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偉華

一、從拿破侖帝國崩潰到“百日王朝”

1799年11月9日，波拿巴在西耶斯的幫助下發(fā)動霧月政變，驅(qū)散立法議會并迫使督政府辭職。1799年12月15日，波拿巴在當選首席執(zhí)政官、宣布共和八年憲法的演講中宣稱:“大革命是按照發(fā)動革命時的那些原則確定的，現(xiàn)在革命結(jié)束了”?！?〕Les Constitutions de la France depuis1789，Paris:Flammarion，2006，p．147．史家們通常以為這標志著歷時十年的嚴格意義上的大革命的結(jié)束，法國從此進入拿破侖時代。不過直到1802年3月與英國簽訂《亞眠和約》為止，可以說波拿巴給法國帶來了勝利、和諧與幸福，而并未完全犧牲自由。在此之前，他本可以成為“法國的華盛頓”?！?〕參見 Bronislaw Baczko，Politiques de la Révolution fran?aise，Paris:Gallimard，2008，pp．535-693。但恰如米涅所指明的那樣，“波拿巴無疑更喜歡實現(xiàn)他那唯我主義的個人野心。他是從軍營中起家很晚才到革命中來的，他只懂得革命的物質(zhì)和利害的一面;他不相信激起革命、遲早會重新出現(xiàn)從而使他歸于失敗的各種信仰”?！?〕［法］米涅:《法國革命史》，北京編譯社譯，商務(wù)印書館1977年版，第356、357頁。共和十年熱月14日(1802年8月14日)的元老院法令，雖已授予波拿巴終身第一執(zhí)政的顯赫地位，但還是不能滿足他日益膨脹的個人欲望。1804年5月18日，波拿巴最終稱帝，建立起了一個連路易十四都無法望其項背的軍事獨裁體制。法國“后革命時代”的困境在于，共和制作為君主制教義上的主要競爭對手，未能有效地填補王權(quán)失落后所留下的權(quán)力真空。共和國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的軍事政變之后，最終讓位于拿破侖帝國。

波拿巴之所以能把個人的獨裁統(tǒng)治強加于法蘭西共和國，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當時舊制度的黨徒還在勾結(jié)外國列強企圖復辟，法國還有一種實行專政統(tǒng)治的內(nèi)在的需要?！?〕［法］喬治·勒費弗爾:《拿破侖時代》(上卷)，商務(wù)印書館1985年版，第3頁。近年來“劍橋?qū)W派”的研究更表明，共和主義與帝國這一組看似矛盾的事物之間，其實隱含著一種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不少學者認為共和主義本身就蘊涵有暴力與擴張的傾向，即蛻變?yōu)椤肮埠褪降蹏钡臎_動?！?〕參見 David Armitage，Empire and Liberty:A Republican Dilemma，in Republicanism:A Shared European Heritage，Vol．II，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pp．29-46;David Armitage，The Ideological Origins of the British Empir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法國自1792年共和國成立直至1814年拿破侖帝國崩潰，軍事冒險可以說幾乎沒有間斷。她不僅僅滿足于收復被外國列強占領(lǐng)的土地，還占領(lǐng)了大量的敵國領(lǐng)土，并建立了眾多的衛(wèi)星國。革命后的法蘭西顯示:現(xiàn)代民主國家并不像多數(shù)人希望的那樣，致力于商業(yè)、滿足于安穩(wěn)和平的生活，相反它很可能會比舊制度下的任何君主制國家更富攻擊性和侵略性。拿破侖的軍事征服與擴張，無疑是法蘭西從共和國嬗變?yōu)榈蹏年P(guān)鍵因素?！?〕參見 Biancamaria Fontana，The Napoleonic Empire and the Europe of Nations，in The Idea of Europe，from Antiquity to the European Uni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pp．116-128。

不過，任何權(quán)力的壽命都取決于其精神是否符合它所屬的時代。正如羅伯斯庇爾無法依靠恐怖手段將一種行不通的古代共和國的美德模式強加給法蘭西民族一樣，拿破侖的帝國也注定要滅亡，因為它試圖把自己的軍事征服美夢強加給一個現(xiàn)代商業(yè)國家?！?〕［法］貢斯當:《古代人的自由與現(xiàn)代人的自由》，閻克文、劉滿貴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4頁。1812年拿破侖遠征俄國失敗后，帝國迫近崩潰。1814年1月，法國自由派思想家貢斯當出版了著名政論《論征服精神和僭主政治及其與歐洲文明之關(guān)系》。此書可謂是對拿破侖十四年征服擴張和僭主式統(tǒng)治在理論上所作的一次總清算。書中直指和批判的對象，無疑是拿破侖橫跨歐洲的擴張和他對法國社會的軍國化政策。貢斯當強調(diào)“拿破侖以個體為代價增強國家權(quán)力，以民間為代價增強軍力，以地方政府為代價增強中央政府，而損害了現(xiàn)代自由”?！? 〕［美］珍妮弗·皮茨:《轉(zhuǎn)向帝國:英法帝國自由主義的興起》，金毅、許鴻艷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59-261頁。

1814年3月底反法聯(lián)軍攻入巴黎，4月6日拿破侖宣布遜位，同日元老院頒布新憲法并號召路易十八回國登基。1814年4月6日的“元老院憲法”，是帝國崩潰后頒布的首部憲法，雖然它從未有機會真正付諸實踐。其中的第2款宣稱:“法國人民自由地懇請法國前國王之弟路易-斯坦尼斯拉斯-扎維埃榮登法國王位?！辈贿^最后的29款又規(guī)定:“路易只有在宣誓接受、遵守憲法后，才可成為法國國王?！薄?〕參見 Pierre Rosanvallon，La Monarchie impossible．Histoire des Chartes de1814 et1830，Paris:Fayard，1994，pp．193-196。1814年5月2日，路易十八發(fā)布了著名的《圣烏安聲明》，宣稱“元老院4月6日提出的憲法方案基礎(chǔ)是好的，但許多條文不能成為國家的根本法，為此需要制定一部新的憲法”?！?0〕參見 Pierre Rosanvallon，La Monarchie impossible．Histoire des Chartes de1814 et1830，Paris:Fayard，1994，pp．209-210。次日，他便在民眾的一片歡呼聲中回到了巴黎。一月后的1814年6月4日，路易十八正式頒布了《憲章》。

