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熙
家族人丁興旺、兒孫滿堂是中國古代社會普遍追求的理想,多子多福的價值觀念深入人心,繁衍后代也成為整個家族最鄭重的使命。費孝通曾指出,延續(xù)“香火”的觀念深入民間,是中國社會最重要的信念①。幾世同堂的大家庭觀念不斷被傳統(tǒng)儒家文化所倡導和贊頌。明清以后,隨著宗族關系的進一步發(fā)展,民間大量編修家譜,所謂三世不修譜則為不孝,民間宗族對于修譜一事顯得極為鄭重。大規(guī)模且不間斷的修譜行為,其本身折射出宗族對于本族繁衍昌盛、香火不斷、源遠流長的美好期待和愿望。然而,宗族的這一理想在多大程度上能成為現實,則鮮有實證性的證據。實際上,明清時期中國人口體系中的高死亡率和低預期壽命極不利于人口繁衍和大家庭的維持。李中清等根據遼寧戶籍登記資料發(fā)現,清朝1-5歲年齡組男性人口的預期壽命是35.9歲,女性是29歲②。即便到1920年代,中國農村人口的出生預期壽命也僅僅為24.2歲③。根據寇爾-德曼的模型生命表,在出生預期壽命為30歲的情況下,40%的人會在10歲前死亡,50%的人在20歲前死亡,這意味著近半數的人在進入婚姻狀態(tài)之前就死去,無法完成傳宗接代的使命。嬰幼兒的死亡率也同樣令人感到悲觀。清代皇族嬰幼兒的死亡率為100—400‰④。而十八世紀遼寧農村1-5歲的女孩死亡率為316‰,男孩為266‰⑤。不論皇族還是平民,兒童死亡率都相當高,每三到四個孩童中就有一個未能活過5歲。顯然,這種高嬰幼兒死亡率是極不利于家族人口延續(xù)的。
早婚且普遍結婚被認為是中國歷史人口的另一個重要特征,但是最近的一些研究表明,早婚僅僅局限于女性,大多數女性在20歲之前都已經晚婚,終身不婚的女性極少,但是男性的情況則不同,受經濟條件的制約,約20%的男性在30歲時尚未完婚,即使到40—45歲,仍有10—15%的男性是單身漢⑥。另外,受高死亡率影響,喪偶發(fā)生的可能性很高。清代對喪偶寡婦再嫁有嚴苛的倫理限制,這無形中是對婦女生育能力的閑置。
一般認為,大家庭是傳統(tǒng)中國社會的主要家庭形態(tài),然而基于家譜數據的微觀歷史人口學研究結果卻表明,大家庭只是一種缺乏現實基礎的假象。由于人均壽命較短,多代同堂難以實現,核心家庭才是傳統(tǒng)社會占主導地位的家庭模式⑦。
盡管在延續(xù)宗族香火的愿望上表現出極強的一致性,宗族內部各房各支之間在社會經濟條件等方面卻存在明顯的差異,這種宗族成員內部的差異并不低于宗族之間的差異。弗里德曼認為中國傳統(tǒng)宗族內部成員之間的社會經濟地位是呈現分化狀態(tài)的,既有富有的商人,也有落魄的貧民;既有地位顯赫的士紳,也有處于社會底層的農民⑧。財富和社會聲望在家族內部的分配是極不均勻的,即便在豪門望族也是如此。通過對浙江蕭山三個家族的研究,Harrell證明了那些擁有更多功名的富有的支脈,他們的子孫數量不成比例地占據了人口的大部分⑨。人口繁衍的機會在各個支脈之間并非均等分布。盡管清代在人口總量上出現爆炸性增長,但家族絕嗣現象卻依然普遍地發(fā)生。這就意味著傳嗣的理想對于大多數人可能都是難以實現的,只有少數人能夠擁有自己的后代。
清代中國人口的死亡率處在一個很高的水平,嬰幼兒死亡率尤其高,人均預期壽命短暫。在高死亡率面前,傳嗣的難度必然大大增加,家族人口繁衍昌盛、人丁興旺的理想與人口高死亡率之間發(fā)生了明顯的沖突。家譜中對族員之間的血緣關系以及生卒信息的詳細記載,為研究這種沖突提供了寶貴的資料。
