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志峰

第一章

為什么一看到W，我心里就頓生敬畏？我對自己深藏骨子里的懦弱愚蠢行為深惡痛絕，可又毫無辦法。我是一個有靈有肉的人，可是，我對自己毫無辦法。這真是一種不幸。

日子匆匆過去。我忽略它了。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時候離我而去的。我沒有在意。我常常處于不在意當(dāng)中?；秀薄?，就是它，恍惚。

經(jīng)驗告訴我，人進入恍惚狀態(tài)，就非出點什么事不可。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是進入了這種狀態(tài)。要出點什么事呢？我暫時還不知道。但是我有一種預(yù)感。我的預(yù)感一向很準(zhǔn)。這個有過多次驗證。因此我對自己的預(yù)感充滿憂慮。這樣的情形顯然對我不利，但是，我卻毫無辦法。

我知道這種狀態(tài)不好，比較可怕?？墒俏也挥勺灾鳌Ｒ木褪?，不由自主。不能急。什么事情都不能急。結(jié)局其實是安排好了的。急也沒用。

我有過欣喜的時刻么？我有過優(yōu)哉游哉的時刻么？我是自己的主人么？這是一個多么愚蠢的問題呀！空氣里充滿了什么？

不安的感覺彌漫心靈，如同一張網(wǎng)。

W不慌不忙走了過來，沒來由的，我便緊張萬分。我氣緊胸悶，頭暈?zāi)垦?。不過，我敢說，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賊。憑直覺，我知道他是一個賊。這家伙，現(xiàn)在我越看越覺得他不大對勁兒。他盜去了道義、責(zé)任、良心、人與人之間的理解與信任，難道說不是一個賊么？他紅光滿面，慈祥備至，溫和可親得宛若我的父老鄉(xiāng)親中的一位。可是，眉宇間，他的眉宇間，卻隱藏著一股騰騰惡氣、兇氣、霸氣，令人不寒而栗。這真是可怕的事情。不過，我已經(jīng)窮愁潦倒，一敗涂地，沒什么怕他盜竊的東西了。惟有心情。他大概無法盜去我的心情吧？

他照例吩咐我應(yīng)該做什么，不應(yīng)該做什么。他把話講得四平八穩(wěn)，徐緩有致?！盎\子尋找鳥兒。”我一來就會想起這句話來。我無法斷定我是在哪兒發(fā)現(xiàn)這句話的。我只是覺得這句話十分精彩。W如果能夠猜透我肚子里是什么心思，那么，他一定不再會是如此四平八穩(wěn)的。他那雙陰鷙的眼睛會尖銳地捕捉到獵物。他會瘋狂嗎？我琢磨著這些，滿臉呈現(xiàn)出唯唯諾諾、誠惶誠恐，叫自己也惡心得想吐?？墒?，我有什么辦法？

W心滿意足地從容走去。他有理由從容走去。為什么不呢？換了我，我也會的。那真是威風(fēng)八面啊。我站在那兒，泥塑木雕一般，腦子里是一片空白。我清楚，自己的腦袋又同自己的身體較上勁了。

第二章

一個人的身體和腦袋是兩個家伙。他們互

相利用，互相排斥，驕傲自大，兩面三刀，目空一切，全想爭得主人的寵幸。究竟身體強大還是腦袋強大？我想，這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問題。既然毫無意義，就不要去想他。可是——身體與腦袋的紛爭，一直糾纏不休，模糊不清，亂如碎麻，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

現(xiàn)在我的身體處于一種運動狀態(tài)。而我的腦袋則處于一種靜止?fàn)顟B(tài)。他倆注定要成為一對冤家了。我深深嘆息，震落了路邊白楊樹上的枯葉。他倆怒目而視，相對無言，令人尷尬地堅守自己的陣地，決不退縮。我是誰？我就是一個影子，不屬于身體，不屬于腦袋，就是輕飄飄、沒著沒落的那么一種物體，憂傷地在天地間行走。

