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鶯華
(蘇州科技學院,江蘇 蘇州 215011)
《紅樓夢》是一曲生命的悲歌。它除了全面展現(xiàn)人的全部復雜性之外,更重要的是透過這些人的全部復雜關系所深刻展現(xiàn)出的作家對于有限人生和有限生命的獨特思考。凡是認真讀過《紅樓夢》的人,也許都能意識到曹雪芹寫這部書的時候,是極度痛苦、極度悲傷的,以至于來世不愿再托生為人。盡管這里有些情節(jié)是為塑造人物形象服務的,但它卻從另一個側(cè)面反映了作家對人生的迷惘和對生命的深沉感傷。曹雪芹在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的時候,曾思考過許多重大的宇宙和人生問題,這些問題往往都具有很強的時空穿透力,甚至連對自己的存在價值都提出拷問,比如,人為什么要活著?人與人之間的相逢意味著什么?人從何處來又往何處去?人死了之后的烏有之鄉(xiāng)又是什么?什么才是真正的故鄉(xiāng)?等等,這些都是幾千年來一直困擾在人類心靈中的問題。只要人類生存下去,這些問題就會一直困擾下去。
打開《紅樓夢》,作者由“女媧補天”這一遠古的神話敷衍開去,反映出我們這個古老的民族對于人類起源、世界起源的獨特思考。中國古代神話那么多,為什么曹雪芹偏要用這一則呢?這里,作者肯定是別有一番用心的。首先,這反映出作家對主體生命的思考。生命是神秘的,它從哪里來,又往哪里去,它為什么要存在,既然存在又為什么會帶著長長的遺憾,這是古今中外一切偉大的哲學家、思想家和文學家所一再思考、一再追問的問題。這些問題,至少說,到目前為止,是很難作出正面回答的。曹雪芹則用一僧一道將此石化為一塊鮮明小巧的美玉,攜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去安身樂業(yè)?!边@里,寶玉銜玉而生很可能受到《西游記》中猴王出世的影響。但與猴王出世相比,它更賦予這一古老問題以更神秘的回答,仿佛人世間一切都前有宿緣、命中注定似的,而這一點在黛玉由絳珠仙草幻化人形的來歷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我們不排除這種寫法有沒有受到《楚辭》以及《山海經(jīng)》等書中關于瑤姬未嫁而亡,其精魂化為靈芝仙草這則故事的影響,但我們從黛玉的來歷中可以看出人與自然之間似乎存在著某種神秘的交換 (生命形式的循環(huán)轉(zhuǎn)換)。人來源于自然,又回歸于自然,這本身就反映出人類對生命不朽的追求。
其次,作者賦予這一古老神話以新的含義。既然眾石都能去補蒼天,為什么偏偏剩下這一塊未用呢?仿佛是一塊多余石頭似的,給人總有一種被蒼天遺棄的感覺。這里頭又暗含著什么呢?是不是作家在那極度悲傷中感受到自己生命的微不足道甚至是多余的呢?我們沒有直接現(xiàn)成的資料來考察,但我們可以從甲戌本《凡例》以及有關脂批中看出其中一個大概來:“今風塵碌碌,……已至今日一事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記,以告普天下人。”由此可知,曹雪芹本抱有“補天濟世”之志,由于種種“失落無考”的原因,落墮紅塵,“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兄規(guī)訓之德”,以至于“風塵碌碌,一事無成”, “半生潦倒”,這正是作者大傷心處。正如脂批所云:“無材補天,幻形入世”,這八字乃作者一生所慚恨。故后有一詩云:“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奔热粺o力補天,只好“去補地之坑陷”,而生出這樣一部故事來。所以,曹雪芹選用這樣一則神話是大有深意的:生命從何而來?