隨著拿破侖帝國的崩潰，全歐洲都涌起了對英國政體的禮贊，但如果因此便認定《憲章》從英國的制度中找到了啟示，那就未免過于輕率了。因為《憲章》是路易十八以國王的身份“欽賜”給法國，而不是作為一個均衡政府體系中一個部門的“契約”而發(fā)布的。路易十八甚至宣稱“朕于在位之第19年6月4日”賜予法蘭西以此憲章，即他堅持1795年“路易十七”去世后自己即已繼位，意在表明波旁王朝的統(tǒng)治并未因共和國和拿破侖帝國的存在而中斷。〔11〕Les Constitutions de la France depuis1789，Paris:Flammarion，2006，pp．217-219．其實《憲章》只是當時法國各方政治勢力妥協(xié)的產(chǎn)物，是造成法蘭西分裂的兩大派別，即試圖回歸舊制度的?；逝膳c繼續(xù)革命的民主派間簽訂的一個“和約”而已。當時的輿論也普遍將路易十八所試圖重建起來的體制，看作是一種介于舊制度與共和國之間的中間形式?！?2〕參見 Pierre Rosanvallon，La Monarchie impossible．Histoire des Chartes de1814 et1830，Paris:Fayard，1994，pp．45-64。

正如維爾所言，法蘭西從1789年之后，“在短短的幾年間就從專制躍進到了民主制，沒有經(jīng)歷任何中間階段……當法國從拿破侖帝國的廢墟中重現(xiàn)時，她努力解決的是混合政治體系的復雜性，而暫時將絕對民主制或獨裁制的騙人的簡單性留在了身后。路易十八的《憲章》可謂宣告了一個混合政體時期的開始?！薄?3〕［英］M．J．C．維爾:《憲政與分權(quán)》，蘇力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第187、188頁。一方面，相對于由共和八年、十年及十二年憲法組成的“帝國憲法”，《憲章》的自由色彩確實更為濃厚，其中的許多條款確認了大革命在政治和社會方面的勝利果實。它不但承認革命政權(quán)所沒收的教會和流亡貴族的土地，拿破侖的《民法典》亦得以繼續(xù)沿用?？闪硪环矫?，《憲章》卻并未真正在法國引入代議制度，而只是建立了某種有限君主體制?！?4〕Alain Laquièze，Les Origines du régime parlementaire en France(1814-1848)，Paris: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2002，pp．66-76．在自由派看來，《憲章》只不過對自由作了最低限度的保障，新體制還有許多不足之處亟待完善。《憲章》頒布僅六日，路易十八即恢復了由1810年2月5日法令建立起來的書報審查制度。

事實上法國人在1814年之所以容忍路易十八復辟，只是因為那是反法同盟列強強加給法國的，并以此作為實現(xiàn)和平及從法國領(lǐng)土撤軍的條件。如果波旁王朝能夠不恢復舊特權(quán)，民眾對這個政權(quán)也就聽之任之了。而這恰恰是舊貴族和教士所不愿容忍的，他們僅把《憲章》視為一種過渡性的讓步而已。不久路易十八便不得不逐步滿足他們的要求，不但公然采取過分袒護教會的政策，還將眾多的貴族安置在政府和軍隊中充任顯職，數(shù)以千計的帝國軍官則只發(fā)半薪予以解散，還繼續(xù)征收不得民心的間接消費稅。在這種情形下，1815年3月拿破侖沒有遇到任何真正的抵抗，“帶著三色旗的雄鷹從一個鐘樓飛到另一個鐘樓，一直飛到巴黎圣母院的塔樓上”，就不足為奇了。復辟尚不到一年，路易十八就不得不讓位于拿破侖了。〔15〕參見［法］喬治·勒費弗爾:《拿破侖時代》(下卷)，商務(wù)印書館1985年版，第350-353頁。

二、理論與時勢之“博弈”:《帝國憲法補充條款》的初稿、修正稿和定稿〔16〕

〔16〕Léon Radiguet最早在其1911年的博士論文里，對保存下來的三份《帝國憲法補充條款》手稿之異同作了詳細的比較。參見 Léon Radiguet，L’acte additionnel aux constitutions de l’Empire du 22 avril1815，Caen:E．Domin，1911，pp．145-170，434-464。

不過，拿破侖自1815年3月返回法國后，便迅即意識到他與一年前的路易十八一樣處于十分嚴峻的政治危局之中。在國際方面，1815年3月13日反法聯(lián)盟齊聚維也納，發(fā)布了一項反對拿破侖、希望路易十八復辟的聯(lián)合聲明。拿破侖清醒地意識到不可能通過外交途徑來說服列強放棄對他的敵視，戰(zhàn)爭已不可避免。在法國國內(nèi)，拿破侖同樣也遇到了不少反抗和障礙。雖然大部分省份對他的復出表示了歡迎，但在南部與西部還是有不少?；庶h控制的地區(qū)顯示出了相當大的敵意?！?7〕顯然拿破侖不具備任何回歸獨裁統(tǒng)治的可能性，他只能通過承認憲政體制來挽救帝國、重建個人統(tǒng)治。作為?；庶h代表的夏多布里昂更是強調(diào)，在路易十八的《憲章》施行之后，拿破侖“認為自己不得不比路易十八走得更遠，不得不轉(zhuǎn)到民族主權(quán)的源頭。他這個曾經(jīng)作為主宰把人民踩在腳下的人，竟然不惜把自己裝扮成護民官，不惜模仿起革命的開端，結(jié)結(jié)巴巴地操起自由的老調(diào)?！薄?8〕［法］夏多布里昂:《墓后回憶錄》(中卷)，管筱明譯，花城出版社2003年版，第327頁。

為了對付路易十八和聚集在國外的舊勢力，拿破侖需要以自由主義的盟友和保護者的面貌出現(xiàn)。1814年3月底，拿破侖為了控制制憲過程，曾任命了一個由親波拿巴派分子占多數(shù)的八人委員會，來負責起草新憲法。但迫于時勢，加之富歇、約瑟芬·波拿巴等人的力薦，他最終決定轉(zhuǎn)而起用貢斯當?！?9〕參見 Léon Radiguet，L’acte additionnel aux constitutions de l’Empire du 22 avril1815，Caen:E．Domin，1911，pp．136-145。

