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建輝

（長江師范學(xué)院外國語學(xué)院，重慶408100）

《威尼斯商人》的寫人藝術(shù)

謝建輝

（長江師范學(xué)院外國語學(xué)院，重慶408100）

莎士比亞的劇作長于寫人，常有翻空出奇之效。《威尼斯商人》在緊張激烈的戲劇沖突中，塑造了眾多鮮明的人物形象，如夏洛克、鮑西婭、安東尼奧等，都寫得栩栩如生，血肉豐滿，展現(xiàn)出鮮明的個性，成為了不朽的藝術(shù)典型?！锻崴股倘恕吩谌宋锼茉焐蠌亩鄠€角度來進行，收到了良好的效果。

威尼斯商人；人物形象；個性化語言

《威尼斯商人》除了有著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外，還有著很高的藝術(shù)性，尤其是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調(diào)動了各種藝術(shù)手法，使人物個性鮮明，有血有肉。

一、矛盾碰撞凸顯性格

《威尼斯商人》善于將人物置于矛盾沖突之中，通過對比，烘云托月，前后勾連，正反映襯，集中筆墨寫人物性格的一兩個主要方面，使這些人物形象凸顯于紙上。

安東尼奧是一個從事海外貿(mào)易的商人，是資產(chǎn)者，是一個基督教徒，在威尼斯社會有著很高的地位。他對那些異教徒，那些卑賤的人，動輒呵斥辱罵，百般欺凌。對于夏洛克這個異教徒，安東尼奧從來沒有過好臉色，心血來潮了就會當(dāng)眾貶抑夏洛克所從事的高利貸這種生意，肆無忌憚地往夏洛克身上和胡子上吐口水。夏洛克限于自己的猶太人身份，只能忍氣吞聲地居于弱勢群體的地位，隨時陪著小心，根本不敢正視之，遑論攖其鋒。夏洛克放高利貸，為的就是賺取利息，而安東尼奧仗著自己家財萬貫，借錢給人不要利息，有意拆夏洛克的臺，敗壞夏洛克的社會形象。對此，夏洛克內(nèi)心充滿了怨懟。他說：“我恨他是因為他是個基督徒，可是尤其因為他是個傻子，借錢給人不取利錢，把咱們在威尼斯城里放債這一行的利息都壓低了?！边@就使他對安東尼奧產(chǎn)生了敵意。他不無仇恨地說：“要是我有一天抓住他的把柄，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向他報復(fù)我的深仇宿怨。他憎惡我們神圣的民族，甚至在商人會集的地方當(dāng)眾辱罵我，辱罵我的交易，辱罵我辛辛苦苦賺下來的錢，說那些都是盤剝得來的腌臜錢。要是我饒過了他，讓我們的民族永遠沒有翻身的日子?！闭腔谶@一點，我們才會說，安東尼奧在法庭上面對夏洛克的質(zhì)對而諾諾連聲，實在是咎由自取。有人批評夏洛克愛錢如命，其實安東尼奧又不愛錢嗎？沒有錢，他僅憑自己基督徒的身份能夠躋身上流社會嗎？在愛錢這一點上，兩個人毫無二致。因此，我們不贊成對安東尼奧的粉飾，諸如安東尼奧是“善的化身，由于他的性格、他的品德與夏洛克截然相反，才使得見賢生妒的夏洛克對他恨之入骨，導(dǎo)致了兩人誓不相容的激烈的矛盾沖突”［1］之類褒揚安東尼奧而貶斥夏洛克的說法。

