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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聊之約

2013-04-29 12:54詩天曲
西部作家 2013年6期
關(guān)鍵詞:心魂肉身史鐵生

詩天曲

昨晚,我早早地入寢安寐,在深沉沉的一覺中,不料進(jìn)入了夢游的境界。早上起身后,神情稍許疲乏,一個人呆呆地、半醒半夢地坐在書房里。直到聽見樓下叫吃早飯的吆喝聲,我方夢境初醒。我拍拍額頭,觸摸自己是不是真的醒了。此時,我依然想著那夢,它既非同淳于棼的“南柯一夢”,也非似莊生的“化蝶羽飛”,既沒有春情蕩漾的“遇艷”,更未相遇到人見人喜的“財(cái)神”。

我竟會與一個從未見過面的人相約在這春寒料峭之夜,他不是走了嗎?他的肉身不是消失了嗎?我怎么會跟一個……我不禁被昨晚的夢嚇了一跳。我木然地起身推開窗戶,一輪旭日已冉冉從東方升起,給枯槁憔色中的大地披上了淡暖的金光。不遠(yuǎn)處,隨著“咕咕——咕”的聲音,一只斑鳩從高大而禿枝的銀杏樹上飛倏而去,這叫聲,讓人感覺著孤獨(dú)而凄愴。

初春的風(fēng),已沒有了寒冬那刺疼的感覺,但微微的涼意,已把我完全地撩醒。我回憶著昨晚的夢,肯定著與那個人相遇了,還聊得很投機(jī)。我惘然著,不停地思索著。人們常說,夢是假的。但昨晚的夢太逼真了,其實(shí)夢何以為真假,我寧可相信夢是真的,夢一定是神的無形力量在

牽引,要不,又有誰能說得清?當(dāng)轉(zhuǎn)回身去的一剎那,寫字臺上疊放的幾本小說與散文集才讓我恍然大悟,《命若琴弦》、《務(wù)虛筆記》、《病隙碎筆》……原來,夢非無緣,只因醒時所讀,讀有所思,才致夜有所夢。??!是的,我昨晚與他相約“夢聊”,而那個人就是——史鐵生。

在前年初,我很清楚地記得,史鐵生于上年的年底讓病魔給帶走了,據(jù)說他走得無怨無悔,且飄逸得無聲無息。正如他自己所言:“我輕輕地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掃盡塵囂”。七年前,在不經(jīng)意間,我才知道了他的名字,原由是讀過他的《我與地壇》,故對他有了朦朧的了解。讀后,我心存了一種好奇和敬仰,這個坐在輪椅上的作家很不平凡,那些質(zhì)樸而深邃、簡約而抒情的文字,曾讓我滋生過什么時候能有幸去拜會他的沖動,想去握一下那雙曾經(jīng)揮灑出靈感文字的手??墒?,我一直沒敢邁出健全的雙腳,直到他輕輕地走了——永遠(yuǎn)地消失了他的肉身。

我一直在想,是讀者造就了他,還是他影響了讀者;是時代造就了他的名字,還是他造化了歷史的經(jīng)典。我忽然想起“文革”中的另外一位“鐵生”,是不是這個名字更容易造就名聲?我不經(jīng)意地在箋紙上寫上了二個“鐵生”,呆滯地看著,想著,慢慢地覺得眼前兩組“鐵生”的字分別在放大和縮小。那放大的,被無數(shù)個“史”字圍攏著,形成了一個光彩的圓圈,在旋轉(zhuǎn)中上升著。我若有所思,盡管這只是在我幻意的一瞬間。

史鐵生,他自己怎么也沒想到,他的父母給他起的這個名字,竟然會讓千千萬萬的人知道了他?,F(xiàn)在,在時空的記憶庫里,他的名字已鐫刻在人類當(dāng)代思想文化的里程碑上,他珍貴的文字已駐留在人們心中,點(diǎn)綴了光彩奪目的時代史跡。

按照從小灌輸?shù)牧?xí)慣說法,我是“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但是“長”了幾十年的我,卻仍然迷惘著,自己究竟是“一根草”?還是“一朵花”?或者是“一棵樹”?惟獨(dú)每天睡醒后能明白的,就是還延續(xù)著肉身的生命。我似乎至今都未能活出個所以然!