鑒于貢斯當是當時自由主義精神的最佳化身，他的歸順對拿破侖而言不亞于獲得千軍萬馬。可另一方面，貢斯當這位拿破侖昔日最犀利的批判者，何以竟會愿意與這位先前他蔑稱為獨夫的專制者合作起草一部新憲法呢?時勢的力量無疑在其中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對貢斯當而言，由于他極度厭惡波旁家族在列強的干預(yù)下再度復辟，而在1815年的政治環(huán)境中他找不到除拿破侖之外更富吸引力的政治選擇了。〔20〕參見 Benjamin Constant，Observations sur une déclaration du Congrès de Vienne，?uvres complètes，TomeIX，Tübingen:Max Niemeyer，2001，pp．547-553。貢斯當還以為這是一個實現(xiàn)他政治抱負、彰顯聲名的難得機會。貢斯當力圖把現(xiàn)實主義和原則的堅定性結(jié)合到一起，并向人們顯示，一旦帝國是自由和憲政的，那么擁護它不僅是可能的，而且是合適的?！?1〕［法］喬治·杜比主編:《法國史》，呂一民等譯，商務(wù)印書館2009年版，第872頁。

據(jù)貢斯當在《百日回憶錄》中的追憶，1815年4月14日拿破侖首次接見了他并對其宣稱:“我已預(yù)見到一場惡斗和一場長期的戰(zhàn)爭。為此我需要全民的支持，作為回報他們將享有自由。我上了年紀了。人們在四十五歲時明顯與三十歲時有所不同。君主立憲之位令我滿意?！薄?2〕Benjamin Constant，Mémoires sur les Cent-Jours，?uvres complètes，Tome XIV，Tübingen:Max Niemeyer，1993，pp．211-212．但同時我們也不應(yīng)忘記，當時貢斯當所提供的新憲法只是拿破侖可選擇的眾多草案中的備選項之一而已。據(jù)法國學者統(tǒng)計，在貢斯當之前，拿破侖已收到200種的新憲法草案:其中保皇黨草案35份，共和派草案6份，自由派草案45份，具有自由主義傾向的波拿巴派草案47份，正統(tǒng)波拿巴派草案44份，雅各賓派草案23份。當貢斯當?shù)谝淮尾饺牖实鄣姆块g時，拿破侖手里正攥著一疊文稿并對他說:“讀一讀吧，人們給我送來了各式各樣的希望。”〔23〕Benjamin Constant，Mémoires sur les Cent-Jours，?uvres complètes，Tome XIV，Tübingen:Max Niemeyer，1993，p．215．

1815年4月15日，貢斯當與拿破侖進行了第二次會談，并向他提交了其第一份新憲法草案，希冀將其醞釀多年的憲政理念付諸實踐。雖然這份新憲法初稿并未保存下來，不過通過貢斯當?shù)娜沼?，我們知悉其初衷是擬定一份與舊帝國憲法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新憲法。正如貢斯當在日記中所坦承的那樣:“我的憲法草案并不怎么成功。他(拿破侖)真正需要的并不是自由?！薄?4〕Benjamin Constant，Journal intime(1811-1816)，?uvres complètes，Tome VII，Tübingen:Max Niemeyer，2005，p．221．為此，貢斯當不得不對他的憲法草案作較大的修正。

1815年4月18日，他向拿破侖遞呈了修正后的《帝國憲法補充條款》初稿，它由“前言”(經(jīng)拿破侖本人授意)和44條(其實只有43條，原稿缺第36款)正文條款構(gòu)成?！?5〕參見 Benjamin Constant，Acte Additionnel aux Constitutions de l’Empire，Projet de Constitution，?uvres complètes，Tome IX，pp．575-591。經(jīng)比較可知，其許多內(nèi)容與貢斯當一年前出版的《有關(guān)憲法及保障之反思:憲法綱要》極其接近?！?6〕參見 Benjamin Constant，Réflexions sur les constitutions，?uvres complètes，Tome VIII，Tübingen:Max Niemeyer，2005，pp．931-1064。《補充條款》初稿43款中有超過一半的條款(25款)直接承襲自《有關(guān)憲法及保障之反思:憲法綱要》(共50款)，其中14款可以說是原封不動地采用前者的條文，另有11款則是在略作修訂之后被沿用。

這份《帝國憲法補充條款》初稿，可謂是《有關(guān)憲法及保障之反思:憲法綱要》的修正版。因為在貢斯當看來，適用于波旁王朝復辟的憲法，同樣也將適用于回歸之后的波拿巴?！?7〕參見 AndréCabanis et Olivier Devaux，Benjamin Constant et l’Acte additionnel aux constitutions de l’Empire:trois idées re?ues à nuancer，in La constitution dans la pensée politique，Presses universitaires d’Aix-Marseille，2001，pp．262-263。相對于4月15日的“新憲法草案”，拿破侖對這份《帝國憲法補充條款》初稿的反應(yīng)要積極許多。雖然在《補充條款》初稿中貢斯當作了不少的妥協(xié)，但貢斯當在4月19日的日記中又宣稱:“我的許多憲政理念得到了采納?！薄?8〕Benjamin Constant，Journal intime(1811-1816)，?uvres complètes，Tome VII，Tübingen:Max Niemeyer，2005，p．221．

1815年4月20日，貢斯當被任命為負責內(nèi)政的帝國參政，同日《帝國憲法補充條款》初稿被提交至參政院審議。經(jīng)過參政院討論、修訂之后，《帝國憲法補充條款》從初稿的43款擴充為73款?！?9〕參見 Benjamin Constant，Acte Additionnel aux Constitutions de l’Empire，Version non corrigée du Projet proposéau Conseil d’état，?uvres complètes，Tome IX，pp．593-610。由比較可知，初稿的43款中有超過半數(shù)的條款(23款)在“增補稿”中被完整保留，另有20款被基本沿用但作了相應(yīng)的修訂，其余的30款則是新增補的。增補稿基本上奠定了《帝國憲法補充條款》的主體框架?！?0〕參見 AndréCabanis et Olivier Devaux，Benjamin Constant et l’Acte additionnel aux constitutions de l’Empire:trois idées re?ues à nuancer，in La constitution dans la pensée politique，Presses universitaires d’Aix-Marseille，2001，pp．264-265。兩日后(4月22日)正式頒布的公開刊登于《法律公報》上的《帝國憲法補充條款》，與之只有極其細微的差別?！?1〕Benjamin Constant，Acte Additionnel aux Constitutions de l’Empire，?uvres complètes，Tome IX，pp．611-623．在定稿的67款中，有48條完全沿用了第二稿中的相關(guān)條款，即便是被修訂的18款，也只是作了一些無關(guān)宏旨的修辭上的潤色而已?！?2〕參見 AndréCabanis et Olivier Devaux，Benjamin Constant et l’Acte additionnel aux constitutions de l’Empire:trois idées re?ues à nuancer，in La constitution dans la pensée politique，Presses universitaires d’Aix-Marseille，2001，pp．266-267。

