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普通青年和2B青年,越來越只具有看文藝青年“裝13”的份了。公共空間,還有人們的情緒氣質(zhì),都已“文青化”。
看一下就很清楚:粉絲無數(shù)、一呼百應的,幾乎全是文青或文青的高級、另類版本:公知、娛樂明星、商業(yè)名人。而他們之間,界限日益模糊:公知走了娛樂路線,明星和商人走了公知路線。就算某些有學者身份的公知在公共領域走紅,他們的語言和思維方式,也具有“文青”的特征—你根本看不到他們采用了邏輯推理的方式。
改革30多年,中國社會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看上去就是一堆雜亂情緒的總和:亢奮、焦慮、迷茫、追求發(fā)泄……它決定了受到追捧的從來不是打算用理性去說服人們頭腦的人,而是那些用“文青”語言和思維去迎合社會情緒的玩家。
這宣告,啟蒙真的結束了,現(xiàn)在是“后啟蒙”時代,是文青化的中國時刻。要破譯中國的未來,大概也需要從這里入手。
從前段時間起,因為中紀委書記王岐山的推薦,法國歷史學家托克維爾的書《舊制度與大革命》火了,無論是官場,還是民間,一個人不知道這本書,都怕別人說自己沒有跟上形勢,不懂現(xiàn)在的中國。
224年前發(fā)生了大革命的法國,確實和現(xiàn)在的中國有某些相似性。比如,那個時候政府已經(jīng)改革了,但特權階層還不想和老百姓平等;比如,都經(jīng)過了“啟蒙”,“自由”、“平等”的口號誰都會說(就像一個娛樂明星也會說一樣);比如,社會不公、貧富分化、人們火氣很大;等等。
最有意思、同時也是很多人沒有注意到的卻是,那時候的法國,和現(xiàn)在的中國還有非常重要的一種相似性,就是“文青化”—在說政治、社會、道德問題時,隨處可見文藝腔和“姿態(tài)分子”。人們在對待這些問題時,也很有文青的范兒,“裝13”性強—表達夸張、有美感、煽情、簡單化,同時自認真理在握。不同點可能僅僅是,中國社會的文青化有娛樂因素,背后也有商業(yè)的操縱。
托克維爾本人并不擅長歐洲人喜歡玩的邏輯推理,在文風、氣質(zhì)上其實也是半個文青,但他對當時已文青化的法國沒有好感。文青化到什么程度呢?—“政治語言中充滿了一般性的詞組、抽象的術語、浮夸之詞以及文學句式。這種文風……滲入所有階級,而且不費吹灰之力,便深入到最下層階級。”
這簡直像是在說今天的中國。文青的話語是最為大眾所聽懂的語言,因為是心理在聽,不是頭腦在聽。
一般而言,有什么樣的偶像,就有什么樣的粉絲,反過來也一樣—因為某種情緒氣質(zhì)只能吸引相同情緒氣質(zhì)的人,某種心靈只能吸引到同類型的心靈。
在中國,后者的因素很重要,偶像要考慮市場需求。但在當時的法國,托克維爾觀察到的更多是前者,他發(fā)現(xiàn),大革命前,法國人閱讀時,“染上了作家們的本能、性情、好惡乃至癖性……”這相當于是“啟蒙者”在對“被啟蒙者”集體催情。
如果不和政治、娛樂發(fā)生關聯(lián),我們看到的也就是一幫文藝青年在咖啡館、在麗江這樣的小資勝地以及在微博上“裝13”,社會根本不可能被文青化。當時的法國,是以文學的方式對政治表達亢奮,而現(xiàn)在的中國,則是一個復合體:以娛樂的、文學的方式對政治亢奮,以政治的方式對娛樂、文學亢奮。
共同點正如托克維爾所諷刺的:“保持了取自文學的習氣,卻幾乎完全喪失了對文學的年深日久的熱愛。”莫言突然之間熱了一把,那是因為他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還有“政治”,而不是此前沒多少人看過的那些文學作品。
從話語方式來說,理性的、講究邏輯推理的啟蒙,遠不能和文青化語言的啟蒙相提并論,因為只有用后者的話語方式,最普通的老百姓才聽得懂。它繼續(xù)著“后啟蒙”時代對于權力的批判,而且是全民的批判。
公共空間和人們的情緒氣質(zhì)是如何文青化的呢?也許玄機重重。
20世紀80年代,文學大行其道,不知道有多少作家和詩人把名利色都收入囊中。但那個時候,雖然做文學青年是一件挺時尚、高檔的事情,但文青的語言和思維方式還只局限于和“文學”有關的東西,文學還沒有和娛樂、消費主義勾搭在一起,沒有對整個社會的催情效應。尤其重要的是,它的土壤不是社會情緒,而是理想主義;人們的心理狀態(tài)是樂觀,而不是焦慮、感覺挫敗。
20世紀90年代,到大概2009年的“微博元年”前,社會公共空間和人們的情緒氣質(zhì)文青化也不明顯。一路走過來,它有很清晰的軌跡。
一方面,理想主義消退了,人們一頭扎進世俗,開始談錢,社會日益功利化,社會結構被重構,貧富分化加劇,社會結構斷裂,階層固化;另一方面,人們以哲學的、政治學的、經(jīng)濟學的、社會學的等方式,接過“啟蒙”的大旗,繼續(xù)在公共空間說話,但這幫人基本上都是學者,訴諸的是理性,影響有限。娛樂界和知識界,還算是各玩各的。
但過去那么多年,其實也為文青化準備好了社會條件。
