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圖書館 北京 100081)
中學的語文教育自20世紀20年代實行語體文教育以來,就是社會十分關(guān)注的問題。語體文教學改變了舊式教育死背四書五經(jīng)和文必八股的弊端,以白話文為主,作文則由寫八股文章改為現(xiàn)代的記述文、說明文和論述文。這自然是一場與五四新文化運動相適應的語文教學革命,奠定了現(xiàn)代語文教學的基礎(chǔ),無可爭論,是中國教育的巨大進步。
然而,新的事物,自然要有一個完善的過程。新的語體文教學推開之后,并非一切就萬事大吉,語文教學就走上了科學之路。其突出矛盾表現(xiàn)為:填鴨式教學與調(diào)動學生的主動性、培養(yǎng)閱讀興趣與寫作能力的矛盾;習慣于講授文言文技法與白話文無話可說的矛盾;講授時如何把握文章思想內(nèi)容與形式的矛盾。這些矛盾在20世紀30年代就引起人們的關(guān)注,一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完全得到解決,因此影響到中學生的語文程度,正如于在春先生在《寫作與閱讀》一卷二期發(fā)表的文章《技術(shù)第一》所說的那樣:“但凡稍稍留心目下各級學校國文科成績的人,沒有不看見一個分明的事實的:程度的低薄”。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1936年,一本面向中小學語文教師和中學生的“通俗的文字技術(shù)與語文教學研究的月刊”《寫作與閱讀》應運而生。如此刊創(chuàng)刊號的“告白”中所言,此刊要給那些沒有受過正式的語文教育、“在黑暗中摸索,摸索向光明”的人們,提供“一點更基本更實在的閱讀指導和文字技術(shù)上的知識”;給小學教師“一些語文方面的進修”;而對于中學以上的學生而言,是要消除語文教學給他們帶來的“頭痛”,在“實科”抬頭時期,語文一科被忽視,而此刊則點一個火把,“想在照耀下消除這國文教學界的陰霾瘴氣”,向著“合理的語文教學”邁進。創(chuàng)刊人是江上青、于在春、顧民元、王石城。這四人又是此刊一卷一至六期的編委。到出版二卷一期時,編委除此四位先生外,又增加了江上青的胞弟江樹峰以及尤墨君、李守章、施與和楊雨田。三、四兩期再增吳天石和李俊民。《寫作與閱讀》1936年11月創(chuàng)刊,到1937年8月出版最后一期,前后不過生存了9個月,總共出版了二卷十期,然而在現(xiàn)當代教育界卻有相當?shù)挠绊?。其原因不僅在于創(chuàng)刊人之一的江上青是著名的革命烈士,還在于刊物本身鮮明的辦刊宗旨以及發(fā)表文章較高的水平。
在語文教學目的問題上,于在春先生明確提出了技術(shù)第一的主張,即認為語文教學是技術(shù)訓練方面的事,教學應該注重在表現(xiàn)的技術(shù)(作法)的理解與欣賞,重視“寫作的方法、表現(xiàn)的技術(shù)、內(nèi)容和外型的極度的調(diào)和處的欣賞和理解”,這才是語文教學的最終目的,而內(nèi)容則是次目的?!秾懽髋c欣賞》的辦刊指導思想也貫穿著技術(shù)第一的思想,重在從文章的形式技法方面指導寫作和閱讀,以此來提高文學的表現(xiàn)力和寫作的能力。本篇文章無意介入語文教學中歷來存在的內(nèi)容第一還是技術(shù)第一之爭,僅就《寫作與欣賞》徹底地貫徹文章技法的分析和寫作能力提高這一目的來分析,的確達到了目的,即使在今天看來,仍是輔導語文教學的佳刊。
