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崇文

（長治學院 歷史文化與旅游管理系，山西 長治 046011）

災害的歷史和人類的歷史一樣久遠，并將與人類相始終。中國是一個傳統(tǒng)的農(nóng)業(yè)國度，自古以來各種自然災害頻發(fā)，對人們的生產(chǎn)生活、社會矛盾的激化和社會的穩(wěn)定等都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

在繁多的災害種類中，發(fā)生頻率最高、后果最為嚴重、文獻記載最多的當首推旱災。據(jù)鄧拓《中國救荒史》的統(tǒng)計結(jié)果，自公元前1766年至公元1937年，旱災共1074次，平均約每3年4個月便有1次，其頻率超過水災而位居諸多災害之首。[1]53就災害的后果而言，旱災不僅直接破壞了人們正常的生產(chǎn)生活環(huán)境，給人們帶來了巨大的人身財產(chǎn)損失，同時還可能引發(fā)一系列次生性社會悲劇。這些災害的綜合后果，實在是其他災害所不可比擬的。

早在先秦時期，有關(guān)史料中旱災及其后果記載就令人觸目驚心?！秶Z·周語上》說：“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表f昭注：“伊出熊耳，洛出冢嶺。禹都陽城，伊洛所近。”是說伊水、洛水干涸以及河水（黃河）干涸，竟然與夏、商兩大王朝的滅亡有關(guān)。如果上述記載可信的話，足見這兩次發(fā)生于伊洛流域、黃河流域的旱災一定范圍之廣、時間之早、后果之嚴重。我們固然不能簡單地將兩個王朝的衰亡僅僅歸結(jié)為旱災，但旱災在這些歷史性的事件中曾發(fā)生過重要的助推作用則是無可質(zhì)疑的。

春秋時期，隨著史書記載制度的逐步完善，發(fā)生于各諸侯國中的旱災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典籍之中?！蹲髠鳌焚夜贻d：“春，王正月，不雨。夏四月，不雨?！薄蹲髠鳌氛压迥贻d魯國：“秋七月，上辛大旱，季辛又雩。秋，書再雩，旱甚也。”《古本竹書紀年》載晉幽公七年“大旱，地長生鹽”?！对娊?jīng)》中亦多記載人們對旱災的嗟嘆和感慨。如《大雅·云漢》：“旱既大甚，則不可推?！调蔀榕?，如惔如焚?！薄缎⊙拧び隉o正》：“浩浩昊天，不駿其德。降喪饑饉，斬伐四國?！薄缎⊙拧ばF》：“旻天疾威，敷于下土?！?/p>

災難來臨之時，人們在采用理性的手段積極抗旱同時，還實施了諸如祭祀、巫術(shù)等種種非理性的方法，以期望奏效于萬一。焚巫尫，即是其中最值得關(guān)注的抗旱巫術(shù)之一。

焚巫尫是古代求雨抗旱的一種形式，其儀式大抵是將巫覡置于積薪之上，放火燒之，使之告知天神。其中最為典型的一則例證，見于《左傳》僖公二十一年：“夏大旱，公欲焚巫尪。臧文仲曰：‘非旱備也?！贝耸伦罱K因為臧文仲的干預而未能實行，但由此可見焚燒巫者或殘疾之人乃是世人遭遇旱災時常常要采取的辦法之一。春秋時期，社會文明程度愈加發(fā)達，輕易地焚燒傷害他人也漸為君子所不許，這應該是臧文仲阻止魯僖公焚巫尫的背景。

此外，漢代成書的《說苑·辨物篇》也記載了一條旱災材料，其中提到齊景公求雨的方式，與焚巫有異曲同工之妙：齊大旱，晏子曰：“君誠避宮殿暴露，與靈山河伯共憂，其幸而雨乎？”于是景公出野暴露，三日天果大雨。

從淵源上來看，通過焚燒活人的辦法祈禱雨水，這種做法在商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焚人（焚巫）求雨的古俗在甲骨卜辭中就有充分的反映，卜辭時常提到祭祀求雨之事。如：

貞：勿舞，亡其從雨。舞，？從雨。（《合集》二三九）。

貞：勿烄。亡其從雨。（前五·三三·二）。

裘錫圭在《說卜辭的焚巫尪與做土龍》一文里，對卜辭所記“焚”字和一系列女巫的名字進行了詳細的考察，認為“商代有焚巫求雨的習俗”，“焚尪求雨是歷史非常悠久的習俗，其產(chǎn)生也許早于焚巫?！盵2]223而從傳世文獻中看，與焚巫尫類似的祈雨止旱方式同樣可以追溯至商代初期，這就要說到著名的商湯禱雨傳說?！赌印ぜ鎼邸酚涊d說，商湯時期天下大旱，商湯遂一方面向上天祈求降雨，一方面自請降罪。其云：