《帝國憲法補充條款》的起草過程及其初稿、修正稿與定稿間的異同，清晰地反映出了這部新憲法乃是貢斯當憲政理論與1815年政治形勢間“博弈”的結(jié)果，是貢斯當與拿破侖互相妥協(xié)的產(chǎn)物。這也導致了這部新憲法優(yōu)點與弊病并存。

三、《帝國憲法補充條款》之創(chuàng)舉與歷史貢獻

《帝國憲法補充條款》在1815年4月22日正式頒布后，于6月1日經(jīng)全民表決通過。一周后的6月7日，拿破侖在兩院聯(lián)席會議的開幕儀式上宣稱:“今日實現(xiàn)了我最強烈的希望，我將成為君主立憲?！薄?3〕Moniteur，8 juin 1815，p．646．但緊接著便是6月18日的滑鐵盧，6月22日拿破侖就不得不再次宣布退位。7月8日兩院被解散，《帝國憲法補充條款》所建立起來的憲政體制迅即瓦解?！兜蹏鴳椃ㄑa充條款》從正式頒布施行至最終被廢除，只有兩個半月的時間。〔34〕參見 AndréCabanis et Olivier Devaux，Benjamin Constant et l’Acte additionnel aux constitutions de l’Empire:trois idées re?ues à nuancer，in La constitution dans la pensée politique，Presses universitaires d’Aix-Marseille，2001，p．256。隨著拿破侖兵敗滑鐵盧，它旋即被“復活”了的路易十八《憲章》取代并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雖然《帝國憲法補充條款》并沒有確立起一套持久的政治形式，但它卻筑起了一道抵御舊的社會制度回潮的堤壩，即便是拿破侖1815年的失敗也沒有撼動這道堤壩?！?5〕［法］喬治·杜比主編:《法國史》，呂一民等譯，商務(wù)印書館2009年版，第906頁。事實上從某種角度而言，《帝國憲法補充條款》奠定了法國現(xiàn)代議會制度的基石，它的不少條款被其后的法國歷部憲法所繼承和援用。如果說1830年的《憲章》較1814年《憲章》顯得更為開明、更傾向于憲政原則，那么在一定程度上就應(yīng)當歸功于《帝國憲法補充條款》在其中所扮演的“榜樣”角色?！?6〕1815年6月28日，路易十八發(fā)表《康布雷聲明》，重申了1814年《憲章》的諸項原則，并承認第一次復辟時期政府所犯的錯誤。

雖然《帝國憲法補充條款》是貢斯當?shù)挠^點和拿破侖的要求相互妥協(xié)的產(chǎn)物，但它始終是一個以財產(chǎn)權(quán)為基礎(chǔ)、具有較廣泛的公民權(quán)的君主立憲制的立法設(shè)計樣板?！?7〕參見［法］貢斯當:《古代人的自由與現(xiàn)代人的自由》，閻克文、劉滿貴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9頁。相對于“帝國憲法”和《憲章》而言，它無疑有諸多的改進。對此，貢斯當在1815年5月1日發(fā)表于《帝國日報》上的一篇題為《路易十八改革敕令與1815年4月22日遞呈給法蘭西之憲法比較》的文章中，作了精要的概括。他以為無論在出版自由、大臣職責、陪審團制度、限制軍事法庭權(quán)限，還是國民議會代表人數(shù)、選舉團、議會的改選、議會辯論的公開性等方面，《帝國憲法補充條款》均較欽定《憲章》有了相當大的改進?！?8〕參見 Benjamin Constant，Comparaison de l’Ordonnance de réformation de Louis XVIIIavec la Constitution proposée à la France le 22 avril1815，?uvres complètes，Tome IX，pp．627-634。他盛贊新憲法道:“從什一稅中解放了農(nóng)民，從不寬容中解放了新教徒，從審查制度下解放了思想，從任意監(jiān)禁和流放中解放了公民，從特權(quán)階層的凌辱下解放了平民?！薄?9〕Benjamin Constant，Comparaison de l’Ordonnance de réformation de Louis XVIII avec la Constitution proposée à la France le 22 avril 1815，?uvres complètes，Tome IX，p．633;Benjamin Constant，Principes de politique(1815)，?uvres complètes，Tome IX，pp．675-676．中譯參見［法］貢斯當:《古代人的自由與現(xiàn)代人的自由》，閻克文、劉滿貴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57頁。連貢斯當?shù)乃迶诚亩嗖祭锇涸?815年5月12日遞呈給路易十八的時局報告里，也不得不承認《帝國憲法補充條款》可謂是“《憲章》的改進版”?！?0〕F．R．Chateaubriand，Rapport sur l’état de la France au 12 mai1815 fait au roi dans son conseil à Gand，?uvres complètes，t．7，Paris，1828，pp．138-140．

使內(nèi)閣與代表互不相容，是過去的憲法所犯下的一個極大錯誤。共和三年憲法規(guī)定立法會議成員資格不得與其他任何公職兼容(第47款)，共和八年憲法同樣規(guī)定元老院成員不得當選其他公職(第18款)?！?1〕參見 Les Constitutions de la France depuis1789，Paris:Flammarion，2006，pp．109，153。《帝國憲法補充條款》通過準許大臣們出席議會(第18、19款)，有助于表明他們參加辯論是多么具有合理性，他們將提供唯有通過實際統(tǒng)治才能積累起來的實際知識。從此，反對黨看上去將不再視執(zhí)政黨如寇仇，堅持己見將不會演變?yōu)橼ゎB不化。政府會聽從理性的反對意見，修改已經(jīng)批準的建議，解釋含糊不清的構(gòu)想。因為如果大臣們能被接納進議會當中，那么將會引導他們只反對人，而尊重制度。貢斯當強調(diào)這恰恰是正在英國施行的制度:“內(nèi)閣的敵人在內(nèi)閣的權(quán)勢中看到了自己未來的權(quán)力和力量，反對黨對待政府的特權(quán)一如對待自己的遺產(chǎn)，而且尊重目前仍被敵人使用的手段，因為將來自己也可能去使用?！薄?2〕參見［法］貢斯當:《古代人的自由與現(xiàn)代人的自由》，閻克文、劉滿貴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07、108頁。

