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東
(河南警察學院,河南 鄭州 450046)
新刑事訴訟法第五十三條關于證據(jù)確實、充分的認定條件的規(guī)定包含三項內容,其中最具實質意義的是第三項規(guī)定,即“綜合全案證據(jù),對所認定事實已排除合理懷疑”的規(guī)定,該規(guī)定是我國刑事訴訟證明標準的新發(fā)展,突破了我國自1979年刑事訴訟法以來長期適用的“案件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之“客觀真實”的證明標準,將一向被認為主觀色彩濃厚而加以排斥的“排除合理懷疑”標準作為“證據(jù)確實、充分”的具體標準,至此,我國刑事訴訟的證明標準有了新的發(fā)展。對此項規(guī)定,學界有著不同的解讀和認知,有的學者認為我國刑事證據(jù)標準并沒有發(fā)生實質性的變化,仍然屬于客觀真實的證明標準,只是增加一項可操控的主觀上的標準而已;有的學者則認為我國刑事證明標準就是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明標準;也有的學者認為此項規(guī)定使我國的證明標準降低了,會因此造成錯判;也有的認為新規(guī)定不僅不會帶來立法者所期望的可操作的具體標準,反而因主觀性過強而引發(fā)實踐中的混亂。不少主張認為所謂“合理懷疑”本身并非是一個具體的標準,而是一個較為抽象、模糊的概念,其遠不如“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的標準具體,因而,用“排除合理懷疑”作為“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的具體條件并不適當。不僅學界對此規(guī)定有諸多爭議,實務界對新標準的理解亦不盡相同。因此,探究新刑事訴訟法證明標準立法規(guī)定的內涵,消除認識上的誤區(qū),正確解讀立法意旨,有利于準確地指導刑事證明司法實踐。
近年多起重大冤假錯案的披露,促使“兩高三部”于2010年出臺了“兩個規(guī)定”。每起重大冤案的背后幾乎都離不開刑訊逼供的陰影,易言之,正是刑訊逼供直接或間接導致了諸多重大冤假錯案的產生。關于刑訊逼供現(xiàn)象的成因,學界研究成果頗豐,可謂見仁見智。筆者以為,刑訊逼供產生的直接誘因是出于對“供”,即對口供的需要,對口供的孜孜以求與依賴是刑訊禁而不止的直接動因。正如有學者所言,偵查機關是“做飯”者,檢察機關是“端飯”者,審判機關是“品飯”者[1]。毋庸諱言,“品飯”者的口味與偏好決定了“做飯”的方式和方法。而“品飯”者——審判機關之所以離不開“口供”自然與刑事訴訟的“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的過高的證明標準密不可分。而案件都是歷史性事實,犯罪行為多在隱蔽場所實施,常缺乏目擊證人,甚至在一些重大惡性案件中被害人通常已經(jīng)死亡,或者有些案件就沒有被害人,在此情形下要達到“客觀真實”的超高證明標準,必須求助于可能的犯罪行為人的口供。過高的證明要求迫使公安司法人員過于熱烈地追求最有價值的證據(jù),口供為公安司法人員青睞自在情理之中。然而,過于熱烈地追求可能會付出過于沉重的代價。人的本性使被追訴人不會主動控告自己,在被追訴者承擔“如實陳述”義務的規(guī)定之下,刑訊自然是獲取口供的快捷方式。因此,刑訊逼供所致冤假錯案與過高的證明標準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也正基于此,新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了“不被強迫自證其罪”原則。正是認識到問題背后的原因,立法者對客觀真實的證明標準進行了適當修正,不再追求過高的證明標準,引入法律真實的理念。
排除合理懷疑是英美法系的證明要求,一向被視為西方社會唯心主義理論,更因其是一個主觀性極強的證明要求,與我們國家“實事求是”之客觀真實的標準是相互對立的,因而長期遭到排斥。通過近十多年學界對“法律真實”與“客觀真實”理論的論爭①一般認為,最早開始關注并提出法律真實理論的領軍人物是樊崇義教授,其于1996年在刑事訴訟法學國際研討會上首次提出“法律真實”的觀點,《客觀真實管見》一文發(fā)表在《中國法學》2000年第1期,文章系統(tǒng)地闡明了“法律真實”的依據(jù)和內涵,從而引發(fā)學界長達十多年對“客觀真實”和“法律真實”證明標準理論的論爭,極大地深化了學界對證明標準問題的認識,有力地推動了證明標準的理論研究。參見樊崇義:《我的刑事訴訟哲理思維》,《東方法學》2010年第6期。,與此同時,隨著對證據(jù)法理論基礎“認識論”與“價值論”的深入探討,程序正義理論及刑事訴訟目的理論研究的不斷深入,更為證明標準從“客觀真實”走向“法律真實”提供了堅實的理論基礎。學界對客觀真實理論展開了有力的批判和反思,“(絕對)客觀真實論的基礎已經(jīng)差不多被學者們掏空”[2]。在這一過程中,“排除合理懷疑”被廣泛用于批判“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3]。至今仍時有爭議,但法律真實理論無論是在學界還是在實務界都已深入人心,耳熟能詳。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明標準因其相對于證據(jù)“確實充分”更能為司法機關理解和掌握,因而也為實務界所偏愛。