我叫土生,請不要誤會,我不是出生在農(nóng)村,而是出生在大上海。在過去被人們稱為五馬路的邊上一幢六層樓里,我一絲不掛地哭鬧著墜入紅塵。長大后,聽旁人說過,困難之年有我本來是多余的,所以,當(dāng)初的乳名就叫余生。由于父母感覺我缺土,三歲時又改名為土生。后來,五歲喪父,從此,我又隨母親生活在讓現(xiàn)代人稱頌的蘇南的一個美麗水鄉(xiāng)。

記得,自懂事起,因?yàn)槟鞘捉?jīng)典的歌曲《我愛北京天安門》讓我知道了北京,知道了天安門——中南海——毛主席。后來才明白北京不但是千年的古城,也是祖國的心臟,共和國的政治、經(jīng)濟(jì)、文化中心。于是,向往京城成了我兒時的夢想,直到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我才真正擁抱了北京,并連續(xù)去了二次。那是出差順便觀光,游覽了長城、故宮、大會堂、十三陵、紀(jì)念堂、頤和園等等。要知道,在那時,能夠去北京,已經(jīng)是很讓人羨慕的事了。

然而,也不知什么原因,二次去北京的時候,竟然都忽略了地壇公園,哪怕是路過也沒有。我對地壇的模糊了解和感然卻是因那本《我與地壇》的緣故,是寫作者鐵生讓我對地壇有了理性的印象。對不起,恕我這么直呼他的名,我想,這樣稱謂總顯得近乎些。當(dāng)然,他叫鐵生,而我叫土生,雖同為一“生”,然分處南北,茫茫紅塵中卻難于緣見。今天,我終于誓下了一個心愿,一定要踏上那神圣而古老的祭壇,去尋找鐵生曾經(jīng)的履痕。

我只知道鐵生走的那年59歲,大我7歲。有幸的是,我和他竟然同屬一個年代,所不同的,他站在了那個年代的前列,而我則拉在了末后。迄今為止,我和他最大的區(qū)別在于,鐵生已經(jīng)成為了聞名于世的作家,一個有血有肉、有靈有魂的正直作家。而我則為了生活,在那浮躁喧嘩、泥濘不堪的路上埋頭地行走著,惘然中仍在盲目地尋找著什么,不明不白地迎著風(fēng)吹雨打,壓根兒沒想到去看清楚那頭頂上的烏云或者太陽。

也就是說,這幾十年來,鐵生靠著輪椅支撐著殘缺的肉身,塑造了一個完美的心魂。而我,撐著健康的肢體,卻總是邁不開矯健的步履。即使在平坦的道路行走,也以一雙漸漸老花了的眼睛,在探視中疑惑地蹣跚在路面上坑坑洼洼的影子中。自從鐵生離世后,我突然茅塞頓開,原來這一路過來的我,竟然是一個健全的“瘸子”,只是在熙熙攘攘中,別人的眼神沒能顧及我的“跛腳”罷了。

小時候,我一想到死,心里總有一種怕怕的

感覺。長大后,當(dāng)我每天從床上起來,會欣喜自己還醒著,也就是說,真的還活著。直到昨天晚上的那一場夢,卻不免讓我恍惚起來,你說這人的“死去”與“活著”到底以什么來作為標(biāo)準(zhǔn)呢?

太陽光透過窗口照射在我的胸口前,我坐在辦公椅上,兩手托著腮膀,又進(jìn)入了思緒。是我活著?還是鐵生死了?如果鐵生死了,昨天晚上怎么會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那神情活靈活現(xiàn),他侃侃而談,還不時地用手推推眼鏡。我敢肯定,那絕對不是他的肉身,即使按照物質(zhì)不滅定律,他的肉身也已經(jīng)轉(zhuǎn)化為其他物質(zhì)了。靈魂?對,因?yàn)殍F生說過:靈魂是不滅的。