此刊從創(chuàng)刊號始就設立了“技術(shù)講話”專欄,發(fā)表了於是《剪裁示例》、江樹峰《水滸傳的自然風景描寫》《關(guān)于游記習作》、石城《描寫的手法》《談選詞》《怎樣結(jié)構(gòu)》《助詞的處理》、葛賢寧《杜詩的技巧》、于在春《春困發(fā)幽情》、寶焜《從高爾基的譬喻談起》、高則明《應試文作法》、在春《話說漢朝》等十余篇文章,討論文章寫作的技法問題,多有極為精彩的分析。《水滸傳》這部名著,在20世紀30年代,其研究已經(jīng)取得很大成就,關(guān)于故事來源及作者的考證,有胡適的《水滸傳考證》和鄭振鐸的相關(guān)文章,而薩孟武的《水滸傳中的中國社會》則從《水滸傳》切入研究其社會經(jīng)濟,亦在學術(shù)界產(chǎn)生很大影響。江樹峰在《寫作與欣賞》一卷二期和三期連載的文章《水滸傳的自然風景描寫》,是一篇立足于中學生語文程度提高的文章,然而此篇文章對《水滸傳》中的自然景物描寫作了極為細致的分析,囊括了風雪、月夜、江邊渡頭、旅途景色、關(guān)塞山林、酒店、村鎮(zhèn)街市、莊院及火景、時序等9個方面,是一篇全面系統(tǒng)研究《水滸傳》景物描寫的文章,無論是否為普及之作,都能在《水滸傳》研究史上占有一席之地。關(guān)于此文在學術(shù)史上的地位,本文不擬對此展開討論。僅就此文提高語文水平的角度看,它的精細的分析,自然會使讀者獲益。《水滸傳》中的風雪描寫,以林沖風雪山神廟最為精彩,江樹峰的文章,分析此段文字描寫風雪步驟的緊嚴:一寫風雪初起,“朔風漸起”的“漸”字,“卻早紛紛揚揚”的“早”字,“卷下一天大雪來”的“卷”字,“用字之細心,處處用心在布置一個風起初雪的場面”。二是藉草屋崩壞破落側(cè)面寫風。三寫雪下得正大,“那雪正下得緊”數(shù)字,何等有力。四寫晚來雪更大,“看那雪越下得緊了”句,以質(zhì)樸之描寫,現(xiàn)重疊之美。五寫一幅雪中村景,在晶銀的雪地上透出一些燈光,以此表現(xiàn)逃走中的林沖突然的欣悅。此是分析山神廟的風雪。文章緊接著又分析梁山酒店一節(jié)的風雪描寫,并把這一段描寫與山神廟的雪景描寫加以對比,以見人物場景心境不同,所見雪景之異。林沖在山神廟時,因為獨自一人處在草料場中,不耐煩那種凄涼味,有心出外買酒吃,所以作者寫他踏雪時,用了“碎瓊亂玉”狀之,用“迤邐”以狀林沖踏雪之外形,表示他此時尚有觀賞雪景的閑情逸致?!白髡叩挠眯氖窃诓贾靡粋€閑散的局面”。而梁山酒店這一段的林沖,正處在一心想投奔梁山的心情里,所以作者用“踏著雪只顧走,看看天色冷得吃緊,漸漸晚了”,形容林沖此時的心慌氣急。再寫他奔入酒店時的揭簾、拂雪、側(cè)看、揀座、倚袞刀、解包、抬笠、掛腰刀等動作,作者的用心是在布置一個慌張的局面。文章還指出,林沖個性沉毅,他的故事里充滿了風雪載途,烘托出了故事本身所給人的悲壯感。石城在本期發(fā)表的《描寫的手法》指出:“我們描寫的動機,雖然有時是人,有時是物,有時是自然。但寫成的作品,決不能單是人與物或自然,必定有人物與自然相接觸時所發(fā)生的原因和結(jié)果”。江樹峰文章對景物描寫的分析,真可以與石城的文章互為印證,江文不僅能結(jié)合特定的場景和人物心理,而且放開到人物一生的遭際命運,既有利于中學生和教師深入理解文學作品,同時也是通過對經(jīng)典的分析,在從寫作的層面?zhèn)魇谒囆g(shù)技巧。
當然,此刊所標舉的技術(shù)第一,并非不關(guān)心內(nèi)容及其對內(nèi)容的理解。二卷三期發(fā)表的在春文章《話說漢朝——起訖示例之二》講文章的開頭和結(jié)尾,就明確指出,寫文章首先要明白“應該寫些什么”,“如果有了豐滿的意象和經(jīng)驗而又需要發(fā)表出來,這對于下筆就非常有利”。豐滿的意象和經(jīng)驗,自然就是要表現(xiàn)的內(nèi)容。在刊物的一卷六期,江上青以藩臣筆名發(fā)表的文章《從國文教學之左右派談起》講得更清楚,他支持于在春“技術(shù)第一”的主張,緣于兩種現(xiàn)實的考慮:一是類似江蘇省的《初中標準國文》教材,在思想上“只是數(shù)千年來士者觀點的變相的應用”,不能切合“現(xiàn)實生活”,內(nèi)容淺薄平淡,使學生在里面找不到任何可學的東西。