家譜是進行微觀歷史人口學研究的主要資料之一。興修家譜在中國具有悠久的歷史,民間修譜最早可以追溯到世族門閥制度盛行的魏晉南北朝時期⑩。目前可見的家譜多數始修于明清時期,一般有該家族幾百年的人口記錄,適用于進行長時段的人口分析。與正史和方志不同,民間私修家譜的主要目的是為了顯示本族的興旺發(fā)達,源遠流長,因而家譜沒有刻意隱瞞族內人口的必要?,相對于官方統(tǒng)計數據而言,家譜人口記載在真實性和準確性方面具有明顯優(yōu)勢。此外,不同于官方記載中的宏觀人口統(tǒng)計,家譜是基于個人層面的記載,包括個人的出生、死亡等信息,將這些信息整理為數據庫,便可以獲得適用于人口分析的統(tǒng)計指標。這些優(yōu)勢條件使得家譜自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以來,逐漸成為研究中國歷史微觀人口行為的核心資料。無可避免的是,家譜也和其他歷史人口學資料一樣存在著自身的缺陷,其中最主要的問題是對女兒和早殤兒童漏記的問題,以及由此導致的對死亡率的低估?。代表性問題也不斷被提出,即家譜更多地反映的是繁衍成功的家族人口狀況,而并不能夠代表全部人口?。盡管存在缺陷,家譜仍然不失為研究中國歷史人口最為可靠的資料之一,趙中維利用CAMSIM方法進行微觀人口模擬與家譜數據進行比對證明,家譜提供的諸多人口統(tǒng)計指標是可靠的?,謹慎對待這些漏記問題,我們仍可以從家譜數據中得到可靠的人口信息?。
本文利用《松源魏氏宗譜》和《海寧查氏》兩部族譜進行研究?!端稍次菏献谧V》所記載的魏氏家族位于福建省西北松溪縣。魏氏宗譜最早編修于明代正德八年(1513年),其后歷次增修,民國六年(1917)進行了第五次增修,今本為1996年依民國舊譜續(xù)修而成,本文使用的是福建松溪縣檔案館藏本?!逗幉槭稀纷遄V所記載的查氏家族位于浙江北部海寧市,是江南地區(qū)名門望族。查氏宗譜始修于明嘉靖三年(1524年),后不斷續(xù)修,宣統(tǒng)元年(1909)進行了第九次增修,上世紀60年代曾進行第十次編修,但未待完成而被毀,今本為2006年依宣統(tǒng)本續(xù)修而成,本文使用的是復旦大學圖書館藏本。
魏氏和查氏兩譜自首修以來,都經歷了不間斷的續(xù)修過程。連續(xù)編修有助于盡可能地減少因時間久遠、對祖先信息記憶模糊而造成的謬誤,提高記載的準確性。家譜中與人口統(tǒng)計相關的記載是世系表,包括男子的世系、父子關系、排行、職位、功名、出生日期、死亡日期、妻子的出生日期、死亡日期、子女數量以及早殤和出繼子女的情況等。家譜的世系圖則用于描繪家族內部的代際傳承關系,這對于考察家族人口的代際繁衍過程提供了方便。不可避免的是,魏氏和查氏家譜也存在著對女兒和早殤兒童一定程度上的漏記問題,不過本文重點并不在于估計人口的死亡率,因此女兒和早殤兒童的漏記造成的影響會相對較小。
基于家譜資料的微觀歷史人口學研究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形成一股研究熱潮,并形成一套完整的家譜人口史研究方法和范式——選擇以個人為研究單位,在家譜中提取個人的出生、死亡、婚姻、生育、父子關系等信息,并借鑒法國亨利的“家庭重構法”,將家譜中的人口以男性為中心,構建成一個個虛擬的核心家庭,在此基礎上,建立家譜人口數據庫,進而計算歷史時期的不同時段的生育率、死亡率、結婚率等各項人口統(tǒng)計學指標。這構成了家譜人口史學研究的基本范式。家譜人口史學研究的集大成者是臺灣的劉翠溶。劉于1992年推出了其耗時20余年完成的著作《明清時期家族人口與社會經濟變遷》,標志著家譜人口史學研究達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度。然而這也意味著傳統(tǒng)家譜人口史學研究方法走到了極限,難以取得新的研究突破,此后家譜人口史學便開始走向衰弱,除了趙中維和侯楊方外,很少看到有相關研究成果問世。因此,若要在這樣一個已經相當成熟的領域取得新突破,必須在研究方法上有所創(chuàng)新。
