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勁松
讀作家莫言《講故事的人》時,我頗認同他關于文學立場的觀點:“小說家是社會中人,他自然有自己的立場和觀點,但小說家在寫作時,必須站在人的立場上,把所有的人都當做人來寫?!闭驹谌说牧錾希@顯然是一個作家最基本的寫作倫理。真正的小說,關心的永遠是人,敘寫的永遠是人的生存狀態(tài)與精神境遇。而熟諳此道的作家,往往更能引起我的關注與贊許,王威廉即是其中一位。
作為近年崛起的青年作家,王威廉的小說寫得節(jié)制而又老練。在我看來,他是一個真正懂得小說為何物的人。事實上,王威廉的文學之路最早從詩歌開始,繼而評論、散文、小說,三足鼎立,氣象萬千。也正是此前多種文體的寫作實踐,讓王威廉的小說呈現(xiàn)出詩歌的簡潔、評論的理性和散文的細膩。當大多數(shù)作家仍然糾結于“寫什么”和“怎么寫”而顧此失彼時,他已在不斷探索的路途上,將兩者完美統(tǒng)一于自己的小說實踐過程中??勺x性(故事性)與深刻性(思想性)并重,是他孜孜以求的藝術境界,也是他持之以恒的小說理念。在這種理念的驅使下,他創(chuàng)作了《非法入住》、《合法生活》、《無法無天》、《鐵皮小屋》、《內(nèi)臉》、《我的世界連通器》、《沒有指紋的人》、《倒立生活》、《市場街的鱷魚肉》、《秀琴》、《信男》、《他殺死了鴿子》等一批具有荒誕性質的現(xiàn)代主義作品。這些作品,蘊含著對生活世界的發(fā)現(xiàn)和對精神世界的勘探,通過展現(xiàn)人類的荒涼、虛空、孤獨等生存困境,尋求一條逃離困境的終極通道,最終,完成從“小我”走向“大我”、從“此岸”渡向“彼岸”的精神突圍。
和莫言“必須站在人的立場上,把所有的人都當做人來寫”的文學觀點一致,王威廉的小說始終將筆觸伸向人性深處,對人之生死與悲喜充滿了形而上的思索,字里行間滲透著濃厚的哲學意味。因此,其作品帶來的閱讀感受,既是酣暢淋漓的,又是震撼人心的,此外,還裹挾著一股無端的沉郁和憂傷,讀來令人百感交集。
“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虱子。”張愛玲如是說。這句意味深長的話,雖然只是張愛玲對于生命的理解,我卻從中讀出了作家的使命:發(fā)現(xiàn)華美背后的蒼涼。對小說家而言,此種獨特的發(fā)現(xiàn)顯得尤為重要。關于這一點,我十分欣賞奧地利小說家赫爾曼·布洛赫一直頑固強調(diào)的:發(fā)現(xiàn)惟有小說才能發(fā)現(xiàn)的東西,乃是小說惟一的存在理由。一部小說,若不發(fā)現(xiàn)一點在它當時還未知的存在,那它就是一部不道德的小說。
——我愿意在此基礎上,來談談王威廉小說的文學屬性和藝術價值??陀^地說,王威廉不是以量取勝的作家,迄今為止,他的小說成果僅限于十部左右的中篇和十五部左右的短篇,以及一部尚未出版的長篇。但就我的閱讀體驗而論,上述小說沒有一部粗制濫造之作,雖非篇篇精品,卻都能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在我看來,王威廉的小說之所以值得稱道,是因為他的寫作確乎是發(fā)現(xiàn)惟有小說才能發(fā)現(xiàn)的東西。盡管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更多地借鑒于卡夫卡等西方大師,卻能在吸收、創(chuàng)新中融入魯迅等中國作家的經(jīng)驗,由此形成自己獨樹一幟的小說風格,其中,“隱喻”和“荒誕”,是解讀他作品的關鍵詞。
