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立芬
有的論者把劉蘭芝被遣的原因問題歸結成是對作品非主題性內(nèi)容的探究,認為該問題是無關宏旨的小問題。不過,筆者卻認為劉蘭芝被遣的原因直接關系到對本詩內(nèi)容的理解、對作品主題的把握,這是一個不能小覷的大問題。
被遣小問題大問題接受美學創(chuàng)始人姚斯說:“一部文學作品并不是一個自身獨立、向每一時代的每一讀者均提供同樣的觀點的客體。它不是一尊紀念碑,形而上學地展示其超時代的本質(zhì)。它更多地像一部管弦樂譜,在其演奏過程中不斷獲得讀者新的反響,使文本從詞的物質(zhì)形態(tài)中解放出來,成為一種當代的存在?!薄犊兹笘|南飛》作為我國最早的一首長篇敘事詩,有著永久的藝術魅力,長期以來,一直被選入高中語文教材。眾多語文界同仁都使出渾身解數(shù)對其進行千姿百態(tài)的解讀,希求自己的學子能由此得到更多的收獲。在不同版本的解讀中,常常會不約而同地涉及到一個老話題:劉蘭芝被遣的原因。有的論者把這個問題歸結成是對作品非主題性內(nèi)容的探究,認為該問題是無關宏旨的小問題。不過,筆者卻認為劉蘭芝被遣的原因直接關系到對本詩內(nèi)容的理解、對作品主題的把握,這是一個不能小覷的大問題。
劉蘭芝為什么被遣歸?作品本身并未明確交代,這就留給我們充分的想象再創(chuàng)造的空間。但在我們試圖尋找答案的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這恰恰又是最令人費解的地方。無論我們以多么挑剔的眼光來審視蘭芝,都很難找出她的缺點來。
據(jù)成書于漢代的《禮記·昏義》:“古者婦人先嫁三月,祖廟未毀,教于公宮。祖廟既毀,教于宗室。教以婦德、婦言、婦容、婦功,教成祭之?!憋@然,這是就諸侯貴族之家的女兒們而言的。詩中的女主人公劉蘭芝自稱“生小出野里”,可能她的出身不是多么顯貴,但這并不足以影響她在出嫁之前接受這方面的專門教育。這有詩句為證:“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知禮儀,十七遣汝嫁,謂言無誓違?!眲⒛冈谂畠荷砩鲜亲鲎懔斯φn的?;楹蟮奶m芝“奉事循公姥”、“晝夜勤作息”,就連被遣還家時,她仍然是隱忍守禮,向焦母話別,甚至還不忘叮囑小姑:“勤心養(yǎng)公姥,好自相扶將。”蘭芝對自己的丈夫“守節(jié)情不移”,焦仲卿對蘭芝也情深意重、恩愛有加。當為妻子求情遭拒時,焦仲卿當即就表明了自己決絕的態(tài)度:“今若遣此婦,終老不復娶!”他確實也做到了。當?shù)弥c愛妻的別離已成無法更改的事實,他毅然斬斷人世間的一切牽掛,自懸東南枝,尾隨愛人而去。蘭芝孝順婆婆、知書達理,對丈夫忠心不二,并且容貌美麗、體態(tài)婀娜。詩中用鋪陳的手法極寫蘭芝的嬌美:“指如削蔥根,口如含朱丹。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蘭芝還家后,媒人絡繹上門提親,其中不乏縣令、太守這樣的高門求婚者,這也愈發(fā)印證了蘭芝的優(yōu)秀。
蘭芝如此卓然超群,為什么焦母無論如何也不喜歡待見她呢?蘭芝到底為什么被遣歸?有人依據(jù)《儀禮·喪服》中“出妻”之說,認為“劉蘭芝是中了‘出妻的首款,犯了‘無子的大過。焦母令子休妻,忌諱說出的理由是焦家不能斷香火”。波蘭現(xiàn)象學美學家羅曼·英伽登認為,閱讀的過程就是讀者憑借自己的經(jīng)驗去“填補不定點”的過程。對于焦母遣歸蘭芝的理由做這樣的理解當然未嘗不可,然而聯(lián)系課文中的有關內(nèi)容及人情事理來看,這種解讀又未免有些牽強。蘭芝是接受過封建家禮的全套教育的,以她的教養(yǎng),果真是因為個人不生育而見怒于焦母的,她絕對不會再三為自己辯解:“謂言無罪過”,“兒實無罪過”,而是會自知理虧,啞口無言的。從焦仲卿的角度來看,如果蘭芝真是犯了“無子”的大過,他也不會自始至終站在蘭芝一邊?!安恍⒂腥?,無后為大”。作為一個社會人,焦仲卿的思想、行為無一例外地受其所處時代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和制約,他不可能成為“超人”。我認為蘭芝并非如其自己所說的“無罪過”,而是有“大罪過”,她犯了“奪人之子”的大過。細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在詩中絲毫未提及焦仲卿的父親,詩中一再出現(xiàn)“公姥”的字眼,但都是用來專指“婆婆”的。焦仲卿自殺前向母親告別:“兒今日暝暝,令母在后單?!睋?jù)此,我們完全可以大膽地推斷:焦父已不在人世,還極有可能焦母從年輕時就守寡。奧地利心理學家、精神分析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弗洛伊德曾非常重視對人的無意識的研究。他認為無意識不能被本人意識到,它包括人的原始盲目沖動、各種本能以及出生后被壓抑的欲望。被壓抑的欲望不能得到直接的滿足,只能得到變相的、偽裝的滿足。焦父的去世使焦母在情感上出現(xiàn)缺失,但這種情感缺失一度在兒子身上得到補償。蘭芝嫁到焦家,焦母心理上受到了巨大的威脅,覺得這個新來的女人要奪走原本專屬自己的兒子。隨著小兩口感情日篤,焦母情感上的失落會更大,而這又會轉(zhuǎn)化成對蘭芝的不滿、排斥。從詩歌中我們能看出,無論蘭芝多么努力,也得不到婆婆的歡心:“吾意久懷憤”;“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吾已失恩義,令不相從許”。蘭芝離開焦家時向焦母辭行,“阿母”還“怒不止”。焦母對蘭芝的不喜歡已經(jīng)是一種歇斯底里的病態(tài)?!秲x式·喪服·子夏傳》中說:“婦人有三從之義,無專用之道。故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边@樣說來,對于死去丈夫的焦母來說,她應該遵從兒子的意愿。但是,封建倫理中又有“尊母孝母”的傳統(tǒng);另外,焦母本人也應該是比較強勢的一個女人,于是乎,這個單親家庭就成了焦母的天下,而焦仲卿則成了任母親踐踏個人感情世界的可憐羔羊。面對專制蠻橫的母親,他能做的反抗只有殉情。
魯迅說:“悲劇就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苯怪偾浜蛣⑻m芝原本是一對情深意篤的伉儷,竟這樣被封建禮教活活拆散,直至毀滅,這怎能不令人扼腕嘆息?通過對劉蘭芝被遣原因的分析,封建禮教的罪惡更加昭彰,《孔雀東南飛》的悲劇色彩愈發(fā)濃郁,深深感動著廣大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