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順東
斷翅之后
□王順東
二十一世紀(jì)初的一個金色秋天,在福建土樓風(fēng)景點——永定客家人聚居的地方,成群結(jié)隊熙熙攘攘的游客中間,夾雜著一位瘦高個子黃發(fā)碧眼的老年白人,他的旁邊走著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年中國婦女;老年婦女的個頭也就剛搭到白人老者的胳膊肘,很顯另類;不時被好奇的游客指指點點,竊竊議論。一路上,老者始終憐惜地牽著她的手,時而和顏悅色地看看她,時而兩人親切地呢喃細(xì)語,攜手相依。他們的身旁陪伴著一個著客家衣裝的娃娃臉小伙子,臉上泛起由衷的微笑。當(dāng)他們沉浸在小橋流水人家的詩意美景里時,白人老者向陪同的客家小伙突然問道:
“縣城東門外的那座基督教堂還在嗎?”
小伙熱情道:“在的,在的,還保存得挺好呢?!?/p>
于是,他們來到了那座頗顯老舊滄桑感的基督教堂跟前。
白人老者深情地指著教堂對中國婦人說:
“它還是老樣子呢,桂娥,你還記得我們在教堂里舉行婚禮的情景嗎?”
“怎么不記得?這里是我的老家呢,當(dāng)年我穿上了你從美國給我?guī)淼陌咨榧?,你給我戴上了婚戒,那么多的鄉(xiāng)親趕來看熱鬧,你還向我幽了一默哩……”夫人肖桂娥親昵地望著白人老頭回憶著說。
白人老者眨一眨活潑的藍(lán)眼睛回應(yīng)道:“記得,記得,還是教堂的牧師迪約翰先生給我們主持的婚禮呢。”
陪同的客家小伙頓時驚訝道:“啊,你們是在這里舉辦婚禮的?真沒想到,太神奇了。”
“不神奇,是事實?!卑兹死险吆头蛉诵す鸲鹌届o地看一看教堂說。
于是,兩位老者向客家小伙自豪而悲愴地述說起了他們在永定仙師山區(qū)偶遇的經(jīng)過。
那是在1943年11月的一天,臨近中午,永定仙師山區(qū)上空,從西面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怪叫聲,接而槍炮聲大作,把仙師山區(qū)的寂寥徹底撕碎攪翻了。
客家獵戶肖山源帶著女兒肖桂娥閃出森林,抬頭望去,只見一架涂抹著白色大鯊魚牙齒的飛機被十幾架染著紅色膏藥旗的日本戰(zhàn)機緊追不舍;大鯊魚孤單無援,在空中上下起浮,搖搖擺擺,毫無還手之力;眨眼間,大鯊魚肚腹中間冒出滾滾濃煙。又是一陣密集的槍彈聲,大鯊魚頓時打一個滾,變成一個大火球,向一座無名山頭撞去;隨著一聲驚天動地的巨大聲響,那座山頭瞬間劈去了半邊,燃起了熊熊大火。剎那間,濃煙中突地崩出一朵藍(lán)色大蘑菇,那是一架降落傘,傘下吊著一個人,飄飄悠悠向森林中落去。
日本人的三架飛機在冒著煙火的無名山頭繞了一圈,飛走了。
肖山源父女倆被眼前的情景驚訝得目瞪口呆,心中怦怦直跳;肖桂娥慌里慌張指著降落傘說:“阿爸,那傘下是個人哩。”
“沒錯,快跑,快去救那個人!”肖山源沒有多想,本能地拉起女兒,邊吩咐邊跑。
“阿爸,能救嗎?那是個好人還是壞人,我們可別救錯了。”肖桂娥跟著阿爸邊跑邊問。
“你沒看到他是被貼著膏藥旗的日本飛機打下來的,被日本鬼子打的人絕不是壞人;快跑,去救人要緊!”肖山源顧不得女兒多說,拽著她的手,三步并作兩步,向降落傘落下的方向跑去。
交冬時節(jié),蒼茫的原始森林又恢復(fù)平靜,升騰起一股股白色煙氣。不大一會,父女倆便趕到了降落傘墜落的山凹,只見一個身穿藍(lán)色航空服、頭戴銀盔的飛行員,一只腳卡進高大烏桕樹的樹杈間,手臂張開著,頭朝下倒掛下來;藍(lán)色降落傘撕裂得破破爛爛,只有幾根亮晶晶的繩索勒住了他,一動也不動。再細(xì)看,有滴滴的水珠滴下來,肖山源忙伸手去接,竟是殷紅殷紅的鮮血!
