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我國傳統(tǒng)語言學中，修辭學沒有作為獨立的學科存在，而是寓于古人的訓詁之中，為訓詁服務(wù)。隨文釋義的修辭訓釋因其零散性未能得到古代學者的充分重視，但隨著這些修辭規(guī)律逐漸被人們發(fā)現(xiàn)并認識，傳統(tǒng)訓詁學在方法上也有了突破，形成了以修辭為工具的新的訓詁領(lǐng)域和訓詁方法。本文主要從這方面分析《毛詩正義》中孔穎達以修辭通訓詁的方法。

關(guān)鍵詞：孔穎達 《毛詩正義》 修辭 訓詁

傳統(tǒng)訓詁方法包括“形訓”“聲訓”“義訓”，這些方法主要是通過分析漢字的形、音、義等自身要素和漢字的內(nèi)部發(fā)展規(guī)律去探求語義。正如段玉裁在《廣雅疏證·序》中所說：“小學有形、有音、有義，三者互相求，舉一可得其二。有古形、有今形、有古音、有今音、有古義、有今義，六者互相求，舉一可得其五?！比欢艜羞€存在一些特殊的修辭現(xiàn)象，古人行文中也有一些特殊的表達方式。由于古今語言的差異，這些特殊的修辭現(xiàn)象和行文習慣，不能用現(xiàn)代漢語的修辭現(xiàn)象和行文習慣來約束。辨析這些修辭現(xiàn)象和行文習慣既是訓詁的內(nèi)容，又是訓詁的依據(jù)。訓詁和修辭雖不是一回事，但二者有密切聯(lián)系，古人關(guān)于修辭的辨析往往寓于訓詁之中。我們不僅可以通過訓詁了解修辭，也可以通過對修辭方式的研究來通訓詁。早在漢代，毛亨、鄭玄對此已有論述?？追f達的修辭見解，也主要包含在對經(jīng)書的注疏之中。這種以修辭通訓詁的方法突破了傳統(tǒng)訓詁學的“三訓”法，它主要從漢語的用詞造句以及篇章結(jié)構(gòu)上的規(guī)律探求語義。因此，本文從修辭格和語篇修辭兩個角度，分析孔穎達以修辭通訓詁的方法。

一、修辭格

（一）對文、散文

“對文”和“散文”，是孔穎達用來辨析同義詞的術(shù)語，他將其概括為“對文則別，散文則通”?！皩ξ摹本褪欠治龅卣f，辨析二者意義的差異?！吧⑽摹奔椿\統(tǒng)地說，說明二者意義的相同或相通之處。孔穎達創(chuàng)造發(fā)明了這兩個術(shù)語來對同義詞進行辨析，開啟了對同義詞進行訓詁的先河。

1.對文、散文配合使用

《毛詩正義》中孔氏創(chuàng)造性地配合使用了“對文”“散文”，用以說明同義詞的共性及差異。例如：

（1）《魏風·伐檀》：“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正義曰：“以稼穡相對，皆先稼后穡，故知種之曰稼，斂之曰穡。若散則相通。”按：“稼”“穡”對文有別，“種之曰稼，斂之曰穡”，散文則“稼”“穡”相通，都指耕種與收獲。

（2）《大雅·公劉》：“于時言言，于時語語?！闭x曰：“直言曰言，謂一人自言。答難曰語，謂二人相對。對文故別耳，散則言、語通也?！卑矗骸把浴薄罢Z”對文有差異，《說文》：“直言曰言，論難曰語”，即鄭玄注《大司樂》曰：“發(fā)端曰言。答難曰語?！鄙⒀詣t二者義相通。

2.對文、散文單獨使用

孔疏有時單獨使用“對文”“散文”。單獨使用時作用與配合使用作用相同。例如：

（3）《衛(wèi)風·氓》：“氓之蚩蚩，抱布貿(mào)絲?！眰鳎骸懊?，民也?！闭x曰：“氓、民之一名，對文則異?！卑矗骸懊ァ薄懊瘛笔峭x詞，對文則異，說明“氓”“民”有差異。段注曰：“蓋自他歸往之民則謂之氓，故字從民亡”。

