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巧琳
門外沒有人,只有呼嘯著灌進來的風(fēng),并不覺得冷,卻還是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這種生理反應(yīng),并非源于這溫度和那風(fēng),而是因為那種被風(fēng)席卷而來的寂寒,灌進了自己的心里。
說好了要等你的。我是一個說到做到的人。我就等到夏走冬來,等到屋子的墻角長出密密麻麻的青苔又死去,等到青絲長出第一根白發(fā),等到等待都失去了意義。
等到,忘記自己敲了多少次鐘。等到,幾乎忘記你長什么樣子。等到,忘記了自己為什么要等你。
——敲鐘人
1.夜風(fēng)寂寥
那城市的低矮樓房,高高看下去,像是一片片墳冢,連綿著生與死。而那一盞盞的孤燈,是不能寐的霓虹。
李珊瑚爬到這個城市最高山的頂端時,已經(jīng)只剩下半口氣。前面的男生走得極快,她跟不上,嗓子干渴無比,又叫不響,只能用風(fēng)箱似的嗓子輕聲地喊,你等等,等等我啊。
張?;剡^頭來,皺了下眉頭,問她,你還好吧?
李珊瑚敲了敲自己的腿,本來就缺乏鍛煉,又未掌握運動要領(lǐng),涼風(fēng)灌進喉嚨里,掠奪似的在里面剜了幾刀,呼吸都疼。
張睿象征性地“等”了她幾秒鐘,又疾步往前走去。
遠處的燈火零星佇立,她站在山頂,冷風(fēng)襲卷,她的意識反倒清醒起來,她望著前方那個少年硬朗的背影,才想起這樣的姿勢,一維持,就是八年。
一直都是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追。他不等她,她只能加快步伐以免他從視線里消失,有時候跌跤,亦無人扶。自不會有人扶她的,都是她一腔熱情這樣空擲,蠢笨是他們眼里的她,執(zhí)拗是她心中的她。
起碼她有腳,走得再累,也可以在他身后緊緊地跟著。不用像那個無用的獵人,守株待那只迷人卻狡猾的兔。
她便不再叫他等一等,雙腳變得輕快起來,畢竟是下山,要順當(dāng)許多,他的腳步迅速,她跟著他的節(jié)奏碎碎下山,眼前忽然一暗,腳底一空,便摔了下去。
從山上滾落下來的她,像一只球,迅速地追上了張睿,然后她滾過了他身邊,聽到張睿驚叫著,李珊瑚!
奇怪的是,并不覺得疼,張?;鸺被鹆堑刈飞蟻淼臅r候,她已經(jīng)拍了拍自己的膝蓋站了起來,有枯草夾在她的發(fā)間,跟她本就枯黃的頭發(fā)混在一起,不細(xì)看,還真辨不出。
“你沒事吧你!”本是關(guān)切,可張睿的詢問里總帶著一股不耐煩的味道,他關(guān)心她,也總是以這種暴脾氣的方式。也是,本來就不是關(guān)心,而是擔(dān)心她出了事,惹他的一堆麻煩吧。
“沒事?!彼鼗卮?,然后揉了揉額角,“只是覺得頭有點暈?!?/p>
張睿吁出一口氣:“沒事就好,那我們快下山吧。我一會兒還要去跟楊箏他們打游戲呢?!?/p>
于是,仿佛剛才那一遭根本沒有發(fā)生過似的,他又走到了她的前面,甚至腳步更快。
李珊瑚愣了一下,頭重腳輕地跟上去。夜風(fēng)更加寂寥,這個冬天,叫人覺得冷得無法思考。
2.付諸一笑
所有人都不理解,李珊瑚為什么這么喜歡張睿,并且長達八年之久。
李珊瑚是美女,并且是重點大學(xué)的高才生,家境富庶,修養(yǎng)極好,卻偏偏喜歡上一個整天無所事事只知道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小混混。
眾人不懂,連她自己都不懂。懂的是自己的心動,那心動不由分說,不知所措即也無可奈何。她就是喜歡他,誰奈何得了自己的心呢?