肖山源撂下肩上的獵槍就要往樹上攀。
肖桂娥急忙上前拽父親一把,“阿爸,我上!”
到達樹頂,定睛一看,七八根繩索橫七豎八纏住了瘦長的飛行員;他穿藍(lán)色航空服,渾身是血,一動也不動,看上去奄奄一息。肖桂娥不由自主地去摸腰間的短刀,要探過身去割斷那亂七八糟的繩索;轉(zhuǎn)念想,不行,飛行員萬一掉下樹,頭朝下,狗啃地,肯定會沒命的。把他往上拉?肖桂娥伸手抓住一根繩索,蹬牢腳跟,“嘿”地一使勁,拉不動……正猶豫間,樹下的阿爸用手掌卷成喇叭大聲喊道:“娥仔,先纏牢一根承重繩子,把他的腳從樹杈間拔出來,一點一點往下放!”
阿爸的喊聲一下提醒了肖桂娥。
照此放下去一截,就聽遠(yuǎn)方的天空中又傳來飛機的嗡嗡聲。
這聲音無疑增加了父女倆的慌張感。
“娥仔,快一點快一點,是不是日本人的飛機聲?!”肖山源跺著腳,仰頭朝樹上喊叫著。
樹上:“阿爸,我都快撐不住了;不能快,這個外國人傷得厲害,萬一掉下去,他就沒命了!”烏桕樹上的肖桂娥死命拽住繩子,蹬牢樹杈,漲紅著臉,邊一下一下、一點一點往下放邊喊叫。
經(jīng)過這一番折騰,落到地的美國飛行員竟然蘇醒過來。他定睛一看眼前的父女倆,似乎是知道遇到救命恩人了,邊輕輕地呻吟著點點頭,有氣無力地伸出一只手指一指自己的衣領(lǐng)處。
父女倆開始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一臉茫然;他又指一指比劃著。還是肖桂娥腦子反應(yīng)快,立馬摘下飛行員的頭盔,撕開他的衣領(lǐng)處,抽出一塊硬紙片;肖山源順手接過去,只見紙片上兩行外文字一行中文字。上寫“我是美國飛行員查爾斯·邦德,與日軍作戰(zhàn),請救助我。”
此刻,天空中又傳來飛機的嗡嗡聲,聲音越來越大,他們料想的沒錯,正是一架日本人的飛機!
肖山源蹲在地上,立馬掏出一塊布巾,輕輕抹去查爾斯·邦德臉上的血跡,這才看清楚他的臉龐;一副標(biāo)準(zhǔn)的美國人長臉,可能是流血過多的原因,慘白的皮膚,高挺的鼻梁,微卷的黃發(fā),淡藍(lán)色眼睛。他不再細(xì)看,立馬吩咐女兒道:“娥仔,快去弄一些紫蘇葉來,先給他止住血,再弄他走。”
平日里,這一帶山區(qū)的客家獵人都有一套采集草藥治療槍棒傷、野獸咬傷的傳統(tǒng)醫(yī)道。肖桂娥扔下懷里的破爛降落傘,沒走幾步,匆匆捋了兩大把;肖山源接過來使勁揉搓一陣,掀開邦德的衣服,給他糊到受傷的腹部和大腿處,從降落傘上割下布條纏裹結(jié)實。
也許是過度疼痛,邦德又昏迷過去。他閉上了眼睛,乖乖地由獵戶父女兩個擺布。
肖桂娥邊幫助阿爸忙碌邊催促道:“阿爸,我們快把他背起來走吧?!?/p>
肖山源:“可不行,這樣背他肚腹受擠壓,鬧不好會擠出肝花腸子來;再說他的右大腿斷了,也不好從背后勾胳膊挎他?!?/p>
“這可怎么辦好!”肖桂娥直搓手跺腳。
肖山源:“你看有這破降落傘呢,上面有些繩子,周圍這么多樹,我們快綁個簡易擔(dān)架吧,快,快動手!”