（4）《小雅·斯干》：“爰居爰處，爰笑爰語?！闭x曰：“居、處義同。以寢非一，散言之耳?！卑矗骸熬印薄疤帯鄙⑽膭t通，都指寢之“處所”。

從目前所見的文獻看，孔穎達是最早使用“對文”和“散文”這兩個術(shù)語來對同義詞進行辨析的，在孔氏之前的訓詁學家往往只辨析其同或其異，而沒有辨析同中有異，異中之同?？追f達的這一創(chuàng)舉不僅使古人在辨析同義詞方面提到了一個新的水平，而且對后世也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清代訓詁學家段玉裁受孔穎達“對文則別，散文則通”的影響提出“析言則異，渾言則同”觀點，在《說文解字注》中他還沿用了孔氏提出的“對文”“散文”的訓詁術(shù)語。

（二）互文

“互文”，即參互成文，含而見義。唐賈公彥《儀禮正義》曰：“凡互文者，是兩物各舉一邊而省文，故云互文?！币簿褪窃跀⑹鰞蓚€事物或一個事物的兩個方面時，構(gòu)成互補關(guān)系的詞語?；ノ碾m屬“異文同義”，但其上下文不是同一詞義的重復，而是互相補充說明，來表達一個完整的語義?！睹娬x》中“互文”有時又稱做“互言”“互相足”“互相備”等。例如：

（1）《鄘風·君子偕老》：“委委佗佗，如山如河。”傳：“委委者，行可委曲蹤跡也。佗佗者，德平易也?！闭x曰：“委委、佗佗皆行步之美，以內(nèi)有其德，外形于貌，故傳互言之?！卑矗捍藶橥痪渥觾?nèi)部的互文?！拔毙稳萃庑蔚娜A貴大方，“佗佗”形容內(nèi)心的得意與舒適?！拔迸c“佗佗”互文，形容人的舉止雍容又自得。

（2）《唐風·葛生》：“葛生蒙楚，蘞蔓于野。”正義曰：“此二句互文而同興，葛言生則蘞亦生，蘞言蔓則葛亦蔓，葛言蒙則蘞亦蒙，蘞言于野則葛亦當言于野?！卑矗捍藶椴煌渥又g的互文。文意應為“葛生於此，延蔓而蒙於楚木，蘞亦生於此，延蔓而蒙於野中?！鄙暇鋵憽案稹倍　疤`”，下句寫“蘞”而省“葛”，文意互相補足。

（3）《衛(wèi)風·淇奧》：“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闭x曰：“此與首章互文。首章論其學問聽諫之時，言如器未成之初，須琢磨。此論道德既成之時，故言如圭，璧已成之器?！卑矗捍藶椴煌鹿?jié)之間的互文。孔疏認為此章與首章互文，首章為器未成之初，須“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磨之后才能“如圭如璧”。第三章為器已成，可知“如圭如璧”之前，必須“如琢如磨”。

其實早在東漢，鄭玄在為《毛詩》作注時，就多次用“互辭”“互言”“互其文”等揭示“互文”這種修辭手法?？追f達繼承了鄭玄的這一觀點，并作了進一步的發(fā)展?？资线M一步強調(diào)互文在意義上互相補足的特點，同時他又將互文的范疇從不同句子之間擴展到不同章節(jié)之間。

（三）連言

“連言”又叫“連文”，一般指同義詞的復用，即在行文時在一詞的前面或后面連上一個與其意義相同、相近或相類的詞。俞樾在《古書疑義舉例·兩字一義而誤解例》中列舉了單厚、咸和、夾介、昏憂、良善等二十一個這種同義詞復用的連文例。孔穎達有時根據(jù)古人行文有同義連文的現(xiàn)象，通過連文來解釋詞義。