湯曰：“惟予小子履敢用玄牡告于上天后曰：今天大旱，即當朕身。履未知得罪于上下，有善不敢蔽，有罪不敢赦，簡在帝心，萬方有罪，即當朕身；朕身有罪，無及萬方。”[3]122-123

此處僅僅留有一段禱詞，尚未提到如何以祈禱者身體的損害作為代價，而在《呂氏春秋》、《淮南子》的相關(guān)記載中，則明確涉及“翦其發(fā)，磨其手，以身為犧牲”等類似商湯自殘祈雨的情節(jié)?！秴问洗呵铩ろ樏瘛氛f：

昔者湯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湯乃以身禱于桑林曰：“余一人有罪，無及萬夫；萬夫有罪，在余一人。無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傷民之命?！庇谑囚迤浒l(fā)，磨其手，以身為犧牲，用祈福于上帝。民乃甚悅，雨乃大至。則湯達乎鬼神之化，人事之傳也。[4]485

《淮南子·主術(shù)訓》也說：

湯之時，七年旱，以身禱于桑林之際，而四海之云湊，千里之雨至。抱質(zhì)效誠，感動天地，神諭方外，令行禁止。

另外，《文選》李善注《思玄賦》引《淮南子》云：

湯時大旱七年，卜用人祀天，湯……乃使人積薪，翦發(fā)及爪，自潔居柴上，將自焚以祭天。火將燃，即降大雨。[5]620

以上幾條文獻，都說商湯在位期間，天下曾連續(xù)五年（一說七年）大旱。湯便親自去桑林中向上天禱告，并剪去自己的頭發(fā)和指甲，沐浴后坐于柴火堆之上，作出將要自焚的姿態(tài)。正當其時，天降大雨，旱情幸得緩解。

關(guān)于上述商湯祈雨之種種行為的內(nèi)涵，東漢學者杜預在解釋《左傳·僖公二十一年》焚巫尪事的原理時說道：

巫尪，女巫也，主祈禱請雨者?；蛞詾閷斗俏滓?，瘠病之人，其面上向，俗謂天哀其病，恐雨入其鼻，故為之旱，是以公欲焚之。[6]390

這是說巫乃上天的使者，溝通天地是他們的本職，用火焚巫便是讓他（她）們升天親自向上天稟告人間旱情，乞求降雨。尪是一種有病的殘疾人，古人認為上天有好生之德，哀憐他們腹部膨大，仰面向天，不忍將雨落入他們的鼻中，故而致旱。換言之，尪是導致旱災的源頭，用火焚之就會促使上天降雨。杜氏在這里提出了兩種解釋：一種是人們試圖通過懲罰承擔祈雨職責的女巫，引起上天的體恤；另一種是通過懲罰阻礙降雨的可能因素，消除上天的疑慮，以便降下甘霖。綜合前文關(guān)于湯禱儀式的分析，我們認為后說稍嫌迂曲，而前一解釋可能更符合歷史的事實。

有必要提到的是，鄭振鐸先生曾于1933年發(fā)表了根據(jù)《荀子》、《尸子》、《呂氏春秋》、《淮南子》、《說苑》中記載的商湯禱于桑林故事撰寫而成的《湯禱篇》一文，文章采用弗雷澤的巫術(shù)理論以及世界其他地方的人禱儀式來解釋商湯以身為犧牲的本質(zhì)。弗雷澤在《金枝》中曾說過：

在野蠻社會中，還有另一類常見的可稱之為“公眾巫術(shù)”的事例，即一些為了整個部落里的共同利益而施行的巫術(shù)?！敳柯涞母＠徽J為是有賴于這些巫術(shù)儀式的履行時，巫師就上升到一種更有影響和聲望的地位，而且可能很容易地取得一個首領(lǐng)或國王的身份和權(quán)勢。[7]70

基于“公眾巫術(shù)”的原理，鄭振鐸認為“人禱”是野蠻社會所常見的現(xiàn)象。他引用希臘神話中將妙齡女郎作為犧牲以求悅于Artemis女神的故事，認為：既然在世界上別的地方有過用活人獻祭的實例，中國古籍中的“人禱”也不會不可能存在。作為一國之王，商湯為什么要親自充當犧牲品，作為祈雨的工具呢？《金枝》用交感巫術(shù)原理來解釋國王為什么必須負起所有天災人禍的責任，認為當時那種認為王與神通的觀念迫使當災難發(fā)生時，臣民們便歸其咎于王的失職或罪過。鄭振鐸在排比了《淮南子》等典籍中的例證之后進一步指出：