十歲那年開始的單戀,她從丑小鴨變了天鵝,那喜歡的人對她的態(tài)度,卻如磐石無轉(zhuǎn)移,一直都是不慍不火的朋友關(guān)系?;蛘哒f,連朋友都有些過了。她是那個他隨叫隨到的小丫鬟,年少時替他抄作業(yè)喊到處分時作證周旋,替他寫情書出點子追女生,在他被砸了腦袋在家休養(yǎng)的時候,苦學(xué)幾日的廚藝跑去給他熬粥做飯,差點就要變成一個專業(yè)小護士和小主婦,為了他傻事做盡,卻樂此不疲。而他卻始終是那個,在她被欺負(fù)的時候,熟若無睹的局外人,是她生日可以因為一場游戲要領(lǐng)經(jīng)驗而放鴿子的人,是一個他的喜怒牽動她而她的眼淚卻永遠無法打動的人。
然而她死不悔改,卻也弄不清楚為什么。
從山上摔下來那天晚上,李珊瑚開始發(fā)燒,室友周貞貞給她遞了塊毛巾,問她額角的淤青是怎么回事,她支支吾吾地說,不小心撞到門了。
她不敢提張睿,怕周貞貞生氣。事實上,她也知道張睿渾蛋,這短短一個學(xué)期,張睿就把她的室友追了個遍,所有人都知道她喜歡他,周貞貞卻還是被打動了,跟張睿在一塊兒了。結(jié)果不出一個月,哭喊著張睿是個渾蛋,就此分手。
李珊瑚倒不太在意,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跟張睿的相處模式,明白了他可以看上滿世界的姑娘,就是不會喜歡她。早前也曾疑惑過糾結(jié)過,自己是不是長著一張男人臉或者克夫臉?怎么張睿偏偏就這樣罔顧情誼,寧可去追她室友,也不愿對自己溫柔一聲呢?可是,明明……除了張睿,她總是有大把的追求者。
周貞貞在跟張睿分手后,曾苦口婆心地勸過她,李珊瑚,你挺好一姑娘,為什么就偏要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樹上?何況,這棵樹竟然還不樂意讓你吊。
她每次都付諸一笑,周貞貞便只好嘆氣作罷。
其實誰都知道,愛恨這檔子事,有時候并不需要緣由。周貞貞也心知肚明,也許張睿的無心,便是最令人著迷之處。她也傻過,要向一個沒心沒肺的人索要真心,本就是個paradox(矛盾),李珊瑚更傻,硬是堅持了八年而不愿懸崖勒馬。
李珊瑚知道,自己早就掉進了懸崖里。
3.舉手之勞
撐著疲憊的身子起來接電話,電話那頭是張睿的聲音。
好似喝了酒,有些大舌頭地說:“李珊瑚,那個……你還好……算了……那個救命啊。喝酒不夠錢!”
她清清嗓子,問清他在哪里,然后就快手快腳地爬下床。
周貞貞面色嚴(yán)峻地攔住她的去路:“李珊瑚!你發(fā)著燒呢!”
“我出去……有點事……”她尷尬地笑,腦袋分明很重很重,眼前的周貞貞都有些不真切地起了毛邊兒。
周貞貞恨鐵不成鋼地瞪著她:“肯定是張睿吧?這回是干嗎?喊你去送夜宵還是去派出所保他?”
“沒有啦……他買東西沒帶夠錢……”
她罔顧周貞貞在后頭河?xùn)|獅吼地罵她“笨蛋”,迅速地閃出了門。
張睿和他的一堆室友在一個大排檔里坐著,張睿從小話并不多,雖然脾氣很差,沒有耐心,對她李珊瑚頤指氣使,刻意使壞,但李珊瑚也知道,他不是什么壞人。
否則,她也不會喜歡他,那么久吧。
她會來,已是他預(yù)料中的事,她自也沒有捕捉到他的眼神飄忽,只覺得他沒有抬眼看自己,倒是他的室友楊箏十分熱絡(luò)地替她拉好凳子,跟她說:“真不好意思啊,讓你大半夜地跑一趟,哎你的額角怎么一塊淤青?臉色這么紅?怎么了?”
