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帆［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天津 3 0 0 0 7 1］

潘向黎的《白水青菜》是一篇頗具女性氣質(zhì)美感的短篇小說。小說講述了一個第三者插足的情感故事，但通篇不見一點因感情糾葛而產(chǎn)生的大怨大怒、歇斯底里。在現(xiàn)代都市的背景下，全文卻洋溢著恬淡的書卷之氣與古典美感，又不失現(xiàn)代生命的訴求與張力。小說中，丈夫事業(yè)有成、優(yōu)雅不俗，妻子溫柔賢惠，尤其做得好飯。然而丈夫終究還是走入了一場婚外戀，雙方打得火熱之余卻仍難免遺憾——第三者嘟嘟不像賢惠的妻子那樣做得一手好飯，尤其是煲得白水青菜好湯。嘟嘟上門和妻子挑戰(zhàn)，結(jié)果卻是兩個女人心平氣和、各有所思，女主人公“她”也最終實現(xiàn)了由傳統(tǒng)的弱德之美向現(xiàn)代的自我意識覺醒所彰顯出的美與魅力的轉(zhuǎn)變。

一、自我呈現(xiàn)

這種女性的弱德之美與自我之美首先通過妻子“她”呈現(xiàn)出來。她與他是大學(xué)同學(xué)，她年輕時也是學(xué)校的美人，辭去了中學(xué)教師的工作，一心相夫教子；從他的事業(yè)有成和孩子的聰穎漂亮不難看出，她是一個成功的家庭主婦。而嘟嘟，這個比文中的“他”小了二十歲、生活優(yōu)渥的女孩子，身上體現(xiàn)的全是現(xiàn)代社會的元素。無論是把高檔化妝品不喜歡就丟掉的嘟嘟，還是僅僅因為喜歡就和比自己大二十歲的他粘在一起的嘟嘟，處處洋溢著生命的活力和對于自己的人生要自己把握、自己隨性而為的倔強?？梢哉f，嘟嘟所處的時代已經(jīng)和他那個“把情竇初開和愛和性和婚姻一鍋煮的關(guān)系”的時代全然不同了。她懂得人要活得自我，但卻不太懂得體諒他人；她懂得獨立，卻不承擔獨立背后的辛勤與代價。表面上看嘟嘟是比“她”覺醒得多、自我得多的，但實際上嘟嘟還是一個孩子，而“她”卻是一個真正有魅力的女子、女人。

中國自古以來就將溫婉視為女子之美，古典詩詞里的女子多是柔弱、哀婉而不怨念的，然而這哀婉中卻有一種力量，柔弱中卻有一分剛強。上奉老人、中持妯娌、下教孩子，中國女性身上背負著重擔卻不事聲張。無論男人為官為宦，還是卒夫草民，中國的女性都有說不出的苦衷。生活的風雨磨礪了中國古典女性柔而韌、軟而剛的德行。“弱德之美”①這個概念是葉嘉瑩先生針對詞體的美感特質(zhì)提出來的，它是“在強大的外勢壓力之下所表現(xiàn)的不得不采取約束和收斂的屬于隱曲之姿態(tài)的一種美?！雹凇叭醯隆钡摹叭酢辈⒉皇恰叭跽摺钡摹叭酢保跽咧皇且晃段俗?，被動挨打；而“弱德”之“弱”則是一種婉曲,在婉曲中不改變自己的本性，又以溫和婉約示人?！叭醯隆钡摹暗隆笔且环N堅持,是內(nèi)心的持守,是負擔承受并且要實現(xiàn)自己的一種力量。而這種“弱德”的氣質(zhì)依然在現(xiàn)代女性身上流淌，表現(xiàn)出一種溫婉的古典美。

文中的“她”就是如此。沒有大吵大鬧，因為本性溫婉，對于丈夫深沉的愛也是不顯山露水的。不事張揚，不喧囂，同嘟嘟的任性與瘋狂形成鮮明的對比。她不怕繁瑣地做好一罐白水青菜湯，情濃湯卻淡，湯淡卻不失滋味，這就是女性的特別的美的滋味。

