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竹盛
某酒店宴會廳,七八十名參加研討會的律師邊吃午餐邊高聲交談,只有兩位律師站著,其中一位解開襯衫,從腰腹處往兩邊扒開,露出中年發(fā)福的身體,向另一位展示長在肚皮上的幾顆良性脂肪瘤,仿佛身處自家廳堂。他就是常常在言語和行動上出人意表的“律壇怪俠”楊金柱。
在這次被認為是死磕派律師大聚會的研討會上,楊金柱剖析了自己走上“死磕”道路的心路歷程,“我覺得原來我們好多律師都是騙子,包括我自己?!甭牨娭邢仁莻鱽韼茁暩尚?,然后是響亮的掌聲。
“這不要鼓掌了,我感到很慚愧?!彼又鴴伋龈鼮榇碳さ脑挘拔艺J為,不死磕的刑辯律師,在現(xiàn)在的司法狀況下,基本上是騙子。搞個辯護詞,到法庭上講幾句,有什么用?很輕松完成任務,哪怕你一個案子收幾萬、幾十萬、上百萬—我知道北京幾個大律師一開口就是收費500萬、1000萬。但是,不死磕對不起這些錢啊,各位!”
坐在臺下的遲夙生律師正微博“直播”研討會的內(nèi)容。從2011年開始上微博的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發(fā)表和轉(zhuǎn)發(fā)了4萬多條微博,發(fā)微博的速度驚人,楊金柱還沒有講完,她已經(jīng)發(fā)出了一條微博:“律壇怪俠楊金柱……今天的觀點是—不死磕的律師是騙子?!?/p>
這句在傳播過程中被簡化,因而喪失了語境的話,迅速引起了爭議,一向?qū)罱鹬H有微詞的何輝新律師認為他說出這種“貶損同行,自我表揚,瘋狂炒作”的話一點也不意外。
另一位本想著“他們做他們的死磕派,我做我的普通律師,相安無事”的律師也被這句話激怒了,寫了一篇長文怒斥死磕派,并為自己被無辜打為“騙子”正名。他在文中質(zhì)問:“難道就因為沒有像你們一樣去死磕,沒有像你們一樣去大講特講刑訊逼供,沒有像你們一樣邊開庭邊發(fā)微博,然后就成騙子了嗎?”
楊金柱看到自己的話在微博上被簡化了,招致異議,在會場上站起來,希望大家趕緊上微博幫他“解釋一下”。因為微博而聚在一起并壯大聲勢的死磕派律師,這次卻被微博磕了一下。
死磕派律師的涌現(xiàn),在律師江湖中掀起了不小波瀾,也在更大的話題域中產(chǎn)生死磕派律師“到底是磕出法治中國,還是磕壞中國法治”的爭論。
直到最近大家才搞清楚死磕派律師這個說法的淵源。一直被認為是首創(chuàng)者的楊學林律師回憶說,他最初是聽遲夙生律師說過這個詞。2011年6月發(fā)生了“北海案”,4名刑辯律師以刑辯界臭名昭著的偽證罪被刑拘。當時恰逢“李莊案”第二季以檢方撤訴告終不久,刑辯律師們還未從勝利的喜悅中回過神來,又被現(xiàn)實狠狠打擊了一下。
激憤的律師從全國各地前往北海為被刑拘律師辯護或是聲援。上世紀80年代就開始執(zhí)業(yè)的齊齊哈爾律師遲夙生是律師界少有的全國人大代表,但她一直偏安于東北一隅。“北海案”發(fā)生之初,前往聲援的律師在當?shù)卦庥隽酥T多困難和壓制,遲夙生坐不住了,從東北飛往廣西。她看到有律師受到不明身份的人員圍攻和打傷,憂慮重重,說了一句“得死磕”。楊學林從那時開始對“死磕”這個東北方言留下了印象。
2012年初,貴陽發(fā)生“黎慶洪打黑案”,總共有50多名被告,涉及27個罪名。最終有本地和外來律師共88人出庭辯護,庭審前后持續(xù)了40多天,堪稱共和國第一大規(guī)模刑事庭審。
“黎慶洪案”在貴陽第一次開庭時,天氣異常寒冷,但庭審過程更為僵硬。甫一開庭,辯護律師便直指上級指派的公訴人身份不合法,要求回避。楊學林還清楚記得那一次交鋒,“不讓他們宣讀起訴書,他們一開口,就有律師反對?!苯┏种拢粋€上午過去了,公訴人連起訴書也沒有念成。中午吃飯時,遲夙生憂心忡忡地對楊學林說,“這個事情我看得堅決死磕。”
一語成讖。當天下午繼續(xù)開庭時,律師繼續(xù)申請公訴人回避,一直僵持到當天庭審結(jié)束。第二天,審判長一開始就宣布駁回前一天的回避申請,律師們立即提出抗議,要求復議,但是審判長不予理會,徑直讓公訴人宣讀起訴書。一些律師按捺不住,紛紛站起來抗議,最終審判長命令法警將伍雷、劉志強和楊名跨3位律師驅(qū)逐出法庭,并訓誡了多名律師。