她晃晃腦袋,擠出一個尷尬的笑容。
“沒事……剛在被窩里捂的。然后腦袋上不小心撞了門?!?/p>
張睿仍舊沒有抬眼,楊箏替她斟上酒,遞到她面前。
張睿才抬起頭,生硬地說了句:“李珊瑚不會喝酒。”
楊箏卻使眼色,杯子一直遞著,她不好不接,只好拿過來一飲而盡。
就在那一秒,張睿忽然發(fā)火:“李珊瑚,你是不是神經(jīng)病?。∧忝髅鞑粫染?!”
難得她忽覺得委屈,眼淚一時沒忍住,許是生病脆弱,便在眼眶打起轉(zhuǎn)來。
楊箏打圓場,終于將她的酒杯攥到懷里:“我的錯我的錯,我自罰一杯!”
開學(xué)之初,楊箏曾給她寫過幾封情書,那叫一個熱情洋溢,感情真摯,然很快眾人皆知,她對張睿的用情之深,豈是后來相遇的人能摻和進去??上罟~漸漸也看出,落花有意,他張睿這流水甚是無情,便也覺得自己尚是有希望的。對待李珊瑚,依舊是采取窮追猛打的態(tài)度。
李珊瑚悶悶地坐了一會兒,將錢包悄悄地塞到了張睿的手里。
“我先走了。你們注意一些,不要喝太多,你胃不好……”
高中畢業(yè)那年,他不知因為什么原因,喝得胃出血進過醫(yī)院。
張睿面對旁人總是春風(fēng)滿面,待看她時,卻總是變回冷冷的神色,口中欲言又止,這時候楊箏說:“我送你回去??!一小姑娘大晚上不安全!”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張睿卻推了楊箏一把:“你可不許走,我今天跟你是決戰(zhàn)到天明的?!比缓笏噶酥附锹淅锪硗庖粋€跟李珊瑚不太熟的矮個男生,“陳康,你不是剛好要回學(xué)校嗎?你順路跟她一塊走吧。”
叫陳康的男生扭扭捏捏地站起來,望了一眼張睿,只好賠著笑臉說:“是是是,珊瑚妹子,咱一塊兒走吧!”
李珊瑚乖乖地點了點頭,跟在陳康身后,像一個影子。
陳康竭力地想化解一下這股尷尬,回頭跟她說了好幾句話,可她只是溫婉地笑。陳康看得有點生氣了,倒不是對李珊瑚,是對張睿。那個臭小子到底什么情況,是有人格分裂嗎?明明前頭喝酒的時候魂不守舍,一直抱著手機喝悶酒,待到他撥通李珊瑚的電話時,一股勇氣十足的樣子又迅速變成臭流氓德行,簡直比楊箏還讓人討厭!還讓她大老遠送錢來,他的錢包里,自己白天明明見他塞了錢的……李珊瑚這么好的姑娘,連他陳康都覺得太可憐了,張睿憑什么對她這么壞?不過……要楊箏送她回去……好像是有點不妥啊。楊箏那個家伙,可不是一盞省油的燈,李珊瑚又喝了一點酒。
“你沒事吧?”他回頭看李珊瑚扶住墻站了一會兒,“不會喝酒就不要逞強呀。有張睿在呢。”
她抬起臉笑了笑:“我沒事。就是頭有些暈?!?/p>
張?!植粫椭K豢瘫∷?,就已經(jīng)是幸事了。
不是酒精惹的,她只是覺得腦子很混沌,也許是那天摔倒的后遺癥?
陳康將她送到了樓下,李珊瑚禮貌地給他鞠了個躬,陳康忙不好意思地擺手:“別這樣,舉手之勞??!”
哎,這李珊瑚也真是可憐,被張睿虧待得連有個男生送她到寢室樓下,都感激成這樣。
“哎!珊瑚妹子!”他忽然叫住了她,神色有些猶豫,“其實我覺得,張睿也沒有那么壞。雖然他好像看起來很壞。但是……我總覺得他本質(zhì)里……總之……”
說多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表達什么,明明是想勸李珊瑚棄暗投明的,可是話到了嘴邊,又在幫著張睿。
大概是他們,看起來真的挺般配的吧。
李珊瑚回頭對他點點頭:“嗯,我知道。”
我當(dāng)然知道他本性不壞。
我從,八年前就知道。
4.由不得我
李珊瑚躺下的時候,周貞貞抬起臉不計前嫌地問她:“明天周慕約我一起吃飯,一起好嗎?”