《帝國憲法補充條款》還仿效當時英國下議院的做法，恢復了議會中的公開辯論。共和八年憲法禁止議會中的公開辯論，不但元老院的會議是不公開的(第23款)，而且規(guī)定立法院以秘密投票的方式來制定法律，其成員不得對保民院與政府提議的法案進行任何討論(第34款)。〔43〕此外，共和八年憲法第25款規(guī)定:非經(jīng)政府提出法案、保民院討論、立法院表決，新法律不得公布。立法機關(guān)只有接受或拒絕法案而無討論、修改法案的權(quán)力，可謂一“啞巴”機關(guān)。參見Les Constitutions de la France depuis 1789，Paris:Flammarion，2006，pp．154-155．。1814年《憲章》在一定程度上對議會辯論開了禁，但仍施加了許多限制。所有貴族院的討論仍是秘密的(第32款)，代表院的會議盡管在原則上是公開的，但只需五名議員的申請，即可改為由秘密委員會來審議(第44款)?！?4〕參見 Les Constitutions de la France depuis 1789，Paris:Flammarion，2006，pp．221-222．《帝國憲法補充條款》通過引入禁止書面發(fā)言和準許大臣參加議會辯論這兩項新的規(guī)定，矯正了先前幾部憲法的弊端，有助于保證公開辯論產(chǎn)生有益的結(jié)果?！?5〕參見［法］貢斯當:《古代人的自由與現(xiàn)代人的自由》，閻克文、劉滿貴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05-107頁。新憲法規(guī)定除委員會報告、大臣們將要提交的法案報告和賬目外，所有書面意見均不得在任何一院內(nèi)宣讀(第26款)?！?6〕Benjamin Constant，Acte Additionnel aux Constitutions de l’Empire，?uvres complètes，Tome IX，p．615．

此外，《帝國憲法補充條款》取消了一直向國民代表支付的薪俸，代之以適當?shù)难a貼(第11款)，開始接近理想的原則。向人民代表支付薪酬，并不意味著就會使議員對認真履行職責感興趣，而僅會使他們對繼續(xù)擔任這些職務(wù)感興趣。任何與代表職責有關(guān)的薪俸，很快就會成為代表們的首要目的。候選人會把那些莊嚴的職責，僅僅理解為擴充他們的財富和利益的機會。結(jié)果只能是“債權(quán)人選舉他們的債務(wù)人，富人選舉自己的親屬，他們更愿意用國家的而不是自己的開支來幫助他們。任命一旦頒布，人們必定維護已經(jīng)到手的東西:手段變成了目的?！狈粗蛸N制度將使那些需要具備高貴精神的職責擺脫一切對個人利益的算計，從而使下院的地位上升到憲政體制所希望的高度。〔47〕參見［法］貢斯當:《古代人的自由與現(xiàn)代人的自由》，閻克文、劉滿貴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93、94頁。

最后也是《帝國憲法補充條款》最為重要的成果，是進一步明確了公民的各項基本權(quán)利?！?8〕參見貢斯當摯友西斯蒙弟對《帝國憲法補充條款》所作之評論，J．C．L．Sismondi:Examen de la constitution fran?oise，Paris:Crapelet，p．7．它不但保障人身自由，規(guī)定除非在法律規(guī)定好的情況下且遵循必要的司法程序，任何人不得被起訴、逮捕、拘禁和流放(第61款)，還保障所有公民的請愿權(quán)(第65款)。在宗教問題上，新憲法則“回到了唯一理性的觀點，即支持信仰自由，沒有限制，沒有特權(quán)，更沒有對個人的強迫，沒有要求他們遵照完全法定的形式宣布對特定宗教形式的選擇”(第62款)?！?9〕［法］貢斯當:《古代人的自由與現(xiàn)代人的自由》，閻克文、劉滿貴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61頁。此外，新憲法還對保障合法的財產(chǎn)權(quán)作出了明確的規(guī)定，它保障一切依法擁有或獲取的財產(chǎn)及各類國債不受侵犯(第63款)?！?0〕另外，《帝國憲法補充條款》第35款規(guī)定:任何以現(xiàn)金或?qū)嵨镄问绞杖≈苯佣惢蜷g接稅、借貸、公債、人員之招募及領(lǐng)土之交換，都只能依據(jù)法律來進行。事實上，《帝國憲法補充條款》第六章“公民權(quán)”(第59-65款)，可以被視為一份1815年版的“人權(quán)與公民權(quán)宣言”?！?1〕參見 Benjamin Constant，Acte Additionnel aux Constitutions de l’Empire，?uvres complètes，Tome IX，pp．621-622。

四、《帝國憲法補充條款》的局限性與尚待改進之處

雖然與“帝國憲法”和1814年欽定《憲章》相比，《帝國憲法補充條款》已有諸多改進，但正如貢斯當在1815年5月出版的以評論新憲法形式寫成的專著《適用于所有代議制政府尤其是法國現(xiàn)行憲法的政治原則》“前言”里所指明的:“現(xiàn)行憲法即使已被法國人民所接受，它的某些條款仍有待改進。我相信仔細研究這部憲法將會發(fā)現(xiàn)，它的某些條款同那些維系人類交往和熱愛自由的原則并不相容。把憲法中規(guī)定的權(quán)力交給當局，讓他們?nèi)ジ倪M那些決定他們權(quán)限和確定他們相互關(guān)系的條款，仍是有益和明智的?！薄?2〕［法］貢斯當:《古代人的自由與現(xiàn)代人的自由》，閻克文、劉滿貴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55頁。

如果說拿破侖對于貢斯當設(shè)立內(nèi)閣責任制、保障出版自由等幾個關(guān)鍵的提議作了較大的妥協(xié)，在另外幾個問題上他卻極為固執(zhí)地不愿做讓步。新憲法最主要的缺陷正如其標題所示，是仍然與舊的帝國憲法相聯(lián)系。盡管之前拿破侖曾經(jīng)歷了十一個月的“空位期”，他卻希望通過在帝國憲法之上“附加”一些補充條款，以肯定其統(tǒng)治的連貫性。拿破侖試圖在《補充條款》與帝國憲法之間建立起某種親緣關(guān)系，從而使新文本成為舊憲法的延伸與改善?！?3〕參見 Diane de Bellescize，L’Acte additionnel aux constitutions de l’Empire(22 avril 1815):Une Constitution mal nommée pour un régime sans nom，in Revue de droit public，1993，pp．1049-1050。新帝國憲法的“前言”，在許多方面都令人聯(lián)想起1814年《憲章》的“欽賜”序言。事實上，拿破侖的合法性較之波旁王朝無疑更為脆弱，因為路易十八即便在其最落魄之時亦未對他的世襲統(tǒng)治權(quán)原則作過任何讓步。