（1）《周南·漢廣》：“翹翹錯薪，言刈其楚。”傳：“翹翹，薪貌?！闭x曰：“翹翹，高貌。傳言‘薪貌者，明薪之貌翹翹然。若直云高貌，恐施於楚最高者。此翹翹連言錯薪，故為薪貌?！卑矗嚎资枵J為“翹翹”與“錯薪”連言，才可釋為“薪貌”，若不連則為“高貌”，此為明確詞義而連文。

（2）《齊風·猗嗟》：“巧趨蹌兮，射則臧兮！”正義曰：“《曲禮》云‘士蹌蹌，今與趨連文，故知‘蹌，巧趨貌?！卑矗憾巫⒃唬骸摆?，走也?！肚Y》注曰。行而張足曰趨?！薄佰劇迸c“趨”連文，故知“蹌”為“行走有節(jié)奏的樣子”。

（3）《小雅·鴻雁》：“鴻雁于飛，肅肅其羽?！眰鳎骸按笤圾櫍≡谎??！闭x曰：“鴻雁俱是水鳥，故連言之?！卑矗骸傍櫋薄把恪倍际撬B，兩事同類而連言。

二、篇章修辭

孔穎達為《詩經(jīng)》作疏時，隨文釋義，但他不是孤立地就詞釋詞，而是立足于全詩，將詩看成一個有機整體，重視詩的語言結(jié)構(gòu)、具體語言環(huán)境對詞義的限定。在《毛詩正義》中，他多次提到“文勢”“義勢”等。石云孫說：“孔疏所謂‘文勢指上下文語氣，即今常說的語境。文勢講‘文在語境中的運用，義勢講‘義在語境中的變異?！笨追f達的“文勢”說具體包括詞的組合、位置、上下句、上下章等關(guān)系。

（一）依據(jù)詞的組合、位置關(guān)系釋義

孔穎達根據(jù)詞語之間不同的組合、位置關(guān)系，對詞義的解釋不同。例如：

（1）《周南·兔置》：“肅肅兔罝，椓之丁丁?！闭x曰：“‘肅肅，敬也，《釋訓》文。此美其賢人眾多，故為敬?！缎⌒恰吩啤C肅宵征，故傳曰：‘肅肅，疾貌。《鴇羽》《鴻雁》說鳥飛，文連其羽，故傳曰：‘肅肅，羽聲也。《黍苗》說宮室，箋云：‘肅肅，嚴正之貌。各隨文勢也。”按：孔疏認為《兔置》中“肅肅”因美其賢人眾多，采用了《釋訓》訓釋，義為“敬”?！缎⌒恰分小懊C肅”因表示“宵夜行走”，義為“疾貌”?！而d羽》《鴻雁》中“肅肅”表示鳥飛，義為“羽聲也”?！妒蛎纭分小懊C肅”表示召伯苦心經(jīng)營謝邑，所以義為“嚴正之貌”。

（2）《大雅·崧高》：“于邑于謝，南國是式?！闭x曰：“以文勢宜為往邑於謝，故上‘于為‘往，下‘于為‘於?！卑矗骸坝谝赜谥x”，孔疏認為文勢應為“往邑於謝”，前一個“于”解釋為“往”，后一個“于”解釋為“於”。

由此可見，同一詞語與不同詞語組合時，由于處在不同語境中，所以詞義便隨各詩不同的“文勢”而意思不同，即孔氏所謂“各隨文勢也”。

（二）依據(jù)上下句之間的關(guān)系釋義

孔穎達常根據(jù)一段、一章中上下句的聯(lián)系來解釋詞義、句義。例如：

（3）《鄭風·大叔于田》：“抑釋掤忌，抑鬯弓忌?！眰鳎骸皰颍愿彩??！闭x曰：“先儒相傳掤為覆矢之物，且下句言鬯弓，明上句言覆矢可知矣，故云‘掤，所以覆矢?！卑矗骸皰颉睘閳A形的箭筒蓋?？资柙诮忉尅皰颉睍r說先儒相傳掤為覆矢之物，且下句言“鬯弓”，“鬯弓”即把弓藏入弓袋。所以可知“掤”為箭筒蓋。