雖然是詢問句式,但她的語氣分明是沒法拒絕的。潛臺詞就是 “你去!必須去!你看你大半夜跑出去見我前男友我都沒跟你計較呢”。
李珊瑚撐起疲憊的腦袋,允諾了。
“好呀,你說,我明天穿什么好呢?”
才睡下,那股耳鳴聲幾乎要命,疼痛也是嗡嗡的,像是一種虛假的夢中之痛,緩慢如流水一般在她的腦袋里游走。
照例是做那個有關(guān)山海之神的女兒的夢。
最近總是記起姥姥在她年幼時說的這個故事。老人已西辭,故事卻在夢里與她相逢多次。
山海之神的女兒曾因天帝降難,被懲罰做了一只野兔。被狼群追逐時被少年撿回家,悉心照料后送回草原。與白娘子與許仙的故事,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這故事,更多了些遺憾。因欠了情,化為人形后的山海之神的女兒尋找那少年的轉(zhuǎn)世,亦有一段旖旎愛情,可最后卻不慎大災(zāi)染身。這成了死循環(huán),再生后的少年,無論是何種存在,都無法跟她在一起,因知道他會給她帶來災(zāi)難,總是躲著她,永無止境地躲……
夜半驚醒過來,李珊瑚抱膝坐著,頭疼到牙關(guān)打架,怕驚擾到室友,只能忍。
周貞貞卻還是醒了過來,黑夜里瞪著一雙圓眼睛,擔(dān)憂地看著她。
周慕是周貞貞的堂哥,她們上大一的時候,周慕剛剛好大四出去學(xué)習(xí),是典型的白衣飄飄的學(xué)長,架著一副眼鏡,溫良的做派,禮貌得像是非人類。哪怕是對李珊瑚的好,雖是追求,卻也是君子的追求,永遠都不會越線。
他們約在一家新開的壽司店吃飯,周慕穿著風(fēng)衣,簡約風(fēng)的粗線圍巾,讓她想起她給張睿織的那一條,如今還躺在她的儲物柜里,像是一個靜默的儀式,永遠見證著她有多癡傻。
周慕紳士地替她們擺放好餐具,看她的眼神是流水一樣的溫柔。周貞貞看在眼里,這兩個家伙都不怎么愛說話,必須自己獨當(dāng)一面捅破這沒話說的寒冰。
李珊瑚倒是羨慕周貞貞,羨慕她可以那樣自如地生活,不必在乎任何人的眼神,即便……即便還是會受傷吧。說實話,李珊瑚對周貞貞有一股抱歉,好似辜負(fù)周貞貞欺騙周貞貞的人是她似的。周貞貞更覺無語,其實李珊瑚才是最大的受害者,是一個明明被大卸八塊還要拼起手腳給張睿數(shù)錢的……漂亮的笨蛋。
周慕很好,她也知道。周貞貞想撮合他們,她也知道。
可是她的心,她太知道了。那被執(zhí)念一線牽的心,早就不可能棄暗投明,隨意住進另外一個人。
塞滿了,塞得不能再滿了。甚至塞不下他對她的不好,不理睬和虧待。塞不下她所有的委屈。她永遠,都只記得,最初喜歡的那個張睿。那個和現(xiàn)在完全不一樣的張睿,但是她又總覺得,他其實一點都沒有變。
頭還是劇烈地疼起來了,毫無征兆。她忍住,不在他們面前發(fā)出吃疼的聲音,可細(xì)心的周慕還是捕捉到了,他的眉頭微微一挑,嘴角還是上揚地,問怎么了。
周貞貞擔(dān)憂地回答:“哥,你是腦科醫(yī)生啊,我覺得珊瑚你還是去我哥那拍個片吧。這丫頭啊,昨天說撞到門了,可不知是被什么不明飛行物給砸了腦袋呢?!?/p>
她剛想婉拒,周慕不容拒絕地說:“對,我給你預(yù)約一下時間。腦袋里的事,可不能小事化無,小事也會被你拖成大事的?!?/p>
也許是腦震蕩,她想。她可不想失憶變成笨蛋,于是說,好吧。