鑒于此,本文將家族支脈作為研究單位,通過支脈重構的方式來研究家族人口繁衍問題。在家族中,支脈實際上是一個約定俗成的概念,當家族人口繁衍到一定規(guī)模,自然會產生分家、分房現象,不同房、支之間走上相對獨立的繁衍軌道,并開始編修自己的家譜,形成小宗和支譜。在傳統(tǒng)社會,家族分房、分支是一件極為嚴肅和隆重的事情,包含深厚的社會文化意味。不過,如果拋開分房、分支所包含的社會學意義,將其看作一個單純的人口繁衍和分化的過程,那么就可以看到,分房、分支在每一代都在進行著,這意味著可以設定任意一個世代作為分房、分支的起始世,并將該世的男子作為始祖,那么這個男子以及他的所有直系后代就構成一個支脈。如此,便可以利用家譜的世系圖建構出一系列的支脈,組成本文的研究單位。和傳統(tǒng)的“家庭重構法”建構出虛擬的核心家庭相似,運用上述支脈重構的方式組成的支脈,也是一種虛擬的支脈,不同于家譜實際記載的房、支。
在具體選擇哪一世作為虛擬的起始世時,需要考慮兩點:一是建構的支脈數量是否足夠多,如果支脈數量過少,則容易缺乏統(tǒng)計意義。對于一個繁衍昌盛的家族而言,世系越往下則人數越多,從這點講,選擇輩分較低的世系作為起始世較為合適。第二點需要考慮的是支脈繁衍的時間長度。建構的支脈需要有一定的時間長度,時間太短則不容易觀察到人口繁衍的規(guī)律。從這點看,起始世的輩分又不能過低,因此,在選擇支脈的起始世時,需要平衡支脈數量和時間長度這兩個要素。
基于上述考慮,本文選定《松源魏氏宗譜》中的第二十世汝字輩作為起始世。魏氏第二十世共有169個男性,以他們的嫡系子孫為各自的后代,各自成為一個獨立的支脈,組成169個虛擬的支脈,作為基本研究單位。第二十世中最早出生的時間是清順治七年(1650),作為觀測開始時間;1917年是第五次修譜時間,作為結束時間,期間魏氏宗族共生育了1360個男性。選定《海寧查氏》中的第十三世克字輩作為起始世。查氏第十三世共有562個男性,以他們的嫡系子孫為各自的后代,則組成562個虛擬的支脈。第十三世中最早出生于清順治十七年(1660)。為了便于計算,將查氏的結束時間也選取為1917年,期間查氏宗族共生育7648個男性。
從1650-1917年,魏氏和查氏兩個家族都處于逐步擴張的狀態(tài),人口持續(xù)累計增長,家族規(guī)模不斷壯大。魏氏在1650-1770年間每十年新增男子數從初期的8人逐漸增加到50人左右,1770年之后每十年新增男子數穩(wěn)定在60人左右。查氏在1650-1770年間每十年新增男子數大致在100-120人左右,并呈波動上升的態(tài)勢,1770年以后,除了咸豐十一年(1861)太平天國戰(zhàn)爭波及海寧,造成查氏家族人口大量外遷避難與損失外,查氏宗族每十年新增男子數大致在200人上下,規(guī)模持續(xù)擴大。
盡管兩個家族新生男子數在穩(wěn)定增加,家族規(guī)模不斷擴大,但這絕不等于各房、各支的人口都在擴大,實際上新增的人口在各個支脈之間的分布極不均勻。在起始年1650年,兩個家族731個支脈都只有一名男子作為各個支脈的一世祖,各支脈在起點上是公平的;但競爭開始之后,有些支脈繁衍昌盛,人口逐漸增多,而有些支脈則逐漸絕嗣。每經歷一代,都有一定數量的支脈被淘汰,而最終能夠勝利走到終點1917年的支脈只是少數。
