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小艷
(武漢科技大學 政策法規(guī)研究室,湖北 武漢 430081;中南財經政法大學 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責任編輯 葉利榮 E-mail:yelirong@126.com
學術自由作為學術活動的倫理原則,不是人為設計的,而是在千百萬學者的互動中逐步被確定下來,并最終作為人類普適的基本價值和權利要求被規(guī)定于法律中的。最早的學術自由理念可以追溯到公元前4世紀。古希臘著名哲學家蘇格拉底主張:“學者必須有權利探索一個論點到它可能引向的任何地方的思想自由?!保?](P43)后來,學術自由的主體從學者擴展到所有人,因為人根據最高的自然法則為其思想的主人,有權享受對任何問題進行探討的自由。②1670年,斯賓洛莎提出“探討的自由”(libertas philosophandi),他認為人“根據最高的自然法則為其思想的主人”。參見鄭永流著:“學術自由及其敵人:審批學術、等級學術”,載《學術界》2004年第1期。19世紀,德國開啟了憲法規(guī)范和保護學術自由權的先河,隨后被許多國家效仿和借鑒;20世紀中期,聯合國通過《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國際公約》,對學術自由權予以確認,要求締約國履行保護義務,學術自由權由德意志特有的現象成為世界范圍內的受憲法保障的人的基本權利。學術自由具有捍衛(wèi)人類精神尊嚴的普適價值,對學術自由權予以國家保障是人類共識和憲政國家的普遍規(guī)律,我國也不例外?,F行《憲法》第47條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進行科學研究、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和其他文化活動的自由。國家對于從事教育、科學、技術、文學、藝術和其他文化事業(yè)的公民的有益于人民的創(chuàng)造性工作,給予鼓勵和幫助?!?/p>
權利主體。學術與大學職能密切相關,大學師生和學者是進行學術活動的主要群體。但從事“教育、科學、技術、文學、藝術和其他文化事業(yè)”的人,并不僅限于大學師生、學者,任何人都有探索一個論點到它可能引向的任何地方的思想自由,所以,學術自由的權利主體應是全體公民。
權利內容。Paul Kirchhof認為,學術自由有五大內涵,即:不受駕馭,嚴謹地對知識進行探究及傳播;共通聯絡的自由;學者的行為可以自我決定,并且對其行為自我負責;防止國家侵害;國家提供財力及機構支援。③Paul Kirchhof,Wissenschaft in verfasster Freiheit.Festvortrag beim Festakt aus Anlass der 600.Wiederkehr des Crundunqstages der Universitat Hamburg,1986,Hamburg,S.3ff.轉引自董保城著:《教育法與學術自由》,月旦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1997版。大學的學術自由則具體表現為教師擁有自由講授和自由研究的權利,學生擁有在學習中不受行政干預的自由,特別是選課自由。[2](P56)
義務主體。就應然層面而言,保障公民權利是國家存在的意義和其正當性的表現,國家是學術自由權的必然義務主體;就規(guī)范層面而言,憲法規(guī)定國家對文化教育、創(chuàng)作研究等學術活動要給予鼓勵和幫助,表明國家是學術自由權的實然義務主體。
首先,學術自由是一項基本權利。判斷某一項權利是否是基本權利,應考察權利主體對該項權利是否具有廣泛的需求,權利內容是否關系到人之所以為人以及享有做人尊嚴的最基本的方面。學術自由賦予了人遵從內心的好奇心、無所畏懼地思考和探究世界的自由,這是人展示人性尊嚴和實現自我的方式,是現代文明社會的公民必須廣泛享有的自由。