那壽司真美味,她忽然想給張睿打包一份,那個家伙,最喜歡吃壽司了。這才想起沒有帶錢。錢包還在張睿那,晚上便跑過去拿。擔(dān)心他錢不夠花,特地把整個錢包留下了。但其實,雖然她多次干過這樣的事,事實上張睿也沒欠她什么過。每次錢都會迅速還上,她送的禮物,他總是不收,她再要買,他便大聲斥責(zé)她。她想,也許不喜歡一個人到極點,是連她的禮物都不想去碰的吧。可是,命運卻還是把他們牢牢捆在一起,從小學(xué)尾聲到大學(xué)之初,整整八年時光。
告別了周氏兄妹,她一人步行在冬日的夜路上。涼風(fēng)吹過來,腦中的鈍痛稍減。而往常只出現(xiàn)在夢里的場景,卻好笑得連白日也侵襲了。
那個后來化身為敲鐘女的山海之神的女兒,用一把紫紅色的檀木梳,梳著銀發(fā),每一下,那銀發(fā)便如落葉飄落,山腳下,一整個冬便有了千堆雪。
她笑自己的矯情,加快步伐。
張睿的宿舍樓下,她碰到了陳康,陳康見她,很是欣喜,卻又有些猶豫,轉(zhuǎn)身上樓叫張睿。張睿下來的時候,身畔還有個女孩。短短一個學(xué)期,他交女朋友,她早就見怪不怪了,但并不代表,她不會難過了。陳康都會尷尬,何況她呢?
整個學(xué)校都知道她李珊瑚喜歡他,整個學(xué)校也都知道,他對她一點意思都沒有。是她追著他到了這個學(xué)校,追著他整整八年。
事實上,是嗎?
事實上,高考填志愿的時候,他壓根對她守口如瓶。
她只能說,也許是命運吧。
張睿告別了他的新女友,那女孩顯然也有耳聞,雖李珊瑚樣貌上是個強勁對手,可終歸流言里,她是毫無威脅的。
張睿將她的錢包遞給她,楊箏忽然探出頭來說:“張睿,是不是珊瑚來啦?”
他一把將她拖進屋檐下,避免楊箏看到她,朝著頂上喊:“搞錯了,是海藻來了?!?/p>
錢包里的錢,一分都沒有動。她忽然有些失落,然后她笑著抬起頭說:“我今天發(fā)現(xiàn)一個日料店的壽司特別棒,改天帶你去吃吧?!彼肓讼耄旨恿艘痪洌皫夏愕呐笥岩彩强梢缘??!?/p>
張??粗乇艿哪抗猓е嵛岬卣f:“李珊瑚,其實你不用對我這么好。有些人挺不錯的,比如周貞貞的那個堂哥,楊箏不行。他會讓你……”
算了,他還是把另外半截話吞了回去。
那半截是,他會讓你受委屈的。他不能待她好,待她好了,會給她帶來厄運的。從小到大,不都是這樣嗎?
他們剛遇到的時候,她還是個眾星捧月的小公主,摔個跤都會大哭一場的嬌氣。比她大一歲的張睿,雖然還是孩子,卻早就知道,什么叫怦然心動。他就像那部紅遍地球的劇里的小女孩的翻版,跟在她的身后屁顛屁顛,只不過李珊瑚沒有里頭那個小男孩那么呆,也沒那么渾,她會回頭朝他笑一笑,一點都不造作。
哎,張睿還記得他們第一次相遇的場景呢。怎么可能忘記呢?出去踢球的他經(jīng)過那堵兩米高的墻,看到那個女孩的時候還以為是個天使。她往下跳的時候,他幾乎腦袋一充血,就沖過去要接她。
結(jié)果,非但沒接住她,還害她崴到了腿。這讓他愧疚了好久,每次看到李珊瑚,都覺得特別不好意思。
也是那時候開始對她好的吧。
總是想到她。路邊看到一朵小黃花也會想,哎,李珊瑚會不會喜歡這種顏色的花呀。有了錢,一定去花店里買老大束灑著金色粉末的玫瑰給她,百合花也可以。以前不屑的女生愛逛的禮品店,也鬼使神差地進去,買了一堆女孩子的東西回家,差點被媽媽以為自己有異裝癖,把自己暴打了一頓。那些東西,都是給李珊瑚買的。
可是后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對她好,是會給她帶來劫難的。
最初的時候他當(dāng)然不會知道。一個十多歲的男生,可以信童話信鬼故事,但有哪個會把它們往自己身上攬呢?都是平凡人,那些恫嚇人的故事,左不過是為了讓他們乖乖的罷了。
可是,并不是這樣的。姥姥曾告訴過他的,幾乎被自己忘掉了的“山海之神的女兒”的故事。他忽然開始害怕。