如圖1所示,隨著世代的推移,兩個家族都經歷了相似的存活支脈遞減的過程。松源魏氏在經歷第一代繁衍后,淘汰了43.8%的支脈,即有超過四成的支脈絕嗣;至第二代則淘汰了62.13%的支脈,第三代淘汰了71.60%,可見,三代之內,松源魏氏的大多數支脈的香火已斷,成為絕脈,支脈被淘汰的速度非???。之后由于存脈的總數較少,因而絕嗣的速度逐漸放緩。能繁衍至第5代的支脈,大多數已經成為魏氏家族中的人丁興旺的大支。延續(xù)香火對于這些大支而言,變得相對容易。直到最后觀測時間1917年,初期的169支脈中的86.39%已經先后絕嗣。這就意味著,在經歷267年的繁衍競爭之后,最后只有13.61%的人能夠有自己的嫡系后代。
海寧查氏經過8代繁衍以后,存脈77,占13.7%,絕脈485,占86.3%。由于查氏在清代是海寧望族,人口規(guī)模遠比松源魏氏大,因而其支脈消亡速度比松源魏氏慢的多,然而經過8世的競爭之后,也僅有13.7%的支脈存活,兩者下降的趨勢也大致相同,可謂殊途同歸。
以上兩個家族的分析結果與趙中維運用CAMSIM方法進行的微觀人口模擬實驗的結果相近。在趙中維的實驗中,3000人經過9代的繁衍后,只有398人有自己的后代,傳嗣的比例也僅有13.27%?。由于每個家族人口具有一定的特殊性,以上數據并不能直接推廣到其他人口,但是可以反映人口繁衍的大致趨勢,即傳嗣的難度很大,絕嗣現象普遍存在,傳宗接代的使命對于大多數人都是難以完成的。
在整個繁衍歷程中,魏查兩族新增的男性在各個支脈中的分布是極不均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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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對家譜世系圖的觀察,一個支脈如果人數小于5人,那么該支脈大多在三世內斷絕。松源魏氏5人及以下的支脈占支脈總數的74.56%,海寧查氏為65.84%,所占比重相當可觀,但是這些小支脈所擁有的男性人口卻很少,松源魏氏5人以下的支脈擁有的男子數僅占總男子數的17.57%,海寧查氏為33.7%。這些人丁稀少的支脈在競爭開始不久便面臨絕嗣危險。
在8代左右時間范圍內,那些人數能達到26人以上的支脈,則往往成為大支大宗,屬于繁衍過程中的勝利者,這樣的大支脈盡管數量少,但是所占男性人口卻相當多。松源魏氏超過26人的大支脈雖只占支脈總數的7.69%,卻擁有男性人口總數的70.01%,海寧查氏12.63%的大支脈占有男性人口總數的67.9%。松源魏氏男子在支脈間分布的基尼系數是0.72,海寧查氏為0.66??梢?,男性人口在各個支脈之間的分布是極不均衡的。這說明,在家族繁衍過程中,少數優(yōu)勢支脈逐漸繁榮,呈現不對稱地壯大起來,占據了大量的人口,而其他大量的劣勢支脈則逐步走向絕嗣。
傳統(tǒng)社會的人們將家族人丁的興旺與否歸因于祖先庇佑與風水兇吉,人們雖然渴望香火不斷,卻常常不得不“認命”。在今天看來,風水因素以外的經濟、政策、社會風俗、醫(yī)療衛(wèi)生、營養(yǎng)水平等則更加切實地影響到人口的繁衍?;诩易V的資料,本文主要討論以下幾個要素的影響:子女數、妻子數、社會經濟地位和過繼。由于因變量是取值在傳嗣和絕嗣之間的二元變量,故采用Logistic回歸分析,結果如表2所示。為了便于分析,本節(jié)將松源魏氏和海寧查氏兩族的人口數據進行合并計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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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生育子女數。