《非法入住》是王威廉早期代表作。小說采取第二人稱視角,講述了一個不無離奇的都市故事。主人公“你”在城市的某棟筒子樓里租住了一間九平方米的小屋,“你”以為從此可以擁有一片屬于自己的領地,不料在入住后,經(jīng)歷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遭遇。同一樓道,同樣面積的另一間屋子里,住著六個人。就是這六個人,打破了“你”生活的寧靜。他們以各種無賴手段,甚至自甘其辱,擠進“你”的房間,并心安理得地住下來。面對他們的“非法入住”,“你”從驚訝到憤怒到報復再到無奈接受,甚至和他們同流合污。原本看似缺乏現(xiàn)實邏輯的生活素材,經(jīng)過王威廉充滿想象力的哲學式敘述,竟然變得合情合理。這種荒誕的虛構真實,彰顯的正是小說之為小說的魅力。接下來的《合法生活》,延續(xù)了《非法入住》的氣質和思想。推銷員小孫,生活忙碌而無序,想要改變目前的處境,卻不知何去何從。掙扎于困境中的他,找不到生活的方向和樂趣,在迷茫中越陷越深。他不知道自己的問題到底出在哪兒,以致無聊到去報刊亭偷一份報紙的地步。幾番周折后,小孫考取了公務員,貌似過上了一種“合法生活”,按部就班,中規(guī)中矩。但他內(nèi)心深處厭倦著這一切,最終竟然靈魂出竅?!稛o法無天》以戲謔手法,塑造了一個“傻子”形象LG。作為同事,“我”和小宋以捉弄他為樂事。每天,我們將一種畸形的快樂,建立于LG的痛苦之上。雖為智障人,LG卻有著自己的情感世界和幸福生活,但在“我”和小宋一次又一次“無法無天”的捉弄下,趨于銷聲匿跡。因“我”和小宋的惡作劇,導致LG被單位一把手當面斥罵為“傻子”、“白癡”,幾近崩潰后,精神病院成了LG的生命歸宿。而“我”和小宋,在LG離開后,競相扮演起他的種種失態(tài)行為,只為找到那種“無法無天”的快樂。從《非法入住》到《合法生活》再到《無法無天》,這三部小說以相似的主題和技巧,在王威廉的個人寫作史上奠定了具有開拓意義的基石:“它們?nèi)己鸵环N生命的界限相關聯(lián),那些界限仿佛是俄國作家安德烈耶夫筆下的隱喻之墻;但不同的是,它們不僅僅處在墻的這一側,它們有時處在墻的另一側,甚至是墻的正上方?!保ㄍ跬骸峨[秘的神圣——有關〈“法”三部曲〉的隨筆》)這三部小說之于王威廉,探索性顯而易見,對他此后的小說創(chuàng)作,亦有著非比尋常的導向作用。直到今天,王威廉仍然試圖在生存與毀滅、物質與精神、善良與丑惡的對立中,將隱喻和荒誕發(fā)揮到極致。
以隱喻之筆,書寫荒誕現(xiàn)實,固然是王威廉小說的重要特征,但在荒誕的表象下,潛藏的卻是他對生活世界的理性思考。作為一個有抱負、有深度的小說家,王威廉善于發(fā)現(xiàn)華美背后的蒼涼。他的每一部作品,總能獨辟蹊徑,并能曲徑通幽。后來的《沒有指紋的人》、《倒立生活》、《市場街的鱷魚肉》、《內(nèi)臉》、《第二人》等小說,集中體現(xiàn)了他的這一特質?!稕]有指紋的人》中的“我”,是個生下來就沒有指紋的人,“我”將自己視為人類中的異類。因為現(xiàn)實需要,“我”盜取了朋友的指紋,并制作成指紋套,解決了單位用指紋識別考勤、買房按手印、買車裝指紋鎖等難題。但“我”仍然感到自卑和絕望,因為“現(xiàn)代社會就是監(jiān)控無所不在甚至變得歇斯底里的牢獄。”這座牢獄致使“我”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最終,朋友的犯罪讓“我”受到牽連,甚或帶來真正的牢獄之災?!啊@個社會,這個時代,容得下那么多的殺人犯、搶劫犯與貪官污吏,卻容不下你一個沒有指紋的小人物?!逼拮訒院绲谋瘣碇Z,折射出社會和時代對于卑微個體的某種殘酷無情?!兜沽⑸睢烦尸F(xiàn)出生活世界的另一種面影。小說中的神女,因流產(chǎn)而悲傷而生出反重力情結,從此夢想著像蝙蝠那樣倒立生活。失意的她,遇上了失意的“我”,我們相互慰藉著彼此的孤獨,“我”覺得也許倒立著生活就能挽回“我”破敗的生活,所以和神女希望倒立的生活方式一拍即合,并將其付諸實踐,倒立著睡覺,甚至倒立著做愛。作品在荒誕中有股現(xiàn)實的力量。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個詞語,總是恰到好處地進入我的閱讀視野?!