既來到世間,為何又不能補于世道?否則,豈不枉費來紅塵一場了?所以,“枉入紅塵”與“無材補天”始終是糾纏在一塊兒的。這里既有出于對生命本原的思考,又有對生命價值的懷疑;既有對宇宙法則的審視,又有對人類法則的實踐;既有出世的精神,又有入世的迷惑。正如脂硯齋為“有命無運,累及爹娘”所作的批語云:“看他所寫開卷之第一個女子便用此二語以定終身,則知托言寓意之旨,誰謂獨寄興于一‘情’字耶!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賢之恨,及今不盡,況今之草芥乎?”這就說明作者是為有所為而為的。但這里面是不是影射什么,有什么本事,他為什么要花十年時間寫這部書,為什么要把他整個身心和全部心血都傾注在這部書里呢?在《凡例》: “雖我之罪固不能免”處有側(cè)批云:“因為傳他,并可傳我?!边@說明,作者當初是有意為閨閣立傳的。脂硯齋還說:“蓋作者實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閨閣庭幃之傳”,“凡野史俱可毀,獨此書不可毀。”等等,其意內(nèi)言外,于此可見一斑。戚蓼生在《石頭記·序》亦云:“第觀其蘊于心而抒于手也,注彼而寫此,目送而手揮……如春秋之有微詞、史家之多曲筆?!晃嶂^作者有兩意,讀者當具一心?!四艿米髡呶⒅肌!闭\可謂是深“解其中味”者。
再次,作者看穿生命本原之后表現(xiàn)出對生命存在的巨大懷疑。《紅樓夢》是作者懷有種種顧忌而“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以悅?cè)酥俊薄H欢?,這一切所作所為又是為了什么?這誠如跛足道人所唱《好了歌》云:“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边@里,曹雪芹對自身的存在提出了極大懷疑:他連同他書中所寫的那些人物都幻化成“古丘”了,而且真的是“荒冢一堆草沒了”。人的生命在整個歷史長河中顯得是多么微不足道,而唯一能留下他生存足跡的恰恰就是這部“字字看來皆是血”的《紅樓夢》。曹雪芹在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的時候,不時地流露出對自我生命的審視和觀照,傳達出一種深沉的人生體驗和生命感受。如第四十九回借寶釵之口說:“放著兩個現(xiàn)成的詩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這雖是不經(jīng)意間的一番對話,卻傳達出了曹雪芹對自我生命的反省意識:杜工部、韋蘇州、李義山等都已作古,成為“死人”了,自己也總有一天也會作古,成為“死人”的,正如《蘭亭集序》所云:“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彼裕@不僅僅是曹雪芹自我“生命的反省”,更主要的是曹雪芹通過這樣一種對自我生命的反思來促醒后人“反觀自己的生命,沉思人我同具的”[1](P18)命運,從而去完成偉大的生命創(chuàng)造。曹雪芹雖然去世了,但我們從他的小說中發(fā)現(xiàn)了他曾經(jīng)存在過的生命力量;曹雪芹雖然去世了,但他的生命在小說中的人物形象身上得到了一種復活,小說中的人物已經(jīng)死了,但他們在曹雪芹身上卻復活了。而我們后人對于《紅樓夢》的發(fā)現(xiàn)過程,卻又包含著對我們自身的發(fā)現(xiàn)過程。歷史就是這樣雙向互動地向前發(fā)展的。所以,到底是作家塑造了歷史,還是歷史塑造了作家,這本來就是一個雙向的問題,也是一個難以準確回答的問題。