父女倆齊動手,不一會綁成一副簡易擔(dān)架,上面鋪開他們倆從腰間解下的猞猁皮。
于是,父女兩個抬著受傷的邦德鉆進山林,疾疾向后山奔去。走不多遠(yuǎn),就聽到背后傳來幾個男人的驚叫聲:“哎!見鬼了咳!看這里折騰地一大片,什么東西也沒有剩下,人怎么就沒有了呢?!”
是當(dāng)?shù)卦?。肖山源知道也許是附近跑來了瞧新奇揀“洋落”的人?!安还芩?,娥仔,我們快一點走?!?/p>
說時遲,那時快,日本人的一架運輸機已飛到冒著煙氣的無名山頭上空,它像怪獸般嘶叫著,轉(zhuǎn)著圈子。突然艙門打開,伸出了機關(guān)槍和小炮,“嘎嘎嘎、嗵嗵嗵”,朝著樹林里一陣猛打,又是一陣猛掃;彈著點范圍在擴大,一直打到肖山源父女倆經(jīng)過的山路上。此刻,就聽到有人中彈的慘叫聲、驚叫聲,這可能是那些趕來瞧新奇的人不幸中彈了。緊接著,運輸機爬高了,從艙門里彈出了十幾架降落傘,順著風(fēng)勢,晃晃悠悠地降落到了肖山源家獨居的那個山頭附近。
可惜,正抬著擔(dān)架行走的肖山源父女倆卻沒有注意到這些。
父女倆在密密匝匝的樹林間曲里拐彎爬了三四里陡坡,終于爬進了半山腰那個一人多高的八仙洞。
此刻,邦德微微睜開淡藍(lán)的眼睛,默默地看著他們所做的一切,幽幽的目光里透著感激和謝意;但他仍時不時發(fā)出哼哼唧唧的呻吟聲,看來傷口實在是太痛了。
肖山源搓著手,轉(zhuǎn)著圈道:“娥仔,我們光守在這里沒用,糊紫蘇葉止止血還可以,關(guān)鍵是給他恢復(fù)傷口。那治槍棒傷的藥在家里呢,再說這里也沒吃沒喝的,時間不能再耽擱,我們趕快回家去給他弄藥弄吃的?!?/p>
肖桂娥不放心地低頭看一看邦德道:“阿爸,把他一個人放在這兒能行?”
肖山源:“能行的,這里很隱蔽。我們再弄些樹枝把洞口遮掩一下,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的;反正咱家離這里也不算遠(yuǎn),快去快回,耽擱不了多久。”
父女倆出來洞口,一路狂奔而去。
山洞里頓時寂靜無聲。被傷痛折磨的邦德似睡非睡,他閉上了眼睛,靜靜等待著……冥冥中,他覺著自己在天國里行走著,《圣經(jīng)》里一種清晰的聲音在空中回響著:神啊,感謝你,感謝你把他們派到這里來,‘我雖行在患難中,他們必將會把我救活’……接著又隱約響起另一種聲音,這聲音雖然模模糊糊,依稀還能聽得見:“雖然他們的答應(yīng)延擱了些,雖然我們還須在患難中繼續(xù)受逼迫,但是患難的中心是他們施行拯救的地方,不是他們誤事的地方。到了那時,他們要伸出他的手來對付仇敵的憤怒……信徒們,你沒有理由絕望……”
肖山源的家在六七華里外密林中的一座獨立山頭上,遠(yuǎn)離村莊;父女倆剛要走近自家籬笆大門時,突然,十幾個日本兵從樹林中竄將出來,好像是早就埋伏好了似的:“巴嘎,站?。 ?/p>
兩個人來不及取獵槍反應(yīng),肖山源一聲喊:“不好,怎么日本兵搜來了!娥仔,快找你表姐去!”說完,攥住肩背上的獵槍打一個轉(zhuǎn)身;肖桂娥趁此一貓腰,一閃身,貍貓一般鉆進了樹叢;接而幾個滾,眨眼間閃進了密林中。一陣槍聲,幾個日本兵追了過去。
肖山源被逮個正著。日本兵兇神惡煞地端刺刀對著他,有一個上來奪下了他肩上的獵槍。
一個叫龜田的小隊長走了過來,這家伙掛中尉軍銜,五短身材,羅圈腿,瞇縫眼,從腰間抽出指揮刀指著肖山源問道:“你的,看到美國飛行員的沒有?!”
