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君艷
5月初,廣州在全國首次推出出租車司機聘任制改革。許多司機都在猶疑盤算著,行走在簽與不簽的十字路口。
不論是舊有的承包制,還是新的聘任制,司機們?nèi)匀凰Σ坏簟熬o箍咒”——每日約向所在出租車公司繳納約370元的車輛承包費(俗稱“份子錢”)。少休息多跑車——這仍是他們眼下最能看清的路子。
Taxi(出租計程車)自1979年開始進入廣州。1989年入行的羅勝,曾感受過那個時代的“拉風”與“優(yōu)待”。他說,在上世紀80、90年代,的哥、豬肉佬和醫(yī)生被視為廣州女生出嫁的3種優(yōu)選職業(yè),當時進入這個行業(yè)甚至要靠關系,很多的哥是高干子弟出身。
“隨著性子干”的羅勝當時月入可達1000元左右。起初開出租車時,羅勝說廣州還是實行提成制,司機按單計提成,每跑一趟即可拿一定比例的提成,當時車是出租車車隊的,沒有底薪,愛干就干,工作時間靈活。
1991年,羅勝不再為出租車車隊跑腿,自己和哥哥一起合買了一輛出租車,開始當起老板,此時廣州進入“供車制”時代,司機買斷車輛,自負盈虧。19歲就進入出租車行業(yè)的羅勝,在這行掘到人生第一桶金。3年后,他和哥哥把出租車賣掉,兩兄弟合開了家私廠 。但有著“的哥情結(jié)”的羅勝,在1996年退出合營股份,讓哥哥獨自經(jīng)營家私廠,自己仍干回老本行。
進入2000年后,隨著“份子錢”的出現(xiàn),這個行業(yè)的焦慮與煩惱在蔓延,彼時也由供車制演變到承包制時代,自由似乎也顯得更為可貴了。
原本從事物流業(yè)的司機伍豪在2010年轉(zhuǎn)行,開起出租車本想尋“自由”,但后來意識到“自由代價很大”,開與不開無法隨心所欲,就連周末的自由也要被“葬送”。
伍豪原本很喜歡旅游,一直想去北方看雪,但休假對他來說顯得奢侈,“別人休息是休息,我們休息是掏錢啊?!蔽楹罒o奈地說道。
和伍豪一樣,愛開車的鄧三郎也曾看重這行的自由,但他的轉(zhuǎn)行還夾雜著一絲悲情色彩。
他是2006年進入出租車行業(yè)的,當初只想進來“過渡”的他,沒想到一干已干了6年。
在做出租車司機前,鄧三郎曾從事IT行業(yè)。積累了第一桶金后,鄧三郎于1993年淡出IT行業(yè),后投入200萬元開起酒樓檔,不料生意慘淡,以虧本收場。心灰意冷之下,鄧三郎轉(zhuǎn)做起專職司機,起初幫人開私家車,后才開起出租車。
“當初進這個行業(yè),沒有告訴家人,也不敢告訴家人,很怕家人擔心安全,這行社會地位也低,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编嚾烧f。
不少的哥進入這行其實都夾雜著悲情元素,他們或曾“風光一時”,前職業(yè)包含企業(yè)老板、工地包工頭等。當然,進來后,他們也沒法好好享受前輩們的自由與舒坦。
新推行的聘任制,似乎讓出租車司機們對自由有些期望——每月有4天的休假時間。
4天假期和底薪保障,對這個“休息還要掏錢”的行業(yè)來說,“誘惑”似乎夠大,伍豪當即就簽了新合同,“不比以前差,也不比以前好,只是換了一種方式”。
新制度對追求穩(wěn)定和年長的司機誘惑不小,但天天收錢月月繳錢的司機們,更看重的是實際收益。鄧三郎謹慎算完后卻發(fā)覺“實際上把30天的工作壓縮在26天干”。在估算出每月收益減少近百元的情況下,他堅定地拒簽新合同。
坐在麥當勞的鄧三郎拿著筆在白紙上劃了劃,將自己的月收入折成時薪后發(fā)現(xiàn),“才10~15元左右,比一般臨時工還少?!彼f,就連麥當勞服務員這類兼職工性價比還要高呢,至少后者的安全系數(shù)更高。
