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成章
描繪它,沒借鑒可尋。不論是關于柳的任何文字,都與它掛不上邊。所以,什么娥眉呀發(fā)絲呀的種種女兒氣,應該首先在天地間掃蕩凈盡。不能有西施的影子。不能有林黛玉的影子。不能有劉三姐的影子。甚至京華柳的那種綠,江南柳的那種綠,灞柳中原柳的那種綠,在這里也可以忽略不計——只用黑。黑還要濃黑。于是,我把我周身的血液變成濃濃的墨汁,滿腔滿腔地往出潑。潑一柱疙疙瘩瘩的鐵的樁子,潑一片鐵的定格了的爆炸,潑一股爆炸了的力的沖擊。或者,潑成曾經(jīng)躍起在這兒的英雄 :潑成蒙恬,潑成赫連勃勃,潑成李自成,潑成劉志丹和謝子長。也可以潑成這兒的無數(shù)死了的或者活著的普通剛強漢子。我還想把它潑成魯迅。魯迅雖是南方人,但他的骨頭卻像這柳。我要潑出的是魯迅的黑白木刻般的雄姿?!@就是這柳。
倘問:這柳沒有枝條嗎?有。但它的枝條不是垂下來的,而是橫在天空中的,像爆炸射出的眾多而凌厲的軌跡,像英雄舉起的密密麻麻的刀槍。它的枝條是陶淵明的腰,五斗米也壓不彎它。它的枝條是魯迅的筆,其筆如椽,揮盡了一個時代的思想輝煌。
說到椽,這柳的枝條,確實是做椽用的。人們砍了它用來蓋房子,一棵樹可以砍六七十根。但砍了它,用不了幾年工夫,又一層新的椽子蓬蓬勃勃地生成了。生了砍,砍了生,往復無窮。往復無窮的是瘠薄的土地上的悲壯的奉獻。它常常悲壯得像斷肢折臂的戰(zhàn)士。但即使年邁了,衰老了,它的軀體變得干癟而空洞,甚至于剝落成扭曲的片狀,仍不忘耗盡最后一絲骨血,奉獻于世界。如果把它一生的奉獻累加起來,每棵樹都應該是一片森林?!@就是陜北的柳。
我的描繪如果就此結束,我知道,還是對不起它的。我還應該用我滿腔的濃濃的墨汁,潑出它的名字。有人把它叫做塞上柳,有人把它叫做蓬頭柳,有人把它叫做扛椽樹。我特別喜歡最末這個名字,因為它摒棄了柔弱的柳字,更因為它以濃郁的泥土氣息,道出了它的根本特質。那么,就讓我在濃濃的墨汁中飽和上深厚的感情,像豪雨一樣,痛暢地潑下它吧——扛椽樹!潑下它的時候,應該再次潑下它的奇崛形象,那形象仿佛是黑樁子,黑碑石,黑煤垛,黑旋風,黑爆炸,黑白故事片中的黑臉黑衣傳奇英雄,黑得使人過目難忘。這還不夠,還應該潑出它黑色軀體中的代代相襲的遺傳基因,以及由于這基因才一輩輩地、一年年地、永不歇息地扛著椽,扛著椽站起啊站起,獻給父老兄弟姐妹,修筑廣廈千萬間。還應該潑出它的聲音。那是負重的聲音,那是拼爭的聲音。那是樂此不疲、堅忍不拔、不屈不撓、從來不說一個“不”字的聲音。那是粗重的從胸膛發(fā)出來的喘氣的聲音。那聲音如一股一股的西北風,風撼北國大野,壯我中華萬世之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