其一,社會不公引起人們的受挫感,引發(fā)出強烈的社會情緒,這些情緒需要得到表達,得到迎合,得到發(fā)泄。其二,“政治”的東西開始泛化,社會的、經(jīng)濟的、文學的、道德的、娛樂的,全都可以和“政治”扯上關系,而權力對這些領域的干預,也很容易讓“政治”話題獲得公共傳播。其三,和前面兩點相應的,是對政治的消費具有了很大的商業(yè)價值,它可以為一個人獲取道德優(yōu)勢和影響力。其四,“啟蒙”基本完成,很多價值觀念、政治學知識,都變成了常識,可以簡單地用口號表達,任何人都會說,比的就看誰更有名,更煽情,還要進行理性論證的那些言論,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有耐心去聽。
這些社會條件,經(jīng)由微博這一影響力極大的新的公共空間的催化,終于修成文青化的正果。
在“后啟蒙”時代,所謂“人人都有麥克風”,人人也都可以直接表達自己的觀點,假定自己早已懂得“要自由”、“要民主”、“要權利”。人們需要的,并不是誰來啟蒙自己,也不是“代言”,而是代發(fā)泄情緒,同時能夠讓找不到存在感的自己沾上一點價值屬性。所以成為偶像的人必須是個名人,而且要經(jīng)常在公共空間存在,最好媒體一直在炒作他/她—以彌補粉絲們在現(xiàn)實中的失意和焦慮。因此一個規(guī)律就是,偶像不經(jīng)常存在,粉絲就找不到存在感。這種任務,只有公知化的娛樂明星、娛樂化的公知,或公知化和娛樂化的商人才能勝任,也只有文青化的語言和思維方式,才能吸引他們。
哲學家們經(jīng)常說,語言就是對現(xiàn)實的一種構造,因為一種語言的結構和內(nèi)容,對應著“是什么”和“應該是什么”。文青化的語言也是如此。
文青化語言的第一個特征,是它從來不進行邏輯推理,它訴諸于心理的暗示,而不是頭腦的說服;第二個特征,是它或夸張,或玩“朦朧”,讓語言具有某種美感;第三個特征,簡單化,口號化;第四個特征,把事實判斷和價值判斷混為一談;第五個特征,情緒化。
因為無法進行邏輯推理,文青化的思維方式之一就是假定自己是對的,自我感覺良好,立場先行,在公共空間,遇到不同意見,極容易變得不寬容。另外,因為情緒化,文青化的思維從來只看見自己在說什么,而且是從自己的思維去理解對方,導致看似對立的觀點根本無法構成“對話”。
這是讓人相當爽的。文青化的語言,因為它的這些特征,極容易傳染,擴散,構成一種公共狂歡,一種“集體認知”。它描述的雖然只是事情的表象,但對于那些思維方式和心理需求都拒斥邏輯推理的人來說,他們會自我說服:這就是真相。
有兩個使文青化語言走向神圣的心理規(guī)律。一、如果一個人比較理性,他會保持謙虛;而如果一個人具有文青的情緒氣質(zhì),則往往自我感覺良好。反過來,在認知上自我感覺良好的人,往往傾向于采用文青化的語言。二、一個人如果失意,如果有“被迫害感”,他一定會假定自己是對的,他要做的,其實只是用夸張、簡單的、也就是文青化的語言方式來說明自己站在了道義和真理一邊。
對于現(xiàn)在的中國來說,公共空間和人們的情緒氣質(zhì)文青化,會產(chǎn)生哪些后果呢?
作為“后啟蒙”時代的產(chǎn)物,文青化是有“正功能”、“正能量”的。它把原本知識分子在傳播上只是對一部分國民的啟蒙,變成了一種文青的高級版本對于粉絲的啟蒙(雖然同時也是商業(yè)需要),尤其是全民的自我啟蒙。從話語方式來說,理性的、講究邏輯推理的啟蒙,遠不能和文青化語言的啟蒙相提并論,因為只有用后者的話語方式,最普通的老百姓才聽得懂。它繼續(xù)著“后啟蒙”時代對于權力的批判,而且是全民的批判。當一個社會,在關于權力與權利的思考上達到了這種程度,那么,一定到了變革前的臨界點。
當然,“負功能”,“負能量”也是明顯的。如果說哲學的認知代表深刻,那么文青化的認知只能和淺薄為伍,它的確把很多東西簡單化,理想化了,但從來不會自我覺知或反思。因為無法進行邏輯推理,文青化的思維方式之一就是假定自己是對的,自我感覺良好,立場先行,在公共空間,遇到不同意見,極容易變得不寬容。另外,因為情緒化,文青化的思維從來只看見自己在說什么,而且是從自己的思維去理解對方,導致看似對立的觀點根本無法構成“對話”,所以,決定爭論的“勝負”的,往往是哪一邊勢力大,而不是理性的辯駁。這些,無疑都給中國的未來蒙上陰影。
和當年的法國一樣,如果文青的情緒氣質(zhì),被帶入了實際的政治進程,那不一定是好事。因為人們很容易激動,而能夠讓他們激動的,一定是極端的、具有破壞性的東西。
如何“馴服”文青化?既然它是由社會情緒支撐的,而社會情緒又來源于社會不公,那讓社會變得公平正義就是政府必須要干好的事情。這相當于“滅火”。
同時,在民主政治的推進中,必須實際地擴大公民的政治參與。托克維爾發(fā)現(xiàn),固然文青化對于法國大革命起了作用,但那只是加了一把火,火能燒起來,是由舊制度改革的不徹底造成的。他說,“假如法國人像以前一樣在三級會議中參政,每天在省議會中繼續(xù)致力地方行政,那么可以斷定,法國人絕不會像此時此刻那樣……”
如果中國普通公民可以更多地參與評議、決定一項政策的出臺,可以讓權力有所敬畏,恐怕也不會如此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