在出租車司機看來,這行工時長、風險大、收入少、地位低,司機們或多或少有前列腺炎、尿道炎、痔瘡、頸椎炎、肩周炎等疾病,且疲勞是常態(tài),多數(shù)時候,開完車下了班的他們“只想倒頭就睡”。幾乎日日無休的長時間駕駛,讓他們看上去遠比實際年齡蒼老,46歲的司機彭大榮頭發(fā)近乎花白了。
更糟糕的是,職業(yè)屬性甚至牽連到了婚姻大事。彭大榮說,這是個被老婆視為“賺不到錢”,被兒子視為“很丟面子”的行業(yè),他同樣是的哥的朋友,因此而被老婆“甩了”,最近剛剛離婚。類似故事在這群人中不少。
司機們通常不太愛找老婆“吐槽”。鄧三郎當初進這行時甚至不敢告訴老婆和家人,“覺得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對這個人生巔峰時曾月入2萬的42歲的哥來說,現(xiàn)在月入四五千的出租車職業(yè),加重了他的養(yǎng)家和生活焦慮感,同時也打痛了他的自尊心。
不過,并不是所有市民都認同出租車行業(yè)的這些特點,市民黃小兵甚至覺得出租車司機收入很高且態(tài)度很差,“有時愛載不載”。
“愛載不載”并非空穴來風。彭大榮坦承,由于經(jīng)濟壓力和投訴煩惱,司機們確實會有選擇性的載客。彭大榮把投訴視為異常煩惱的事,投訴造成的處罰,輕則停運,重則罰款,“既浪費時間又損失收益”。
投訴給司機們至少帶來三大煩惱:一、寫事件經(jīng)過;二、停運10小時,連續(xù)5天每天停運兩小時;三、填寫4~5張問答卷,填寫耗時約兩小時,嚴重的,還要罰錢。
彭大榮有些委屈地說,多數(shù)時候,出租車司機只能忍氣吞聲,“公司常常是偏向乘客方的?!焙髞?,吃過多次虧之后的彭大榮也學“精”了——不傾向載 “有文化”的人尤其是年輕女性和戴眼鏡人士,“有文化的人更懂得怎么投訴”。
投訴的煩惱和賺錢的壓力不免也會嫁接至乘客身上,司機們心情不好時,有時會向乘客發(fā)脾氣甚至與乘客打架。
鄧三郎說,沒有多少渠道來排解這些煩惱和壓力,“很多時候?qū)掀哦疾荒芡虏?,沒有多少人理解?!敝苋丈衔鐩]多少客人時,鄧三郎說,他和工友們會聚在一起喝早茶,“只能互相吐槽”,有些司機甚至靠賭博來排解壓力,“這行賭徒不少”。
的哥基本是家里的頂梁柱,擔負賺錢養(yǎng)家的壓力。鄧三郎的老婆原本是文員,但由于現(xiàn)在要照顧6歲的女兒上學,做起了全職媽媽,如今家庭負擔都落在鄧三郎一個人身上,養(yǎng)家“非常吃力”。
鄧三郎和伍豪都萌生過“退意”,伍豪甚至在干了兩三個月就想退出。以前當員工的伍豪,入這行算是感受了一回當“老板”的滋味,“集CEO、CFO、維修工、清潔工等角色于一體,得到經(jīng)營上的鍛煉”。
但“老板癮”一過,自覺提升空間小的伍豪就很想轉(zhuǎn)行了。問題是,不想被人管的他,一時又無法找到更好的出路。
曾經(jīng)轉(zhuǎn)行做家私廠又轉(zhuǎn)回出租車行業(yè)的羅勝,目睹自己與仍做家私廠老板的哥哥在經(jīng)濟收入上的差距時,只能調(diào)侃著以“人各有命”的宿命說,來安慰自己“失落的人生”。
如今,廣州街頭的出租車已達2.5萬輛,相比80年代翻了近八番。數(shù)量的爆發(fā)式增長,讓這個城市越來越塞車,而低素質(zhì)司機采取賺快錢的違規(guī)操作,也漸漸敗壞著行業(yè)名聲,使市民對這個行業(yè)的抱怨聲加大。
但出租車司機們,則感嘆前途迷茫。新實行的聘任制,并沒有給司機們帶來收入提高與生存狀態(tài)明顯改善的曙光,打車難等也仍在上演。市民梁靜怡甚至擔憂:聘任制后,出租車的服務質(zhì)量會不會更低?