最后,從這兩則神話里流露出作者對天人關系的某種探索以及對人生終極意義的追問。只不過作者在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充滿著感傷,帶著濃厚的虛無色彩和頹廢情調(diào),所以,脂硯齋每每都點“空”、“幻”二字,如“太虛幻境”、 “警幻仙子”、“空空道人”等這些命名都與曹雪芹獨特的人生感悟有關。又如第一回:“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處有側(cè)批云:“四句乃一部之總綱。”我們知道,作者是“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撰此《石頭記》一書”,他對整個人生的看法都是建立在對“人生夢幻”的種種經(jīng)歷基礎之上,從虛無空幻處來,又到虛無空幻處去,留在紅塵的, “到頭來”不過“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罷了,“倒不如不去的好”。明眼人一看就明白其中的感情分量有多沉重,通達透徹,大徹大悟,以至于出現(xiàn)了“風月寶鑒”正面一照是一個美人,反面一照,卻是一個骷髏這樣一種虛無的人生態(tài)度。
人的一生,有些時候充滿著傳奇性和戲劇性,甚至有些時候還帶有某種神秘性?!都t樓夢》里的那些巧合奇遇,在我們生活里也時常會碰到。從這個意義上說,《紅樓夢》倒不像一部小說,而像一部生活——一部搬在紙上的生活,只不過,經(jīng)過作者加工,它已經(jīng)顯得高度藝術化了。所以,在此之前,沒有哪部小說能像《紅樓夢》這樣一種高度的生活真實,這樣剖開人情世態(tài)的畫面,深入到人類心靈的內(nèi)部,去探尋人類生存本原的東西。
它發(fā)現(xiàn)了生命,發(fā)現(xiàn)了人與人相逢背后的一種生命流逝。然而,人與人之間的相逢究竟意味著什么?為什么相逢?與哪些人相逢?在什么境遇下相逢?既相逢,為什么卻又太匆匆?這是令歷來文士一再困惑的問題,也是在《紅樓夢》里一再追問的問題。佛家把這稱之為“緣”。什么是緣?緣就是一種命運?!都t樓夢》里對此感到很迷惘,正如《枉凝眉》所云:“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這里,作家因人生對緣、對命運的無從把握而流露出了極大的哀傷?!都t樓夢》里點“緣”的地方有好幾十處,如“離合豈無緣?” “人生情緣,各有分定”。脂硯齋也處處點緣,如“我愛世緣隨分定,至誠相感作癡人”,“前緣有定,非人力強求”等,既彌漫著對緣的渴望,又彌漫著對緣的絕望,而更多的是表現(xiàn)出對緣的無奈。所謂“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里總無緣”,“茜紗窗下,我本無緣”,甚至把“緣”就看成了“幻”:所謂“下凡造歷幻緣,已在警幻”,“萬緣無非幻泡”。這都是對人生無奈、命運無從把握的最深沉感慨。緣,似乎總在捉弄著人的命運,人的命運仿佛總受到它的支配,它能把有情人結合,又能把有情人拆開,而能夠留下來的只是人生長長的遺恨,李后主所謂“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就包含著這種對人生、對命運的深層次的思考。
生命的存在到底是為了什么?人到底是活在自己身上,還是活在別人身上?到底是“為自己的生存而生存”,還是“為別人的生存而生存”,[2](P5)這又是一種對人生命運的拷問。它是一種對自我靈魂的深沉挖掘。儒家和道家,在對于人的生命關注和體認上,完全站在兩個不同的視點上,儒家著重于人類的法則 (人道),即關注的是一種道德倫理實踐的生命,而道家著重于宇宙的法則 (天道),他們所關注的是自由自在的自然生命,沒有任何牽掛和束縛,“來去自由”,“通達無礙”,追求的是一種生命本真狀態(tài)。但是,塵世就是一張無形的網(wǎng),這是道家也擺脫不了的,所以,莊子提出了“物物而不為物所物”這樣一種“無待”或“逍遙游”的境界。在曹雪芹的思想里,一方面,懷有“補天濟世”的抱負,另一方面,又存在著對“仕途經(jīng)濟”的厭惡,而佛學似乎成了調(diào)和兩者之間矛盾的調(diào)劑品,既超脫于塵世,又留戀于塵世。這里頭是夾雜著人生太多的苦痛,無限的愁與無限的恨往往總是糾結在一起的,從而讓他對人的自身靈魂有了一個偉大的發(fā)現(xiàn)。