你看,李珊瑚認(rèn)識他起,人生大落。她的父母親忽然車禍身亡。這樣狗血的事,為什么會發(fā)生在她身上呢?最初,他也想撫慰她,可是他發(fā)現(xiàn)一撫慰,她更糟糕。他每把一個欺負(fù)她的家伙打跑,她的身上就會多更多的麻煩。
他說不清楚,可他……還是想對她好。
可那是個死循環(huán)。他對她的每一次好,都會害她跌進更大的旋渦。
開始是狐疑,怎么會無端端地為了那傳說就不理她呢?直到開始反復(fù)做那些夢,夢的結(jié)局,總是以她遍體鱗傷地死去告終。
下定決心是那一次,他還是忍不住去找她,因為她弄丟了老師發(fā)的白色裙子,他特地去找了認(rèn)識的裁縫阿姨做了一件,他在街角跟她碰頭,將它交給她的時候,李珊瑚綻放出她的標(biāo)志性笑容,溫柔地,甜甜地說了聲謝謝。他下意識地想去拉她的手,被她躲開了。
然后她快步地跑到街道上,一輛疾馳而來的車,迅速減速,卻還是撞到了她。
那是他夢里的李珊瑚,就那樣抱著一件被血染紅的白裙子,摔出去。
那天晚上,他哭了很久很久,下定決心再也不會對她好。
如果他是那個故事里的少年,他寧可永遠不要遇見她。
世間有沒有災(zāi)星一說?如果有,他就是她的災(zāi)星吧,卻被她當(dāng)做福星來追逐,她真是傻透了。
可是張睿再怎么做出決絕的樣子,李珊瑚卻還是一如既往地跟在他屁股后面,而他用盡力氣編造出來的他張睿一點都不喜歡李珊瑚甚至討厭他的現(xiàn)實幻境,終究還是會因為心中的惻隱而動容。
是惻隱嗎?
分明不是吧。
看,他沒對她好之后,她的人生好像平坦了許多。她的生活走上正軌,活成了他曾經(jīng)期望過的漂亮樣子。這個發(fā)現(xiàn)讓張睿是開心的,起碼他知道,他不用消失在她的視線里,他甚至可以放縱自己喜歡她。并且,他不再做那些叫他窒息的夢了。
只是不能告訴她,不能對她好,不能夠罷了。
這樣傻的原因,他怕她也不會相信吧,只是他不能冒一點點的險。
一點點,失去她的危險。
她卻還是這么執(zhí)拗地看著他說:“我為什么不能對你好呢?”
張睿終于發(fā)怒:“李珊瑚,我都這樣對你了!你為什么還不討厭我,為什么還要喜歡我?我他媽的哪里配得上你對我這么好??!我求求你好不好!”
記不記得,曾經(jīng)有一次,你被人欺負(fù)了。我沒敢告訴你,我悄悄地把那幾個家伙給打爆了。其中一個給我打掉一顆牙齒。當(dāng)時我多痛快??墒悄泷R上生病了。我當(dāng)時嚇壞了。一定是我,沒有遵循規(guī)矩,我不該對你好,我一對你好,就會有麻煩??墒俏也簧岬秒x開你,所以啊,只能讓你離開我。那由不得我,便不會太痛苦了。
5.只喜歡他
腦袋依舊疼得厲害,夢里的東西,常常無端端出現(xiàn)在自己的眼前,而記憶里也是差了下去。
那天拍完片子,他請她吃了飯,送她回來的路上,周慕向她表白。
“跟我在一起吧?!蹦菢訙睾偷囊浑p手,覆在她冰涼的手背上,她咬緊牙關(guān),沒讓自己哭出來。周慕,分明是在擔(dān)心她,而給予她撫慰。
“對不起?!彼嬖V他。
只讓周慕送到大門口,那天已經(jīng)夜深了。她的頭又疼了起來,扶住墻,有些暈。
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回頭竟是楊箏。
這時他們在教學(xué)區(qū),此刻寂靜無人,楊箏喝了不少的酒,雙目如炬地說:“李珊瑚,剛才送你回來的人是誰?。磕悴皇侵幌矚g張睿嗎?你跟別的男人勾三搭四是怎么回事?”