在證明標準的大討論中,理論研究對司法實踐產生了不可低估的影響。隨著理論研究的逐步深入,一些實務部門開始將理論研究成果應用于實務制度規(guī)范當中。一些高級法院、檢察院和公安廳相繼制定了一些案件辦理的制度規(guī)范①如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2003年發(fā)布的《關于刑事審判證據(jù)和定案的若干意見(試行)》第六十六條,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2006年發(fā)布的《上海法院死刑案件審判規(guī)程(試行)》第七條,江西省高級人民法院、江西省人民檢察院、江西省公安廳2007年發(fā)布的《關于規(guī)范故意殺人死刑案件證據(jù)工作的意見(試行)》第四十八條,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江蘇省人民檢察院、江蘇省公安廳、江蘇省司法廳2008年發(fā)布的《關于刑事案件證據(jù)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第七十五條,遼寧省高級人民法院、遼寧省人民檢察院、遼寧省公安廳2006年發(fā)布的《關于規(guī)范死刑案件證據(jù)的意見》第九條,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08年發(fā)布的《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關于辦理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第四十七條,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河南省人民檢察院、河南省公安廳2008年發(fā)布的《關于規(guī)范死刑案件證據(jù)收集審查的意見》第六十九條,以上“意見”中,均明確寫上了“排除(一切)合理懷疑”的要求。需要說明的是,筆者認為“排除一切合理懷疑”與“排除合理懷疑”在邏輯學上并沒有任何差異,所不同的只是語氣的加強而已。,在這些制度規(guī)范中都不約而同地將“排除(一切)合理懷疑”寫進去,當然同時仍然保留證據(jù)確實充分,事實清楚的基本要求。實務部門更能體會“排除合理懷疑”的可操作性。同時,《關于辦理死刑案件審查判斷證據(jù)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中也明確使用了“足以排除一切合理懷疑”的表述。應當說,各省級和“兩高三部”的實務部門為新刑事訴訟法的證明標準做出了非常有益的探索,為新刑事訴訟法證明標準的制定起到了有力的引導和推動作用。
長期以來,由于我國司法機關人員進入門檻不高而為人詬病,總體上,法官的法律水平遠低于律師水平。近20年我國法學教育的蓬勃發(fā)展為各級司法機關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受過系統(tǒng)的法學教育,甚至是受過學術訓練的專業(yè)人員隊伍,“凡進必考”的制度規(guī)定為司法人員隊伍素質提供了有力的保證,從而使司法人員的構成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同時,已經(jīng)施行10年的司法資格考試制度也迫使原來在崗卻無司法資格的工作人員努力提升自身法律專業(yè)素質,以通過硬性的考試。法官的業(yè)務水平也在審判實踐中不斷地提升,增強判決書說理制度是促進裁判決疑能力的重要途徑。增強判決書說理性一直是我國司法改革的重要舉措,判決書說理制度要求加強法律與事實論證過程、決疑能力,以及尊重常識、常情、常理在事實認定中的重要作用。因此,近年我國司法主體的構成日益合理,審判業(yè)務水平得到大力提升,隨著對刑事證明規(guī)律認識的不斷深化,立法者終將“排除合理懷疑”這一極具主觀色彩的表述明確為刑事證明的標準。
學界對“排除合理懷疑”的新規(guī)定有不同的理解和觀點,從對立法規(guī)定的認同與否,大體上可分為贊同論與反對論。當然,二者又分別有不同的解讀和認知。