而面對他的背叛，她也不是沒有反擊，她的反擊是婉曲的，但卻能讓他隱隱地痛——她說：“這樣吧，你要回來吃飯就打電話?！彼耄@等于說，如果不打電話，她就不會做好他的飯等他回去了。那是他的家，但是從現(xiàn)在起，沒有他的飯了，沒有人等他了。他有點失落……而實際上，她仍每天為他做好那罐用盡心力的白水青菜湯。否則，嘟嘟突然來訪時不會恰好仍有原汁原味的白水青菜湯端上來。這就是她弱德之美的展現(xiàn)，愛與怨都不說在嘴上，而是在用心煲的湯里，在一種看似平靜的漫不經(jīng)心中。

每個女人面對自己的情敵，心里定如打翻五味瓶。而她面對突然而至的把自己最心愛的人搶走的嘟嘟，卻表現(xiàn)得淡定從容，舉手投足間顯現(xiàn)的是真正的教養(yǎng)，她的有禮節(jié)、有分寸，在每個細節(jié)處不經(jīng)意地彰顯。她讓嘟嘟參觀了家，卻沒讓她參觀臥室。這樣的氣質(zhì)，是真正的古典而優(yōu)雅，她同年輕的嘟嘟相比，更美在一種內(nèi)在的韌性，她的美是一種古典的弱德之美。

然而，她并不是永遠停留在這種類似“哀而不怨，怒而不傷”的心境里。畢竟這是現(xiàn)代社會，作為都市的知識女性，她從習(xí)慣于守著一罐湯才算有點事情做的生活中逐漸走了出來。或許這正是嘟嘟這樣充滿個性與自我的女孩子的偶然造訪的暗示效果，她放棄了為他每天做繁瑣的白水青菜湯，但是米仍要價格貴五六倍的東北大米，即便是一個人也要好好做兩個菜，再也不是當初和他在一起時給他煲白水青菜湯而自己甚至不怎么吃菜也能吃完飯的樣子了。她在承載古典涵養(yǎng)與風度、道德、教化的同時也逐漸意識到自我的重要。雖然是女人，但首先是一個人，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是人之為人的高尚的追求。只有先活好自己，才能在付出的同時贏得應(yīng)有的尊重與支持。

這種自我意識的覺醒讓“她”變得豐滿而真實，更符合現(xiàn)代審美與現(xiàn)代生活。當她走出家庭，走出那個“沒有工作沒有事業(yè)沒有朋友”的“三無”女人的怪圈，她才真正找回了自我。那個當初不化妝也青翠嫩葉一樣清新可人的她，那個做老師也干得好好的她，如今更添了韻味。傳統(tǒng)“弱德之美”的氣質(zhì)在身上體現(xiàn)的同時，她也融入了新時代的氣息，融入了對于自我的找回與實現(xiàn)。

二、“他”者眼光

女性的弱德之美與自我之美，一方面是在“自我”身上呈現(xiàn)，另一方面也通過文中的男性“他”的眼光呈現(xiàn)?！八痹谄渌匝劾锝跬昝馈臼械娘L云人物，電視臺人物訪談的明星，各種捐款、善事的大戶。因為受過高等教育，他的風度、談吐，贏得了矚目和好評。但看似完美的他卻已喪失了純真天然之美。她的用心與努力從未想透露給他，盡管從選料到熬制都如此繁復(fù)，而且我們從這一罐白水青菜湯也可以料想，她還有多少對他用盡心力而未曾言說的事情，這就是婉曲的弱德之美。而他還覺得很體諒她——他沒想過要辜負她，許多男人成功了就另覓新歡拋棄發(fā)妻；他若是辜負她，她真是什么都沒有了，一個四十出頭的女人，沒有工作沒有事業(yè)沒有朋友，她怎么活。他卻沒有想過，如果沒有他，她或許活得更自我、更快樂，是他把她邊緣化了，把她變成了一個在他影子里的人。而她之所以平靜地按照他的意愿，辭去了教職，還是傳統(tǒng)女子弱德之美的體現(xiàn)。然而他，在享受這份美德的同時，卻漸漸忘了感謝。當女子為人妻為人母，用善良、美德和愛默默支持男人的時候，他們卻逐漸忘記了置之身后的女人也和他們一樣，是平等自由的人。