人活著,到底是不是一個累贅?生兒育女是不是一個累贅?這種對自我存在價值和自我生命延續(xù)性的追問,也是《紅樓夢》中一再拷問的問題。如第一回:一僧一道看見士隱抱著英蓮,便大哭起來說道:“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nèi)作甚?” “有命無運,累及爹娘”這八個字,不知灑下作者多少眼淚,脂硯齋在此亦感慨萬千: “八個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詞客騷人?今又被作者將此一把眼淚灑與閨閣之中,見得裙釵尚遭逢此數(shù),況天下之男子乎?” “為天下父母癡心一哭”。作者深感自己不孝,所以,在《好了歌》里以“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一語而道破。這種徹悟之語,既是對人情社會的一種厭倦,又是對有情世界的一種深切依戀。這在《紅樓夢》中是考察人生的一個獨特的藝術視點。
《紅樓夢》向我們展示的是一個純情的世界。在這樣一個豐富的純情藝術世界里,曹雪芹把眾多希望、情感全都寄托在大觀園中眾多女兒身上。她們是美麗的,有著超男人的才智和美貌,甚至是人類情感最完美的存在形式,然而,她們的存在又是短暫的、難以持久的,她們被“龐大的外在價值體系所壓抑所摧殘,使這一本體已經(jīng)覺醒的少女感到巨大的迷惘,以致認為現(xiàn)象世界的一切都是虛無的,唯有人間的真情性才是實在的”,而且是“最后的實在”。[3](P377)大觀園里眾多美麗的少女,一個一個都走向了毀滅的命運:金釧投井、晴雯屈死、司棋撞墻、芳官出家……一直到黛玉淚盡而逝。這里沒有去“追問‘誰是兇手’,誰是具體的罪人和殺人犯”,[3](P375)而是寫的“‘共同犯罪’,是賈寶玉等一些‘無罪的罪人’,他們對林黛玉等人的‘死’,都有責任,都有內(nèi)疚感”,[3](P376)它“不是寫的某些壞人制造不幸,而是寫人的復雜關系所形成的不幸,命運不是某個階級制造的必然,而是多種偶然的合力?!保?](P376)在這樣一種遭受如此重壓的社會環(huán)境中,“人活的意義何在,為什么要活,有人想不清楚,就自殺,但人不會都去自殺,都有戀生之情、戀情之情,于是,就有大傷感?!保?](P377)所以,這里,它蘊含著一種對青春、生命與美的獨特思考,是把年輕女子的青春生命放在一個特別的時間與空間來思索,“突出美的生命的瞬間性、片刻性即難以持久”,“感傷主義正是對美的非永恒性的感傷,即對美的難以持久、青春的難以持久和好景的難以持久的傷感?!保?](P376)
《紅樓夢》的悲劇性就在于這種美的生命的毀滅。魯迅說悲劇就是“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4](P192)美是一種有價值的東西,它被毀滅之后給人以巨大的感傷和迷惘。湯顯祖在《牡丹亭》里勾勒出一個有情人的天下,杜麗娘夢而死,死而生,所追求的就是一個永恒的春天。曹雪芹在《紅樓夢》中也虛構了一個春天的世界——大觀園。春天是美好的,同時也是短暫的,而大觀園則是眾多女兒的清凈之地,是她們的精神家園和避難所。然而,在這“遍體華林”之外籠罩著一層層“凄涼悲霧”,這里的任何東西——美、青春、生命,都是短暫的、易逝的、好景不常的,也是無所著落、無所皈依的,在這樣一種對美、對青春和對生命的挽留中流露出對人生的深沉哀傷。林黛玉的一首《葬花吟》以及賈寶玉由此所生發(fā)出的對生命的深沉感傷,可以說是整部小說中洋溢著生命意識最強烈、最集中、最濃厚的部分,其時空感特別強烈,流露出“繁華落盡是荒丘”的感嘆。生命意識往往就來自于這種對時空的強烈感受,是在時空觀照下所產(chǎn)生的一種遷逝之悲,這在中國古代文學中可謂俯拾皆是,如《天問》、《蘭亭集序》、《登幽州臺歌》、《春江花月夜》、《登金陵鳳凰臺》等,但沒有哪一個來得比《紅樓夢》更直接、更深沉。這里,既有對生的留戀,又有對死的渴望;既有對生的恐慌,又有對死的恐懼;既有對生的絕望,又有著對死的期盼;既有對生的困惑,又有對死的茫然。曹雪芹是把人的個體生命看作一個偶然性的存在來寫的,而它的消亡則是必然的,只不過有的早些去,有的晚些去罷了。
