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昊
(山東大學(威海)文化傳播學院,山東 威海 264209)
繼《爸爸在天上看我》之后,韓東在2012年的年底推出了自2002年以來的新詩集《重新做人》。從《爸爸在天上看我》到《重新做人》,韓東詩歌中的哲學思辨性進一步增強了,這并不是詩人故意為之,而是他的詩歌中所展示出的人與自我、人與世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以及由“關系”產生的各種張力所致:生與死、過去與現(xiàn)在、愛與不愛……韓東告訴人們:生活中的一切,表面看上去是分布無序的散點圖,但這些散點狀的“存在”之間的連線,卻是錯綜復雜的關系網。如果說韓東在2002 至2012 這十年間的“作繭自縛”是為了“破繭成蝶”,那么這只“蝴蝶”來到世界上的目的,并不是為了徹底忘卻自己的“過去”,而是在回憶中“告別”舊日的自我,在世界之中認識自己的“存在”,并飛越世間層層的人際關系網絡,面對并超越無邊的“虛無”。
在“回憶—告別”的過程中,人的情感便會如時間之河中的波浪一波又一波地襲來,敏感的詩人更是如此。韓東1986年的詩歌《寫這場雨》中有這樣的句子:“寫這場雨/它是極其普通的/并且已經停息/昨夜雨打在寬闊的葉子上/使得整棵梧桐都顫動起來”?!跋掠辍北臼侨粘I钪谐R姷默F(xiàn)象,但敏感的韓東不是用眼睛“看”到這一現(xiàn)象的,而是發(fā)揮自己的想象力,用“心靈之眼”去看:“昨夜我坐在房子里/我的窗戶也已關閉/我的燈光熄滅了/雨打在葉子上/又清脆地落到地上”。詩人坐在房子里,窗戶關了,燈光熄滅了,雨落下的軌跡在黑暗中無法辨別,全憑亦真亦幻的主觀想象。但僅僅是想象一種“現(xiàn)象”還不夠,韓東還把情感寄托在這種“現(xiàn)象”之中:“這是一場春雨/花兒不會因此凋零/只有喜悅的啜泣聲/在周圍的世界里此起彼伏/看來這樣的雨還要再下幾場/才能吐盡個人心中的悲歡/而真正的幸福降臨/是一道陽光/照在林中空地上”。雨本身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但在韓東的詩性思維中,雨是“喜悅的啜泣”,人們“心中的悲歡”也隨著下雨而得到釋放。雨停了,人的心情得以平和,“真正的幸福”也隨之降臨。
韓東似乎對雨有著特殊的感觸,在2002年的詩歌《雨》中,他又寫到:“什么事都沒有的時候/下雨是一件大事/一件事正在發(fā)生的時候/雨成為背景/有人記住了,有人忘記了/很多年后,一切都已成為過去/雨又來到眼前/淅淅瀝瀝的下著/沒有任何事發(fā)生”。雨在回憶中被抽象成了“大事”或“背景”,而真正發(fā)生的“有意義”的事件細節(jié)卻被掏空、懸擱,僅僅用“雨”這個符號來代表。對于詩人而言,無論這雨象征著什么,在“很多年后”“雨又來到眼前”的時候,感受都是一樣的:“沒有任何事發(fā)生”??梢姡S著時間的流逝,韓東更深刻地感受到日常生活“就是這樣/人人都這樣”的本質,日常生活的瑣碎與凡庸所帶來的“虛無”感超越了“現(xiàn)象”的實在感,往日那“心中的悲歡”在“虛無”面前也是那么渺小與脆弱。只有抽空“常在”給人的“煩擾”感,不再糾結于昔日的一切,認識到“虛無”的存在,才能超越“虛無”,重新審視和面對自己的人生。
相對于時間的線性流動而言,世界中的空間是塊狀、散點狀的相對穩(wěn)定和靜止的存在。從“存在”的角度看來,人總歸是存在于某個空間中的人,而空間是在世界之中的空間。人的生命體驗不僅植根于在時間流逝與歲月變換中不斷認識自我;還存在于“空間”中,通過“在場”的空間體驗不斷感知世界,把握“我”在世界中的空間性存在,并將“我”的情感投射到世界之中,形成個人與世界的互動。這就要發(fā)揮人的主觀能動性,運用身體的感覺與運動器官,在視野和場所的位置轉換之中認識世界,還需要用詩性的思維去挖掘和篩選散落在生活中的詩意角落,使空間之“瓶”充滿個人的思想之“水”。