生育子女數是影響傳嗣與否最直接的因素。在相同的醫(yī)療衛(wèi)生條件和營養(yǎng)水平下,生育子女數越多,傳嗣的機會越大。在回歸模型1中,只考慮兒子數和女兒數兩個變量的影響,結果顯示兩者對于提高傳嗣幾率都有顯著的正向作用,而且在模型2、3中分別加入族長、功名、早殤兒童數等其他變量之后,兒子數的作用因素并沒有減弱,可見其影響大小是穩(wěn)定的。需要注意的是,女兒數的系數明顯大于兒子數,這是由于家譜對女兒記載不完備導致的,并不意味著生育女兒更容易傳嗣。在全部記錄中,每個男性平均生育兒子1.1個,生育女兒0.3個,這說明女兒存在嚴重的漏記。更重要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對女兒的記載逐漸增多,因而記載的女兒多數落在傳嗣的大支脈上,絕嗣支脈中的女兒記載很少,這就造成回歸方程中女兒數的影響系數大于兒子數的反?,F象。
2、妻子數。一般認為,多妻有助于多育,進而提高傳嗣可能性,然而這種觀點在回歸方程中并不成立??紤]到女兒的記載偏差以及女兒數理論上和兒子數量的對傳嗣的貢獻是一樣的,因而在模型2中,去掉了女兒數這個變量,只考慮兒子數和妻子數的影響。妻子數這個變量對于傳嗣的影響呈現微弱的負向作用,但未能通過顯著性檢驗,在模型3加入社會經濟變量后,妻子數仍未能通過檢驗。進一步通過比較絕嗣支脈和傳嗣支脈中的已婚男子娶妻狀況發(fā)現,兩者之間并沒有明顯的差別。如表3所示,已婚的絕嗣男子和傳嗣男子都以娶1個妻子為主,均占80%以上;兩個妻子的比例都還較高,達到11%以上,多妻的比例都很低。表3說明,在妻子數量和結構上,絕嗣男子和傳嗣男子并沒有區(qū)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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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需要注意的是,絕嗣支脈中的未婚男性以及早殤兒童遠遠多于存脈,這也正是造成絕嗣的重要原因。比較已婚的絕嗣和傳嗣男子的娶妻數在于說明,男子一旦進入婚姻狀態(tài)后,娶妻的多少并不影響傳嗣。未婚而亡或終生不婚容易造成絕嗣,但多妻也并不能明顯提高傳嗣的機會。在已婚的男性中,妻子數量和生育兒子數量之間的相關系數僅為0.086,相關性微弱,在現實中多妻并沒有帶來多子。鑒于妻子很少存在漏記情況,兒子的記載也較為完備,這個結論具有較好的可信度。這可能是由于在傳統(tǒng)社會,生育的主導權在于丈夫,女性的生育潛力可能被大量閑置的緣故。
3、社會經濟地位。在婚姻和繁衍后代中占據優(yōu)勢者,主要歸功于他們較高的社會經濟地位。家庭富有的男子可以較早地結婚和生育,延長生育期,這使得他們更容易獲得子嗣,可以說是“富人擁有后代”?。貧窮推遲了男性結婚年齡,并成為導致35歲以上男性未婚的主要原因?。在安徽桐城,紳士階層的兒子中20歲以上尚未結婚的只有5%,而非紳士階層的兒子則有15%是單身?。晚婚也壓縮了夫妻雙方的生育期,在人均預期壽命很低的時代,生育期的縮短對于子女數量的影響是明顯的。此外,貧窮帶來的營養(yǎng)不良問題也降低了生育能力?。這些因素造成在前現代社會富人往往擁有更多的孩子。除了影響結婚率外,貧困可能還會影響人們生育決策和預期,同時溺嬰的可能性也在增加。另外,富裕的家庭可以為成員提供較好的生活條件和醫(yī)療條件,并在災荒年間降低死亡率。
