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立詩

（北京師范大學 漢語文化學院，北京 100875）

責任編輯 強 琛 E－mail：qiangchen42＠163.com

“了”是現(xiàn)代漢語中使用頻率非常高的一個詞，它有“l(fā)e”和“l(fā)iao”兩個讀音。前者在現(xiàn)代漢語里可以充當兩個不同的語法成分，出現(xiàn)在動詞之后的被視為動態(tài)助詞，習慣上稱為“了1”，而出現(xiàn)在句尾的則被視為語氣助詞，習慣上稱為“了2”。呂叔湘在《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中指出，“了1”用在動詞之后，主要表示動作的完成，若動詞之后帶賓語，“了1”必須用在賓語之前；“了2”用在句末，主要肯定事態(tài)出現(xiàn)了變化或即將出現(xiàn)變化，有成句的作用，若動詞之后帶賓語，“了2”得用在賓語之后?！傲恕钡牧硗庖粋€讀音是“l(fā)iao”，它和“l(fā)e”的語法意義完全不一樣。［1］（P351～358）根據(jù)呂叔湘的說法：“l(fā)iao”是動詞，它表示完畢、結束，可帶名詞賓語；作動結式的第二成分時必須帶“得、不”，用在動詞之后表示對行為實現(xiàn)的可能性做出估計，用在形容詞之后則表示對性狀的變化或程度做出估計［1］（P361～368）。在普通話里“l(fā)e”和“l(fā)iao”清晰易辨，用法分明。不過，馬來西亞華語里卻有以“l(fā)iao”充“l(fā)e”的用法。本文針對這一特殊現(xiàn)象做出考察。

一、以“了”（liao）充“了”（le）的分析

在馬來西亞華語里，“了1”可以讀成“l(fā)e”，也可以讀成“l(fā)iao”，在口語里有不少人都會把它讀成“l(fā)iao”。例如：

（1）他才剛吃了（liao）飯，哪會餓呀！

（2）今天一口氣做了（liao）三份報告。

當“了1”（le）被讀作“l(fā)iao”的時候是語音上出現(xiàn)了變化，語義上并沒有改變，表示的還是“了1”的語法意義，即說明動作的完成。同樣的，當句中出現(xiàn)的“了”為“了2”的時候，馬來西亞華人也會習慣把“了2”讀作“l(fā)iao”，表示對當前的事態(tài)的肯定。例如：

（3）我終于看到了（liao）！

（4）下雨了（liao）！

在馬來西亞華語里，當句中單獨出現(xiàn)“了1”或“了2”時，這個“了”可以讀作“l(fā)iao”，但是當句中同時出現(xiàn)“了1”和“了2”時，多數(shù)人會把其中一個“了”讀作“l(fā)iao”，另外一個“了”讀作“l(fā)e”。40位18～50歲的受訪者對“水流了五分鐘了”這句話的讀法顯示，80%的人會把“了1”或“了2”讀作“l(fā)iao”，另外20%的人認為兩個“了”都應該讀成“l(fā)e”。有趣的是，剩下的20%由曾經(jīng)在中國留學的人、目前在中國留學的學生以及中文系學生或畢業(yè)生組成。顯然，只有中文水平較高的人才不會發(fā)生這種偏誤。在把“了1”或“了2”讀作“l(fā)iao”的人當中，75%的人認為“了1”是“l(fā)e”，“了2”是“l(fā)iao”；18%的人認為“了1”是“l(fā)iao”，“了2”是“l(fā)e”；7%的人認為“了1”和“了2”都讀作“l(fā)iao”。這些把“了1”或“了2”讀作“l(fā)iao”的人士都是在馬來西亞從小受華文教育長大的，他們都可以說流利的華語，和另外20%的人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他們不曾在高校學習過專業(yè)華語或到中國留學過。筆者認為，這群人是反映了馬來西亞華語真實面貌的一群。從普通話的角度來看，把“了1”或“了2”讀作“l(fā)iao”是一種偏誤，可是在馬來西亞華人社會里這種讀法不是偏誤，因為大部分人都覺得這種讀法合乎語感，也不會引起語義誤推的問題。我們還需要說明的一點就是，馬來西亞華人不會把“l(fā)iao”讀作“l(fā)e”，他們清楚地了解“l(fā)iao”是表示“完畢”或“結束”。比如馬來西亞華人不會把“沒完沒了”、“塵緣未了”這兩個成語中的“了”讀成“l(fā)e”?？墒谴蟛糠秩藚s把“了2”讀作“l(fā)iao”，我們通過下列的分析來探討這種讀法的成因。