銘心刻骨記著一個季節(jié)之來臨，穿越心野；想象一種狀態(tài)，意識在玻璃杯里游戲?；t柳綠。舒眉展眼。心動神迷。夢寐以求的時刻終于降臨，然而一敗涂地。黑色的碎塊白色的碎塊……一直掉呀掉呀掉……心縮緊了，血液凝固了。這真是出人意料。這真是叫人尷尬。這真是令人悲傷！這真的是一種悲哀。你萬念俱灰。世界末日已經(jīng)來臨。黑色的陽光普照大地。一瞬間青青綠草全都啼出了殷殷血跡。你渴望出現(xiàn)奇跡。奇跡真的出現(xiàn)了，但不是你所渴望的。宛若判了死刑。誰能夠拯救你？麻木了嗎？你已經(jīng)忘記了哭泣。你只有麻木。你必須麻木。哦，麻木，多么好的生存狀態(tài)。他奶奶的。我不知道這是怎么了。粗暴是個什么東西。已經(jīng)不能像模像樣說話，一張口就令人驚異。

第三章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我發(fā)現(xiàn)身體越來越不負責(zé)任了。而身體的不負責(zé)，直接導(dǎo)致了腦袋的不滿情緒，甚至是敵對情緒。身體非常非常虛弱，純粹一副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腿總是發(fā)麻發(fā)木，好像不是自己的。胃也來搗亂。肚子里總是很餓。一吃飯總是馬上就飽。吃一口兩口，飽了。只好不吃。但是過一會兒，又餓了，饑腸轆轆，難受得要死！就再吃吧。吃上一丁點，又飽了。就是這樣，折騰個沒完。夜深人靜，該休息了。一閉眼，就覺得頭大如牛，腳輕若云。腦袋是一個勁兒下沉、下沉，簡直要陷入枕頭里、床墊里，甚至床底下；腿腳是一個勁兒往上飄呵飄呵，似乎要穿透屋頂，飄到半空中。于是腦袋與身體重復(fù)昔日的功課，吵、罵、撕、打，無止無休……折騰得我大汗淋漓，氣喘吁吁。翻來覆去總是這樣。于是不能成眠。

就去找醫(yī)生。醫(yī)生不急不躁，但說得很是肯定。他說無論吃飯，還是睡覺，總歸就是一個毛病，腦袋有問題。腦袋的問題會影響到肚子，會影響到腿腳，這我是未曾想到的。但是腦袋出了問題是很麻煩的。醫(yī)生詳詳細細介紹說，中藥、西藥、中西結(jié)合藥，都得吃，吃三到五個療程，一個療程三個月……另外，還得推拿、針灸……我的天！這得多大的耐心！這得多好的胃腸！這樣下來，我就不必吃飯了，一門心思吃藥就行了，就當(dāng)是吃飯呢。這樣一想我就反胃。于是干脆不吃。因此，腦袋的問題始終無法解決，肚子的問題以及腿腳的問題也就無從解決。我就格外恐懼吃飯，格外恐懼睡覺。面對這活生生的事實，我無可奈何，只好一日多餐，就好比我是一個特別能吃的家伙一樣。另外，失眠，成為我生活中的親密伴侶。

身體是如此糟糕，腦袋呢，卻認真運動起來。他專門跟身體作對。他越來越喜歡思考一些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事情和問題，儼然一位頗有地位的哲學(xué)家。他根本不顧身體吃得消吃不消，一廂情愿地完成自己的思考。腦袋與身體的戰(zhàn)爭，徹底摧毀了完整的自己。我是一個七零八落的沒有一點自由的軀殼了。不尋常的痛苦和憂傷不時襲來，絕望無限度地擴展蔓延開來。

讓靈魂得到休息的最好辦法是什么？

忍。我必須忍。忍字頭上一把刀。

第四章

清晨，城市以其有條不紊的步履進入了軌道。眼前種種物象都氤氳了固有的內(nèi)涵，在清新的低語里相互問候。曾經(jīng)的物是人非失去了容顏，使你來不及駐足，來不及流連。

那時候，我是坐在馬路邊，漫不經(jīng)心地打量著過往行人。

他迎面走來。很明顯，他屬于那種心腦血管病患者，走路趔趄，一只手彎曲著，抱在胸前。問

題是，他怎么會走在綠籬里？他怎么不在馬路上走？

世上總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令人費解。我注視著他。這個年齡應(yīng)該在40歲上下的男子。他旁若無人，就那樣走在綠籬里。一路走去。