二是內(nèi)容的偏重代替了形式與內(nèi)容的并重。所以他提出來“用技術(shù)來做選文的標準”,是要強調(diào)“不同意在思想內(nèi)容上繞圈子的主張”,真實的意思是在“注意內(nèi)容與形式的一致”。另外從策略的層面看,強調(diào)技術(shù)第一,實則還有矯枉過正的考慮,而不是什么形式主義者。事實上,刊物發(fā)表的論述技術(shù)的文章,大都建立在對內(nèi)容的理解基礎(chǔ)之上、或沒有離開對內(nèi)容的分析。如刊物一卷二期江樹峰《關(guān)于游記習作》,特別強調(diào)“文學乃是描寫人間生活,并且批評人間生活”。因此他講游記時,把徐霞客的游記、鐵補殘《老殘游記》第一卷與范長江的《中國的西北角》中《祁連山北的旅行》一章相比較,指出:徐氏的游記單記敘山川景物,鐵氏游記已經(jīng)將內(nèi)容擴大到社會生活的描寫,而《中國的西北角》,不但既描寫又敘述,而且“還帶著見解來暗示一些意見了”,“是游記題材中的極致”。而江文所說的暗示,就是文中已經(jīng)表示出來的“屬于黑暗政治的調(diào)查”、“屬于地理沿革的探討”等。如果聯(lián)系1937年的形勢來看“地理沿革”一段文字,其所“暗示”的民族抗戰(zhàn)思想顯而易見。
談到這里,尤其要講一下江上青的身份以及《寫作與閱讀》的政治傾向。早在1927年江上青就讀南通中學高中部時,受劉瑞龍、顧民元革命思想的影響,就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1928年被捕入獄。1929年出獄后,就讀上海藝大文學系,轉(zhuǎn)為中國共產(chǎn)黨員,從事學運工作。1929年冬再次被捕,經(jīng)黨組織營救被釋放。所以,他與于在春、顧民元、石城等人創(chuàng)辦的《寫作與閱讀》是帶有明顯的政治傾向的進步刊物。這一點從8·13事變后,編委成員大多投入抗日活動,也可證明。1937年5月,刊物改版后,增加了“應時雜文”一欄,發(fā)表了戈理甫《五月的顏色》、龔雨絃《上月轉(zhuǎn)來》、江介南《黃梅時節(jié)》以及江上青化名江曲寫的《盧溝曉月》等文,宣傳抗日、反對國民黨政府迫害愛國人士。因此,標榜技術(shù)第一,并非忽視文章的思想內(nèi)容,這不僅從專門討論文學作品形式與寫作技法的論文可以看到,而且從諸如“應時雜文”這樣的文章也能得到證實。
語文水平的提高,即使是從技術(shù)的角度來看,也是一個綜合訓練的過程,不能說掌握了寫作的方法和技巧,語文的程度就高了。這一點《寫作與閱讀》的編者是十分清楚的。所以刊物在欄目上設置了文學史及作家研究的內(nèi)容,意在擴大讀者的文學史視野,增長讀者的文學知識。這一類的文章多寫得很精彩。一卷六期上所刊的《中國詩人與自然》,比較東西方自然觀的異同以及文學表現(xiàn),頗有深度的理解和論述。論文認為,文學家對于自然的熱愛與描寫,有其純粹的禮贊與描寫的一面,也有藉自然景物宣泄閑愁深恨憤世嫉俗之意?!坝谑亲匀槐阃闪藚捠老麡O或別有懷抱者逃避現(xiàn)實的逋逃藪”。作者贊同周作人的觀點:外國的隱逸是宗教的,中國的隱逸都是政治的和社會的。認為,“西洋有獻身宗教的熱忱的教徒,中國則多的是遁世無門的超然的名士”。中國的隱士多是政治上的失意者,既不情愿與當?shù)劳骱衔郏秩鄙僦洳豢蔀槎鵀橹挠職?,于是“以逃避現(xiàn)實,麻醉自己”?!爸袊碾[士和名士,原來大都是人類的受難者,也是時代的犧牲者啊”。文章以此出發(fā)來考察魏晉之際士人反禮教和個性解放、思想界老莊思想的抬頭以及與佛教思想的匯流,考察兩晉的士人風流,揭示山水田園詩興起的原因和作品中所具有的靜趣、禪味,應該是一篇頗有深度的研究論文。中國士人的自然意識與西方有很大的不同。它來自道家對社會人生乃至宇宙世界的認知,無、無為是其核心。就宇宙萬物而言,無是其本體,也是其生成的本源。