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

西哈努克在北京逝世后受到高規(guī)格的吊唁，天安門、新華門、外交部及其靈柩經(jīng)過的首都機場均下半旗致哀，這是中國近18年來首次為外國人降半旗。

“這一次吊唁的規(guī)格比較高，很多人甚至不很理解?！碧彀查T國旗班原班長趙新風分析道。這首先是出于“老朋友”這一歷史定位，“其次，西哈努克不同于胡志明、金日成等‘老朋友，他長期居住在北京，和中國關系也更為密切?！壁w新風于1989年至1993年在國旗班工作。在此期間，曾為徐向前、聶榮臻兩位元帥下半旗致哀。

西哈努克被稱為“中國人民的偉大朋友”。18年前，上一個受到降半旗待遇的金日成，與胡志明一樣都被稱為“中國人民的親密戰(zhàn)友”。

1950年任弼時逝世，共和國成立后第一次降半旗，1953年斯大林去世，第一次為外國領導人下半旗致哀。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至今中國為本國領導人下半旗30次，為外國領導人下半旗17次。

國旗該為誰降，不僅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旗法》（下稱“國旗法”）的重要組成部分，更是對執(zhí)政黨的一項重要政治考量。60多年來，五星紅旗都為誰降過，其中又有怎樣的深意？

吊唁那些“老朋友”

對外國人的吊唁，規(guī)格最高的應屬蘇聯(lián)領袖斯大林。斯大林于1953年3月5日逝世，3月6日，中國政府發(fā)布公告，自1953年3月7日至9日在全國下半旗致哀。致哀期間，全國各工礦、企業(yè)、部隊、機關、學校及人民團體一律停止宴會、娛樂。吊唁電文中，稱斯大林為“中國人民最親密的朋友和偉大的導師”。

1954年3月5日，在他逝世一周年之際，全國各大、中城市和小城鎮(zhèn)的黨政軍機關和人民團體再次下半旗紀念，充分顯示了對社會主義“老大哥”的尊重。

此后，以1969年為界，中國為外國人下半旗的頻率和范圍均有明顯變化。

1969年9月9日為越南主席胡志明下半旗，至此，為外國人下半旗的頻率較高，以1953年為起點，16年間共發(fā)生過12次；其范圍絕大多數(shù)為“我國各地下半旗”，即“全國各省、自治區(qū)、直轄市人民委員會和各省轄市人民委員會所在地的機關、部隊、廠礦、企業(yè)、學校、人民團體和停泊在港口內(nèi)的我國輪船”。

這一期間，除斯大林外，中國還曾為捷克斯洛伐克總統(tǒng)哥特瓦爾德、剛果首任總理盧蒙巴等人下半旗致哀。從中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領導人所在國家當時都屬于社會主義陣營。

而在1969年10月19日為索馬里共和國總統(tǒng)舍馬克下半旗后，為外國領導人下半旗的頻率大幅降低。其范圍也不再是“全國各地”，而主要為天安門廣場、新華門和外交部。

“外國領導人去世后是否要下半旗，主要由外交部禮賓司總抓。”原外交部一位工作人員稱，“一般來說，相關工作人員先是口頭上商量，然后寫成報告向中央請示是否要下半旗致哀、在什么范圍內(nèi)下半旗以及要派什么人吊唁，等等。比如西哈努克去世，報告應該是由禮賓司來寫，而悼詞可能由亞洲司負責?！?/p>

在《國旗法》出臺之前，為哪位外國人降半旗致哀很大程度上是基于意識形態(tài)以及國際政治環(huán)境，從斯大林到胡志明，受到降半旗待遇的大都是與中國親近的社會主義國家領導人。隨著意識形態(tài)淡出國家政治，降半旗需要有明晰的法律制度。

降半旗的級別

1990年出臺的《國旗法》，對下半旗做了相關規(guī)定。

最早倡議《國旗法》立法的是江蘇省如皋市絲毯藝術博物館館長李玉坤。

1988年，李玉坤剛剛當選全國人大代表。6月，他跟一個企業(yè)家代表團到美國參加培訓。這兩個月里，李玉坤發(fā)現(xiàn)，美國幾乎滿大街都飄著星條旗。國慶前夕，李玉坤回國后竟難找到一面五星紅旗。很快，他寫下《加強愛國主義教育，喚起人民的國家觀念，盡快制定張掛國旗具體辦法的建議》，寄往全國人大常委會。

