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海濤,王玉華
(1.北京師范大學 外國語言文學學院,北京100875;2.東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長春130024)
芥川龍之介是日本大正時代的著名作家,其一生短短35年中全身心致力于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在題材上善于運用歷史事件,并將其內在的思想精華和社會現(xiàn)實問題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形成了諸多隱含歷史寓意且富有時代特征的文學作品(例如《舞會》)。1920年初,芥川龍之介自發(fā)表《地獄變》(1918)、《西鄉(xiāng)隆盛》(1919)、《毛利先生》(1919)等一系列力作后,緊接著于文學同人刊物《新潮》第1期上發(fā)表了短篇新作《舞會》?!段钑肥墙娲ɡ^《羅生門》、《鼻子》等歷史題材創(chuàng)作后向明治時代的文明開化題材轉型之作。芥川素來關注現(xiàn)實社會和人生世態(tài),在《舞會》中,斥墨著力刻畫了日本貴族小姐明子和一位法國軍官皮埃爾·洛蒂在鹿鳴館舞會上的一段邂逅,以及30年后當事人明子對故舊人事闡發(fā)感懷的故事情節(jié),其背后亦隱含了發(fā)生在日本明治社會的外交政策,即眾所周知的鹿鳴館外交。本論不同于日本學界對《舞會》研究中對文本主題“青春虛無”的解讀,或對小說主人公人物形象塑造的厘清,嘗試結合鹿鳴館外交政策來進一步分析這部小說所表現(xiàn)出來的創(chuàng)作主題和思想內涵。
芥川龍之介的小說往往以奇巧的構思和對社會人生深刻的洞察而取勝,《舞會》當然也不例外。雖然《舞會》著力描寫了明子和法國軍官在鹿鳴館交際舞會上邂逅的場景,以及30年后明子對故舊人事的感懷,但是芥川并不是想僅僅是譜寫一曲風流浪漫的充滿異國情調的戀歌,反而在芥川小說的字里行間,時時處處可以感受到其辛辣的諷刺和嘲弄。這種諷刺表現(xiàn)得最極致之處便是作為主人公的明子和法國軍官之間交流和記憶的錯位。
明子是名門之女,在17歲的那個晚上,被已見謝頂?shù)母赣H帶到鹿鳴館的樓梯,在“興奮之中帶點兒緊張”的心跳中參加人生第一場舞會。小說中描寫到的舞會是極其盛大而奢華的,“處處顯示出無法抑制的幸?!保?]。尤其是包圍樓梯的菊花異常艷麗,“大得像是人造的假花”。在這里她遇到了一個彬彬有禮的法國軍官,她在激動和羞澀中被軍官邀請,踩著《藍色多瑙河》的節(jié)奏翩翩起舞。雖然“她個子太矮了”,但軍官巧妙地帶著她,在人群中邁著輕松的舞步。法國軍官對這個異國女人充滿好奇的目光讓明子“覺得好笑又得意”。她優(yōu)雅地旋轉身姿,頻頻向好友交換愉快的眼神。明子小心翼翼地跟著軍官的節(jié)奏,即使疲倦了仍舊不愿意也不能主動叫停。軍官夸獎她的美麗如瓦托畫中的美女,而明子卻不知道瓦托為何物。這是小說中第一次表現(xiàn)出明子對藝術的無知,也是第一次出現(xiàn)兩人溝通的錯位。如同悠揚的樂曲瞬間中斷一樣,明子一開始的得意和優(yōu)雅一時之間受到一點小的挫傷。芥川此處寫道:“此刻她對美好往昔的幻想——幽幽的林中噴泉和行將凋謝的玫瑰,轉瞬之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边@時軍官的眸子里“露出一絲譏諷的微笑”。