曹雪芹用他的全部生命投入到這部偉大小說的創(chuàng)作,誠可謂“以血書者”,就在這樣一部小說背后潛藏著一個偉大天才作家多少痛苦的人生經(jīng)歷和離合悲歡,最終流露出作者一世情緣、夢歸何處的生命蒼涼。他對人生的游離和飄忽不定都覺得那樣茫然,那樣無從把握,甚至不可思議,所以,在這里,他能夠盡情地揮灑出黛玉葬花時的層層感傷:“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绷主煊袷且粋€極為敏感的人,也是一個主體生命意識極強的人,她總是在繁華中深深感受到人生的凄涼,看到柳絮、桃花的紛飛,總聯(lián)想起自己飄零的身世,遷逝之悲特別強烈。如林黛玉說她只喜李義山的“留得殘荷聽雨聲”,擬《春江花月夜》之格而作《秋窗風雨夕》等,都洋溢著她對生命的強烈感受。從這個意義上說,她是整個大觀園眾女兒中從“遍體華林”中看出“凄涼悲霧”的第一人。而賈寶玉聽了《葬花吟》之后,更是感慨萬千、痛不欲生:“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于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這確確是人生的大傷感、大悲痛處。誰能守誰一輩子呢?這“多少工夫筑始成”的大觀園,百年之后會淪落到誰人之手?大觀園里的這些姐妹們百年之后又會淪落何處?到頭來,不還是“繁華一夢,萬境皆空”。脂批所謂“萬境都如夢境看”是也!既然如此,當初為什么偏要來到這個世上?既來到世上,又為何遭受那么多的不幸,為何又要深受這痛苦的煎熬,尤其是情感的煎熬?對賈寶玉來說,一方面“他對死亡有強烈的恐懼,因為死亡意味著‘美人遲暮’,意味著‘桃花亂落如紅雨’,意味著他和他所鐘愛的姐妹們的分離,意味著有情世界的毀滅;同時他對死亡又有著強烈的渴望,死亡能讓他擺脫短暫的、有限的、痛苦的人生,回到無限和永恒。”[5](P129)而這一切,又都是茫然的,令人困惑的。一切美的生命都是脆弱的、短暫的、易逝的、無所皈依的,更是無法尋覓的,由此他對生命產(chǎn)生了一種絕望的、極端的態(tài)度:既然如此,還不如不來這個世上才好;即使能來,來世再也不愿托生為人。這確實是對人生的一種絕望地掙扎。人來到這個世上好像就是應該受苦受難的,由此,他給自己“設計了一個富有詩意的死亡”,[5](P129)他說:“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于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睘槭裁此白源嗽俨灰猩鸀槿恕蹦?這是因為人還有知識,還有形跡,還有情感,還要承受許多痛苦的煎熬,還要面臨著大悲傷 (生離死別),這樣一種掙扎,正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曹雪芹當時的處境和悲傷,反映出他對當時整個社會的絕望。因而,撰寫《紅樓夢》成了曹雪芹最終的生命寄托,盡管他意識到小說最終也只是一種生命無著落的空幻,到頭來仍舊是空,仍舊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不過是一種虛幻性存在。