路中間，兩只狗狗抱成一團，耍得正歡。

忽然記起昨晚的夢。一把鎖一縱一縱地跳。沿著樓梯梯級跳。鎖上面帶著一串鑰匙。鑰匙隨著鎖跳上去，跳上去，一直跳上去，嘩啦嘩啦地響。

跳躍著的鎖，跳躍著的鑰匙。

然后我看到了蔚藍的顏色。很鮮明。那是一件上裝，很得體地穿在一個女人的身上。其實那個女人很一般?？墒且蛄诉@種蔚藍，她卻很不一般了。我對蔚藍是如此心醉。蔚藍是最體貼人的顏色。是顏色中的寵物。蔚藍的大海，蔚藍的天空，蔚藍的心情……我沒有理由不喜歡蔚藍；我沒有理由拒絕蔚藍。所以，從繽紛的顏色中，我很自然就注意到了這件蔚藍色的上裝。注視著這件蔚藍的上裝走來，走過，走遠，我的心情豁然開朗。我很自然就想起了我最鐘愛的一本書。那本書叫做《快樂的風(fēng)》。我愿意與《快樂的風(fēng)》交流。我愿意與蔚藍色交流。

我記得《快樂的風(fēng)》的篇首有這樣的句子：快樂的風(fēng)就是好心情。好心情不是想有就會有的。我們講述的這個故事，希望會給您帶來好心情，帶來一縷快樂的風(fēng)……

忽然有一個夢境不期而來。

一個大宿舍。一排排瓦房。周圍有圍墻。經(jīng)常，火車的汽笛聲就伴隨我們的夢境；經(jīng)常，火車轟隆隆的聲音嘹亮地喚醒我們年少的夢境。那些蔚藍色的夢境?；疖囈恢痹谒奚嶂車D(zhuǎn)圈兒。所以火車獨特聲音也就在我們夢境里轉(zhuǎn)圈兒。老也轉(zhuǎn)不出去。我們老也醒不過來。長成大人了，還一來就沉浸進去。在這個夢境里，我感受到了那種久違的快樂。還有一絲迷茫。

……

哦，快樂的風(fēng)……

我饒有興味地注視著記憶中的快樂的風(fēng)，這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一個奇形怪狀的女孩走了過來。她留著男孩一樣極短的頭發(fā)，就是寸頭之類的那種，睫毛有如叢生的荊棘一樣長而且密，不可思議的是她用紅墨水兒描過了自己的細眉，卻用藍墨水兒涂過了自己的嘴唇，而她居然燦爛地笑著，旁若無人，自我感覺極端良好。

究竟，她內(nèi)心在想些什么？她是否真的把美好、藝術(shù)等等優(yōu)異的分子吸納入自己的心靈中？

不得而知。

憑心而論，她長得不難看，甚至可以說是很美麗很漂亮。干嘛要這樣折騰自己呢？也許是自己的錯覺。也許在這個世界上，這就代表主流、新潮、現(xiàn)代、靚麗、美，而自己，則是落后、停滯、呆板、消極、丑陋的代表了。

想到這一點，我頓生悲哀之情，剛才看到蔚藍時候的好心情喪失殆盡。我覺得自己的心靈在下沉……下沉……一直沉入到一種不可知的黑暗深淵中去，并且，徒勞地做著掙扎。

第五章

我真想射穿他的頭顱。

他的頭顱那么光潔敞亮，我為什么不能夠給他一槍呢？我注視著這個叫做W的人，我的老板，瞧著他躊躇滿志的神氣，想象子彈筆直地飛過去，從他的額頭中間，一直飛進他的頭顱里；我想象著那種血花四濺或者說根本沒有血花只是在他額頭中間留下一個黑洞洞的窟窿眼兒的情景，心里頭洋溢著莫名其妙的激動。我想我干掉一個賊不是犯罪。誰能說干掉一個賊是犯罪呢？我是為民除害。我應(yīng)該接受鮮花、勛章和喝彩，而且，滿面春風(fēng)，自豪驕傲……我想象著這一切，瞧著W那碩大的喉頭的蠕動（那里面是不是藏著一只蛤蟆？），覺得他居然對我不屑一顧，簡直就是一個錯誤。致命的錯誤。難道他就看不出我的企圖么？做賊心虛。他是不是因為心虛而亂了方寸？極有可能。