其次,學術自由具有自由權和社會權的雙重屬性。自由權是指免于國家干涉的權利,社會權是指依賴國家積極作為獲益的權利。學術自由一方面是不受駕馭,自我決定探索和傳播知識,并防止國家侵害的自由,另一方面是有要求國家提供財力和機構支援的自由。[3](P325)
基于學術自由對個人尊嚴的價值。學術自由既是一般人實現精神自由和個人尊嚴的普適價值,又是以學術為志業(yè)的職業(yè)群體實現職業(yè)自由和學者尊嚴的權利需求。首先,學術自由是人類自由思考的根本。蘇格拉底曾說:“世界上誰也無權命令別人信仰什么,或剝奪別人隨心所欲思考的權利?!绻粡氐籽芯繂栴}的來龍去脈,任何人都休想得出正確結論,因此必須擁有討論所有問題的充分自由,必須完全不受官方的干涉?!保?](P40)其次,學者的使命就是自由研究,不懼任何學術權威或政治強權,自由地在學術王國探索知識、追尋真理,這是實現學者尊嚴和履行學者使命的根本?;趯W術自由對個人尊嚴的價值,作為基本權利的義務主體,國家有必要履行保障學術自由的職責。
基于學術自由對公共利益的價值。首先,學術自由是高校自由發(fā)展和培養(yǎng)創(chuàng)新人才的關鍵?!皩W術自由是一種工作條件。大學教師之所以享有學術自由乃基于一種信念,即這種自由是學者從事傳授與探索他所見到的真理之工作所必需的,也因為學術自由的氣氛是研究最有效的環(huán)境?!保?](P174)其次,學術自由是科技創(chuàng)新和社會進步的前提。學術上的“一統天下”、“一家之言”,只會扼殺創(chuàng)新人才、阻礙科技進步。所以,學術自由是高校實現創(chuàng)新發(fā)展、科技進步的根本。正如蒙羅所言:“學術自由之存在,不是為了教師的利益,而是為了他服務的社會的福祉,最終則是為了人類的福祉。”[5](P174)
“憲法所保障之各種基本權利,國家均負有使之實現之任務。為了達成此項任務,國家自應就各項權利之性質,依照社會生活之現實及國家整體發(fā)展之狀況,提供適當之制度保障?!保?](P51)學術自由權是憲法規(guī)定的一項基本權利,要想使基本權利從規(guī)范層面轉變?yōu)楣駥嶋H權益,并在受到侵害時獲得有效救濟,各國家機關應履行保障學術自由權的義務。
任何國家的憲法對于其所規(guī)定之事項,都不可能在這部憲法內毫無保留地加以規(guī)定,[7](P187)而是由立法者按照憲法委托①由立法者在憲法內規(guī)定由立法者有所作為的指示,稱之為憲法委托(Verfassungsauftrag),見J.Lücke,Soziale Grundrechte als Staatszielbestimmungen und Gesetzgebungsauftr?ge,A?R,Bd,107,S.22。,制定具體法律來達成對基本權利的制度保障?!稇椃ā返?7條對學術自由權的規(guī)定即是如此,它授權立法機關根據憲法委托,對學術自由權及相關事項予以明確、具體的規(guī)定。
授權立法及法律保留。憲法授權立法者對學術自由的內涵、外延及相關細節(jié)制定執(zhí)行性法律予以規(guī)范。授權立法蘊含著兩個基本原則:一是不允許法律對公民基本權利作不當限制,二是對有關基本權利的根本性內容的立法進行法律保留。
立法機關應尊重學術自由。一方面,立法者要以法律形式承認對學術自由的不干涉和尊重,該項立法行為體現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高等教育法》第10條,即“國家依法保障高等學校中科學研究、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和其他文化活動的自由,”但該條款的宣示性有余,執(zhí)行性不足,尤其缺乏追究國家權力不當行為的責任條款;另一方面,立法機關又要對學術事項的立法保持謙抑和適度消極,將屬于大學自治范圍內的教學、科研、人才培養(yǎng)等事項交由大學自制章程管理。因為“學術自由權的宗旨就在于排除國家對學術事務的強權干涉,如果本質上屬于大學范圍內的學術活動,理應不受來自國家權力特別是立法權及其立法結果(國家法律)的拘束,”[8]防止學術自由被立法機關“多數決化”。[9](P291)