他和嘟嘟在一起，起初覺得是胡鬧，但也不乏自信心的極大滿足，因為嘟嘟是一個比自己小二十歲、聰明漂亮、出身又好的女孩子。但是他卻忘記了，他身后的她也曾經(jīng)是二十多歲，也曾經(jīng)聰明漂亮。傳統(tǒng)的賢妻良母對于他不再具有新鮮感，而像嘟嘟一樣的現(xiàn)代女孩才更滿足他的口味，然而他又不能擺脫對那一罐白水青菜湯的懷念——那是古典的味道，家的味道。他開始在肚子餓時懷念弱德之美的她，懷念她的湯。而享受到了年輕活力的嘟嘟帶給他的快樂，他也必須承擔個性而自我的嘟嘟帶給他的麻煩。嘟嘟是不甘于做他背后那個溫婉的女子的，與其說嘟嘟在他感慨其做飯手藝不及他妻子時產(chǎn)生了醋意，倒不如說讓嘟嘟一直做他身后的人對于獨立自我的嘟嘟而言是一個挑戰(zhàn)。嘟嘟每次不選擇其他方式讓他道歉，卻偏偏讓他冒險帶自己出去吃一頓飯，也是一種自我個性的伸張。而即便嘟嘟不怕麻煩為他“洗手做羹湯”，也是充滿了個性自我的，她按照自己喜歡的村上春樹的小說去打造自己的“盛宴”。在個性、現(xiàn)代面前，他不禁更懷念那份古典。他與嘟嘟，是在古典與現(xiàn)代之間隔了一層。魚和熊掌不可得兼。古典的溫婉與現(xiàn)代的自我之間，他的處境逐漸尷尬。

當我們看到小說結(jié)尾他回到家里，她的從容不迫、娓娓道來，讓他以為她還是以前的她，他也還是以前坐在飯桌前等待那罐白水青菜湯的他。而等他真正喝了一口湯，就變了臉色，像被人從溫暖的被窩里一下子揪出來，又驚又氣。直到此時，他還覺得，她為他做白水青菜湯是理所當然的。而她簡單干脆地回答：“白水青菜，就是這樣的。你要它什么味道？”她自顧自吃起來，之后告訴他——自己已經(jīng)找了工作，家里需要一個鐘點工。這仿佛是一個宣言：她也是會獨立的，她也是有自我的，她也是要擁有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像個無時限的鐘點工一樣操勞在家里，而他卻仍背叛她。

當他意識到是自己對不起她時，卻仍然沒有擺脫男性的視角，他只是因為背叛而覺得對不起，卻沒有真真正正地重視她的感受，重視她的自我需求，將她看成一個和自己一樣的人。而也正是他的背叛、嘟嘟的出現(xiàn)，讓她完成了由弱德之美向自我之美的轉(zhuǎn)變。

文中幾乎沒有名字，除了一個像小孩子一樣的“嘟嘟”的稱呼外，就是“他”與“她”。這也暗示著，這樣的人生在現(xiàn)代社會具有普遍性。想要兼取古典與現(xiàn)代美的男人和由古典向現(xiàn)代轉(zhuǎn)變的女人，遍布于我們這個紛雜的社會。

① 葉嘉瑩：《論詞之美感特質(zhì)之形成及詞學(xué)家對此種特質(zhì)之反思與世變之關(guān)系》，《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學(xué)報》2 0 0 2年第1期。

② 盡心：《葉嘉瑩:弱德之美》，《文學(xué)自由談》2 0 0 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