在家譜資料中,直接對個人的收入狀況的記載很少,因而需要尋找其他的代用指標。本文分別選用“族長”代表經濟狀況、用“功名”代表社會地位。族長是整個家族的權威代表,往往由家底殷實且德高望重者出任,族長所在的支脈占有相對更多的資源;功名則是社會地位的重要指標,擁有功名者不僅可以享受到國家政權體系的資源,同時也在地方上享有一定的社會地位和聲望。一方面,考取功名是需要一定的經濟基礎,盡管不乏窮人獲取功名的例子,但通常只有經濟條件較好的家庭,才有能力供養(yǎng)后代讀書考取功名;另一方面,“捐”是獲取功名的另一種有效方式,捐得的功名越多,說明家族財力越雄厚。在模型3中,族長這個變量的影響作用是很大的;功名變量雖然沒有通過檢驗,但該變量對傳嗣的作用也是正向的。進一步通過卡方分析表明,在有功名的人當中,傳嗣的比例遠遠高于絕嗣;而在沒有功名的人當中,這一差距要小得多(見表4):有功名有后代的比例為83.53%,高于無功名有后代人群的68.05%;有功名無后代的比例為16.47%,明顯低于無功名無后代的31.95%,有無功名兩個群體在有無后代的差異上是顯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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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過繼。過繼是傳統(tǒng)社會為了維持家族香火延續(xù)而常用的一種方式。過繼包括出繼和入繼兩個方面。本文沒有將過繼的因素放在回歸方程中,因為不論是出繼還是入繼,都同時包含對支脈延續(xù)的積極和消極的兩方面意義。就入繼而言,入繼一方面可以彌補己身無后的缺憾,有助于延續(xù)香火,但另一方面,需要入繼本身也表明該支人丁衰微,幾近斷了香火。出繼的情形也類似,有可供出繼的男子往往意味著人丁興旺,但出繼也造成了己身絕嗣風險的增加。因此,過繼因素在延續(xù)后代方面,同時具有一正一負兩相矛盾的意義,難以直接進入方程,需要另做分析。表5統(tǒng)計了兩個家族中出入繼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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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家族中,“無過繼”群體占人口的大多數,因此,可以“無過繼”群體的絕嗣概率作為參照水平?!俺隼^1子”和“出繼2子”群體的絕嗣比例略高于平均水平,意味著出繼行為本身可能會損害自身的傳嗣?!叭肜^1子”群體的絕嗣比例略低于平均水平,入繼可能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延續(xù)香火的作用,但“入繼2子”的絕嗣比例卻高于平均水平,入繼對于傳嗣的影響仍然值得商榷,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入繼并不能絕對保證支脈的延續(xù)。在過繼問題上,大多數時候是輩分較低者的兒子過繼給輩分較高者,這意味著在某種程度上,家庭地位也會影響到絕嗣的發(fā)生。松源魏氏中有一例,兄弟二人,兄無子,弟育有一子,在嫡長子傳嗣優(yōu)先的壓力下,弟將自己唯一的男孩過繼給兄,結果導致自己一脈斷絕。