是的,我和鐵生昨晚相約的是一個“夢聊”場境。你說什么?虛擬?幻想?神經(jīng)質(zhì)的胡說?這么說吧,我寧愿這樣的胡說,因?yàn)槲矣辛艘淮伟讜儫o法達(dá)到的“零距離接觸”。就連賈平凹先生在他《生活中的一種》文章里也這樣說過:“要日記,就記夢。夢醒半夜,不可睜目,慢慢坐起回憶,夢復(fù)續(xù)之。夢如前世生活,或行善,或兇殺,或作樂,或受苦,記其跡體驗(yàn)心境以察現(xiàn)實(shí),以我觀我而我自知,自知乃于囂煩塵世則自立?!?/p>

于是乎,我終于找到了喜歡做夢或者沉浸于夢想的理由,恰似朱熹所言:“如曾點(diǎn)浴沂風(fēng)雪,自得其樂”。

況且,昨晚和鐵生的“夢聊”,使我領(lǐng)悟了一個當(dāng)代作家所具有的良知和對世事的洞察及析透,讓一個“失去”肉身的心魂在慢慢洗滌我“活著”的頑鈍腦袋。“夢聊”有什么不好,至少我自己感覺到它的存在。比起那些隱藏身份,不懷好意進(jìn)行“網(wǎng)聊”,比起毫無共同語言而又相處于虛情假義中的“無聊”,我覺得,“夢聊”要來得真實(shí)和自然。而且,它是我內(nèi)心世界需要洗禮的另一種企求途徑。

昨晚的“夢聊”是一個裹著皮肉的心魂與另一個離開肉身的心魂在特定時空里的相約,我在聆聽中,感懷“心”的傳教,感知“言”的醒悟,感染“情”的愛愿,感念“神”的指行。在“夢聊”分別之際,鐵生又重復(fù)了他以前說過的話:“史鐵生是別人眼中的史鐵生,我并非全是史鐵生?!痹谒D(zhuǎn)過身去的時候,我一直在咀嚼這句話,直到現(xiàn)在。

我發(fā)現(xiàn)兒子留在桌子上那本閱舊了的《漢語成語詞典》,從頭到尾隨手一翻,鬼使神差地只留意了二條成語:“邦家之光”和“行尸走肉”。而這時,我記憶一向很差的大腦里,會迸發(fā)出臧克家在紀(jì)念魯迅先生逝世13周年時寫的詩:“有的人活著,他已經(jīng)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難道冥冥之中,就這么巧合。

無可否認(rèn),史鐵生他已經(jīng)死了,但他卻真正地活著,我感到了他那顆心魂的存在,他在幽深的世界里閃耀著“邦家之光”,這光芒,照透并溫暖著人世間那些灰暗的心。我以及周圍的不少人們,依然為茍且偷生拼命地忙碌著,忙碌得只剩下麻木的軀殼。不妨回觀一望,也許你會發(fā)現(xiàn),在躁動的人群里,竟然夾雜著諸多的“行尸走肉”。但愿,這期間不會有你。

肉身尚在,靈魂何在?活著的人,是否需要在匆匆的行走中,稍許停頓一下,去找個安靜的地方深眠一覺,或許,能夠在不知不覺中亦會走進(jìn)“夢聊”之境。

噢,順便提示一下,請千萬不要在深夜來打擾本人,因?yàn)槟鞘俏摇皦袅摹钡拇龣C(jī)時刻。正如鐵生所言:“白晝有一種魔力,常使人為了姓名的牽掛而拘謹(jǐn)、猶豫,甚至于慌不擇路。一俟白晝的魔法遁去,夜的自由到來,姓名脫落為一張扁平的畫皮,剩下的東西才漸漸與我重合,雖似朦朧縹緲了,卻真實(shí)起來?!蔽胰绻茉陔鼥V和縹緲中找回些真實(shí),則夢聊何妨?

好了,就此打住,我還要準(zhǔn)備將昨晚上“夢聊”的內(nèi)容慢慢地梳理出來,我思慮著,最好寫出來告訴大家。在今后的夢境里,不定鐵生還會與我聊些話題,好吧,可能的話,一月或者一年后……興許還會寫出來。

祈禱人之夢緣常在,心魂常在。夢系鐵生,孰若與之而起思維,則人生之意義必常在。悠哉!我并不在乎有誰在黎明后大聲敲打緊閉的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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