兩個月后，李玉坤收到全國人大常委會辦公廳寄來的信函。信中附有國務院有關部門請示制定《國旗法》的報告。報告中肯定了李玉坤的建議，稱我國目前并沒有懸掛國旗的法律依據(jù)，建議國務院法制局、全國人大和政協(xié)草擬懸掛國旗的法律或辦法。

隨信附上的有關資料還顯示，1950年上半年，政協(xié)第六小組就起草過關于國旗升掛辦法和國歌演奏辦法的草案，由當時國務院秘書長林伯渠交給毛澤東請求批示。1950年9月7日，毛澤東批了“同意”兩個字，但不知什么原因，兩天后，他又在“同意”二字旁邊畫了個叉，在后面寫上“緩辦”。

1989年，時任國務院法制局局長孫琬鐘接到任務，啟動制定《國旗法》的工作。

據(jù)孫琬鐘回憶，當時他們四五個人組成了一個班子，一方面向機關、學校等部門了解過去懸掛國旗的做法和經(jīng)驗，聽取他們對制定《國旗法》的意見，另一方面組織人去了解國外有關國旗的規(guī)定。

“我們當時的工作做得很細致，甚至連升旗的臺子都做成模型，拿到國務院審議過?！睂O琬鐘透露。

1990年6月28日，七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四次會議審議通過《國旗法》。

在這部“做得很細致”的法律中，對“下半旗”的規(guī)定卻顯得有些寬泛?！秶旆ā返谑臈l規(guī)定，除國家主要領導人逝世后下半旗外，還有三種適用情況：一是對中華人民共和國作出杰出貢獻的人；二是對世界和平或者人類進步事業(yè)作出杰出貢獻的人；三是發(fā)生特別重大傷亡的不幸事件或者嚴重自然災害造成重大傷亡時，可以下半旗致哀。

“在起草這部法律之前，我們習慣的做法是對國家主要領導人逝世降半旗?！睂O琬鐘介紹說，“這次起草的時候把這些做了一個明確規(guī)定，具體到國家主席、人大委員長、國務院總理、中央軍委主席以及政協(xié)主席。至于加入外國領導人，則是為了體現(xiàn)我們的國際主義精神。”

20余年后回看《國旗法》，孫琬鐘認為，在這些規(guī)定上，確實可以做得再細致些。“比如什么是有杰出貢獻的人？像錢學森這樣的算不算？什么算特別重大傷亡的不幸事件？有沒有確切的遇難人數(shù)限制？在程序上，該由哪些部門申報，又該由哪些部門監(jiān)督？”

“半旗政治”

“用降國旗來向逝者致哀是很鄭重、很高規(guī)格的事，不是可以隨意決定的。”孫琬鐘說。《國旗法》規(guī)定，下半旗由國務院決定，下半旗的日期和場所，則由國家成立的治喪機構(gòu)或者國務院決定。

趙新風記得，1990年他在國旗班時曾接到任務，為徐向前下半旗致哀?！跋掳肫焓窃谧返繒斕臁Ｈ蝿諘认碌教彀查T地區(qū)管理委員會，由他們通知到部隊，最后通知到我們國旗班，我們接到任務基本是下半旗的前一天了。當時為徐向前下半旗的范圍是天安門廣場、新華門等處?！?/p>

此前，毛澤東、周恩來、朱德、宋慶齡等領導人逝世時，均舉國哀悼。除降半旗外，還要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停止一切娛樂活動。其中值得一提的是，1980年5月17日，治喪委員會發(fā)布通告，為國家主席劉少奇舉行追悼大會。同日，全國和駐外使領館下半旗致哀，同時停止一切娛樂活動。劉少奇早在1969年病逝，于1980年平反并恢復名譽。

與劉少奇境況相反的是中共中央原副主席康生和中國人民解放軍高級將領謝富治。

1972年3月26日，謝富治去世后，天安門、新華門等處下半旗致哀。在經(jīng)毛澤東和中央政治局審定、由周恩來宣讀的悼詞中，對謝富治之死，認為“是我黨我軍的一個重大損失”。但在3月29日的追悼會上，毛澤東并沒有出席。