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完成著自己的預(yù)謀，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槍，槍在哪兒呢？

什么槍？你說什么？他立刻瞅著我，像是瞅著一只珍稀動物。這時候，我再一次畢恭畢敬、卑躬屈膝起來：我是說錢，你讓我辦事用的錢在哪兒呢？我發(fā)現(xiàn)他徒勞地把那種陰鷙的目光移了開去，漫不經(jīng)心地說：錢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

我在心里大罵自己：你真是一個窩囊廢！你真是一個十足的混蛋！這時候，我就懷疑起自己

來：假如真的擁有了一枝槍，我能夠毫不猶豫地瞄準(zhǔn)他射擊嗎？能嗎？我無法確定無疑地回答自己。于是，我在心里深深嘆息。我真的覺得世界末日已經(jīng)來臨。我開始理解那位十八歲的女歌星了。她從二十八樓上一頭栽了下去，沒有猶豫。她栽得對。她不只是為她自己才栽下去的。她在栽下去的一瞬間，生命得到了升華?？墒?，我還是想告訴她說，應(yīng)該栽下去的，是別人，而不是自己?？上僖猜牪坏轿疫@句話了。她才十八歲。她不僅歌唱得好，長得也很好。是屬于淡雅清新秀氣的那種美麗。我在電視里見到過她。當(dāng)時得知她的死訊，心里曾經(jīng)猛地一下，鮮明的疼。

第六章

當(dāng)我獨自守著空落落的房間時，忽然想起一個夢。那是前不久的一個晚上做的夢。先是出現(xiàn)了一個垃圾場。我從垃圾場一頭進入，發(fā)現(xiàn)了一些尸體。老人的，孩童的。男人的，女人的。我就從這些尸體旁走過去，或者從這些尸體上跨過去。整個垃圾場上，遍地是尸體。垃圾場是那樣大。我一再經(jīng)過尸體。一再跨過尸體。我沒有害怕。絲毫沒有產(chǎn)生害怕的感覺。我一直從尸體中走。垃圾場彌漫著一股濃重的氣味。大家能夠想象的氣味。那種令人窒息的氣味。最終，我還是沒有走出這個垃圾場。我能夠看到不遠處明亮的陽光照耀著的馬路，我卻走不出去。我扭頭向來的方向看去，整個垃圾場，是那么大，無邊無際……

我醒來以后，一次又一次凝神注視這個夢境。我覺得這個夢很有意思。這個垃圾場可以是宏觀的社會的指向，也可以是微觀的個體的指向?？梢允莿e人的涵蓋，也可以是“我”自身的涵蓋?？梢允俏镔|(zhì)的，也可以是心靈的。而尸體，意義就更顯寬泛。人人都是尸體。沒有生命，就是尸體。而生命，并不以是否茍延殘喘界定。

這就表明，我們置身巨大的垃圾場?，F(xiàn)實世界如此。心理環(huán)境如此。尸體，就是我們自己。盡管你可以一時繞過去，或者跨過去，最終，你無法逃離。 在這個垃圾場里，我們縱容自己，做一些事情。最終，成就的就是，在無序中走向尸體。