司機們也有疑慮。簽了聘任制的伍豪說:簽了之后很后悔,不知道未來會有什么變化。“以前盼著漲價,現(xiàn)在擔憂漲價”的鄧三郎說,未來最大的擔心是出租車提價。他舉例說,若起步價每提高1元,每班司機每天按照25單出車量計算,每天兩班共收益50元,但一天下來,每班司機只多賺5元,而公司卻多賺40元,“漲價的罪名由我們來擔,但生意好做不好做還不知道呢”。
焦慮的出租車司機們,他們自己也不知道,他們只期望,未來不要變得更糟。
蘇少鑫
在出租車司機聘任制改革下,廣州出租車司機的命運,和過去相比雖非大起大落,但某些背景因素已悄然改變。
廣州的這個聘任制改革,既不觸動出租車管理體制下的利益鏈,同時也強化了對司機的“管理”,在全國范圍內(nèi),似乎具有某種借鑒性、啟發(fā)性、示范性意義——至少構(gòu)成了一種暗示。
我們來看一下改革的內(nèi)容。司機每天每個班產(chǎn)370元,每月運營26天,公司負責每人27升LPG,底薪1800元,公司承擔司機的社保和公積金(企業(yè)承擔部分),每月500元車輛維修費等。
好,分析一下。按之前廣州物價局規(guī)定,廣州出租車承包費,一類企業(yè)的每車每月承包費基準價才7850元,最低的三類企業(yè)則只需7450元。聘任制下,司機每月需向公司上繳19240元,公司返還給司機的包括燃氣費、底薪等。這筆賬算下來,公司與司機的收入與支出,和以前比并沒有多大的變化。
也就是說,總體上,出租車行業(yè)利益格局沒絲毫改變,所謂的哥不交“份子錢”、工資保底有獎金等等,只是文字上的游戲。
那,廣州出租車聘任制改革的“動力”何在?
從去年說起。去年,交通部、人社部、全國總工會聯(lián)合宣布,從2012年3月起,開展為期兩年的“出租汽車行業(yè)和諧勞動關系創(chuàng)建活動”。里面提出,將逐步推行出租汽車企業(yè)員工制經(jīng)營模式,代替目前承包掛靠制。
回到廣州,往前追溯一下:早在2006年,廣州市交委就在出租車行業(yè)推行勞動合同制度。2011年7月,當時廣州市出租車行業(yè)協(xié)會所透露的數(shù)據(jù)顯示,廣州的士司機百分之百與公司簽訂了勞動合同。
但是現(xiàn)實是,聲稱與出租車司機簽訂了勞動合同之后,社保費用卻全部由司機承擔。這一點,一直備受司機、輿論所詬病。
而且,對出租車公司來說,這多少是一個隱患。
盡管一方面與司機簽訂了承包合同,雙方只是一種承包關系,但是礙于上級行政部門的要求,又必須與司機簽訂勞動合同。既然簽訂勞動合同,自然就要受《勞動合同法》的規(guī)制,企業(yè)就該為司機繳納按照法律規(guī)定的企業(yè)需承擔的社保和公積金部分。
這其中隱含的法律風險,出租車公司不可能不察覺。于是,通過從承包制到聘任制的乾坤大挪移,出租車公司輕易去掉了這個隱憂,且整體利益格局沒絲毫改變。
可以想象,按照交通部的“將逐步推行出租汽車企業(yè)員工制經(jīng)營模式”的要求,廣州首推的哥聘任制,將會成為未來全國的士行業(yè)改革,落實交通部要求的范本。
而更為核心的是,從承包制向聘任制的轉(zhuǎn)變,將改變的士司機與公司之間的關系。
在承包制下,的士司機與公司的關系,本質(zhì)上是承包關系,作為對等的主體,的士司機只要按照承包合同的約定,公司對司機的約束力相當有限。而一旦實行聘任制,司機與公司的關系就變成了員工與企業(yè)的關系,除了按照雙方簽訂的勞動合同來履行各自的權責外,作為企業(yè)的員工,自然要遵守企業(yè)的規(guī)章,公司也可以依據(jù)企業(yè)章程,對員工實行管理。
這帶來的影響將是深遠的。眾所周知,目前出租車行業(yè)是一個相對比較敏感的行業(yè),在官方的傳統(tǒng)認知中,解決問題的辦法,自然是加強管理和控制。而聘任制改革,在企業(yè)管理的名義下,恰好可以達到這一點。
至于備受詬病的出租車行業(yè)壟斷利益問題,依然懸而未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