以家譜為資料的微觀歷史人口學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曾盛極一時,取得一系列重要成果,形成許多對清代人口體系的顛覆性認識,其中以劉翠溶為這類研究的集大成者。然而此后,家譜人口研究開始走向衰弱,除了趙中維和侯楊方外,很少再有重要的研究成果問世。這主要是因為家譜研究在方法上已經相當成熟,如果沒有在方法上進行創(chuàng)新,則難以取得超過前人的研究成果。原有的以家譜中的個人為研究單位建立家譜人口數據庫的研究理路存在的主要缺陷,使得對家族代際關系的研究受到嚴重限制。將研究對象從個人轉移到支脈上,則可以克服這種缺陷,并對原有的研究范式進行革新。這里的“支脈”是借鑒“家庭重構法”的基本思想,通過選擇特定世系為起始點建構起來的虛擬的支脈。以支脈為研究單位建立歷史人口數據庫,這種方式可稱為“支脈重構”。支脈重構并不排斥原有的個人為單位的人口數據庫,而是在其基礎上,增加了新的支脈數據,從而拓展了研究視角。
以支脈為研究單位的新視角,使得研究清代家族人口繁衍規(guī)律,檢驗延續(xù)香火的理想與絕嗣現實成為可能。松源魏氏和海寧查氏的支脈繁衍過程表明,在傳統(tǒng)社會,人們所向往的那種兒孫滿堂的理想情景并不多見,恰恰相反,絕嗣才是更為普遍的現實。盡管清朝人口總量在不斷增長,但是絕嗣現象仍普遍發(fā)生,只有少數人能夠在若干世系之后保持自己香火的延續(xù)。在死亡水平深刻地塑造著人口體系,流行病和饑荒仍頻繁地造成嚴重的人口損失的情況下,清代人口的繁衍就極可能遵循著“優(yōu)勝劣汰”的自然法則。家族中那些占據更多資源和聲望的人能夠提供較為充足的營養(yǎng)、清潔的住所以及較好的醫(yī)療衛(wèi)生條件,尤其是在爆發(fā)大規(guī)模流行病和饑荒時,具有相對較強的應對能力,降低死亡水平,將自己的后代延續(xù)下去。這種優(yōu)勢會被逐步累積和放大,使得他們的后代規(guī)模不成比例地膨脹,逐漸占據了家族中人口的主體部分。而那些大多數的弱勢人群則逐步被排擠和淘汰,最終絕嗣。人口繁衍的機會在不同支脈、不同群體之間是極不均等的。根據上述的繁衍過程可以做出這樣的推測:民國初年兩個家族的眾多人口,往前回溯兩百余年,僅僅是清初十分之一的人的后代,那么若將時間再往前推幾百年甚至幾千年,就極有可能僅是若干位、甚至是一兩位共同祖先的后代了!推而廣之,今天中國極龐大的人口可能僅是幾千年前少數祖先的后裔,那么華夏民族起源于若干共同的祖先就有可能是一個客觀存在的事實。
(注:復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中心張曉虹教授對本文結論提出的建議極具啟發(fā)性,特此致謝。)
注釋:
[1]費孝通:《家庭結構變動中的老年贍養(yǎng)問題——再論中國家庭結構的變動》,《天津社會科學》,1982年第3期。
[2]James Lee and Cameron Campbell,Fate and Fortune in Rural China:Social organization and population behavior in Liaoning,1774-1873.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7,pp.196-214.
[3]G.W.Barclay,A.J.Coale,M.A.Stoto and T.J.Trussell,“A Reassessment of the Demography of Traditional Rural China,”Population Index,Vol.42,No.4,(Oct.,1976),pp.606-635.