我們知道,曹雪芹曾親歷過這種末世繁華,目睹了兩次抄家的景況,到晚年更是窮困潦倒,幼子又早喪,他的情感實在是沒有辦法寄托了,他不知道人生的最終歸宿究竟在哪里,所以,他想“編述一記,以告普天下人”。但這樣又能解決什么問題呢?在當時,不管做什么,都是無濟于事的。他痛苦、彷徨,甚至不惜糟蹋自己的生命,以自我生命的毀滅來對那樣一個無情世界進行抗爭,他實在是找不到一種精神上的退路了,所以,最終還是選擇了小說 (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予以寄托的途徑了,盡管當初他是不愿意做小說家的)。他把他當時的情感全都寄托在小說人物身上,借小說人物之口傳達出他當時的心境: “只求你們同看著我,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那時憑我去,我也憑你們愛哪里去就去了?!边@樣一種絕望的掙扎發(fā)展到極至,甚至會把自己所寫成的文稿不惜付之一炬,“將人生的夢一燒了之”,[3](P378)“了就是好”, “好就是了”,[3](P377)“給世間留下一個絕望,其他什么人生痕跡一點也不留下,這倒干凈,倒是不會欺騙后人”,夢醒了走向“烏有之鄉(xiāng)”,這才是 “本原的故鄉(xiāng)”。[3](P378)人的思想,在那種極度痛苦、處境極度悲慘的情況下,會作出這種極端選擇的。那么,是什么在誘惑著曹雪芹創(chuàng)作這樣一部偉大的小說呢?——是夢!這正如李澤厚所說,人們都在尋找春天,尋找夢,“人總得做一點夢。在未來的人生道路上,有兩個東西在等待著我們,一個是死,一個是夢。死是確定的,而夢則不確定。人生如果沒有夢,就太蒼白、太乏味了。夢對人生具有巨大的調(diào)節(jié)力量和激發(fā)力量。人到死亡的邊緣還有對死的恐懼,還想活下去,就是因為還殘存著夢,夢還在誘惑著他的生”,[3](P468)“夢是人活下來的某種動力”。[3](P3)的確如此,在現(xiàn)實生活中,現(xiàn)實常常需要夢來調(diào)節(jié),不然生活就真的太殘酷了。所以,寫小說就成了曹雪芹的夢,成了他人生的全部寄托。
我們不知道在曹雪芹原著里,林黛玉的結局到底怎樣,只知道她最終淚盡而逝。具體怎么死的,臨終前又和哪些人說了哪些話,做了哪些事,我們一概不知,所以,這確實是“給世間留下一個絕望”。高鶚續(xù)寫的后四十回中有“林黛玉焚稿斷癡情”一回,我想這是非常切合曹雪芹原著精神的。盡管由于現(xiàn)存資料限制,我們無從知道曹雪芹本意怎樣,但不可否認,這恰是續(xù)寫得比較好的一回,比較符合人物性格的邏輯發(fā)展。只不過在具體處理上,他們是有很大差異的,尤其是語言風格的差異,給人的感覺,仿佛總“隔”了一層似的。由此,我們不難料想曹雪芹當初寫成《紅樓夢》后是怎樣一種心境了,他要將人生的夢一燒了之,企圖回到?jīng)]有來到這個世界之前的原生態(tài),“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這種深沉感傷和大徹大悟以及徹悟后所形成的語言風格的簡易、樸實、平淡,逼近人類真性情,這是他人所學不來的,也是后人補寫、續(xù)寫《紅樓夢》的一個重大缺陷。
總而言之,《紅樓夢》所展現(xiàn)的對于人的主體生命意識多方面的深沉思考,“蘊含著很深的人文關懷,它對生命,特別是對年輕的美的生命的關懷,使得作品不僅精彩,而且?guī)е篮阈院蛡ゴ笮浴?,它“破壞傳統(tǒng),但它肯定了真摯的愛,有真性情,認為世界上有美好的東西值得珍惜、肯定和愛戀”,[3](P382)盡管這些都是暫時的、短暫的、無從把握的,但是它能觸發(fā)人類對自身的生存狀態(tài)進行反思,從而幫助人類進行美好的心靈積淀。
[1]柯慶明.文學美綜論 [M].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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