為了繞過波旁王朝復辟造成的斷檔并強調(diào)其統(tǒng)治的連續(xù)性，拿破侖在由他本人授意的新憲法“前言”里多次重申了維持部分舊帝國政治體制的必要性:“一方面希望保留過去已有的有益的部分，另一方面使我們的帝國憲法符合全民的各式意愿和需要，也符合我們希望加以維系的與歐洲的和平狀態(tài)……一言以蔽之，當以必要的力量和中央集權(quán)將政治自由與個人安全在最高點上結(jié)合起來，以使法國人民的獨立性及我國皇權(quán)的尊嚴得到外國的尊重?！薄?4〕Benjamin Constant，Acte Additionnel aux Constitutions de l’Empire，?uvres complètes，Tome IX，pp．611-612．由此可見，一方面拿破侖希望將《補充條款》作為消弭國內(nèi)沖突的“全民和解劑”，力圖將之作為一件防御性的武器來抵御列強的威脅;另一方面，他又希望借新舊憲法銜接之機，來表明其統(tǒng)治的延續(xù)性。

雖然新憲法已修正了不少過時的條款，但仍有相當數(shù)量的舊帝國憲法條款被沿用。對此，《帝國憲法補充條款》在開篇的第一款里就明確規(guī)定道:“帝國憲法，即共和8年霜月22日憲法法案、共和10年熱月14、16日元老院法令及共和12年花月28日元老院法令，將據(jù)以下條款做出修訂。其余的所有條款，則被認可并將予以保留?！薄?5〕Benjamin Constant，Acte Additionnel aux Constitutions de l’Empire，?uvres complètes，Tome IX，p．612．這便意味著《補充條款》承認帝國憲法的合法性，未被新憲法修正的舊帝國憲法條款將被視為繼續(xù)有效。新憲法只是對舊帝國憲法的修正和完善，并非完全取而代之。拿破侖并不想廢除他曾借以統(tǒng)治了法國十五年的政治體制，執(zhí)政府與帝國時期的憲法與元老院法令仍是百日王朝時期法國公法的基礎(chǔ)?！?6〕參見 Badeigts-Laborde，Constitution de l’Empire fran?ais，ou Réunion de tous les articles conservés de l’Acte constitutionnel du 22 frimaire an VIII，des senatus-consultes des14 et16 thermidor an X，28 floréal an XIIet de l’acte additionnel du 22 avril1815，rangés par ordre dematières，Paris:Rosa，1815。拿破侖力圖保留舊帝國體制的基本構(gòu)架，他只希望對其政治體制作一些必要的不得已的修補。如果套用馬克斯·韋伯的術(shù)語，拿破侖在新的帝國憲法中試圖將“傳統(tǒng)型”、“卡理斯瑪型”和“法制型”這三種不同的合法性類型合而并用?！?7〕參見 Stéphane Rials，La question constitutionnelle en 1814-1815:dispersion des légitimitéset convergence des techniques，Révolution et Contre-Révolution au XIXème siècle，Paris，D．U．C．/Albatros，1987，pp．136-143。

除了與舊帝國憲法相聯(lián)系這一主要缺陷之外，《帝國憲法補充條款》并未真正落實貢斯當所極力倡導的“五權(quán)分立”原則。新憲法仍然只界定了傳統(tǒng)的三權(quán):即行政權(quán)、由皇帝及兩院共同行使的立法權(quán)(第2款)及司法權(quán)(第五章)。五權(quán)里最為關(guān)鍵的中立權(quán)即“超然的王權(quán)”并未建立起來，憲法中關(guān)于大臣及其職責的條款并未在君權(quán)與行政權(quán)間建立起實質(zhì)性的區(qū)別(參見第18、19款及第四章“大臣及職責”)?！?8〕參見 Diane de Bellescize，L’Acte additionnel aux constitutions de l’Empire(22 avril 1815):Une Constitution mal nommée pour un régime sans nom，in Revue de droit public，1993，pp．1058-1075。顯然僅僅在一部憲法里對各種權(quán)力的界限作出區(qū)分是遠遠不夠的，還應(yīng)當在各種權(quán)力機關(guān)之間建立起必要的聯(lián)系與合作關(guān)系。況且，在《帝國憲法補充條款》里并沒有直接涉及行政權(quán)的構(gòu)成問題，有關(guān)行政機關(guān)組織的具體內(nèi)容都要返回到舊“帝國憲法”的相關(guān)條款中去尋找。此外，新憲法沒有直接論及市政權(quán)力的條款，也沒有論及法國各地地方當局的組成?！?9〕參見［法］貢斯當:《古代人的自由與現(xiàn)代人的自由》，閻克文、劉滿貴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36頁。

此外，由于《帝國憲法補充條款》并非經(jīng)由制憲會議充分討論產(chǎn)生，而是在拿破侖的授意下擬定的，人民所能做的抉擇只能是全部接受或全盤否定?！?0〕Benjamin Constant，?uvres complètes，Tome XIV:Mémoires sur les Cent-Jours，p．225．1815 年6 月1 日《帝國憲法補充條款》在“五月校場大會”上被正式宣布之后，眾議院代表們就開始自行組建制憲會議、修改新憲法了。他們在拿破侖6月22日宣布退位后，在6月29日通過了一份新的憲法草案。參見Constitution du 29 juin 1815，Projet de la chambredes représentants。雖然《補充條款》在全民公決中，以1530022票贊成、5657票反對的巨大差額被順利通過，但一個不可忽視的事實卻是，有近80%的民眾以棄權(quán)來表示他們的漠不關(guān)心?！?1〕F．Bluche，Le plébiscite des Cent-Jours(avril-mai1815)，Genève:Droz，1974，pp．36-37．法國大革命以來由“全民公投”產(chǎn)生的憲法，均是以絕對多數(shù)的贊成票通過的。1793年的雅各賓憲法是以1801918票贊成、11610票反對的懸殊比例通過的。1795年的共和三年憲法是以916334票贊成、41892票反對而通過的。參見［德］卡爾·施米特:《憲法學說》，劉峰譯，世紀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01頁。這一結(jié)果與共和八年憲法所贏得的3011007張贊成票、1562張否決票的全民公決相比，相差甚遠。〔62〕Les Constitutions de la France depuis 1789，Paris:Flammarion，2006，p．147．1802年波拿巴當選終生執(zhí)政的共和十年憲法，同樣是以3568885票贊成、8365票反對被通過的。1804年拿破侖“當選”法蘭西第一帝國皇帝的共和十二年憲法，更是以3574898票贊成、2569票反對而順利通過的。參見［德］卡爾·施米特:《憲法學說》，劉峰譯，世紀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02頁。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在贊成票里軍隊的選票僅排到了第六位，拿破侖的政策只贏得了最忠實于他的一部分小老百姓的支持。