“黎慶洪案”后,死磕這個詞就不斷出現(xiàn)在楊學林的微博和博客上。2013年2月,楊金柱、陳光武、楊學林、劉志強等在“黎慶洪案”中死磕過的律師在江西辦理“桂松案”時,斯偉江發(fā)了一條微博,戲稱:“你們死磕這班人又去搞新案子啦,不如任命你們?yōu)樗揽呐??!?/p>
不久,楊學林發(fā)了一條微博,根據(jù)辯護風格,將中國刑辯律師分成三種:死磕辯護派、形式辯護派和勾兌辯護派。后兩者分別指走過場、做足樣子的辯護律師和通過幕后勾兌解決問題的律師。
“死磕派”的叫法因此傳開來。
死磕派律師中比較年輕的王興律師并不贊成使用“死磕派”這樣的說法,“往往因為概念界定不清,導致誤會和矛盾”。
但這種擔心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實。不論是楊金柱被簡化的說法“不死磕的律師是騙子”,還是楊學林的三分法,非死磕派律師好像被歸為道義上存在問題的群體。這引起不少律師的不滿。
王立峰律師用充滿諷刺的筆調(diào)寫了一篇《正常律師轉(zhuǎn)向死磕派律師之秘笈》,描繪了一幅從接案、會見、庭審一直到結(jié)案過程的死磕派規(guī)劃路線圖,言語間頗有指責死磕派律師喜歡炒作、煽情和不顧當事人利益的意味。
黃云中律師則直指死磕派律師為撒嬌派,他批評死磕派沒有傳遞正能量,“置己身于體制對立面,以演藝手法娛樂社會。利欲之心高過公義之心,熱鬧之中對正常法制構(gòu)成破壞,也將律師業(yè)導向不歸之途,十分惡俗”。
死磕派律師受到非議不僅來自業(yè)界。頻繁發(fā)生的死磕案例也吸引了最高院高層的注意。在法庭上抗議、發(fā)微博、被逐出法庭……這些死磕表現(xiàn)被原最高院副院長張軍在一次法官培訓會上歸納成律師“鬧庭”,并要求法官加強庭審的掌控能力。
或許死磕派律師最危險的爭議來自內(nèi)部。遲夙生說,死磕派之間有時候也會死磕。盡管陳有西和斯偉江兩位成名于李莊案的律師都不承認自己是死磕派,但他們在北海案等一系列大的死磕案例中都沒有缺席。
沖突首先發(fā)生在陳有西和楊金柱之間,兩位曾并肩作戰(zhàn)的律師在北海案后突然決裂,雙方各自寫了多篇文章相互指責、“揭露”。此后先后代理過李莊案的陳有西和斯偉江之間又發(fā)生了論爭。許多律師不愿談論誰是誰非,事實上這些論爭已經(jīng)演變成了羅生門,在不同人那里將構(gòu)建出不同的“真相”。一些人認為主要是理念之爭,另外一些人則將論爭解讀為爭功。
這些發(fā)生在內(nèi)部的死磕為外界提供了話柄,強化了一些人認為死磕派律師無非是沽名釣譽者的觀點。曾任重慶市律協(xié)會長的孫尚榮律師對律師之間的爭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提出律師之間應當相互包容,不要相互糟蹋。
死磕派律師們也在努力消除誤解和爭議,他們做出的第一步努力就是為死磕正名。楊學林認為“很多人對死磕派有誤解,好像就是瞎鬧、瞎搞,我們?nèi)菑摹缎淌略V訟法》上抄的,一個字都不差,要求法院按照《刑事訴訟法》來做。如果法院做了,死磕也磕不起來”。
王甫律師自北海案開始加入死磕團隊,他認為造成誤解的關鍵在于死磕的方式太單一,無非是申請回避、被逐出法庭、死磕程序等等,而法庭上的辯護詞、辯護策略這些技術性的內(nèi)容公眾沒有看到,因此容易形成死磕派沒有技術的印象。
被楊學林稱為“傳奇人物”的朱明勇律師雖然有許多“死磕”的輝煌歷史,但也不愿意自稱為死磕派律師,因為這個概念“無法從字面意義理解真正的內(nèi)涵是什么”。在他看來,死磕在某種意義上來講,就是“對司法機關的違法進行堅決的抗爭”,而律師最大的武器就是法律。
死磕派律師雖然都不再是體制內(nèi)律師,但他們也在尋求與體制共存之道。楊金柱新年的夢想之一就是“讓執(zhí)政黨對死磕派律師們越來越包容和尊重”。在死磕派律師之前,涌現(xiàn)過一些維權律師或人權律師,以公益維權為主,通過個案推動社會進步。在朱明勇看來,他們與死磕派律師的不同之處在于,死磕派律師追求的是個案公正,而維權律師可能出于理想而傷害到當事人。
開篇提到的那次死磕派律師研討會,也吸引了一些維權律師報名參加,但研討會組織者似乎有意與他們保持距離,雖然收到報名,卻很微妙地沒有主動發(fā)出邀請。