夏洛克與鮑西婭對壘，表現(xiàn)出夏洛克的心勞計拙，黔驢技窮。在法庭上，夏洛克以為有契約在手，在威尼斯這個法制社會，自己就能穩(wěn)操勝券。對資產(chǎn)階級法律的認識，他不免顯得幼稚與淺陋，因此，當(dāng)眾人威逼利誘，要他放棄履約的主張時，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當(dāng)鮑西婭向他示好，幾句聽起來很巴適的話，就使他放松了警惕，以致墮入鮑西婭的彀中。鮑西婭說，按照威尼斯的法律，夏洛克的“控訴是可以成立的”，“這約上所訂定的懲罰，對于法律條文的涵義并無抵觸”，夏洛克仿佛吃了蜜糖，樂滋滋地夸獎鮑西婭是“但尼爾再世！聰明的青年法官啊，我真佩服你！”“聰明正直的法官！想不到你瞧上去這樣年輕，見識卻這么老練！”這時鮑西婭突然變臉，宣稱：“這約上并沒有允許你取他的一滴血，只是寫明著‘一磅肉’；所以你可以照約拿一磅肉去，可是在割肉的時候，要是流下一滴基督徒的血，你的土地財產(chǎn)，按照威尼斯的法律，就要全部充公?！笔乱阎链耍穆蹇司惋@得腦筋不夠用了。明明鮑西婭是在偷換概念，將“只準割肉，不準流血”的歪理強加于夏洛克身上，這樣的要求就是要鮑西婭來做，她也是沒轍的，可惜夏洛克不懂權(quán)術(shù)，缺乏手腕，不能識破。這就注定他的結(jié)果只能是落敗。夏洛克相信法律，以為法律會給自己做主；而鮑西婭的做法，是玩弄法律，她所宣布的結(jié)果，更進一步暴露了資產(chǎn)階級法律的虛偽性。

莎翁不僅寫主要人物如此，就是次要人物，也通過矛盾對比使其性格特征得以突出，如夏洛克嗜錢如命，過著近乎苦行僧的生活，令女兒和仆人都無法忍受；而巴薩尼奧揮金如土，生活奢華，一旦手頭拮據(jù)，不惜舉債。這樣的對比，使人物性格相輔相成，相得益彰，一個個活躍于紙上。

二、反復(fù)渲染強化細節(jié)

皴染指中國畫技法皴法和渲染，借用到文藝學(xué)中，則是指反復(fù)地渲染烘托。《威尼斯商人》在寫人上，很注意采用皴染之法，以從多方面、多層次來突出人物性格。在劇作中，夏洛克、鮑西婭、安東尼奧等等形象塑造得極為成功。作者把他們寫成一個個血肉豐滿的活生生的人物，置于事件的漩渦之中來加以描寫，而不是以某種理念來進行圖解。

夏洛克是劇作中給人留下印象最深的一個人物，作者對夏洛克形象的塑造頗費心力。表面看起來，莎翁對夏洛克持的是鄙夷和貶斥態(tài)度，把他寫成一個嗜錢如命的高利貸者，一個一毛不拔的吝嗇鬼，一個不懂得關(guān)心女兒，體諒下人的冷血動物。我們承認，劇作中的確不乏這方面的語句，但究其實，劇作更關(guān)注造成夏洛克這個特殊性格的人的原因和背景，并竭力從原因和背景去表露對這一人物的哀憫和同情。不錯，威尼斯是有法律的，但究其實質(zhì)，對于異教徒而言，恰如夏洛克所說，“威尼斯城的法令等于一紙空文”，它保護和懲處的對象是因人而異的。這就是人所共知的一個道理：法律是有階級性的。作為一個高利貸者，人們視夏洛克為吸血鬼；作為一個猶太人，人們視他為魔鬼。劇作通過劇中人之口，寫基督徒對夏洛克的欺凌，什么安東尼奧、巴薩尼奧、葛萊西安諾、薩萊尼奧、薩拉里諾之流，無一不是對夏洛克恣意踐踏的。就是威尼斯的最高統(tǒng)治者公爵，也把夏洛克視若非人。在法庭這個“神圣”的地方，公爵本有求于夏洛克，但對夏洛克依然沒有一點仁慈，把夏洛克稱作“一個心如鐵石的對手”，“一個不懂得憐憫，沒有一絲慈悲心的不近人情的惡漢”，一個“從來不知道人類同情的野蠻人”。劇作多次寫到夏洛克倍受欺凌的情景，他被人任意地用腳踢，他的衣服和胡子上被人吐滿了口水，而他除了徒勞無益地哀嘆“難道猶太人不是人嗎”之外，再也拿不出任何行動來改變自己的處境。正是這種低下的社會地位和復(fù)雜的經(jīng)歷，造成了他的心理扭曲。這個人物在性格上不能說沒有殘忍、固執(zhí)、冷酷無情的一面，但更多的則是屈辱和無可奈何。就在這樣的皴染中，夏洛克的形象更為豐滿，我們對夏洛克的態(tài)度，因此也變得復(fù)雜起來。