韓東正是通過“走”的方式,來了解世態(tài)人生;又通過“看”的途徑,來捕捉生活中的每個瞬間。在“走”和“看”的過程中,詩人不僅從直觀上感受到“在世界之中的現(xiàn)象”,尤其是社會現(xiàn)象;而且把個人對這些現(xiàn)象的思考投射到詩歌中,使現(xiàn)象內化為“我心之中的現(xiàn)象”。因此,他的詩歌充盈著強烈的“在場感”與“參與感”。詩歌中不僅出現(xiàn)了許多空間的標志詞,如車站、機場、學校等,而且這些被聚焦的場所往往轉換很快,隨著詩人的腳步與視線的推移而推移。這使得詩歌節(jié)奏較快,語言的張力在鏡頭的迅速切換中彰顯出來。如在《走走看看》這首詩中,“焦點”隨“我”的空間位移而發(fā)生變化,從“人”到“狗”,再到“商店”“書店”“摩天樓”“立交橋”“工地”,詩人所見之物全都容納其中,卻不是無意義的堆砌,這些“焦點”寄寓著詩人的感慨,折射了當今社會的一些現(xiàn)象。韓東正是通過“走走看看”這樣一種隨意的方式、戲謔的口吻來表現(xiàn)社會的面目,在反諷的喜劇色彩中觸動讀者的靈魂。
在韓東心中,有一把丈量人際關系的“尺子”和一根控制關系松緊程度的“彈簧”,有遠有近,有松有緊,從而使他詩歌中的“人際關系”呈現(xiàn)出多樣的局面。在一些描寫陌生人的詩歌中,韓東表現(xiàn)出了一種溫暖的情懷。如《賣雞的》:“他擁有迅速殺雞的技藝,因此/成了一個賣雞的,這樣/他就不需要殺人,即使在心里/他的生活平靜溫馨,從不打老婆/脫去老婆的衣服就像給雞褪毛”,“當他脫雞毛、他老婆慢騰騰地收錢的時候/我總覺得這里面有某種罪惡的甜蜜”。“賣雞的”的工作本是菜市場中不起眼的一道風景,細心的韓東卻發(fā)現(xiàn)了“賣雞的”生活中的“殘暴和溫柔”,告訴讀者,即使是為生活奔波忙碌的“小人物”,他們的日子也不乏趣味與溫馨。
韓東雖然在詩歌中表現(xiàn)出了對陌生人的溫情,但這種溫情是隔著一定距離而產生的。詩人與“陌生人”并沒有近距離接觸過,而只是從旁觀者的角度去觀察他們的生活。一旦回歸到“我”與所愛之人的關系,韓東的詩歌中就充滿了一種否定的“張力”。時至中年,生活中的種種經歷讓韓東認識到“愛情是我們這個時代最著名的神話之一”。兩個人之間可以通過書信、電話這些有“距離感”的方式順利地進行交流,但一旦試圖消除這“距離”,一切就都改變了:“我想用我的熱情融化她心中的堅冰/用我的身體為她遮風擋雨/我想在那間簡陋的房子里和她促膝交談/在床上抱緊她,調勻她的呼吸/但我的存在正是這一切的障礙”?!罢系K”一詞,說出了一個荒謬的事實:“所愛之人應不在場”,“純粹的愛”應該是“我愛你的不存在”“你愛我的不可能”。一旦兩個靈魂想化為一個整體,就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種種隔膜感和“障礙”。現(xiàn)實中,人與人之間的生活軌跡就像一個大大的、不斷循環(huán)往復的“X”,這是任何人都無法回避的事實?!懊\”本是一個充滿悖謬、不確定性的存在。
[1]韓東.爸爸在天上看我[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2]韓東.重新做人[M].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3.
[3]韓東.韓東散文[M].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8.
[4]王茜.“文學史”記憶之外的韓東解讀[D].濟南:山東大學,2008.
[5]孫基林,王茜.生命與空間:韓東詩的另一種解讀[J].山東大學學報,2009(6).
[6]姜飛.韓東:詩的現(xiàn)象學和現(xiàn)象學的詩[J].現(xiàn)代語文,2010(11).
[7]吳昊.回憶與告別——讀韓東《重新做人》[J].棗莊學院學報,20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