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春
勺園在桐城市區(qū)老城西南隅。抗戰(zhàn)前,城墻未拆之時,勺園應該臨近西成門,依傍在堅固高大的城墻之下,仰面可見巍峨的門樓和那錯落的雉堞,側(cè)耳可聞和風搖鐸與夜闌更聲??箲?zhàn)后,周長六里的城墻一磚一瓦都成了市民家中腳屋的建材,從此,無所護翼的老街猶如一條被剝?nèi)チ索[甲的長龍,光著身軀,孤零零地盤曲于西山祈雨頂下。而勺園,由于失去了城墻的庇護,販夫樵翁也盡可窺視園內(nèi)的一花一木了。沒有城墻的屏蔽也好,勺園便除卻了舊時的幽隱,像一位走出閨閫的美人,洗盡鉛華,輕移天足,遍覽西門城外千頃平疇,晴好的冬日里,還能盡染落霞的余暉。
勺園在清末民初時最為雅致,它的主人是方守敦槃君先生。槃君先生是桐城魯谼方氏、后期桐城派大家、清末理學家方宗誠之子,詩人守彝之弟,新月女詩人令孺之父。先生幼承家教,壯年追隨吳汝綸先生襄助創(chuàng)辦桐城中學。嘗與桐城民初文化翹楚諸如姚永樸、房秩五、光明甫、李光炯、鄧繩侯等人往來唱和,勺園是槃君先生生活起居、讀書吟詠、臨書作畫之處,也是桐城一班俊彥們曲水流觴之所。其長女“九姑”令孺在她的美文《憶江南》中寫道:“故鄉(xiāng)的庭園里每一片石,每一條徑,每一棵古樹,每一個殘缺濃蔭的門,都和父親的風儀連合著,我想到父親,就聯(lián)想到那些醇雅的情景……”勺園因為有了槃君先生嘔心吟詠而成為江淮一帶的名園,槃君先生也因有了勺園那樁樁悲歡離合的情事而成就了詩名。
園子的建筑依江南園林而營造,極盛之時,其珍木名卉廣植其間,透出園中那樓閣亭軒的古雅,尤以凌寒亭為最。方家“九姑”令孺的記憶里,那亭子的三間傍著城墻,有些藤蘿和不知名的灌木從城墻的磚縫里擠出,越發(fā)顯示出亭子的歷史厚重感。然而敵寇的鐵蹄踏碎了勺園的春華秋實。倏忽之間城垣盡毀,勺園也失卻了依傍,凌寒主人只得避亂于唐灣山中。敵寇是1938年夏季進入桐城的,城墻因戰(zhàn)時疏散的需要而拆除了,勺園也旋遭隳壞。“九姑”令孺以凝重的筆調(diào)描述故園的罹難:敵寇轟炸燒掉城里許多房屋,也使凌寒亭罹遭兵燹。大可合抱的槐樹及其雙桿梧桐,還有以槃君先生眾兒女小字名命的柏、杉、柿、石楠應該也在這場兵火中成為朽木,連先生珍愛的善本古籍、書畫碑帖也大多化為冷灰。老人并不十分痛惜,是因為“比起一般廣大的喪亡,個人的損失算不了什么”。這是老人的高懷遠抱。
抗戰(zhàn)以后,時事變遷,解放后的勺園,蜷縮在舊城改造后的環(huán)城西路東側(cè)。斑駁的灌土墻累積了百年的塵垢,隱約可見補綴的灰漿。往日的“名門閨秀”已經(jīng)冷落成了一位“遲暮美婦”,她褪去了華彩,換上粗衫葛巾,一任風霜的侵凌。勺園收歸縣房管會時,園子充其量只有先前的一角,有部分房子出租給低收入市民。房客幾易,這些匆匆過客只滿足于政府撥給的幾間安身之所,卻渾然不知這園子先前的主人,桐城方氏,在綿延了明清兩代五百余年后,到民國初年又一次得到中興,詩禮傳家的文化名門,一代又一代地傳承著中華文化,儒家思想,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的方孝岳、方令孺、方瑋德、方管(舒蕪),他們的童年都受到這座園子里的春風熏染,詩禮浸潤,當今即便略通中華文化的讀書人都會嘖嘖稱羨。
2012年初冬的一個上午,在市文管所專家引領下,我又一次走進了勺園。極目所望,盡是蕭涼。勺園在經(jīng)歷了一個多世紀春雨秋風的磨蝕后,昔日櫛比的瓦壟已然成為燕雀安身之所,軒敞的廳堂也飽經(jīng)長年累月的煙熏火燎;梁柱微傾,似乎已再難支撐那塵灰累積的屋頂。如今園子的主人是槃君先生的曾孫“延”字輩,一位八秩年華的和藹老姑。對于我的貿(mào)然造訪,她并不嗔怪,反而顯得有些興奮。問及是否記得槃君先生的音容,她指點著園子的東南角,說在她兒時的印象中,槃君先生每天晨起后就是從那里走向凌寒亭。他長衫布屣,手不釋卷,風姿儒雅,步履非常地悠閑。“他不是地主(壞人)!他是支持抗日的!”老人忽地動情說道。“是的,我讀過他的詩?!蔽伊⒓磻?。如今園子里沒有了紫荊、碧桃的夭冶,卻也不乏石榴、香櫞的秋枝斜曳;不見了昔日海棠的嬌艷,菜畦里的時蔬卻也油嫩碧綠,鮮活生色。往時士人的宅第,今天只是普通的民居了,先前的主人常與詩朋雅集于園內(nèi),心懷天下,銳志維新。而今天的主人每日蹣跚于廳廡與菜圃之間,黃昏時站在環(huán)城路上,不知目送了多少次落日,不通文墨的她太平凡了,但她自以為這座園子值得去用一生的時光去守護,因為她懂得這園子的價值。
走岀勺園,我猛記起槃君先生《勺園海棠索題詩于賁兄深侄》一詩,其詩云:莫問春暄秋泬寥,只愁天地黑如窯。舊朝冷落新朝哄,大國縱橫小國佻。三月鶯花空爛漫,九州風雨自漂搖。龍眠好事何心說,孤負山光與白描。詩大概作于辛亥以后,時局動蕩,民生無依,先生憂國情懷躍然紙上。我站在襲人的寒風中回首四顧,勺園里的凌寒亭現(xiàn)在何處?這座秀甲皖江的名亭,沒有盡毀于當年日寇的炮火,卻在改革開放以后罹遭拆除,殊為可嘆!如今勺園及其凌寒亭那雅放的風姿,一半藏在耄耋老人的記憶里,另一半則夾在《凌寒吟稿》的字里行間。值得欣慰的是,當今之時,文化春風已吹拂華夏山河,紅杏枝頭春意鬧,可以想見,不待多日,這座蘊藉著百年文化的名園,定會芳華重現(xiàn)!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