為了突出夏洛克的形象，劇作不僅大肆渲染種族文化沖突的背景，不僅著力于基督徒對異教徒的迫害，而且寫夏洛克凄涼的家庭生活。他得不到溫情，享受不到親情。出于吝嗇，他的家簡直成了“一所地獄”。他雇傭了仆人而不給他飯吃，致其逃跑。他讓女兒過著禁閉式的生活，使女兒吉雪加對他心懷怨懟，與情人羅倫佐私奔。對此，他感到難堪，然而他最不能容忍的卻是女兒卷走了他的錢財。他為此痛心疾首，呼天搶地地嚷道：“我的女兒！呵，我的銀錢！呵，我的女兒！跟一個基督教逃走了！啊，我的基督銀錢！公道??！法律啊！我的銀錢，我的女兒！一袋封好的，兩袋封好的銀錢，給我的女兒偷走了！還有珠寶！兩顆寶石，兩顆珍珠的寶石，都給我女兒偷走了！公道??！把那女孩找出來，她身邊帶著寶石，還有銀錢?！彼踔敛幌б詯憾镜恼Z言來咒罵女兒：“我希望我的女兒死在我的腳下”，“我希望她就在我的腳下埋葬著，那些金銀都放在她的棺材里！”這番話令人又好氣又好笑，但讓我們感受到，“作為生活在基督教社會中的異教徒，他對于民族歧視有著極其強烈的憎惡；作為猶太人的一員，他渴盼提高本族地位的心情如火般熾烈”［2］。夏洛克的情感世界是復(fù)雜的。

值得注意的是，莎翁寫人，還能將人物自身的性格加以對比，借以深化人物的性格特征。作為猶太人，夏洛克在威尼斯沒有任何社會地位，他只能卑微下作地茍活，默默地承受那些來自基督徒的羞辱，被他們罵作“狗”，被人吐口水，被人踢。而在法庭上，他憑著一份契約，以為自己勝券在握時，不禁洋洋自得起來，說起話來拿腔拿調(diào)，表示“一定要照約執(zhí)行處罰”，不愿接受任何人的調(diào)停。他口似懸河，長篇大論，言之鑿鑿，將壓抑已久的郁憤盡量地發(fā)泄出來。一句“誰管得了我”，一句“我又不干錯事，怕什么刑罰”，盡管有幾分痞子氣，但如果威尼斯確實是法制社會，又不能不承認夏洛克所說的有道理。等到鮑西婭將他引入陷阱時，夏洛克才慌了手腳，陷入深深的恐懼之中。他這種前后判若兩人的表現(xiàn)，令人忍俊不禁，也令人感到這個人物的真實可信。對安東尼奧，作者也不吝筆墨地加以皴染。作為威尼斯上流社會中的一員，安東尼奧不缺乏優(yōu)越感。他家道殷實，善于攬金，活躍于社交圈中，處處高人一等，顧盼自雄。他輕世傲物，富貴驕人。在夏洛克們面前，他恣意妄為，張口就是詈罵。其實，安東尼奧“在辱罵夏洛克的時候，也辱罵了整個剝削階級，連自己也沒有放過”［3］，無非他不能自覺而已。正是他倚勢凌人，恣行無忌，才使夏洛克伺機蓄意報復(fù)。在法庭上他故作淡定，說什么“我只有用默忍迎受他的憤怒，安心等待著他的殘暴的處置”，做出一副可憐相，益發(fā)顯出他的色厲內(nèi)荏。也許，在這個時候，他多少有些明白：自己釀的苦酒自己還得喝下去。

三、人物語言烘托個性

由于《威尼斯商人》是劇本，這種個性化的語言就是通過人物語言，也即對話來體現(xiàn)。這些對話語言無不豐富多彩，生動形象，切合每個人的身分，使人物的性格特征得到了強化。