（4）《秦風·小戎》：“虎韔鏤膺。交韔二弓，竹閉緄滕。”正義曰：“下句云‘交韔二弓，則虎韔是盛弓之物，故知虎是虎皮，韔為弓室也?！卑矗嚎资杞忉尅盎㈨o”時，說“下句云“交韔二弓”?！敖豁o”指弓箭，則虎韔是虎皮制的弓袋，故知“虎”是“虎皮”，“韔”為“弓袋”。

（三）依據(jù)上下章之間的關(guān)系釋義

孔氏釋義，不僅考慮到上下詞、上下句之間的聯(lián)系，有時還考慮上下章之間的聯(lián)系。例如：

（5）《陳風·澤陂》：“彼澤之陂，有蒲與蕳。”正義曰：“以上下皆言蒲、荷，則此章亦當為荷，不宜別據(jù)他草。且蘭是陸草，非澤中之物，故知蘭當作‘蓮，蓮是荷實，故喻女言信實?！卑矗嚎资枵J為“蕳”應為“蓮”。因為首章與卒章的前二句都言“蒲、荷”，而且蘭是陸生植物，蒲、荷都是水生植物?！笆棥辈粌H與上下章“蒲、荷”不協(xié)，而且與第一句“彼澤之陂”也不協(xié)調(diào)。所以他認為“蕳”當為“蓮”，以喻“女言信實”。

（6）《小雅·角弓》：“兄弟昏姻，無胥遠矣。爾之遠矣，民胥然矣。”正義曰：“上章胥為相，此章胥為皆者，胥、相、皆，并《釋詁》文也。上以王於族親，故為相於之辭；此言天下之人非一，故為皆，觀文之勢而為訓也。”按：孔疏在解釋“胥”時，根據(jù)上下章文勢的不同解釋。上章言王於族親，胥解釋為相，此章說天下的人非一，故“胥”為“皆”。這里的“觀文勢而為訓”即根據(jù)上下章之間的關(guān)系解釋詞義。

孔穎達提出并實踐的“文勢”說是劉勰《文心雕龍·定勢》關(guān)于文學上“勢”的理論在語義分析上的運用，是一種新的根據(jù)語境探求詞義的方法。雖然孔穎達并沒有使用“語言環(huán)境”這個術(shù)語，但他在疏中多處依據(jù)語境釋義的方法，實為首創(chuàng)。

經(jīng)籍傳注中的修辭訓釋作為傳統(tǒng)訓詁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古代訓詁學家雖有論述，但因其材料的零散性而未能得到充分的重視，沒有形成系統(tǒng)的理論?！睹娬x》中孔穎達對一些修辭現(xiàn)象有了新的認識和總結(jié)，同時還發(fā)明了許多新的辭例，并對其內(nèi)涵進行了闡釋，初步形成了系統(tǒng)的修辭理論。與毛傳、鄭箋相比有不少發(fā)展和超越之處，這在“疏不破注”的唐代是非常難能可貴的?？追f達以修辭通訓詁的實踐，突破了傳統(tǒng)訓詁學的“三訓”法，開辟了以修辭為工具的新的訓詁領(lǐng)域和訓詁方法。這一方法是孔穎達的重大成就，標志著唐代訓詁學發(fā)展的新水平，對后世學者也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促進了傳統(tǒng)訓詁學的發(fā)展。

（本文為校級研究生科研項目，項目名稱：《毛詩正義》訓詁研究，項目編號：2012XYC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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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樺森 寧夏銀川 北方民族大學文史學院 750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