在芥川筆下,《舞會》就是這樣一個展現(xiàn)人生百態(tài)的場所。芥川以對人生和世相洞若觀火的敏銳,一時之間,鹿鳴館舞會的基調顯得如此滑稽和裝腔作勢。浮華永遠只是表面的東西,躲在浮華背后的卻是永恒的黑暗和虛偽。它無端地將名門小姐明子帶入到一個并不真實的時空里,主宰明子的不是個人,而是音樂或是浮華的矯揉造作的氣氛。也正是在這樣的一場舞會上,軍官感受到了莫名的落寂和悲傷,他看著明子,以教誨般的語氣說道:“我們的人生就像這煙火一樣?!倍髯邮欠窨梢岳斫膺@份落寂和哀傷呢?從小說的敘述來看,明子對之顯然是不能夠理解的,相反地,卻撒嬌地詢問道:“是不是想起故鄉(xiāng)了呢?”這是兩人第二次出現(xiàn)溝通的錯位。由此不難看出,所謂的明子和軍官在舞會上的交流,充其量不過是彼此間浮光掠影的誤讀罷了。明子根本不懂自己對面的這個男人。
許多年之后,明子已經(jīng)不再是當年那個嬌嫩欲滴的大家閨秀,她嫁作他人婦,儼然一位瀕臨暮年的老婦人了。然而那一晚鹿鳴館舞會的盛況卻使明子終生難忘,不然她不會每每一看到菊花便會想起那時鹿鳴館的燈火通明。一次偶然的機會,明子把當年鹿鳴館舞會的事情講給一位青年小說家聽。在青年小說家的口中明子得知,昔日那位海軍軍官就是大名鼎鼎的作家皮埃爾·洛蒂。這位作家曾以日本的生活為素材,創(chuàng)作了小說《菊子夫人》[2]。而老年后的明子,卻不知道也不愿知道那位風度翩翩的男人原來就是這么一位作家。她驚訝地否定道:“不,他不叫洛蒂。叫于利安·維奧?!笔聦嵣?,皮埃爾·洛蒂和于利安·維奧是同一個人。這是兩人回憶的錯位,也是小說文本中最大的諷刺。
很顯然,關于鹿鳴館舞會上的記憶,在明子和法國軍官兩個人腦海中呈現(xiàn)出來的是大不一樣的圖景。對于明子來說,那是一份值得珍存的榮耀,而對于法國軍官來說是什么呢?小說《菊子夫人》是最好的答案。在故事的結尾,再一次表明了明子對法國軍官的一無所知。其實,皮埃爾·洛蒂是法國近代著名的作家,當時大凡有些文學常識的人是應該知道他的作品的。而明子在記憶中珍存了他30多年,卻仍舊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和他的作品。這說明明子對于文學所代表的明治新文明的淡漠。也許作為名門閨秀的明子所關心的只是世俗的人生,在這一點上,毋寧說她與當時的時代是格格不入的。這與她出生名門的身世成反比,更凸顯出了當時日本上流社會妄作風雅的虛偽。
從開始到結束,可以說明子對軍官一無所知。她只是陶醉在當晚舞會的奢華里,沉醉在自己姣好的容顏和款款的舞步里。而相反,作為明子舞伴的皮埃爾,卻對眼前這位名門閨秀看得非常透徹。當明子表現(xiàn)出對藝術的木然反應后,軍官報以譏諷的眼神。他會想到眼前的這個女人和其他貪慕虛榮的日本女人沒有什么不同,在她嬌艷的外表下,隱藏的是一顆平庸乏味的心靈。許多年以后,同時又是作家身份的軍官創(chuàng)作了小說《菊子夫人》[3]??梢哉f,《菊子夫人》這部作品正是從一個側面描述了軍官對于日本人以及明子的記憶。
小說的主人公起名為菊子,是否是因為作家聯(lián)想到那日舞會上如同假花般大朵的的菊花呢?這一點小說中沒有明確說明,但是其中隱含的隱喻意味卻是不能完全否定的。《菊子夫人》中所描寫的女性人物菊子是一個法國軍官的“租用妻”。從菊子這個人物形象上,反應出的是當時日本人面對歐洲人那種卑躬屈膝的奉承相。菊子和外國軍官之間沒有感情可言,甚至在租妻期限結束法國人離開時,菊子不但毫無傷感,反而在計算自己賺了多少錢。這樣的故事情節(jié)設計,從側面上亦反映了西方人在日本人面前所特有的優(yōu)越感,以及他們對日本這個后進民族既好奇又輕蔑的態(tài)度。