第七章

常常就碎裂了。

紛紛散開。各自疾走。

注視這種情形，任憑那些思想游離不定。正在有什么漸漸失去，遠離自己。

永遠不給自己機會哭泣。

彎曲。滴瀝。樣本如此清新。保持狀態(tài)，或者說常態(tài)，很難。把該放走的，放走，留下的，珍藏，或者焚毀。

這樣一來，它們就被我出賣了。它們是無辜的。

融結(jié)著種種情愫，從似有似無的幻象牙塔里跋涉而來。沒有多余的面孔。盡管密不透風(fēng)。

蒼涼于無限的時空蔓延，一切名副其實存在，再次回望，不見了熟悉風(fēng)景。死亡氣息彌漫，籠罩，將它們活生生斬斷。

一步一步，回旋在污泥濁水里。一眼望不到頭。沉滯的感覺死死糾纏，直到夢的深處。

而它們，居然還燦爛笑容依然，就站立在那里，等待我回心轉(zhuǎn)意。這些出賣人的家伙！

而那些精靈，活潑潑，笑嘻嘻，讓人心頭陣陣發(fā)熱。

還能夠心頭發(fā)熱的人，也許不至于不可救藥。

往往不能自諒。能夠懂得其中奧妙的，其實就是掌控了生存之本。

我想起來曾經(jīng)怎樣失望。安靜是假象。沉穩(wěn)遠離。走近，又閃回。時代一去不返。我開始安靜。一點點走向安靜。內(nèi)心拒絕。它的微波細瀾，十分執(zhí)著。回頭望去，一片荒漠。陽光流浪。起點與終點重重疊疊。走近，又閃回。明確意象。制造意象。頻繁說謊。屢次欺騙。秩序。規(guī)則。自然。本能?？梢赃@樣。不可以這樣。界限模糊不清。像別人一樣服從。規(guī)律是一切。但是自己開始陌生。習(xí)慣了不再面對鏡子。粗線條。輪廓。大致影像。無法說服自己。固執(zhí)成為可能。

可以支配的不僅僅是外界。你決定你自己。迷失之后就是蒼茫。冷色調(diào)占據(jù)制高點。源源不絕。隔膜一直存在。疑懼頓生。安靜是

假象。面具一旦戴上，摘除已不容易。隱藏是一個惡毒的詞。那層霧不會散去。不會。

做一個壞人是多么快樂。不按社會規(guī)則支配思想行為。完成種種破壞。完整破壞與內(nèi)心支離破碎渾然一體。不能夠說清楚，究竟快樂多一些，究竟憂傷多一些。天地間行走著的，已經(jīng)不是那個人。不是。面目全非。

人固有尋找惡的本能。能夠?qū)ふ业脚c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尋找本身。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挖空心思。我們處心積慮。我們十分優(yōu)秀。燃燒著的空氣與我們?nèi)紵乃枷牒隙橐?。看起來就是那樣一回事。惡十分從容自然走進生活。我沒有吃驚，害怕。我向他伸出一只手。我們握手言歡。日子就在那個瞬間，歡騰跳躍，煥然一新。但是，又黑暗沉沉。

一切，是假象。

我施害于人。但我就是受害者。但我不能證明。

就是這樣。

不明就里的人們充耳不聞，熟視無睹。他們像上足了發(fā)條的鐘擺，滴答滴答個不停。他們匆匆忙忙，無暇顧及。許多真相被他們忽略。他們十分小心。又十分粗心。自然。本能。他們苦悶。他們看不見自身。

極端的行為源自自我標(biāo)準(zhǔn)的失衡。心底不再存留什么——包括純凈，陽光，寬容，友愛，等等。自虐成為可能，并且習(xí)慣。或者游戲?；蛘呖諝?。自娛自樂。窒息緩解。生機萌生。

自身新生過程。從冬眠到破土。一個過程。一個烙印。

那個胎兒滑膩膩的，很憂傷，在內(nèi)心注視。我努力融進去。融是個耐人尋味的詞。我開始安靜。

第八章

我想我應(yīng)該動手來寫蓄謀已久的那篇小說了。我把它起名叫做《垃圾》。這個名我喜歡。覺得十分合適。心里頭裝滿了太多的垃圾，我得趕緊倒騰出來，不然可真沒法兒活。

也許大家會奇怪，我怎么會跟一個賊在一起呢？

說來話長。

我覺得一個人的命運并不是由自己決定的。你不可以選擇命運，而命運卻一而再再而三地來選擇你。起初，我并不知道W是一個賊，就是現(xiàn)在，我也不能跑到人堆里，光明正大地告訴人們說，他是一個賊。我只是意識到他是一個賊。意識。人為什么會有意識呢？這種意識，給人帶來多大的麻煩呀！我為W辦事，一開始是懷著滿腔熱忱去辦的。我認為自己在辦正事兒，走正道兒。可是漸漸的，就覺得不對勁兒了。從周圍人們的目光里，言語里，自己的感覺里，我發(fā)現(xiàn)，身邊這個頂頭上司，竟然是一個賊。一個大賊。這個發(fā)現(xiàn)令我膽戰(zhàn)心驚，好多天沒有回過神兒來。他是大賊，我便是小賊。最起碼是幫兇。罪大惡極，惡貫滿盈，窮兇極惡，罪惡滔天，罄竹難書……這些詞兒對于他和我，都適用，只是程度不同而已。我想W要是知道我這種想法，一定會暴跳如雷，七竅生煙，扭歪了臉孔的。不過我這么想著，心里挺高興，挺痛快。另外，能夠意識到自己是賊并承認自己是賊，這不是很容易辦到的事情。這需要智慧，也需要勇氣。