肖山源斜愣斜愣眼睛瞪他一下,囁嚅一句反問道:“什么飛行員?”接著低下頭去。
此刻,只聽到一聲撕心裂肺般叫喊:“你們抓我老頭子干什么?他犯了什么事?!”肖山源的妻子吳肖氏叫喊著從柴門院子里奔出來,要撲到肖山源跟前來,解救丈夫。幾個日本兵哇哇啦啦橫槍架住了吳肖氏,愣是用刺刀逼住了她,她身后院子里的雞鴨鵝狗也都跟著驚叫打轉(zhuǎn),嘰嘰嘎嘎汪汪汪地亂哄起來。
日本兵并不慌忙,逼住肖山源對峙著。突然從樹林中鉆出幾個跑得氣喘吁吁的士兵,他們是去追趕肖桂娥的,立馬向龜田敬禮報告說沒有抓到逃跑的人。
眼前的氣氛僵硬緊張,還是站在龜田旁邊“四眼”翻譯官鬼心子多。他湊上前來,細(xì)細(xì)打量著肖山源,獵狗般圍著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左尋右找,上下查看;霎時間,他勾腰驚叫道:“隊、隊長,你快看,他褲腿腳角上有新鮮血跡!”
龜田獰笑一聲:“啊哈,快說,這血跡是怎么回事?!”
肖山源先是愣怔一下,停一停,恨恨道:“這是我們打到了野狼,剝狼皮留下的。”
翻譯官扶一扶眼鏡框:“剝狼皮?不遲不早,就在美國飛行員落下的時間,你們就打到狼了?狼呢?嗯?你跟逃跑的那個女人手上什么獵物都沒有!”
看來,日本鬼子們像是得到了什么確鑿情報。肖山源也頓時有些后悔,這褲腿腳上的血跡是什么時候沾上的?他想著想著,噢,是邦德從樹上吊下來,我抱住他放在地上……
想到這兒,肖山源反而有些鎮(zhèn)定,瞪他們一眼說:“扒狼皮才沾了血跡,不信你們過來聞聞,是人血還是獸血?”客家漢子準(zhǔn)備一腳踢死一個,還賺一個呢。
龜田瞇縫的細(xì)眼睛里閃著狡黠兇惡的光芒,手指肖山源和吳肖氏吼道:“鬼話的撒謊,都給我綁起來,進院子搜,找飛行員的有!”
鬼子兵將肖山源和吳肖氏綁起來,呼隆呼隆擁進了柴門院子里。這幫強盜哇哇啦啦怪叫著:“美國飛行員的,滾出來!”“不出來的,死啦死啦的!”他們端著刺刀東捅西戳,滿院子里跑著捉雞抓鴨。有的兵闖進房間去,砸窗戶扯門簾,翻這翻那,見能用的東西就摔,摔不爛的就砸;遇稍暗的角落,先用刺刀捅,然后再翻找,將三四個房間翻騰得亂七八糟,一地狼藉。
突然,院子一側(cè)的草棚前,三四個士兵從木板壁上撕下一張正在晾曬的老虎皮,一邊爭奪怪叫,一邊撕扯著,誰也不讓誰。
站在院子里的吳肖氏見日本兵要將老虎皮搶走,焦急萬分,這可是老頭子和女兒費了大半年的勁,冒死挖陷阱抓住的一只華南虎,僅虎骨虎肉出售就維持了一年多開銷,這張虎皮可是維持他們今后生計的命根子呀。
情急之下,吳肖氏竟然掙脫一只手,不顧三七二十一,一頭撞將上去,邊死命抓住虎皮往一邊拖,邊聲嘶力竭喊叫:“你們這些狗強盜,不能搶走我家的虎皮!”此刻,一個撕扯紅了眼的矬地瓜老兵,齜牙咧嘴哇哇兩聲,端起刺刀向吳肖氏捅來,她啊呀一聲捂住前胸,晃了兩晃,倒在血泊中。
一個日本兵跑過來向龜田報告道:“報告隊長,什么的都沒有搜到!”