她百口莫辯,頭又疼,便沒有說話。而楊箏見她不答,以為是默認(rèn),更加惱火。
“我追你這么久!你一句我喜歡張睿就把我打發(fā)了!他怎么對你的?我怎么對你的?結(jié)果你現(xiàn)在跟一個開輛奔馳的就勾勾搭搭!你當(dāng)我楊箏是傻瓜嗎?我這么喜歡你!”
他一把將她摁在墻上,逼近她。爛醉的男生本就是一顆定時炸彈,何況是楊箏,一貫有一股惡作風(fēng)的他。她避開,被他摁住,唇逼過來,夢里的場景像是炸開的鞭炮,噼里啪啦響了一地,她瞪大眼睛,仿佛看到那青絲,全部從頭發(fā)剝落。
李珊瑚忘記自己是怎么回到寢室里的。
周貞貞問她,她也半天不答,她分明頭發(fā)凌亂,周貞貞問,你是被強暴了嗎?
差一點。她揶揄道。
如果不是負(fù)責(zé)執(zhí)勤的陳康經(jīng)過,讓人拉開了醉鬼楊箏,她也不知道會如何。她趴在桌子上,不知過了多久,窗外開始下雨了。
腦中的疼痛開始減淡,那夢,竟然沒有再來。
可還是聽到鐘聲,寂寥的鐘聲,一下接一下,直擊她心。
6.無法救贖
盡管當(dāng)初自己斷言拒絕了,周慕依舊是三天兩頭地跑她們寢室,她的檢驗報告出來,他頗為擔(dān)心,卻也如她所求,對周貞貞也是守口如瓶。
“你得趁早去治?!?/p>
“你告訴我……治愈的機會多大?”
“百分之十吧?!彼D難地回答她,其實百分之十,已經(jīng)是十分樂觀的數(shù)字了,他抬眼等她的反應(yīng),卻發(fā)覺李珊瑚仍是淡淡的,給寢室的魚缸換著水。
“這里頭的魚,開學(xué)初,有十多條。我跟周貞貞一起買回來的。后來啊,接二連三地翻了白肚皮。只剩下這最后一雙了。我想,其中一條若是死了,另外一條,也很難茍活吧。”她回過頭朝他說,“不過幸好,這世界上牽掛我的人并不多,如果我死掉了。好像,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呢?!?/p>
周慕抓住她的手,眼睛緊緊地盯著她,帶點惡狠狠的沖動:“李珊瑚,你怎么就這么妄自菲薄呢!你死了,會有很多人傷心的。起碼,起碼有我?!?/p>
站在寢室門口的張睿,聽到這個關(guān)于死亡的噩耗,在白熾燈下,看到李珊瑚的臉,一貫都是硬漢的他,險些摔倒,扶住欄桿,幾乎喘不過氣。
一定是他,是他讓她蒙難的!如果他沒有為她出頭狠狠地揍一把楊箏,她不會有任何事的!
少年人跌跌撞撞地跑進夜色里,腦中一片混沌過后,電影默片一般開始播放。
回憶閘口一開,那些被封藏的瞬間,統(tǒng)統(tǒng)如疾風(fēng)驟雨,席卷而來。
陳康告訴他,那天晚上楊箏對她的行為之后,他幾乎暴怒,將楊箏往死里揍了一頓。誰也拉不住。控制不了,還是控制不了別人傷害她。他可以傷害她,因為那是為她好,可是別人不可以!
那一次在齊高峰上,他聽到她的喘息聲,幾乎是死命抑制住自己想要背她的沖動,而后她從山梯上滑落,他倒吸一口冷氣,莫不是就是那一瞬間起了待她好的心,才讓她又蒙了這樣的苦難嗎?后來,竟是想都不敢想。她總是受傷害,他覺得統(tǒng)統(tǒng)是他害的,可是卻總是忍不住不見她,完全不理她,最好是她不要理他了,離她遠遠的……
還有那天晚上,他不過是擔(dān)心她有傷著,卻不敢問,只能找個理由叫她完好無損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才放下心來。
她幸福了,他也就自由了。
是誰說的,救贖是更大的諉過?