妒袌鼋值镊{魚肉》讀來猶如卡夫卡的《變形記》:生活中的“我”,活得比較卑微,無比痛苦之下,“我”用自己的身體去做一項人體實驗,竟被一條鱷魚的腦子給拐走了。從此,“我”成了一個人腦鱷魚身的怪物。“我”獵殺家畜,開始吃人,天長日久,“我”獲取了獸性的野蠻與人類的偽善。殺人如麻后,人類終于將“我”俘虜并把“我”交給了市場街上的屠夫。而那個屠夫,正是拐走“我”身體的鱷魚。為了生存,他將“我”攔腰砍斷,砍成一些小塊肉條掛在肉架上出售?;恼Q不經(jīng)的故事情節(jié),蘊涵的無疑是極端深刻的生活現(xiàn)實。
米蘭·昆德拉認為:“小說在探尋自我的過程中,不得不從看得見的行動世界中掉過頭,去關注看不見的內(nèi)心生活?!雹侔次业睦斫?,此處所謂“行動世界”,即是生活世界,而“內(nèi)心生活”,可視為精神世界。王威廉的小說創(chuàng)作,無疑體現(xiàn)了這一探尋和關注。換句話說,他的小說之所以貫穿著對生命和人性的終極追求,皆因他想找到生活世界與精神世界和解的方式。無論是《“法”三部曲》(《非法入住》、《合法生活》、《無法無天》),《沒有指紋的人》,還是《倒立生活》、《市場街的鱷魚肉》,亦或《內(nèi)臉》、《第二人》,主人公的生活世界都無一例外地充滿悖論,精神世界則是廢墟一片。這種生命狀態(tài),猶如卡西爾所說:“我們更多地是生活在對未來的疑慮和恐懼、懸念和希望之中,而不是生活在回想中或我們當下經(jīng)驗之中?!雹谕跬男≌f創(chuàng)作,表達的正是對未來的疑慮和恐懼、懸念和希望。
發(fā)現(xiàn)華美背后的蒼涼,是一個作家難能可貴的精神品質,更是一部作品不可或缺的思想品質。遺憾的是,越來越多作家沉湎于書寫生活世界的華美表象,而將其背后的蒼涼,交給了上帝。對此,北京大學教授洪子誠早已指出,“文學界埋伏、或已顯露著這樣的精神危機:靈魂的騷動和精神探求的不安、痛苦已趨止息,代之而起的是在新的環(huán)境下的寧靜和滿足。”③失去了靈魂的騷動和精神探求的不安、痛苦,怎會寫出思想深刻的作品?又怎能從生存困境中找到精神突圍的通道?當我?guī)е@種疑問走進王威廉的小說世界時,問題迎刃而解。在他看來,“自人類歷史進入現(xiàn)代以來,我們的生活世界不再有完整的意義解釋,而是變得支離破碎?!说纳鏍顟B(tài)變得晦暗不明,要在世界中努力尋找,才能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所在。這樣的現(xiàn)實既曖昧又復雜,超越了宗教與哲學的種種結論,小說反而成了抵達這種現(xiàn)實的最有效的道路。所以,好的小說就要表達出這樣的困境,以及對困境的思考乃至超越?!雹芩麑ι钍澜绾托≌f世界的理解,與我不謀而合。
總體上看,王威廉的小說現(xiàn)代性特征明顯,有論者將其視作先鋒性。但我并不想簡單地從先鋒性的角度探討他的作品,在我看來,與其在形式上刻意追求先鋒,莫若在精神上忠于自己的內(nèi)心。批評家謝有順亦認為:“一個真正有使命感的作家,應時刻意識到自身處境的危機,讓寫作關懷一些更持久的話題。只有這樣的有終極關懷的寫作,才是真正先鋒的寫作……先鋒不僅是藝術的,更是精神的,他們是一些有勇氣在存在的沖突中為存在命名的人?!雹葸@樣的先鋒寫作,才是有藝術難度和思想深度的。以此打量王威廉的創(chuàng)作,不難發(fā)現(xiàn)其小說的真正價值,那就是:發(fā)現(xiàn)華美背后的蒼涼,并將生活世界置于不滅的光照之下,進而越過其中的生存困境,尋求精神的突圍。除了上文提及的《“法”三部曲》、《市場街鱷魚肉》等作品,他的《鐵皮小屋》、《辭職》、《看著我》、《我的世界連通器》、《暗中發(fā)光的身體》、《秀琴》、《老虎!老虎!》等作品,同樣因為對生存困境的展示和對精神世界的挖掘而值得關注。