芥川龍之介的作品一向十分惜墨,里面每一個場景的設置,每一件器物的出現(xiàn)都有其深刻的用意。在這里,提到這部作品意圖十分明顯,旨在說明明子對于那晚舞會的回憶之美好只不過是她自己的一廂情愿罷了,在軍官的眼里她不過是一個平常甚至是處處流露淺薄的日本女人。通過兩位主人公不對等的交往和回憶的錯位,小說造成了獨特的諷刺效果。一段珍藏在內心的無比榮耀的浪漫史,在另外當事者的眼中不過是一段虛華的往事,甚至對此充滿了輕蔑。正是這樣的結局讓整個故事有了濃重的對現(xiàn)實的諷刺色彩。
但是,芥川小說的主旨并未僅僅是停留在上述表達,而且將大量的精力傾注在小說中獨具匠心的設計中。這就涉及到了此篇小說更深層次的主題內涵,那就是對明治時期歐化風潮的諷刺和批判。正如前面所提到的明子和法國軍官在溝通和回憶上的錯位一樣,日本人在面對西方的時候也表現(xiàn)出不對等的一面。短篇小說《舞會》可以說是用形象的手法表現(xiàn)了當時日本人在面對歐美文明時一種微妙的心態(tài),明子在舞會上表現(xiàn)出來的小心翼翼,那“撒嬌似的詢問”、“得意的笑容”,顯示出日本人對于西方十二分的仰視心態(tài),而這在作家眼里看來是那么浮躁與無知。
作為故事舞臺的鹿鳴館是明治時期文明開化的產(chǎn)物,它代表著那一段歷史時期特有的文化特質。鹿鳴館這幢建筑曾經(jīng)一度成為歐化風潮的代名詞。在這個意義上來講,短篇小說《舞會》的主旨就不僅僅是表現(xiàn)前面所描述的對不對等交往的諷刺,而是在廣泛的社會背景上批判了明治時期日本人一味追求西方化的愚昧和無知。由此可以說,芥川的這部小說的寓意是極為明顯的,其內涵亦是深刻的。
鹿鳴館是在外務卿井上馨的大力支持下修建的。建成于公元1883年,歷時3年,耗資18萬日元,這在當時也算得上是筆巨額經(jīng)費。井上馨認為,要實現(xiàn)修改條約,必須先使日本成為“歐化新帝國”,只有這樣,日本才能與世界先進國家立于同等地位。從1883年到1887年這一段以歐化主義風潮為特征的外交史稱鹿鳴館外交。鹿鳴館時期的外交以上流社會生活全盤西化為主要標志。據(jù)歷史資料記載,為了便于居住在橫濱的外國官員參加,日方還在舞會召開的當日晚八點半,開通從橫濱到東京的專列??腿说竭_終點站新橋后,再用人力車拉到鹿鳴館。這里,“時常能見到帽插羽毛、拖著長裙的歐美貴婦人出入”[4]。其時館內鼓樂喧天,徹夜狂歡。鹿鳴館外交以1887年首相伊藤博文專門在鹿鳴館舉辦的大型化裝舞會為最高潮。
那么在芥川龍之介的小說中,鹿鳴館內又是什么樣的格調和氛圍呢?館內的布置陳設是夸張的,“菊花大得像是人造的假花”;舞會的音樂是浮華的,“歡快的管弦樂聲,仿佛是無法抑制的幸福的低吟”,“而高亢的管弦樂,宛如旋風一般,照舊在人海上方,無情地揮舞著鞭子”;參加舞會的男女是可笑的,“就在這一瞬間,另一對舞伴,像狂飛的大蛾,不知從哪里現(xiàn)身出來”;舞會的氣氛是奢靡的,“燕尾服和裸露的粉肩不停地來來去去,擺滿銀器和玻璃器皿的大臺子上,有堆積成山的肉食和松露;有聳立似塔的三明治和冰淇淋;有筑成金字塔似的石榴和無花果”。芥川通過敏銳的觀察力和其他同時代作家難以比肩的文字表現(xiàn)力,把鹿鳴館時期日本上層社會的虛偽浮華和一味崇拜西方的無知愚昧在短篇小說《舞會》中暴露得惟妙惟肖、淋漓盡致。