不過需要指明的是，對于《帝國憲法補充條款》所存在的這些缺陷，貢斯當認為不可操之過急，應(yīng)當通過漸進改革來逐步完善。在《適用于所有代議制政府尤其是法國現(xiàn)行憲法的政治原則》的“結(jié)語”處，貢斯當如此評論道:“政府本身已經(jīng)小心翼翼地宣布，憲法是可以改進的。我們只能希望這種改進逐漸生效，應(yīng)當從容不迫，不能操之過急，不能試圖超越我們自己的時代。假如這部憲法有缺陷，那只是說明即使心地最為善良的人們也難以預(yù)見憲法的每項條款所能產(chǎn)生的結(jié)果。同樣的事情也可能發(fā)生在那些為了彌補缺陷而希望重鑄憲法的人身上?！薄?3〕［法］貢斯當:《古代人的自由與現(xiàn)代人的自由》，閻克文、劉滿貴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90頁。

貢斯當強調(diào)在立憲的初始階段，應(yīng)當讓新的憲法機制有機會通過慣例和習俗得以確立。因為“憲法在接受實踐檢驗之前，其形式不過是一紙空文。只有實踐能夠顯示它們的作用，確定它們的意義?！睘榱嗽u判一種政治制度，僅僅研究其憲法之條文是不夠充分的。由條文所產(chǎn)生的實踐，可能較認真嚴格，也可能出現(xiàn)歪曲。所以，“從今以后，我們應(yīng)當利用那種只有通過實踐才能獲得的知識，遵循中庸之道，調(diào)動聰明才智，在那位最慷慨、最強大的同盟——時間——的幫助下，循序漸進地滿足我們所有的局部需要?！薄?4〕［法］貢斯當:《古代人的自由與現(xiàn)代人的自由》，閻克文、劉滿貴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11頁。

附圖:

1815年拿破侖《帝國憲法補充條款》結(jié)構(gòu)圖〔65〕

〔65〕 此圖據(jù)《帝國憲法補充條款》相關(guān)條文編制而成。

附錄:

《帝國憲法補充條款》(1815年4月22日)〔66〕

〔66〕Alain Laquièze，Benjamin Constant et l’Acte additionnel aux constitutions de l’Empire du 22 Avril 1815，in Historia Constitucional，no．4，2003，p．198．

第一章 總則

第1款:帝國憲法，即共和8年霜月22日憲法法案、共和10年熱月14、16日元老院法令及共和12年花月28日元老院法令，將據(jù)以下條款作出修訂。其余的所有條款則被認可并將予以保留。

第2款:立法權(quán)由皇帝和兩院來行使。

第3款:第一院為貴族院，是世襲的。

第4款:其成員由皇帝任命，他們及其直系長子后代乃是不可罷免的。貴族院成員之人數(shù)沒有限制。不能將貴族頭銜轉(zhuǎn)讓于被領(lǐng)養(yǎng)之人。貴族院議員滿二十一歲可列席會議，但直至二十五歲才有表決權(quán)。

第5款:貴族院由帝國掌璽大臣主持;或在共和十二年花月28日元老院法令第51款預(yù)見之情形下，由皇帝特別委派的一名該院成員來主持。

第6款:皇室成員依繼承順序乃貴族院之當然成員。他們就座于主席之側(cè)。他們在十八歲時可列席會議，但直至二十一歲才有表決權(quán)。

第7款:第二院為眾議院，由國民選舉產(chǎn)生。

第8款:眾議院成員之人數(shù)為六百二十九名。他們應(yīng)至少年滿二十五歲。

第9款:眾議院主席由該院在第一次會議開幕時選任。他行使職權(quán)直至眾議院改選為止。其任命當遞呈皇帝批準。

第10款:眾議院查核其成員之權(quán)限，對富有爭議的選舉之有效性作出宣判。

第11款:眾議院議員領(lǐng)取差旅費及在會議期間由立憲議會頒發(fā)的津貼。

第12款:眾議院議員可無限制地再次當選。

第13款:眾議院每五年全面改選一次。

第14款:除非其所屬議院就其現(xiàn)行犯罪作出決議，會議期間兩院之任何成員不得遭逮捕，亦不得因刑事案與輕罪案被起訴。

第15款:自議會開幕之日起至會議結(jié)束四十天內(nèi)，任何議員不得因債務(wù)而被逮捕或拘留。

第16款:貴族院議員之刑事或輕罪案件，由貴族院依法律規(guī)定之程序?qū)徖怼?/p>

第17款:貴族院和眾議院議員可兼任除會計之外的所有公職。然而省長和副省長不可由其所管轄的省或區(qū)的選舉團選舉產(chǎn)生。

第18款:皇帝派政府大臣與參政列席議會并參與討論，但只有當他們是貴族院成員或民選代表時才有表決權(quán)。

第19款:兼任貴族院或眾議院成員的大臣，或負有政府使命列席會議之閣員，在其公開性不損害國家利益之時，可向兩院作出他們認為必要的澄清。

第20款:兩院的會議乃是公開的。貴族院應(yīng)十名成員、眾議院應(yīng)二十五名成員之請可組建秘密委員會。為了便于聯(lián)系，政府亦可請求組建秘密委員會。在任何情況下，決議和投票均只在公開的會議里進行。

第21款:皇帝可延長、推遲和解散眾議院。宣布解散眾議院之公告應(yīng)同時指明至遲于六個月內(nèi)召集選舉團以便舉行一次新的選舉。

第22款:在眾議院休會及解散期間，貴族院不得開會。

第23款:政府有法律提案權(quán);兩院可提出修正案:若這些修正案未被政府采納，兩院應(yīng)對原提議之法案作出投票表決。

第24款:兩院有權(quán)懇請政府就某一確定的主題提議一項法案，有權(quán)擬定在其看來適宜寫進法案的內(nèi)容。這一請求可由兩院中的任何一院提出。

第25款:當一項草案被兩院之一通過后，它將被轉(zhuǎn)至另一院;如果它在那里亦被批準，它將被遞呈給皇帝。

第26款:除委員會報告、大臣們將要提交的法案報告和賬目之外，所有書面意見均不得在任何內(nèi)一院宣讀。

第二章 選舉團及選舉方式

第27款:除其后之修改外，據(jù)共和10年熱月16日元老院法令，省和區(qū)之選舉團予以保留。

第28款:區(qū)議會每年將通過年度選舉的方式來填補選舉團的所有空位。

第29款:自1816年起，各省選舉團主席將由皇帝任命的一位貴族院議員來擔任，他將是終身且不可罷免的。

第30款:從同一時期起，各省選舉團將從各區(qū)選舉團成員中任命一位主席和兩位副主席。為此，省選舉團會議將在區(qū)選舉團會議十五天之前舉行。

第31款:省和區(qū)的選舉團將依據(jù)為其制定的法案及附表1來確定代表人數(shù)。

第32款:代表們可不加區(qū)別地在全法國境內(nèi)選出。在本省或本區(qū)外選擇了一位代表的省或區(qū)，必須從本省或區(qū)之內(nèi)選任一位助理。