龜田握住指揮刀,狠瞪士兵一眼,呲起仁丹胡罵道:“巴格牙魯?shù)?,難道美國飛行員土遁了還是插翅膀飛了?!哼,我們先把這個男人抓走,我要給他來個放線的釣魚,殺他個回馬槍!”他擼起袖子揮一揮手:“帶走老家伙,放火燒了了他的窩!”
聽到命令,押解肖山源的日本兵怕他反抗,將他推搡到路口處,其他士兵一窩蜂般去找柴禾、抱樹枝、撿破爛什物,堆在涼棚和草寮周圍放起火來。
那個捅死吳肖氏、得到虎皮的殘忍老兵,似要消滅罪證,將吳肖氏的尸體拖進了涼棚中央的大火中間,哇啦哇啦兩句,跳著叫著跑走了。
躲在遠(yuǎn)處一座山頭上的肖桂娥驀然想起阿爸撞到鬼子兵時對她叫,要她找表姐去。
她知道表姐董梅是個大能人。自從日本兵打進中國,她就放下了縣中學(xué)的教職,參加了共產(chǎn)黨抗日游擊隊。她曾帶著十幾個人到家里來住過一宿。說他們常在鳳葉尖山區(qū)一帶活動,要能找到她,阿爸就有希望可救。
想到這里,她下來山頭,向鳳葉尖山區(qū)奔去。
但這鳳葉尖山區(qū)延綿幾十里,大了去了,到哪里去尋覓?她無功而返。
回到家,院子里的大火已熄滅,草寮和涼棚倒塌在灰燼中,殘垣斷壁,破敗不堪,一片焦黑,散發(fā)著嗆人氣息。
日本兵已經(jīng)下山,想必是去找村莊駐扎。院里院外靜悄悄,沒有一絲人氣。
肖桂娥渾身發(fā)抖,焦急地喊道:“阿媽!阿爸!”沒有回聲。再喊也沒有聲音?!澳皇恰彼X子里閃現(xiàn)著恐怖可怕的念頭,邊哭喊著邊在院子里翻找,當(dāng)翻騰到?jīng)雠锬莾旱幕覡a時,她的腦袋像炸開了一般,咬牙切齒狂叫著:“阿媽呀,你死得慘!萬惡的日本鬼子,我要把你們千殺萬剮報血仇!”