他救贖不了她,卻幾次要害她。
7.八年之久
張睿跌跌撞撞出去,還是讓李珊瑚覺察了。她追出去,看到扶著墻根大口喘氣的男生。
“張睿。你沒事吧?!?/p>
他充滿血絲的眼睛回過頭來,答非所問:“李珊瑚,你有沒有聽過一個故事……”
那是千百年前的神話,她和他的姥姥輩,都當(dāng)做過睡前故事說給他們聽。
李珊瑚懂了,他將自己當(dāng)做是那故事里的少年人,而她,是那山海之神的女兒。
所有的一切疑惑和不甘,都有了答案。
“你真的好傻哦?!彼λ?。
張睿卻像個稚氣地保護自己的信仰的孩子:“是我迷信也好,是我蠢也罷。你哪怕將這些當(dāng)做是借口。但是我就是不能拿你去冒險。
我不愛你,會有很多人給你幸福?!?/p>
李珊瑚反問他:“張睿,你難道不覺得,你這就是在對我好嗎?”
怕應(yīng)了你夢里的詛咒,怕我因為你的好而遭受劫難,所以寧可把我趕走??墒悄氵@不是,對我最大的好嗎?你這就是在保護我,對我好啊。
然后她莞爾一笑:“不過詛咒也的確應(yīng)驗,你的這種方式的保護,讓我追著你冷漠的步伐這么多年,我一直這么卑微地等著,等你回頭看我一眼……”
所以,這分明是個死循環(huán)。
你不喜歡我,不愿意對我哪怕一丁點好,難道不是我最大的劫難嗎?
然而她只是笑著跟他說:“不過,我今天只是想告訴你啊,張睿,我不等了?!?/p>
那個山海之敲鐘女,等了他的心上人上千年,等到山海變位,世紀(jì)蒼老,等沒等到她不知道。
她等了八年之久,已經(jīng)夠了,如今等到這樣一句話,就足夠了。
不應(yīng)當(dāng)換他等她。
她笑著問他:“那么你忘記那故事的結(jié)尾了嗎?那個山海之神的女兒,化身為敲鐘女,日日守候著前世人的無數(shù)次轉(zhuǎn)世,等到不老之身也老去,等到不死的愛戀也忘記了最初是為什么執(zhí)守。等到,人生里只有等待,等到忘記了為什么而等?!?/p>
那一腔執(zhí)念,在這種快餐式愛情時代里,是一種過時到近乎神話的存在。
她多慶幸,自己有。她永遠都記得張睿在他們相遇之處所給她的溫暖,那些溫暖足夠她喜歡他八年甚至更長的時光,足夠她包容他往后時光的壞。
一代宗師里的那句臺詞,世間所有相遇,都是久別重逢。以往她覺得有些過了,卻是對她和他的最好詮釋。
而世間許多分離,都是永不再見。
他愣在那里,周貞貞從樓上跑了下來,見李珊瑚往遠處走去。
她一把揪住張睿的衣領(lǐng),惡狠狠地說:“張睿,你這個渾蛋欺負(fù)我就算了,你還欺負(fù)我們家李珊瑚這么多年,你傻愣在這里多一秒,我就殺了你?!?/p>
8.你等的人
手術(shù)出來的時候,張睿一把將周慕摁在椅子上,雙手發(fā)抖,雙唇卻蹦不出一個字。
周慕笑了笑。
她沒事啊。
張睿后來也不知那詛咒是破除了,抑或從未在他和李珊瑚身上應(yīng)驗過。
他飛快地沖進病房,被攔在門口時,欣喜地朝著里頭尚還打著麻藥的姑娘招手,簡直像個瘋子。
手術(shù)前,周慕聽到李珊瑚跟他輕聲說了一個故事。
“周慕,你覺得,我是那個山海之神的女兒嗎?”
他附在她耳邊,在她打進麻藥之前,輕聲地說了一句。
“你覺得呢?你要知道,你等的人,現(xiàn)在也在外頭等你?!?/p>
編輯/寧為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