而對于人生來說,自然無為就是其本性,只有無為才算得固其性、守其本。而自然界的山水最能夠體現(xiàn)自然的無為特性,因此而成為士人守其本性或原已失去本性再去尋找回來的地方。隱居不是目的,而是以自然對抗社會,張揚本性。所以此篇文章不僅有助于豐富讀者的文學史知識,提高其文學素養(yǎng),而且也可以幫助中學生和教師了解中國古代獨特的士人文化。同樣寫得很精彩的文章還有江上青《帝王的寫作》。這是我們所看到的較早以帝王作家為文學研究對象的論文。文章介紹了文學史上有影響的幾位帝王劉徹、曹氏父子、三蕭以及幾個帝王詞人作者。文章并沒有似有的論文那樣,把帝王抽象為政治的符號,而是把他們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來觀察:“一樣地有理想,感情,憧憬和沖動,歡樂和悲哀”,“曾經(jīng)歷興亡離合的場面,飽嘗人間滋味,淚與笑,夢與現(xiàn)實,歌宴紅粉與酒闌人散,繁華的追憶與永恒的凄涼”,“常常扮演戲劇和悲劇的主人”。文章通過知人論世來考察他們的創(chuàng)作:如論述曹操、曹丕和曹植父子詩人,以曹操早年的顛沛流離、中年的南征北討和晚年的身居高位來論述他梟雄的人格、“沉雄俊爽,時露霸氣”的詩風;從曹丕早年衣錦繁華的公子哥兒生活和后來安樂的帝王生活,尋找他詩歌的洋洋清麗、以情韻見勝的作風,論述他的詩悱惻婉約的風致、俯仰徘徊的筆觸;從曹植早年與曹丕同樣的悠游閑適生活以及后來憂讒畏譏的可憐生活所造成的詩風變化,即前期宴會贈遠題材、豐縟華美情調(diào)和后期題材范圍的擴大以及情調(diào)的深入。比起一些文學史籠統(tǒng)地把建安文學概括為慷慨悲涼的現(xiàn)實文學,此文的分析無疑更為實事求是,尤其是對作家及作品的同情之理解,做得堪稱經(jīng)典。青年讀者會從這樣的文章學習如何分析作品,如何研究作家,進而全面提高文學能力。
此刊既名為《寫作與閱讀》,顯然認識到了寫作與讀書的密不可分關(guān)系。古人談寫作,往往要講閱歷。閱歷實則包括了人生經(jīng)歷和閱讀經(jīng)驗兩個方面,即司馬遷倡導的行萬里路、讀萬卷書之謂也。然而從20世紀30年代到現(xiàn)在,中學生甚至大學生的讀書問題始終沒有得到很好地解決。表現(xiàn)為兩個方面:缺少讀書的興趣和閱讀能力的下降。習慣要靠養(yǎng)成。梁啟超說:“一個人總要養(yǎng)成讀書趣味,打算做專門學者,固然要如此,打算做事業(yè)家,也要如此,因為我們在工廠里在公司里在議院里在……里做完一天的工作出來之后,隨時立刻可以得著愉快的伴侶,莫過于書籍,莫便于書籍。但是將來這種愉快得著得不著,大概是在學生時代已經(jīng)決定。因此必須養(yǎng)成讀書習慣,才能嘗著讀書趣味。人生一世的習慣,出了學校門限,已經(jīng)鑄成了。所以在學校中不讀課外書以養(yǎng)成自己自動的讀書習慣,這個人簡直是自己剝奪自己終身的幸福。”但是小學和中學的教育不當,忽視了閱讀興趣與能力的培養(yǎng),因此而造成他此后一生失去讀書的興趣,也剝奪了他一生的幸福。王云五說:“從根本上說起來,讀書的興趣本來是與有生而俱來的。沒有一個小孩子不喜歡聽神怪的故事,也沒有一個小孩子不喜歡玩新奇的玩物,這十足表明人類的好奇性出于天賦。書本里面任何神秘離奇的故事與知識無不有之,因此讀書本來最可以滿足人類的好奇性……所以愈讀書就應該愈有興趣。顧何以實際上人們并不像那樣都喜歡讀書,對于讀書都有興趣,甚至還有不少人視讀書為苦事,這究竟是什么緣故呢?說一句公道話,許多青年對于讀書不感興趣者,其責任與其說屬于青年本身者,毋寧說屬于其家長和教師為多。舊式教育強以兒童不能了解的書本,迫令兒童作鸚鵡式的背誦人言,其索然無味自不待言,加以背誦不出便受懲罰,于是便由索然無味而進一步變?yōu)榭嗍隆!率浇逃龔恼Z體文開始,而書本內(nèi)容亦不如舊日經(jīng)史的艱深乏味,宜可以順兒童的好奇性,而培養(yǎng)其讀書的興趣了??