然而從政治的角度來講,鹿鳴館并非只是當時政府吃喝玩樂,模仿西方做派的場所,它所承擔的政治用意在于通過鹿鳴館外交來推進不平等條約的修訂。然而這種想法一開始就是錯誤的,因為權利的爭取從來不是靠諂媚和祈求得來的,除了增強自身的力量之外,是沒有其他途徑的。這種外交手段一開始便遭到了具有傳統(tǒng)觀念的日本人的反對,日本近代教育家?guī)r本善治在《女學雜志》中指責這種模仿“制造了荒淫的空氣”;另外一面,西方國家對于鹿鳴館外交也并不買賬,他們認為鹿鳴館有些滑稽,認為這只是形式上的模仿,甚至諷刺它是“東施效顰”,是“公開的大鬧劇”。
可以說,鹿鳴館外交自誕生之日起,就注定了它失敗之日必然來到。鹿鳴館外交最終的失敗亦充分證明,日本明治政府修改不平等條約的任務,并沒有因為歐化政策的大力推行很快得以解決。這點同樣在“諾曼頓”號事件中可得以窺見當時日本所處的實際外交狀況。1886年10月,英國貨輪“諾曼頓”號在紀州大島海面沉沒,船長和26名船員乘救生艇全部脫險,而25名日本乘客全部落海溺亡。經(jīng)過英國的領事裁判,僅判處船長禁錮3個月,對日本乘客分文未賠。而井上馨的修改條約草案僅在名義上廢除治外法權。方案對外公布后,輿論一片嘩然。在群眾和部分官員的反對下,1887年7月末,政府宣布改約交涉無限延期,井上馨遂被迫辭職[5]。日本近代歷史的發(fā)展歷程也一再證明,日本明治政府要真正取得外交上的主動權,靠的是實力,而不是像鹿鳴館外交式的諂媚。日本直到1889年才取消外國在日本的治外法權,其主要原因是因為甲午中日戰(zhàn)爭。日本收回關稅自主權則是1911年,也就是日俄戰(zhàn)爭之后,日本自此也走上帝國主義列強之路。
鹿鳴館外交的敗因,從《舞會》里面亦可以得到相同的印證。即在明治維新后,盡管日本逐漸步入資本主義上升新時期,但是社會大眾的思想意識卻仍停留在之前的舊階段[6],而構筑于這種特殊時代背景之上的日本外交政策,必然受其制約,因而處于一種與西歐國家不對等的外交境況之中。在芥川的筆下,名門閨秀的明子無疑代表了明治時代的日本人,而法國軍官亦毫無懸念地代表了適時大行其道的西歐文化?!段钑肪褪侨毡九c西方外交的一個縮影和寫照。舞會的結局毋庸置疑是一個絕大的諷刺,在這個意義上而言,鹿鳴館外交更是一個歷史的鬧劇。
以上對短篇小說《舞會》主人公明子和軍官心理展開了分析的基礎上,并輔之以日本鹿鳴館外交的時代背景,細致挖掘了主人公明子在對軍官多次理解錯位的最本質原因。日本明治時代的鹿鳴館外交,正如明子在與軍官的交流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無知一樣,最后只不過是明治政府在外交政策上的一廂情愿。短篇小說《舞會》最深刻的內涵就是,無論是人與人之間的社會交往,還是國家之間的外交,都應該建立在平等的基礎之上,不俯視也不仰視,不媚惑亦不盲目。一味崇拜只是更加暴露出自己的無知,一味迎合最終將成為一段歷史鬧劇。這一點,也正是芥川龍之介構思這篇小說的精髓所在。
[1] 高慧勤.芥川龍之介精選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8.
[2] 谷崎潤一郎.日本的文學:芥川龍之介[M].東京:中央公論社,1964.
[3] 皮埃爾·洛蒂.冰島漁夫;菊子夫人[M].艾珉,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
[4] 近藤富枝.鹿鳴館貴婦人考[M].東京:講談社,1980.
[5] 吳廷璆.日本通史[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1994.
[6] 竹內理三.日本歷史辭典[M].沈仁安,馬斌,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