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永

1987年2月27日，中央軍委召開常務會議，專題聽取總參謀部關于全軍“七五”期間裝備規(guī)劃的匯報。

按照在未來戰(zhàn)爭中的重要性，會議對各軍兵種裝備發(fā)展的優(yōu)先順序排了個座次，依次為陸軍、空軍、二炮、海軍。

這是當時中國各軍兵種地位的真實寫照。“打仗主要靠陸軍?！边@次會議上，一位軍委領導這樣表態(tài)。此外，空軍和二炮也是重點。

海軍呢？“海軍也要上，但放后點。核潛艇不要造新的了，把現(xiàn)有的維護好；航空母艦，這個想法到21世紀再說?！?/p>

會議特別提到，對目前的困難局面要統(tǒng)一認識，不要從本單位、本系統(tǒng)的角度，提出過高要求。

3月下旬，總參謀部一位負責人對航母問題再次表態(tài)。他在會見外賓時公開表示，中國不需要、也不準備搞航空母艦。

劉華清坐不住了。軍方高層的連續(xù)表態(tài)，讓他在過去幾年為中國海軍描繪的戰(zhàn)略藍圖，面臨泡湯的危險。而在這個藍圖中，航母是至關重要的“頂層設計”。

航母緣

在劉華清的海軍生涯中，與航母結(jié)緣共有三次。

第一次是在1970年。作為海軍造船工業(yè)領導小組辦公室（簡稱“船辦”）主任的劉華清，奉命主持了新中國第一個航母工程報告。這個題為《關于建造航母的初步意見》的報告建議，第一代航母以“攜帶艦載殲擊機和反潛直升機為主的護航航空母艦”為宜。然而，1971年突發(fā)的“九一三事件”，使剛剛上馬的航母工程（代號“707工程”）戛然而止。直到此時，劉華清才知道，一年前下達航母建造令的是林彪。

第二次是1975年。在“憋不住”而寫給時任中央軍委副主席鄧小平的《關于海軍裝備問題的匯報》中，他指出，為了解決水面艦艇和潛艇到中遠海作戰(zhàn)的空中掩護和支援問題，海軍“有必要盡早著手研制攻擊型和護航型航空母艦”。

第三次，則是在其1982年就任海軍司令員后。這一次，形勢和他所處的位置都已完全不同了。

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之前，中國奉行“近岸防御”的作戰(zhàn)方針，防御的范圍為200海里以內(nèi)。海軍側(cè)重于發(fā)展作戰(zhàn)半徑較小的海軍航空兵、常規(guī)潛艇和千噸以下的水面快艇，簡稱“空、潛、快”。

1985年底，劉華清明確提出“近海防御”的海軍戰(zhàn)略。海軍的作戰(zhàn)范圍，從以“岸”為主，開始向“?！毖由臁?/p>

這一“近海防御”戰(zhàn)略，將海軍的防御范圍，從原來的200海里，擴展到太平洋東北部、南沙等“第一島鏈”以外；海上戰(zhàn)場的設置，則前出到了“第二島鏈”。

對于這些飛機飛行半徑以外的區(qū)域，一個現(xiàn)實的問題是，如何解決海戰(zhàn)中的制空權問題。

解決的路徑有幾個：一是改進飛機的質(zhì)量，擴大其飛行半徑；二是發(fā)展空中加油機；三是把飛機放到艦艇上，即航空母艦。

海軍裝備技術部原部長鄭明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從作戰(zhàn)效果看，艦機分離的前兩個方案，明顯比不上艦機一體的第三種方案。

步步推進

劉華清對于航母的表態(tài)，有一個逐漸具體化的過程。

他第一次與航母近距離接觸是在1980年5月，時任解放軍副總參謀長的他率團訪美，為中央軍委秘書長耿飚訪美打前站。他參觀了小鷹號航母，隨后又隨同耿飚參觀了突擊者號航母。這兩個海上巨無霸的恢弘氣勢和現(xiàn)代作戰(zhàn)能力，給他以巨大的震撼。

“這是海上作戰(zhàn)體系的核心”，他在回憶錄中寫道。

1984年1月，海軍第一屆裝備技術會議召開。在提及航母問題時，劉華清說：現(xiàn)在國力不行，要等一段時間，“但航母總是要造的”。

1986年初，在聽取海軍裝備技術部匯報海軍裝備發(fā)展15年設想時，他說：航母一事，到2000年總要考慮。與前一次表態(tài)相比，這一次給出了時間表。

當年4月和6月，海軍副司令員李景和裝備技術部部長鄭明分別出訪法國和意大利，目的之一正是考察航母的“造法”。飛行員出身的李景被拉到地中海上的法國福煦號航母上，看了一天演習。他回來后告訴劉華清，這正是中國需要的航母?！?萬多噸，裝載40多架飛機，咱們搞就要搞這個水平的?！焙笕谓夥跑姼笨倕⒅\長的李景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1986年8月，在聽取海軍裝備論證研究中心關于“七五”建設規(guī)劃的匯報時，劉華清指示：航母怎樣造法，是直升機航母、護航航母分步造，還是直接造護航航母，要好好論證一下。這一次，他對航母的表態(tài)已經(jīng)具體到“造法”。

按照他對航母的規(guī)劃，“七五”期間應開始論證，“八五”搞預研，2000年要視情況上型號。

“七五”全軍裝備規(guī)劃馬上就要定盤子。1987年2月27日的這次中央軍委常務會議，就是為此而舉行。

時不我待。劉華清決定不計個人得失，向總部進言。

“要出的只是一個航母平臺的錢”