墒怯捎谛W校和中學校的教學多取貫注式而必修科目又過于繁重,以至大多數(shù)學生都不能于課外從事自動的研究,久而久之,養(yǎng)成了被動學習的習慣,間又因家長教師對于功課之督責過嚴,更使兒童們漸漸認為讀書只是一種不得不履行的義務,而不是一種出于自動的興趣,以至優(yōu)良的學生至多在校中克盡其義務,一離學校,認為義務已盡,遂不復繼續(xù)為自動的讀書?!币陨蟽晌幌壬闹v話可謂針砭時弊,一針見血。因此國文素質(zhì)的提升,對于中學生來說,其重要一途,就在于閱讀興趣的培養(yǎng)和閱讀能力的提高。為此,《寫作與閱讀》把一半的篇幅放在了輔導閱讀方面,而且專辟出了“鑒賞輔導”一欄,其中圣陶《讀號子里》、上青《他來了么》、名圓《表》《暴躁人》等,都以分析細膩、深入作品肌理見長。魯迅翻譯的契科夫小說《暴躁人》,如魯迅所介紹的,是寫“這暴躁人的其實并不敢暴躁”。小說中的暴躁人尼古拉·安特來維支是作家精心刻畫的極為矛盾的人物。在小說中,這個人物自言是一個一本正經(jīng)的人,他的精神有著哲學的傾向。與什么少女呀、詩歌呀、月兒呀?jīng)]有關(guān)系。然而小說卻通過他看似被動而又無奈地與少女瑪先加交往的幾個細節(jié),表現(xiàn)出其人格的兩面性:即自以為暴躁性格,實則頗能忍耐的兩面性;說是與感情甚至感性的東西并無關(guān)系,然而卻看似無法擺脫、實則主觀上無意擺脫的矛盾;他想要完成一件事情——寫一篇關(guān)于蓄犬稅的論文,卻最終只寫了一個題目,反過來他不想接近女人,卻最終結(jié)了婚。明圓發(fā)表于《寫作與閱讀》一卷六期的鑒賞文章《暴躁人》采用了隨文夾注的形式,頗似古代的小說評點,看似繁瑣,實則對這部短篇小說的特點、尤其是其筆法做了十分細膩的解析。如:小說中的尼古拉·安特來維支說自己是一本正經(jīng)的人,明圓即指出:“自以為一本正經(jīng),也許潛意識里有另外一種東西?!惫荒峁爬ぐ蔡貋砭S支正準備寫論文時,聽到很可慮的腳步聲,就從露臺上望了下去,看到了長臉盤、長腰身的少女,“她的名字,我想,是那覃加或是瓦連加;但這與我不相干。她在尋東西,裝作沒有看見我的樣子”。明圓分析到:“因為厭惡女人竟記不清一個女人的名字;厭惡有點做作,所以與其說是厭惡不如說是拒絕?!@與我不相干’拒人于千里之外,大有涉筆成趣的意態(tài);契科夫?qū)τ谒娜宋锪私獾蒙羁?,不然是不會有這樣自然而且生動的幽默的。一面拒絕,一面看的仔細;能夠發(fā)現(xiàn)那女人的裝作沒有看見,仔細的程度可知。所以我在前面說主人公的潛意識里有另外一種東西。兩重人格常是文學上的好題目。”通過分析,鮮明地揭示出小說人物的雙重人格。尼古拉·安特來維支自稱是研究財政學的科學家,明圓的鑒賞文章就時時點撥讀者留意主人公作為科學家的思維,比如尼古拉·安特來維支把掛在他身上走路的瑪先加比作水蛭,文章指出,這是“科學頭腦的比喻,用來清晰有力”。小說中描寫,尼古拉·安特來維支看著瑪先加搬上來的是冷的酸模湯,青豆牛舌,燒子雞和糖煮水果。文章此時及時提醒:“以上的記載從繁瑣之中供給趣味,契科夫把握著所謂科學頭腦的神髓。”如此等等,不一一列舉。這些文章有力地幫助讀者把握小說人物的性格,了解小說描寫藝術(shù),從而培養(yǎng)讀者的閱讀興趣,提高其閱讀水平。
今天,距《寫作與閱讀》辦刊的1936年已經(jīng)過去了77年,我國中學的語文教學無疑有了長足的進步。但是也應看到,由于應試教育的體制沒有改變,70年前語文教學中存在的一些問題,如閱讀興趣、閱讀能力、寫作水平等,并沒有根本的改善;而語文教學中是否以內(nèi)容為先、還是技術(shù)第一問題,也未形成認識趨于一致的定論。在此情況下,重新翻閱《寫作與閱讀》的文章,看看前賢在語文教學上的認識與實踐,仍有其現(xiàn)實的啟發(f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