驀然間,樹林深處響起咯咯咯地雞叫聲,哪來的雞?說時遲那時快,一只白色健壯大公雞在肖桂娥眼前閃了一下,也許是仇恨使然,她抓起獵槍,心里罵道:“畜生,姑奶奶正需要呢,打的就是你?!?/p>
肖桂娥家里每年都養(yǎng)幾只白公雞,阿媽精心飼養(yǎng),都是為鄉(xiāng)親治病療傷關(guān)鍵時刻的不備之需。
肖桂娥揀回白公雞,像往常阿爸所做的那樣,將雞放進院子旮旯里的石臼中,即不脫毛,也不放血開膛扒肚,囫圇個兒地用石錘搗個稀巴爛。然后到房子廢墟的灶臺一側(cè)挖出一個小鐵桶,揭去一張寫字的紙片,倒出黃褐色草藥粉,摻進石臼,攪拌均勻。
當(dāng)肖桂娥要把小鐵桶放回灶旁的土坑里時,又想到了山洞里受傷的邦德還沒吃沒喝的,想到了阿媽每天習(xí)慣將那只灰色母山羊栓到后山坡一處隱蔽地方去啃草,如果用這一只小鐵桶裝些羊奶給邦德多好啊。
真是天意使然,母山羊竟還在。肖桂娥將它牽將過來撫摸一陣,張著小鐵桶,三把兩把擠出了大半桶羊奶拎回來。
進八仙洞時,正在喏喏念念祈禱的邦德一眼看到了她:“?。√焓?,我的天使回來了。我祈禱得沒錯,她會回來救我的,她真的來了!”“哈啰,我的救星,歡迎你!”他眼睛里放射著光彩,不疊聲地念叨著。
邦德又渴又餓,顧不得客氣和謙讓,抓起鐵桶咕咚咕咚喝了個飽,喝完抹抹嘴巴,感激地向肖桂娥笑一笑。
接著,肖桂娥打著手勢將邦德的衣服脫下,也顧不得羞澀,給他清傷口,糊藥。
邦德溫順地任肖桂娥擺弄,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看,中等個子,不胖也不瘦,烏黑的長發(fā)下面是水汪汪的大眼睛,好看的兩道鳳眉微微上挑,挺直的鼻梁下面配著薄薄的紅嘴唇兒;俊俏面龐上透著一種特有的客家姑娘颯爽英姿氣質(zhì)。
待肖桂娥回到家剛要推開破柴門,突然,旁邊樹林里閃出兩個陌生男人,追過來問道:“喂,小妹,這附近一架美國飛機被日本人飛機打下來撞山了,好大的聲響,聽說還有一個跳傘逃生的飛行員,你見到過嗎?”
肖桂娥下意識地抓住背上的獵槍,回頭警覺地問道:“你們是什么人?問這個干什么?”
那個年齡稍大些的沉穩(wěn)道:“你不要慌張,我們是共產(chǎn)黨游擊隊的,是當(dāng)?shù)厝?,不是壞人,上級派我們來查找查找,好將人救回去?!?/p>
肖桂娥仍然警覺地看著他們,心里打鼓道:“現(xiàn)在兵荒馬亂,特務(wù)漢奸到處竄悠;當(dāng)?shù)厝?,不是壞人?你們也查找起美國飛行員來了?你們腦門子上也沒有寫字,誰知道你們是好人還是壞人?”
肖桂娥鎮(zhèn)靜一下順口道:“我們也聽見響聲了,這么大的響聲誰聽不見,可是沒見過什么飛行員呀。”
年齡大的人腰間鼓鼓囊囊的,像是掖著槍,他仍不放棄,走上前來說:“小妹,我們的確不是壞人,確實是共產(chǎn)黨游擊隊的,我們常在鳳葉尖山區(qū)一帶活動駐扎?!?/p>
“鳳葉尖山區(qū)一帶?這倒跟表姐跟我說的差不多?!毙す鸲鹦睦锊挥X一怔。
那個年齡小的人忽然湊上來指著院子里說:“老丁你快看,這院子怎么燒得這樣慘,一樣?xùn)|西也沒剩下?!?/p>
老丁道:“別人誰會這樣干,肯定是日本鬼子們干的,我們不是看到從日本飛機里跳出了十幾架降落傘嗎?”
“操他個八輩子祖宗,這幫野獸真狠,不消滅他們,我們還算啥共產(chǎn)黨游擊隊?!”年齡小的人憤憤罵道。
此刻,肖桂娥忍不住哽咽道:“十幾個日本兵埋伏在我家附近,突然抓住俺阿爸逼著要交出什么美國飛行員,他們沖進來燒房子,搶東西;他們捅死了我阿媽,抓走了我阿爸……”
老丁氣憤道:“只有讓日本強盜嘗到游擊隊的子彈和大刀,他們才會知道馬王爺(狼)也長獠牙四只眼!”