1987年3月31日，匯報在海軍機關辦公樓第一會議室舉行，主題是海軍“七五”期間及未來的裝備規(guī)劃。

代表總參謀部前來聽取匯報的，是賀龍之子、年輕的總參裝備部部長賀鵬飛。

一位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的將軍坦言，總參只派一位二級部長帶隊，連主管裝備的年輕副總長都沒出面，態(tài)度耐人尋味。

參加這次匯報的，除劉華清外，還有主管裝備的海軍副司令員張序三和主管海軍航空兵的海軍副司令員李景等人。

劉華清一口氣講了兩個多小時。濃郁的鄂東口音聽起來有點費神，但清晰的邏輯彌補了這一點。

他首先表示，這次匯報，絕不是對軍委的決定有什么不同意見，只是想讓總部了解海軍的真實想法。

他首先花了很大的篇幅，來說明航母費效比的問題。因為在當時經(jīng)濟建設開道、全軍“忍耐”讓路的大背景下，成本問題成為航母面臨的最大阻力。

進入上世紀80年代，基于對世界和平與發(fā)展大趨勢的判斷，中國的國防建設開始轉(zhuǎn)型，從多年來“立足于早打、大打、打核戰(zhàn)爭”的戰(zhàn)備狀態(tài)，轉(zhuǎn)入以經(jīng)濟建設為中心的和平軌道。中國軍隊從此進入為經(jīng)濟建設服務的10多年的“忍耐期”。一個突出的表現(xiàn)，是國防開支的緊縮。

1986年，中國的軍費開支為201億元，比1979年還少21億元。前者占GDP的2.1%，只及后者的1/3強。如果到國際上買武器，按照當年的外匯牌價，1986年的軍費開支，還買不到1979年的一半。

而在這有限的經(jīng)費中，海軍在分配占比上又叨陪末座。

同時期美國的軍費分配，卻大不相同。海軍后勤部技術裝備研究所原研究員陳同柱撰文稱，上世紀70年代和80年代，美國的軍費分配大體是：海軍31%～35%，空軍30%，陸軍25%。并且，相比陸軍和空軍，海軍軍費的增長速度更快。1975年，美國海軍的軍費為285億美元，到1989年增長到1000億美元。

盡管經(jīng)費確實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但劉華清認為，這里頭存在著誤解。

其中之一是：航母是一個龐大的編隊，每一個成員都是燒錢的機器。劉華清解釋說，除航母平臺之外的其他航母編隊成員，并不需要新造，而是現(xiàn)成的，只是此前是分散的，現(xiàn)在用航母把它們“整編”，要出的只是一個航母平臺的錢。

之二是：岸基飛機可以替代航母。劉華清說，即便沒有航母，為了維護海權，也需要造岸基飛機，需要建機場。并且，由于其留空時間短，所需的飛機和相應的機場很多。這兩項成本加起來，也是一筆不小的投入。

更重要的是，有了這么多的飛機和機場，防御的觸角又能伸到哪里？“南沙飛不到，臺灣的東部飛不到，那中國的海權維護靠什么？”

而有了航母，機場就可以大大減少，岸基飛機就可以換成艦載機。艦載機的成本可能比岸基飛機略高，但總的成本并不會增加很多。關鍵是，有了航母，南沙和臺灣問題的格局，就會大不相同——解決這兩個問題，也是劉華清發(fā)展航母的重要初衷。

劉華清沒有就航母的費效比給出一個具體的數(shù)據(jù)，但結(jié)論不言而喻。他的繼任者、海軍原司令員張連忠說得很清楚：一個核動力航母編隊，可以控制幾百萬平方公里的海域面積。“有這么一個戰(zhàn)斗群，什么問題都解決了?！彼嬖V《中國新聞周刊》。

劉華清最后說，上型號可以推后，但預研不能再等，否則后悔也來不及。

航母連續(xù)劇

這次匯報，在賀鵬飛心中引起了巨大的震撼，為幾年之后，他成為主管裝備和科研的海軍副司令員，接手劉華清的未竟之事，埋下了伏筆。

匯報之后，劉華清開始抓緊時間為航母謀篇布局。

1987年4月，他將海軍軍校部長趙國鈞和干部部長傅渤海招進辦公室，下令在這年秋天開辦一期“飛行員艦長班”。

“飛行員艦長班”于9月上旬在廣州艦艇學院開學，被境外媒體直接解讀為“航母艦長班”。

這年5月和8月，經(jīng)劉華清批準，由海軍裝備論證研究中心承辦的“發(fā)展航母研討會”在北京舉行。以此為標志，中國航母論證正式全面展開。

面對劉華清在海軍導演的、引起軍隊和社會各界熱議和紛爭的這一出航母連續(xù)劇，鄧小平似乎什么話也沒有講，什么態(tài)也沒有表。

但就在當年11月，他親自點將，調(diào)劉華清出任中央軍委副秘書長。他當著兩位軍委副主席的面，指著劉華清說：“調(diào)你到軍委來工作，就是考慮到軍隊要搞現(xiàn)代化，現(xiàn)在全軍熟悉科研裝備的就你了。調(diào)你來就是抓裝備，抓現(xiàn)代化！”

1988年，中央軍委首次提出：“要注意空軍、海軍裝備的發(fā)展?！?/p>

進入90年代，中國各軍種優(yōu)先發(fā)展的順序，由過去的陸軍、空軍、二炮、海軍，變?yōu)楹＼?、空軍、二炮、陸軍?/p>

航母論證工作也隨之全面展開。1989年1月，國防科工委將“我國航母及艦載機發(fā)展可行性研究”課題，正式列入“重大軟科學研究計劃”，代號“8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