二、以“了”（liao）充“了”（le）的成因

張誼生指出，現(xiàn)代漢語“了”源自動詞“了”（liao），原義是“完結”。［2］（P18～19）“了”的虛化大約始于八九世紀，經(jīng)過一千多年的發(fā)展，雖然還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動詞的用法，但已經(jīng)與動詞分化，完成了它的虛化歷程。這一點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在功能上已經(jīng)完成了由自由向粘著的轉變，只能用于后附；在語義上已經(jīng)失去原有的詞匯意義，僅保留了語法意義；在讀音上已經(jīng)弱化，不但失去了原有的聲調(diào)而讀成了輕聲，而且主要元音已經(jīng)弱化，聲母則趨向濁化［2］（P18～19）。從馬來西亞華語以“了”（liao）充“了”（le）的現(xiàn)象來看，當?shù)氐娜A人似乎更習慣“了”在虛化之前的發(fā)音。究竟是什么原因讓馬來西亞華語出現(xiàn)這種特殊的讀法？筆者認為這極有可能是受到當?shù)胤窖愿＝ㄔ挼挠绊懰隆?/p>

在東南亞一帶流行的福建話里“了”（liao）是個常用詞，在語義應用上大致分為以下幾種情況：一是表示動作完成；二是表示事態(tài)出現(xiàn)變化；三是表示結束、完畢；四是作為狀態(tài)補語標記；五是引申為“浪費”義。以下的例句分別說明福建話“了”所表示的五種語法意義：

（5）行了兩點鐘，休息著。（走了兩個小時，休息一會兒。）

（6）伊轉來了?。ㄋ貋砹耍。?/p>

（7）飯食無了。（飯沒吃完。）

（8）伊洗了恰清氣。（他洗得很干凈。）

（9）了錢！（浪費錢?。?/p>

例（5）中的“了”相當于普通話的“了1”，作動態(tài)助詞，表示動作的完成；例（6）中的“了”作句末語氣詞，肯定事態(tài)出現(xiàn)了變化，有成句的作用，相當于普通話的“了2”；例（7）是個否定句，句中的“了”表示“完畢”之義，受“無”修飾構成否定義“沒吃完”；例（8）里的“了”作引進狀態(tài)補語的介詞；例（9）中的“了”作動詞，表示的是一種引申義，即“浪費”之義。在福建話里，表示完成或完畢都可以用“l(fā)iao”。不僅如此，在普通話里作句末語氣助詞的“了2”在福建話里也讀作“l(fā)iao”。換言之，普通話的“了1、了2、了（liao）”在福建話里都是“l(fā)iao”。這或許就是馬來西亞華語出現(xiàn)以“l(fā)iao”充“l(fā)e”現(xiàn)象的主要原因。不過，這并不能解釋為什么當“了1”和“了2”同現(xiàn)，如“水流了五分鐘了”這樣的句子出現(xiàn)時，多數(shù)人會把其中一個“了”讀作“l(fā)e”，另外一個則讀作“l(fā)iao”，而不是把兩個“了”都讀作“l(fā)iao”。這極有可能是因為在福建話里，一般不會出現(xiàn)兩個“了”（liao）的用法。比如“水流了五分鐘了”用福建話講，是“水流五分鐘了咯”，也就是說，“了2”會被句末語氣詞“咯”代替，因為福建話里的“咯”具有“了2”的功能，一般用來表示情況發(fā)生了變化。因此，大部分人都會覺得在“了1”和“了2”同現(xiàn)的句子里，把其中一個“了”讀作“l(fā)iao”，另外一個讀作“l(fā)e”會比較合乎語感。至于為什么多數(shù)人都認為“了1”是“l(fā)e”，而“了2”是“l(fā)iao”，我們通過錄音的方式做了進一步的考察。錄音所得的語料顯示，馬來西亞華人尤其是福建籍華人都有一種習慣，就是把“l(fā)iao”當成句末語氣詞。例如：

（10）阿國已經(jīng)轉來了。（阿國已經(jīng)回來了。）

（11）伊厝我已經(jīng)去過三拜了。（他家我已經(jīng)去過三次了。）

（12）汝已經(jīng)做著誠好了。（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

上述例句顯示，福建話里表完成義或?qū)崿F(xiàn)義的句子一般都習慣在句尾加上“了”（liao），如果不加，句子便顯得不通順。這種習慣影響了馬來西亞華語的使用。在當?shù)厝A人看來，只要是表示動作的完成或狀態(tài)的實現(xiàn)的句子，出現(xiàn)在句末的“了”都應該讀作“l(fā)iao”。因此這極有可能是大部分的馬來西亞華人把“水流了五分鐘了”這句話中的“了1”讀作“l(fā)e”，“了2”讀作“l(fā)iao”的主要原因。

從語言變異的理論來看，馬來西亞華人會把華語的“了”（le）讀成“l(fā)iao”是因為他們的腦海里存有福建方言和華語兩個語言系統(tǒng)。在說話時，這兩個系統(tǒng)之間就會出現(xiàn)相互競爭的現(xiàn)象。最后，一個系統(tǒng)可能進入另一個系統(tǒng)而成為變異成分，形成一種變異的語言現(xiàn)象。

［1］呂叔湘.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

［2］張誼生.助詞與相關格式［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