1975年，康生去世后，全國各地降半旗致哀?！度嗣袢請蟆芬灿么笃鶊蟮篮偷跹?。

然而，蓋棺并未定論。這些稱號在1980年均被撤銷，謝、康二人被開除黨籍，骨灰遷出八寶山革命公墓。

1997年2月19日，鄧小平逝世。當日治喪委員會發(fā)布公告，從發(fā)布之日起到追悼大會舉行之日止，首都天安門、新華門、人民大會堂、外交部和我駐外使領館、新華社香港分社、新華社澳門分社下半旗致哀。25日追悼日，全國黨政軍機關，各邊境口岸，海、空港口，企業(yè)、事業(yè)、學校等單位，我駐外使領館、新華社香港分社、新華社澳門分社下半旗致哀。

這樣高規(guī)格的吊唁與鄧小平在黨和國家歷史發(fā)展中做出的特殊功績相稱。

而2008年8月20日，華國鋒去世后并未下半旗致哀。

“華國鋒去世的時候已經(jīng)不在職了。是不是不在職的領導人就不下半旗？”孫琬鐘分析說，如果對《國旗法》進行完善，在這些問題上可以進一步細化，“法貴在行，立法之后，就要嚴格按照法律來實施?！?/p>

降半旗的尊嚴

下半旗致哀，在近400年來已經(jīng)成為一種國際慣例，意味著國家意義上的哀悼。將旗幟上升至桿頂，再緩緩下降的方式，是要為“看不見的死亡之旗”留出位置。這一簡單的留白和看似象征性的儀式，彰顯著對死者生命的高度尊重。

為普通人降半旗很早就被提出。

1998年洪災過后，就有學者提出，應當為洪災中的死難者下半旗致哀。在這場災難中，死亡人數(shù)高達3656人。而根據(jù)《國旗法》第14條第2款規(guī)定：發(fā)生特別重大傷亡的不幸事件或者嚴重自然災害造成重大傷亡時，可以下半旗致哀。

1999年5月12日，天安門廣場降半旗，向在中國駐南聯(lián)盟使館犧牲的3名中國新聞工作者致哀。這是中國首次為普通民眾降半旗。

2005年，北京理工大學經(jīng)濟學教授胡星斗提出，應該為重大災難中的普通民眾下半旗致哀。他的文章主要在網(wǎng)絡傳播，偶爾能通過內(nèi)參的形式反映上去。

2008年汶川地震幾天后，胡星斗再一次在網(wǎng)上發(fā)文章，提出《關于四川大地震的民生建議》，其中包括下半旗致哀。與此同時，《國旗法》的倡議者李玉坤、國旗班原班長趙新風也按捺不住了。

“那段時間，我們接到了來自全國各地的電話?！壁w新風說，“當時有些地方已經(jīng)自行降旗了，我們告訴他們降旗不能自行其事，必須等國務院通知。后來有媒體問到我關于這件事的態(tài)度，我說降半旗有法可依，也是民心所向，應該降。我們也通過一些渠道往國務院反映過。”

彼時，亦有新華社記者采訪李玉坤，詢問他關于降半旗的意見。“該降！”李玉坤毫不猶豫。最終，記者綜合這些意見，寫好內(nèi)參，交了上去。

“全國哀悼日”前一天，趙新風等人才接到要降半旗的通知。由于這一次要在全國范圍內(nèi)降半旗，很多地方并不知道半旗該如何降。于是，工作人員緊急在國旗網(wǎng)上發(fā)通知，把降半旗的細則公布出來。

2008年汶川地震是共和國首次為自然災害中遇難的普通逝者降半旗。此后為悼念玉樹地震、甘肅舟曲特大山洪泥石流中的遇難者，全國和駐外使領館皆下半旗致哀。

“2008年是一個進步。以后可以有個內(nèi)部條例規(guī)范一下，比如超過100人遇難的災難就可以降半旗?！焙嵌氛J為，這樣至少可以從形式上體現(xiàn)對個體的尊重，體現(xiàn)普通國民生命的重要性，“有人說是不是五星紅旗頻繁降下就沒有尊嚴了。我恰恰認為，國旗為民眾而降才更能體現(xiàn)它的尊嚴?！?/p>

〔本刊責任編輯 柳婷婷〕

〔原載《看天下》2012年第2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