙小手輕輕拂過。有貝貝陪
伴的日子,這種小手拂過的感覺,就是一種說不出的享受,也一直都能讓她安心??陕?,小手不靈了,眼睛透過臥室通往陽臺的玻璃門,透過濃黑的夜色,她瞧見了陽臺上沒有裝支架的安全網(wǎng),上面放了十幾盆花和一堆雜物,心里就抽得緊,一只兔子在里面,不安分地上躥下跳。有時好不容易睡著,就夢見各式各樣的安全網(wǎng),飛來飛去,還張著大嘴巴,朝著她嘿嘿嘿地笑!驚醒過后,急急到陽臺上去看,安全網(wǎng)還好好地在那兒,又捂著胸口回到床上,身邊陪著的,還是只有貝貝細(xì)微的鼾聲,一起一伏,一長一短。
有幾次,驚醒過來后,她下意識地給賈義打電話,“老公,我做噩夢啦!”
賈義正睡意朦朧,迷迷糊糊地回一個字,“哦,”就不再出聲了。
她接著說:“老公,我夢見漫天都是安全網(wǎng),各種材質(zhì)、各種形狀的都有,圍著我轉(zhuǎn),圍著我笑……”
“哦?!?/p>
“老公,你說,我是不是得了神經(jīng)衰弱癥啦?”
……
沒有回音,“哦”都省略掉了,她盯著泛著微藍(lán)熒光的手機(jī)屏幕,無言地摁了結(jié)束鍵。幾次三番之后,她再驚醒過來,便不再打電話,也不作聲,而是抓起床頭的書看??蓵?,到處飛舞的,都是安全網(wǎng)的影子。
直到那天,她看到了那個有名的薄涼清冷的才女,關(guān)于白玫瑰與紅玫瑰的貼切論斷,她的心被猛然刺痛了。那樣一段話,還是初中時期就背得爛熟,那時還不曾有感情的萌動,就沒有過多的感觸。經(jīng)歷了幾年的婚姻生活,她有了切膚的體會。她望著玻璃門外安全網(wǎng)的影子,捫心自問:在賈義眼里,我就是那“一抹蚊子血”,“一粒飯黏子”吧?在他心里,也是有“床前明月光”,“朱砂痣”的吧?
這樣一想,她不再主動給賈義打電話,也不追問她是紅玫瑰還是白玫瑰,更不跟他講跑遍夢里的安全網(wǎng)。
安全網(wǎng)上的兩盆玫瑰,依然擺在顯眼位置,紅的紅,白的白。她想,不管怎樣,花兒是沒有過錯的吧?
八
日子,一會兒像寶馬,一會兒像蝸牛,時快時慢地往前跑,或是挪。
與時快時慢的日子同步的,是徐琴的夢境,不僅僅是安全網(wǎng)竄來竄去,還補(bǔ)添了玫瑰的旋轉(zhuǎn),時而白得耀眼,時而紅得驚心。
轉(zhuǎn)眼間,貝貝就過了三歲生日,下半年開學(xué),就可以送幼兒園了。關(guān)于進(jìn)哪家幼兒園,徐琴已經(jīng)打聽好了,只等著人家貼出報名通知。她突然覺得,日子過得太快了,怎么一下子貝貝就三歲了呢?那寶丫頭不是六歲多了,也要上小學(xué)啦?她的心仿佛一只陀螺,被無形的鞭子抽著,想停都停不下來;那些事又像夢中的安全網(wǎng)和玫瑰的影子,怎么揮都揮不去。
徐琴擔(dān)心的事情,并沒有因為她的極不樂意,就停止趕來的腳步。
那天,她倚著陽臺外墻,給安全網(wǎng)上的兩盆玫瑰修剪枝條。她拿著一把剪刀,把舉著的萎謝花朵,從生發(fā)位置下移一個葉片,干凈利落地咔嚓一剪,殘花就分離了下來。這兩年來,每年玫瑰花期,她都是這樣剪去殘花。她喜歡玫瑰,但不喜歡玫瑰的果實。在她看來,玫瑰抽芽、孕育花蕾,再到綻放,那是過程,只有最后形成果實,才是結(jié)局。愛的過程,比結(jié)局更重要。
這時,兜里的手機(jī)響了。她左手掏出來一看,是已經(jīng)很久沒有主動打電話回來的賈義。她摁了免提鍵,“喂,我在伺弄玫瑰花,干嘛?”
“哦。徐琴,跟你說個事,媽剛才打電話,說過兩天她就帶寶丫頭到咱家來,先來熟悉哈環(huán)境,免得到時上學(xué)不適應(yīng)。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你給注意下附近小學(xué)的新生報名通知,提前跑哈關(guān)系,作好準(zhǔn)備?!?/p>
雖說有心理準(zhǔn)備,但她沒料到事情會來得這樣快,更沒料到賈義根本沒跟她商量,就擅自作了決定。她的手不由得哆嗦個不停,拿剪刀修理枝條的右手,一不留神,蹭到了花枝上,尖利的刺戳穿了手指,血珠一竄就出來了。她感覺不到疼,只是習(xí)慣性地將手指吮到嘴里,把血吮吸了吐出來。
見她沒有吭聲,賈義又說:“徐琴,還有個事,媽說姐他們想買輛車,姐夫跑跑客運,也方便來
城里看媽和寶丫頭。姐他們錢不夠,要找咱們借點錢?!?/p>
“找我們借錢?我們有錢么?”
“你那兒不是還有六十萬嘛,先借給他們應(yīng)應(yīng)急。借的又不多?!?/p>
“不多是多少?”她強(qiáng)忍住內(nèi)心的火和憤怒。
“二十萬。五年還清,姐他們說打借條,按銀行定期付息。我已經(jīng)跟他們說了,都是一家人,還付什么息呀。一會兒,我把帳號發(fā)給你,你匯給他們?!?/p>
她再也忍不住了,“賈義,你個王八蛋,別說是二十萬,就是一塊錢,你也沒權(quán)作主!要想動那錢,除非我死!”
“啪”的一聲,她把電話直接砸到了地上。
被玫瑰刺到的手指,又冒血出來了,而且有鉆心的痛。她看著眼前的兩盆玫瑰,氣不打一處來,爬上安全網(wǎng),準(zhǔn)備把它們?nèi)蕉央s物的角落里去,眼不見,心也就不煩。
她的一只腳,上了安全網(wǎng),另一只腳,也上了安全網(wǎng),手放開了扶著的窗棱,彎腰,一手端起紅玫瑰,一手端起白玫瑰。
突然,“咔嚓”,“咔嚓、嚓”……
第一聲“咔嚓”響起時,她竟然沒有一絲慌亂,也沒有放下手里的花盆,更沒有趕緊去抓窗棱。
在她跟隨鷹一樣俯沖的安全網(wǎng)向下沖的時候,她反而感到了靈魂飄然而上的快樂。向上升的靈魂,聽到賈義在說,“早說安全網(wǎng)沒裝支架,負(fù)重多了會掉下去,你不信,這下信了吧?”又聽到自己的肉身在說,“要想動那錢,除非我死!”
她依戀地停在半空中,俯看著破爛不堪的肉身,和滿地的碎瓷片、黑泥巴,以及白得像月光的白玫瑰,紅得像火焰的紅玫瑰,嘴角上揚,露出了一抹詭異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