立法機關應制定具體法律,將國家對公民從事學術活動的“鼓勵和幫助”的政策性義務轉化成制度性條款。憲法委托并不是一種單純的對立法者的政治或倫理的呼吁,而是具有強制性、法拘束性的義務。[7](P209)《憲法》第47條關于國家義務的規(guī)定政策性意蘊勝過法拘束性,按照憲法委托的精神,應有相關部門法對國家的促進和給付義務制定具有可執(zhí)行性、法拘束性的條款,保障公民學術自由的受益權得以落實。
政府消極不作為。長期以來,高校的事業(yè)單位性質和對教師比照公務員管理的方式,導致行政權力對高校辦學的過度干預,高校呈現出學術權力依附行政權力,甚至高校泛行政化的現象。事實證明,政府干預對高校學術自由的影響非常大,以至于“如果它愿意的話,可以摧毀大學”。[10](P31)政府應轉變教育行政管理職能,鼓勵和引導高校建立現代大學制度,應堅持“掌舵而不劃槳”的原則,實現把“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的法治理念。
政府積極作為。學術自由的實現,既需要限制教育行政的膨脹,同時又離不開教育行政的參與。政府應通過政策引導和宏觀指導的方式推動高校創(chuàng)新發(fā)展,提高辦學實力,為高校發(fā)展創(chuàng)造良好的外部環(huán)境,提供豐富的公共服務,有效投入教育經費,公平配置教育資源,激勵高校服務社會。
行政訴訟。首先,公民可以學術自由受到公權力不當干涉提起行政訴訟。公權力行為分為抽象行政行為和具體行政行為兩類,前者如學位授予辦法、獎懲規(guī)定等規(guī)范性文件,后者如高校直接對學生做出的不授予學位的行政決定。學生若認為該具體行政行為侵犯了自己的學術自由,有權提起行政訴訟。其次,公民能否以學術自由的受益權為訴訟請求提起行政訴訟呢?根據德國基本權利理論,基本權之保護義務不僅限于自由權,與人性尊嚴、幸福和受益相關的社會權,亦可成為國家義務之目標。而且,權利之所以能成為現實,在于其具有可以向他人請求之力,當國家應實現公民之請求而未實現時,公民有權提起行政訴訟追究國家機關責任。如果立法機關對“鼓勵和幫助”公民從事學術活動的國家給付義務進行了具體立法(包括義務形式、責任追究等條款),同時政府機關又未按照法律要求予以執(zhí)行,那么,公民有權以行政訴訟的方式追究政府不作為的法律責任。
民事訴訟。自由被私人社會權利威脅與公權力主體所造成的威脅是相同的。①M.Tushnet,The Issue of State Action/Horizontal Effect,Constitutional Theory,edited by Wojciech Sadurski,Printed in Great Britain by the Cromwell Press,Trowbridge,Wiltshire。即公民的基本權利也會受到私主體的侵犯,公民能夠合法地期待他的鄰居像公權力主體一樣尊重他的人權。②H.W.R.Wade,“Horizons of Horizontality”,116L.Q.R2000。但公民之間關于學術自由權的糾紛,并不能直接以憲法為司法適用依據提起民事訴訟。憲法將保障學術自由的精神貫穿于民事法律中,由知識產權法等民事法律對基本權利予以部門法化后,對平等主體之間侵犯學術自由的行為提供司法適用依據和民事訴訟救濟渠道。
刑事訴訟。一方面,公民不因言獲罪和受刑事追訴,公民在媒體上發(fā)表的學術論文、學術觀點,或高校師生在課堂上探究學問,即便是針對的話題具有一定的政治敏感性,但只要是屬于學術探討或課堂教學研究的范圍,應享有學術自由的刑事豁免權;另一方面,公民被他人侵犯學術自由,造成嚴重后果的,有權通過刑事訴訟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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