第33款:制造業(yè)和商業(yè)將有一特設(shè)之代表團。商業(yè)和制造業(yè)代表之選舉將由省選舉團依據(jù)一份由商會及咨詢聯(lián)合會擬定的有被選舉資格之名單、法案及附表2來確定。

第三章 稅法

第34款:直接稅，無論是動產(chǎn)還是不動產(chǎn)，投票生效僅限一年;間接稅可投票生效多年。若遇眾議院解散，前一會期所投諸稅延續(xù)至眾議院重新集結(jié)。

第35款:任何以現(xiàn)金或?qū)嵨镄问绞杖≈苯佣惢蜷g接稅、任何借貸、任何公債、任何人員之招募及領(lǐng)土任何部分之交換，都只能依據(jù)法律來進行。

第36款:所有有關(guān)賦稅、債務(wù)或人員招募之提案只能在眾議院進行。

第37款:1．國家總預(yù)算，包括收入概況及給內(nèi)閣各部的年度資金配額建議;2．年度或前幾年的收支賬目，也應(yīng)當首先被遞呈給眾議院。

第四章 大臣及職責

第38款:所有政府文件都應(yīng)由一位大臣副署。

第39款:大臣對其簽署的政府文件以及法律的執(zhí)行負責。

第40款:他們可被眾議院起訴、被貴族院審判。

第41款:所有大臣、陸海軍統(tǒng)帥，因損害國家安全或榮譽，可被眾議院起訴、貴族院審判。

第42款:在此種情況下，不論是定罪還是量刑，貴族院行使自由裁量權(quán)。

第43款:在宣布對一位大臣提出起訴之前，眾議院應(yīng)聲明將對指控提案作審查。

第44款:在由隨機抽取六十位成員構(gòu)成的委員會作出報告之后，該聲明方可發(fā)表。該委員會最早在其被任命十日后方可提出報告。

第45款:當眾議院宣布將作審查時，它可傳喚部長到眾議院要求其作出解釋。該傳喚只能在委員會報告作出后的十日方可進行。

第46款:在所有其他情況下，大臣均不得被兩院傳喚或召見。

第47款:當眾議院宣布將對一位大臣作審查時，正如第一個委員會一樣，它將隨機組建一新的六十人委員會，此委員會作出一份新的指控報告。該委員會在其被任命十日后方可提出報告。

第48款:指控只有在報告被宣讀及分發(fā)之十日后方可宣布。

第49款:指控一旦被宣布，眾議院將任命五位專員以代表它繼續(xù)在貴族院之控告。

第50款:共和8年霜月22日憲法法案第八章第75款指明，政府官員只有據(jù)參政院之決定方可被起訴，將被一項法案所修改。

第五章 司法權(quán)

第51款:由皇帝任命所有的法官;自任命伊始他們即是不可罷免和終身制的。治安法官和商業(yè)法官例外，他們將像過去一樣任命。由皇帝據(jù)1807年10月12日元老院法令任命之現(xiàn)任法官，覺得其適合留任的，將于次年元月1日前收到終身保證金。

第52款:陪審制度維持不變。

第53款:有關(guān)刑事案件的辯論是公開的。

第54款:只有軍事罪歸軍事法庭管轄。

第55款:所有其他的不法行為，即便是軍人所為，都歸民事法庭管轄。

第56款:所有歸帝國高等法庭管轄的重罪與輕罪——且其裁決不因當下法令而保留給貴族院——將被送至普通法庭。

第57款:即便是輕罪皇帝亦擁有赦免權(quán)，他還擁有大赦權(quán)。

第58款:最高法院所要求的對條例之闡釋，當以一法規(guī)形式作出。

第六章 公民權(quán)

第59款:所有法國人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無論是分攤賦稅與公債，還是擔任民政及軍事職務(wù)。

第60款: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被剝奪由法律為其指定的法官。

第61款:除非在法律規(guī)定好的情況下且遵循必要之程序，任何人不得被起訴、逮捕、拘禁和流放。

第62款:保障所有人的信仰自由。

第63款:一切依法擁有或獲取之財產(chǎn)、各類國債皆不容侵犯。

第64款:所有公民都有署名出版、發(fā)表其見解的權(quán)利，不可有任何的預(yù)先審查，除出版后經(jīng)法官審判所負之刑事責任外，即便如此也只可以輕罪處罰。

第65款:保障所有公民的請愿權(quán)。所有的請愿都是個人的。這些請愿書可遞呈給政府，也可送至兩院:但是后者當加上致皇帝陛下之標語。它們將在一位舉薦此請愿議員的擔保之下呈現(xiàn)給兩院。它們將被當眾宣讀;如果議院認為其值得考慮，它們將由主席轉(zhuǎn)呈給皇帝。

第66款:除外國軍隊入侵或內(nèi)亂外，境內(nèi)任何地點、任何部分都不得宣布為戒嚴狀態(tài)。在第一種情況下，這一宣告由一政府法案作出。在第二種情況下，只能由法律限定。盡管如此，如果情況出現(xiàn)時，眾議院并未集結(jié)，則政府宣布戒嚴的法令須在眾議院集結(jié)頭十五日內(nèi)轉(zhuǎn)化為法律提案。

第67款:法國人民宣布，在以其權(quán)力做過和在做的授權(quán)中，未曾想過且不設(shè)想授予權(quán)利以重新扶植波旁家族或該族的任何一位王子獲取王位，即便在王朝消亡之時也是如此;不授予權(quán)利以重建古老的封建貴族、封建領(lǐng)主權(quán)、什一稅、任何特權(quán)性而統(tǒng)治性的崇拜;不授予權(quán)利以損害國家財產(chǎn)出售的不可撤銷性。國家明確禁止政府和議院的全部相關(guān)提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