楊金柱在會上說,大家要“好好死磕,多多賺錢”。即使是死磕派律師中表現(xiàn)最為高調(diào)的楊金柱,在楊學林看來,也是頗為務實。他舉例說,楊金柱在近期一個案子中,“前期大力死磕,網(wǎng)絡揭露,后期庭審和諧,網(wǎng)絡消聲。為何?因當事人告知有司已讓步,要求給面子。律師及時改變策略,以最大限度維護當事人利益”。死磕派律師本質(zhì)上仍然是追求業(yè)績的職業(yè)律師。
北京市司法局副局長吳慶寶近期在《環(huán)球時報》上發(fā)表了《死磕派律師更要維護法治社會》,肯定了死磕派律師的作用,提出“政府應主動團結(jié)這些律師群體,讓他們成為決策的參謀之一”,但同時也提醒“切忌私下小范圍形成與政府對立的意見和行動,將自己劃到政府的對立面”。
不少死磕派律師都提到私下場合來自官員的認可和贊賞,或是官員改變了以往對律師的偏見。楊學林在代理李莊案之后就明顯感覺到了差別,以往他代理一些比較敏感的案件時,有關部門都會找他談話,自那以后好像變得信任他了,不再有類似的談話。
王興對死磕這種辯護方式的前景不甚樂觀。在他看來,死磕要借助現(xiàn)代傳播手段,形成社會關注和輿論壓力,以促使審判得以公正進行。但是他已經(jīng)意識到,死磕派律師要避免江郎才盡,就必須不斷創(chuàng)新死磕模式,才可能維持比較高的關注度,否則只會讓公眾產(chǎn)生關注疲勞,難以形成影響力。
從李莊案一直到黎慶洪案,吸引眼球的元素不斷推出,但隨著死磕迅速走向極端化,需要動用“非?!笔址āW罱膬蓚€例子分別是“絕食抗議”和“送紅薯”。
今年5月份,楊金柱和伍雷在廣西北海市銀海區(qū)法院共同為一個職務犯罪被告人辯護,兩位律師因抗議自己的發(fā)問多次被審判長打斷,而被以“擾亂法庭秩序”驅(qū)逐出法庭,并被解除辯護權。楊金柱認為律師辯護權被法院非法剝奪,因此要求院方出面溝通,否則以絕食進行抗議。
此后,一張楊金柱獨自一人坐在法院雄偉大樓前絕食的頗有悲情意味的照片迅速在微博上傳播,吸引了大量關注。不少律師開始前往北海聲援,最終法院宣布恢復兩位律師的辯護權。
如果說絕食太過悲情,那么今年初的“送紅薯”事件則顯得頗有戲劇性。福建省“福清紀委爆炸案”主犯吳昌龍已被羈押了12年而未判,其姐姐及當?shù)芈蓭熈趾殚热硕嗄昱o果。去年底,較為溫和的張培鴻律師接手此案,但福建省高院拒絕吳昌龍更換律師,張培鴻“連高院的門都沒能進去”,于是找到楊金柱和伍雷出馬。
兩人接手后,多次聯(lián)系經(jīng)辦法官無果,開始死磕—花8元錢買了5個紅薯,在高院門口穿著律師袍“散步”,引起注意后,被“請進”法院溝通,并在微博上“直播”溝通內(nèi)容,法官很快便同意二人為吳昌龍辯護。幾個月后,吳昌龍及同案被告共5人被宣告無罪釋放。
后“黎慶洪案”的死磕開始“行為藝術化”,這或許是王興所擔心的死磕創(chuàng)意開始走向山窮水盡的跡象。但更讓死磕派律師覺得無奈的是來自法院方面的一個變化。
經(jīng)過幾次廣為傳播的死磕案例后,一些律師發(fā)現(xiàn)一些刑訴案件的庭審違反訴訟程序的情況減少了。有些案子的審判長甚至滿足律師提出的所有合法的程序上的要求,比如以往在職務犯罪中很少傳喚證人到庭作證,現(xiàn)在有死磕派律師就遇到有法院同意傳喚所有有關證人到庭作證,甚至包括反貪局局長。
今年3月份,楊金柱和楊學林在湖南省婁底市雙峰縣代理一起打黑案件,庭審進行了16天,主審法官“答應了律師提的所有要求”。楊學林說,庭審很和諧,一點死磕的余地都沒有。“死磕只能磕程序,沒辦法磕實體”,盡管該案判決結(jié)果令他們很不滿意,但也沒其他辦法。
就在近日,法治記者陳寶成在山東平度老家因為抗拆被以非法拘禁罪刑事拘留,至少數(shù)十名律師趕赴平度,準備“死磕”。如楊學林所說,死磕只能磕程序,此次陳寶成案最大的爭議在于事實與罪名等實體問題,死磕是否仍然奏效,是否仍然能夠獲得幾乎一片倒的輿論支持,這還有待揭曉。
著名刑法學家陳興良教授覺得死磕派律師“不像律師”,但是“律師不像律師首先是因為法官不像法官”,他認為“不可否認死磕派律師以一種自我犧牲的方式推動法治進步”。從掀起業(yè)界漣漪到撬動中國法治進程,死磕派律師無論毀譽幾何,都將是中國法治史上的重要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