《辭職》有著對自由與生命的思考。“我”是一個對生活格外認真的人,不想成為浮在水面上一小塊垃圾,而想成為一塊生鐵,沉到生活的下面去。然而,從工作的第一天開始,“我”就想著要辭職,因為“我就是覺得無法忍受,覺得毫無希望,而想到辭職我就感到生活很有盼頭了?!钡骋惶臁拔摇闭娴谋晦o職成了自由人時,“我”卻覺得十分迷茫,“我”說:“突然我感到,我什么也不是,或者說,我是什么也無關緊要,我對眼下的這一切根本就無法理解。”其實,“我”的生命狀態(tài)映射的就是現(xiàn)代都市人的生命狀態(tài)。我們總認為得不到的東西才是最好的,一旦得到,又難以珍惜。于是,我們的生命就在這種得失之間,漸漸老去?!栋抵邪l(fā)光的身體》以第三人稱視角,講述了一個關于生和死的故事,沉重里有著對于生命的嚴肅思考。在形而上的哲學思辨意味中,滲透著濃郁的生活氣息。自始至終,“他”被哥哥的死亡和嫂子的痛苦圍困著?!八毙牡椎奶摕o主義,讓“他”不相信這個時代有任何純粹的東西,包括愛情和親情。當“他”糾纏于嫂子和女友之間的時候,已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世界宛如幻象。哥哥的離開以及嫂子的訴說,讓“他”感到了活著的悲涼?!半y道人活到最后就只剩下一團欲望了么?人的生命就是這么荒涼嗎?”嫂子的這一聲詰問,發(fā)人深省。《秀琴》塑造了一個名叫秀琴的女子,采用欲擒故縱的手法,圍繞她的命運遭際,步步為營,多頭并進,虛實結合,將一個原本簡單的因果故事,寫得搖曳多姿,曲折動人。正如作者文中所說:“從外在于秀琴的目光來看秀琴,她就是一個奇怪的存在,就是一個湊足報紙版面的社會新聞;而從內(nèi)在于她的眼光來看,她的奇怪卻是一種神秘,一種感動,因此,這更是小說,是文學,是人性的豐饒?!闭\以為是。超越于《秀琴》故事背后的思想深度,即表現(xiàn)于此。透過秀琴的舉止,不難看到魯迅小說《祝?!分邢榱稚┑挠白印2煌氖?,找不到自我的秀琴,身上還依附著一個嚴肅的哲學命題:我究竟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又要到哪里去?就這一角度而言,《秀琴》不僅從文學層面寫出了人性的豐饒,更在哲學層面思考了生命的終極意義。除此之外,《鐵皮小屋》、《老虎!老虎!》以及其他作品,無不有著對于生命終極意義的哲學思考。
將生活世界置于不滅的光照之下,這是發(fā)現(xiàn)華美背后的蒼涼之后,作家在精神境界上的思想升華。如果說后者書寫的是生存困境,那么前者即是生存困境中的精神突圍。唯有將生活世界置于不滅的光照之下,華美背后的蒼涼才能獲得溫暖。我們無法忽略這份溫暖,因為,文學不是叫人死,而是叫人活,不但要活,還要活得更好。“只有在看似絕望的生活里,找到了希望,找到了相濡以沫的愛,這才是真正‘人的文學’”⑥。王威廉的小說創(chuàng)作,兩者兼顧,這也是其作品顯得成熟而又引人深思的重要緣由。
注釋:
① [捷克]米蘭·昆德拉,董強譯:《小說的藝術》,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31頁。
②[德]卡西爾,甘陽譯:《人論》,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68頁。
③洪子誠:《作家姿態(tài)與自我意識》,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54頁。
④王威廉:《可讀性與深刻性并重,是我孜孜以求的藝術境界》,《南方日報》2012年11月26日。
⑤謝有順:《先鋒就是自由》,山東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74頁。
⑥夏志清:《新文學的傳統(tǒng)》,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第18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