[4]James Lee,Wang Feng,Cameron Campbell,“Infant and Child Mortality among the Qing Nobility:Implications for Two Types of Positive Check”,Population Studies,Vol.48,No.3 (Nov.,1994),pp.395-411.
[5]李中清、王豐:《人類的四分之一:馬爾薩斯的神話和中國的現實(1700-2000)》,陳衛(wèi)、姚遠譯,北京:三聯書店,2000年,第74頁。
[6]李中清、王豐:《人類的四分之一:馬爾薩斯的神話和中國的現實(1700-2000)》,第100-101頁。
[7]Zhongwei Zhao,“Demographic Conditions and Multi-generation Households in Chinese History.Results from Genealogical Research and Microsimulation,”Population Studies,Vol.48,No.3,(Nov.,1994),pp.413-425; Zhongwei Zhao,“Coresidential Patterns in Historical China:A Simulation Study,”Population and Development Review,Vol.26,No.2,(Jun.,2000),pp.263-293.
[8]Maurice Freedman,Lineage Organization in Sout heastern China.London:University of London,Athlone Press,1958,p.28.
[9]Stevan Harrell,“Introduction:Microdemography and the Modeling of Population Process in Later Imperial China,”In Stevan Harrell eds.,Chinese Historical Microdemography.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5,pp.2-6.
[10]陳英毅:《中國族譜的產生和發(fā)展》,猶他族譜協(xié)會等編:《中國族譜地方志研究》,上海:上??茖W技術文獻出版社,2003年,第36-37頁。
[11]Ted A.Telford,“ Covariates of Men' s Age at First Marriage:The Historical Demography of Chinese Lineages,”Population Studies,Vol.46,No.1 (Mar.,1992),pp.19-35.
[12]Ted A.Telford,“Survey of social demographica data in Chinese genealogies,”Late Imperial China.Vol.7,No.2(Dec.,1986),pp.118-148; Ted A.Telford,“Patching the Holes in Chinese Genealogies:Mortality in the Lineage Population of Tongcheng County,1300-1880,”Late Imperial China,Vol.11,No.2 (Dec.,1990),pp.116-136; 劉翠溶:《明清時期家族人口與社會經濟變遷》,第5頁。
[13]Zhongwei Zhao,“Chinese Genealogies as a Source for Demographic Research:A Further Assessment of Their Reliability and Biases,”Population Studies,Vol.55,No.2 (Jul.,2001),pp.181-193.
[14]Zhongwei Zhao,“Demographic Conditions and Multi-generation Households in Chinese History.Results from Genealogical Research and Microsimulation,”Population Studies,Vol.48,No.3 (Nov.,1994),pp.413-425.
[15]Liu Ts’ui -jung,“Chinese Genealogies as a Source for the Study of Historical Demography,”“中央研究院”:《“中央研究院”成立五十周年紀年論文集》,臺北,1978年,第849-870頁。
[16]Zhongwei Zhao,“Chinese Genealogies as a Source for Demographic Research:A Further Assessment of Their Reliability and Biases,”Population Studies,Vol.55,No.2 (Jul.,2001),pp.181-193.
[17]Stevan Harrell,“The rich get children:Segmentation,stratification and population in three Zhejiang lineages,1550-1850,”In Susan Hanley and Arthur Wolf eds.,Family and Population in East Asian History,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5,pp.81-109.
[18]陳意新、曹樹基:《馬爾薩斯理論和清代以來的中國人口——評美國學者近年來的相關研究》,《歷史研究》,2002年第1期。
[19]Ted A Telford,“Family and State in Qing China:Marriage in the Tongcheng Lineages,1650-1850,”“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世家族與政治比較歷史論文集》,臺北,1994年,第921-942頁。
[20]勞倫斯·斯通:《英國的家庭、性與婚姻》,刁筱華譯,北京:商務出版社,2011年,第40-4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