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樊健軍

記憶是有挑選的，有很多東西雖然經(jīng)歷過，但最終都被忘記了。對于一些特別的事件，往往會給我留下一些特別的記憶。小時候大人們經(jīng)常提醒我，不要單獨去一個叫李家垅的小山窩，村子里夭折的孩子都被埋葬在那里。后來一位親戚某個夏夜從那里經(jīng)過，被驚嚇得失魂了。他醒過來后講了那一次的經(jīng)歷，許多孩子舉著火把，嬉笑著，追著他跑。他就是那樣被嚇走了魂。我有個夭折的妹妹也被埋葬在那兒。有一次，我背著大人們偷偷跑去看過一次我妹妹的墳塋，一小堆新土，土堆上壓了一枝松。李家垅靜悄悄的，完全是個安靜的小山谷，并沒有叫人特別恐懼。長到十二三歲后，偶然從李家垅經(jīng)過，我都大聲唱著歌，用歌聲來驅(qū)散內(nèi)心的恐懼。我知道，恐懼源于我們內(nèi)心的無知和怯弱。再后來我知道，如果換成現(xiàn)在，我的妹妹就不會夭折了。妹妹的夭折也源于當(dāng)時我們對疾病的無知，對我們身體的無知。

一九八三年的那場“嚴(yán)打”，我正是一個懵懂少年，對世事欲知而無知，內(nèi)心埋伏著一頭小獸，卻又膽怯，不敢輕舉妄動。我聽說過另一個小鎮(zhèn)的一個故事，一個年輕人因為犯流氓罪被槍斃了。若干年后，我都在想，那些同那個被槍斃的年輕人有過身體關(guān)系的女人，她們怎樣活著，她們的孩子怎樣活著。這個是我想知道的，就有了《夭夭》這個小說。記憶是不可靠的，往往會忽略很多東西，又將很多東西在毫無覺察的情況下放大影像，誤讀或者歪曲。我們被自己的記憶欺騙了也未可知。內(nèi)心的那頭獸一刻也未停止過蠢蠢欲動。我們被我們的身體傷害了，我們放縱了我們內(nèi)心的獸。我們出賣了我們的身體，或者我們被自己的身體出賣了。這是我堅持關(guān)注的主題，我們被傷害和被侮辱了，可又傷害和侮辱了別人。在傷害和被傷害侮辱和被侮辱中，我們掙扎著，想回到人性的岸上，回到精神的岸上。我們徒勞而不知深淺地掙扎著。我們明白我們沒有放縱的理由。我常常想，假如我的妹妹活到了現(xiàn)在，她會生活得怎樣，幸福還是痛苦，快樂還是悲傷。我瞧瞧周圍與她同齡的女性，卻找不見妹妹的影子。如果她還活著，我唯一能肯定的就是我有個活著的妹妹，是個真實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