肖桂娥尋思,既然家里燒得一樣不剩,沒柴沒米沒油鹽,我還要給山洞里的邦德搞東西吃。他們說游擊隊常在鳳葉尖山區(qū)一帶活動,跟我表姐說給我的差不離。我何不先打聽打聽表姐的下落?……只有找到表姐,拯救邦德才有辦法。于是,她靠近兩人,大著膽子問道:“你們說是共產(chǎn)黨游擊隊的,你們認(rèn)識一個叫董梅的人嗎?”
叫老丁的人哈哈一笑道:“怎么不認(rèn)識,她是我們的領(lǐng)導(dǎo),是咱游擊隊的指導(dǎo)員呢?!?/p>
“你說她長得什么樣?”肖桂娥進一步問。
“這還用說,就是她派我們兩個來尋找美國飛行員的。她二十六七歲,細(xì)高個,束短發(fā),白凈的橢圓臉,嘴巴下有顆痣;原是永定縣城中學(xué)的英文教員,她也是我們的文化教員哩?!崩隙√咸喜唤^地說著,神情頗顯自豪。
“既然她是你們的領(lǐng)導(dǎo),那,你們帶我去見見她好嗎?”
“那怎么不行?”老丁回答暢快。
于是,老丁和他的年輕伙伴便把肖桂娥帶到鳳葉尖山區(qū)一個叫煤大塢的山村,見到了表姐董梅,述說了事情經(jīng)過,接著又去見劉永生隊長。
劉隊長回過身說:“真是來得早不如趕得巧,一個村莊的兩個內(nèi)線農(nóng)民報告,明天上午,說空降的日本小隊長要帶一隊兵押解一個叫肖山源的客家獵人,要爬山到美國飛機撞山的地點繼續(xù)搜尋跳傘的飛行員?!闭f到此,劉隊長指一指肖桂娥道:“叫肖山源的獵人是你的父親吧?”
肖桂娥忙答道:“是我阿爸?!?/p>
劉隊長接著說:“上級首長要我們抓住這個時機,調(diào)集全部人馬對這十幾個鬼子兵進行伏擊,狠狠打擊一下敵人的囂張氣焰。你來也正好配合我們行動。”
空降的日本兵返回頭押解肖山源繼續(xù)搜尋美國飛行員的情報是準(zhǔn)確的。當(dāng)十幾個鬼子兵進入伏擊圈,游擊隊早已占據(jù)有利地勢,打了個漂亮伏擊戰(zhàn)。
那時,乘槍炮聲大作,肖桂娥和游擊隊隊員老丁和小劉把邦德抬出了洞口,又有四名膀大腰圓的游擊隊員前來護駕,輪流倒替著,向汀江碼頭疾走。
為什么向汀江碼頭走?劉永生隊長伏擊前已安排好:走水路便于封鎖消息,藏匿,混在漁船貨船中由永定到廣東大埔轉(zhuǎn)梅縣,經(jīng)韶關(guān)再轉(zhuǎn)道湖南進入廣西桂林美軍基地;肖桂娥一路相送,百般呵護,直到桂林才返回。
光陰似箭,轉(zhuǎn)眼到了1945年的8月15日。日本人投降了。在大洋彼岸的美國得克薩斯州空軍基地,也急壞了查爾斯·邦德。想念肖桂娥的念頭無時無刻不在煎熬著他。他急不可耐地向上司告了假,帶上那兩張曾染過他鮮血的猞猁皮;又跑到婚慶珠寶店買上了兩個鉆戒和一件白色婚紗,告別父母,風(fēng)塵仆仆來到了中國永定縣城。經(jīng)過一番尋找,終于找到了救命恩人。在縣長主持下,舉辦了一個中西合璧的熱鬧婚禮,儀式前半段按客家習(xí)俗,走進縣城東門外的教堂則按西方儀式;那氣派、那排場、那熱鬧勁兒,真叫邦德和肖桂娥這對情侶好好風(fēng)光了一陣。
六十年后,整整一個甲子的歲月,就出現(xiàn)了文章開頭的動人一幕。
責(zé)任編輯 練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