拿夏洛克的語言來說，盡管他勢單力薄，身陷重圍，卻自恃契約在手，舌戰(zhàn)對手，咬住對方的破綻，恨不得撕碎對手。他時而用反語增強語氣，時而嬉笑怒罵，弄得對方窮于應(yīng)付。為了說明自己立意已定，不受他人左右，他說：“有的人不愛看張開嘴的豬，有的人瞧見一頭貓就要發(fā)脾氣，還有人聽見人家吹風(fēng)笛的聲音，就忍不住要小便；因為一個人的感情完全受著喜惡的支配，誰也做不了自己的主。”語言確實鄙俗，但誰又能指斥他說的沒有道理呢？有時他的話說得十分決絕，諸如“我的回答本來不是為了討你的歡喜”，“我自己做的事情，我自己當(dāng)”。他執(zhí)拗地要求履約，從安東尼奧身上割下一磅肉，聲稱任何“婉轉(zhuǎn)動聽”的話語都不能打動自己。他揭露基督徒們的虛偽，說：“你們買了許多奴隸，把他們當(dāng)作驢狗騾馬一樣看待，叫他們做種種卑賤的工作，因為他們是你們出錢買來的。我可不可以對你們說，讓他們自由，叫他們跟你們的子女結(jié)婚？為什么他們要在重擔(dān)之下流著血汗？讓他們的床鋪得跟你們的床同樣柔軟，讓他們的舌頭也嘗嘗你們所吃的東西吧。”可謂義正詞嚴，道出了世上諸多的不平等，足以讓許許多多讀者寬容他的鏗吝和執(zhí)拗，而對他產(chǎn)生同情，認為他執(zhí)意要割下安東尼奧身上的肉是可以理解的。既然安東尼奧們做得初一，夏洛克們?yōu)槭裁淳妥霾坏檬?！?dāng)數(shù)百字的臺詞從夏洛克嘴里吐出時，我們不禁會對這個人物刮目相看。夏洛克為人并非一條筋，他也會觀顏察色，甚至也會溜須拍馬。當(dāng)鮑西婭上場，說了幾句貌似公正的話時，夏洛克立馬迷糊了，脅肩諂笑地獻上甜蜜蜜的諛辭，稱頌這個假法官。不管是不是出于真心，他的話語不免使人感到肉麻。敗訴之后，夏洛克立即氣餒了，懇請對方放過自己，現(xiàn)出了虛弱的本質(zhì)。他說：“難道我單單拿回我的本錢都不成嗎？”顯得極度無奈，最后不得不接受法庭對他的判決。他不僅失去了財產(chǎn)，就連宗教信仰也被強制地改變了。

劇作中其他人物語言也是個性化的，如安東尼奧在法庭上的一段話：“你現(xiàn)在跟這個猶太人講理，就像站在海灘上，叫那大海的怒濤減低它的奔騰的威力，責(zé)問豺狼為什么害得母羊為了失去它的羔羊而哀啼，或是叫那山上的松柏，在受到大風(fēng)吹拂的時候，不要搖頭擺腦，發(fā)出簌簌的聲音?！币贿B串比喻，很是切合安東尼奧這個有教養(yǎng)的“上等人”的身份，與夏洛克的鄙俗的語言形成鮮明的對比。而巴薩尼奧的語言，諸如罵夏洛克“你這冷酷無情的家伙”，指斥夏洛克是“殘忍的惡魔”，態(tài)度看似鮮明，實則于事無補，也很切合他公子哥兒的身份。

一個劇本是否成功，既在于劇情的鋪衍，更在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威尼斯商人》之所以成為傳世經(jīng)典，成為莎士比亞戲劇中“社會意義最深刻的喜劇”［4］（P2），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它塑造出了一批堪稱典型的人物形象。

［1］馬紅玲．一部充滿悲劇色彩的喜?。跩］．戲劇文學(xué)，2006（7）．

［2］高建坤．壓抑的時代，悲戚的人生［J］．名作欣賞，2012（27）．

［3］閆朝暉．析莎士比亞喜劇《威尼斯商人》的反諷藝術(shù)［J］．沈陽農(nóng)業(yè)大學(xué)學(xué)報，2012（3）．

［4］李偉民．中國莎士比亞批評史［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6．

責(zé)任編輯 韓璽吾 E－mail：shekeb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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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1395（2013）07－0011－03

2013－05－16

謝建輝（1975—），男，云南昆明人，講師，碩士，主要從事世界文學(xué)與比較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