“湯之將他自己當作犧牲，而剪發(fā)斷爪，禱于桑林，并不足以表現(xiàn)他的忠于百姓的幸福，卻正是以表現(xiàn)他的萬不得已的苦衷。這乃是他的義務，這乃是他被逼著不能不去而為犧牲的——或竟將真的成了犧牲品，如果他運氣不好，像希臘神話的國王Athamas，這位Athamas也是因了國內(nèi)的大饑荒而被國民們殺了祭神的。……他是君，他是該負起這個祈雨的嚴重的責任的！除了他，別人也不該去。他卻不去不成！雖然‘旱’未必是‘七年’，時代未必便是殷商的初期，活劇里主人公也許未必便真的是湯，然而中國古代之曾有這幕活劇的出現(xiàn)，卻是無可置疑的事?！苍S不止十次百次”。[8]558

筆者認為，巫術(shù)雖然沒有多少實際的經(jīng)濟意義（它不會使人們的財富增長，相反往往會消耗大量社會財富），但它卻具有豐富的政治意義和社會意義。商湯禱雨之舉，一方面說明了早期君主的政權(quán)與神權(quán)的合一，同時也樹立了君主關(guān)心民眾疾苦的光輝形象，加強了政府的凝聚力。另外，聚集大眾舉行的儀式，也可以激發(fā)各階層同心同德的熱情。第三，盡管這種儀式毫無實際效果，但對于安撫人們的焦慮和穩(wěn)定社會秩序還是有一定積極作用的。

春秋時期，上古社會的政治傳統(tǒng)已有不小損益。一方面，當自然災害發(fā)生的時候，統(tǒng)治者往往不再像往昔的賢君一樣返躬內(nèi)省，而是從外部尋找原因。實在不得已的時候，他們就會尋找那些據(jù)說能夠通天或能夠引起上天眷顧的巫者作為祈禱時的犧牲。另一方面，祈禱儀式在一定程度上得到改造，商湯時期的“翦其發(fā)，磨其手，以身為犧牲”，逐漸流變?yōu)楸?。在某種程度上，這似乎也可理解為文明的進步?！抖Y記·檀弓下》記述了魯國國君穆公與縣子的一段有趣的對話：

歲旱，穆公召縣子而問然，曰：“天久不雨，吾欲暴尪而奚若？”曰：“天久不雨，而暴人之疾子，虐，毋乃可與？”“然則吾欲暴巫而奚若？”曰：“天則不雨，而望之愚婦人，于以求之，毋乃已疏乎？”[9]307

縣子的回答充滿了唯物與人文思想。商代被奉為神圣的巫覡，在縣子的眼中只不過是一群上演鬧劇的愚昧之人，這說明遠古那種殘酷而愚蠢的求雨巫術(shù)在戰(zhàn)國時期已經(jīng)受到社會有識之士進步思想的強烈沖擊。

總之，盡管天旱祈雨在中國古代是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商湯自焚禱雨和焚巫尪畢竟是早期人類應對旱災的一種方式，盡管其理論和方式都是非理性的，但在當時人看來還是一種行之有效的舉措，應該是普遍存在的。這種方式對于抵御旱災不可能產(chǎn)生實際效果，但是在樹立君主愛民的光輝形象，激發(fā)各階層同心同德、共克時艱以及安撫人們的焦慮心理和穩(wěn)定社會秩序方面還是有一定積極意義的。

［1］鄧拓.中國救荒史［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53.

［2］裘錫圭.說卜辭的焚巫尪與做土龍.古文字論集［C］.北京：中華書局，1992：223.

［3］孫詒讓.墨子閑詰·兼愛［M］.北京：中華書局，2001：122-123.

［4］陳奇猷.呂氏春秋新校釋·順民［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485.

［5］何寧.淮南子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98：620.

［6］十三經(jīng)注疏·左傳·僖公二十一年［M］.北京：中華書局，1981：390.

［7］（英）弗雷澤.金枝［M］.北京：大眾文藝出版社，1998：70.

［8］鄭振鐸.湯禱篇·鄭振鐸全集第3 卷［C］.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8：588.

［9］孫希旦.禮記集解·檀弓下［M］.北京：中華書局，1989：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