您是不知道，忍辱負重，含污納垢，是怎樣一種了不起的品德。一個人惟其如此，才有望增長好好活下去的信心。語重心長苦口婆心的說教毫無用處。有用的是這種能力。有能力擁有這種品德，你就擁有了一切。這同樣需要智慧，需要勇氣。否則，一切土崩瓦解。你只好生活在裝模做樣里，生活在裝腔做勢里，生活在皮笑肉不笑里。一句話，生活在污泥濁水里……

這便是我準(zhǔn)備寫《垃圾》的初衷。只是，我有些擔(dān)心。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完成這個作品。自信是必要的。冷靜也是必要的。良好的腦力條件與身體條件同樣是必要的。這些都迫使自己竭盡全力先完成一個任務(wù)——那就是促成腦袋與身體的大團結(jié)。

第九章

人們一思索，上帝就發(fā)笑。

面對書中這句話，我感到了一種異乎尋常的力量。上帝為什么要發(fā)笑呢？難道人們不應(yīng)該思索嗎？我想象著人們思索的模樣，想象著上帝發(fā)笑的模樣，心里鼓漲著說不出的激情。我情不自禁想起那動人的美麗絕倫的蔚藍。我覺得自

己心里充滿了蔚藍。我無可置疑地?zé)釔圻@燦然光華的蔚藍。她是我的生命。不，比生命都重要。

我來到了大街上，滿心里蕩漾著壓抑不住的歡喜。就在我興沖沖走著的時候，不期然與W相遇。我忽然想起來，他交待我去辦的一件事，我卻給忘得一干二凈。我瞧著這個被我預(yù)謀槍殺的賊，瞧著他紅光滿面、志得意滿的臉龐，心里竟然異常平靜。

W陰郁的目光射了過來，卻失去了往日的效應(yīng)。這使他驚愕不已，嘴巴夸張地扯了開來，半天也合不攏，像是中了風(fēng)。這時，雄渾壯觀的西北風(fēng)忽然到來。他們浩浩蕩蕩，洶洶涌涌，咆哮而來。我看到，W縮頭縮腦，遮臉掩面，狼狽極了。他非?？尚Φ卦陲L(fēng)里轉(zhuǎn)圈兒，卻不能有絲毫用處。風(fēng)們不管不顧劈頭蓋臉砸向這個曾經(jīng)威風(fēng)八面不可一世的賊。我瞧著，忘情地哈哈大笑。

西北風(fēng)扯起巨大的旗子，呼啦啦飄蕩，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響。于是，我知道自己自由了。賊已逃遁。轟轟烈烈的飛揚運動叫他沒有立錐之地。

我開始了心靈的放風(fēng)。這真是愜意的事情。

我遙視熟悉的村莊，村莊里親切的燈火，心里漸漸充實起來。父老鄉(xiāng)親！當(dāng)你們把飽滿結(jié)實的種籽深情地種植在肥沃的田野里的時候，你們的心情會是怎樣？我想，會同我此刻的心情一樣充實、喜悅。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p>

父老鄉(xiāng)親，淳樸善良的父老鄉(xiāng)親！我喜歡與你們對話；我喜歡你們布滿皺紋的臉上流露出的那種渴望，那種希冀，那種呼喚……我是說我喜歡那種表情。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龐生動，莊嚴，富有時空動感。我把溫柔似水的心捧獻給你們，祈愿你們接受。

現(xiàn)在我擁有了一種強有力的真實。這種真實，足以使我的身體與腦袋握手言和，生死不渝。盡管他們傷痕累累。這種真實是如此溫柔地輕摩我麻木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