贊同論者主要有三種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排除合理懷疑已經(jīng)成為“刑事證明的新標準”[4],為法律真實論者所主張②因“排除合理懷疑”標準屬主觀真實的標準,法律真實論者接納其作為刑事證據(jù)標準,由此可以認為法律真實論者所主張的證明標準自然屬于主觀真實的標準。參見樊崇義:《刑事訴訟法哲理思維》,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01 頁。。該觀點試圖通過忽略新刑事訴訟法對“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標準的續(xù)留,強調“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明標準的“正宗”地位。第二種觀點認為“據(jù)此,我國的刑事案件證明標準似可表述為‘證據(jù)確實充分,事實清楚,能夠排除合理懷疑’”[5]。這種觀點主要從文本解釋的角度闡釋,試圖通過重新賦予“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的內涵,以彌合客觀真實與法律真實之間的差異。第三種觀點以陳光中教授為代表,認為“排除合理懷疑”依然包括“唯一性”、“排他性”,只是為實踐中增加了一個易于操作的主觀性標準[6]。此觀點肯定立法上的規(guī)定,但認為“證據(jù)確實充分”仍然是新刑事訴訟法的證明標準,即我國刑事證明標準仍為“客觀真實”,并且認為“排除合理懷疑”作為一個主觀標準,其易于操作。
反對論者觀點也主要有三種:一是認為新刑事訴訟法標準可能使司法人員誤以為證明標準被降低了,從而導致司法混亂[7]。認為新刑事訴訟法實際上是將“排除合理懷疑”的主觀性證明標準與“確實充分”主客觀統(tǒng)一的證明標準相等同,認為此規(guī)定會降低刑事訴訟證明的要求,也并不能提供明確、易于操作的法律標準。二是認為“‘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明標準否定了刑事證明達到絕對確定的可能性,只承認能達到‘最大程度的蓋然性’,容易導致冤假錯案的發(fā)生”[8]。此種觀點明確反對新刑事訴訟法之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明標準,認為會降低證明要求,導致冤假錯案,主張“客觀真實”的證明標準。三是認為“這種舊瓶裝新酒的猶抱琵琶半遮面式的做法,容易引起理論研究上的極大混亂。與其這樣,不如干脆舍棄證據(jù)確實充分的表述而改采排除合理懷疑的表述”[9]。此種觀點的實質是贊同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明標準,認為“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與“排除合理懷疑”并不兼容,容易引起學理上的混亂,應當明確規(guī)定排除合理懷疑的標準,因此,該觀點實際上與贊同論者的第一種觀點相一致,是主張法律真實論。
從上述觀點可以看出,除肯定論者第一個觀點回避了“排除合理懷疑”與證據(jù)“確實充分”的關系之外,其他觀點均不同程度地認為證據(jù)“確實充分”與“排除合理懷疑”存有沖突,由此對新刑事訴訟法證明標準作出了各自不同的解讀。
大體而言,筆者對新刑事訴訟法關于證明標準的規(guī)定持肯定態(tài)度。一是新刑事訴訟法關于證明標準的規(guī)定的確有所降低。1996年刑事訴訟法的證明標準被稱為“客觀真實”的證明標準,強調“唯一性”或“排他性”,新刑事訴訟法只是“排除合理懷疑”,如果說客觀真實的證明要求是百分之百確定,則法律真實下的排除合理懷疑并不要求百分之百確定。因此,新刑事訴訟法的證明標準較舊刑事訴訟法有所降低。二是新標準的“確實充分”與“排除合理懷疑”的內涵存有矛盾。如同“排除合理懷疑”是“法律真實”的內涵,“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早已是“客觀真實”約定俗成的內涵。兩個不太兼容的規(guī)范同時出現(xiàn)在一部法典里顯然是有矛盾的,因此,有學者認為會引起混亂。三是新刑事訴訟法的立法規(guī)定是現(xiàn)階段理性的選擇,或者說并非完美,但卻不乏理性。與新刑事訴訟法中“不被強迫自證其罪”與“如實陳述義務”兩條沖突的規(guī)范并存頗為相似,“證據(jù)確實充分”與“排除合理懷疑”亦是沖突下的并存,實屬立法者無奈而理性的選擇。隨著對訴訟證明規(guī)律認識的深入,立法者深刻地認識到訴訟證明的標準只能是人的主觀標準,訴訟證明中事實上并不存在絕對的客觀標準,所謂客觀真實受有限的時空、稀缺的司法資源以及人類認識能力等諸多因素制約而不可能達到,對客觀真實的孜孜追求只能停留在形式上,而形式層面客觀真實的追求恰易于導致刑訊逼供下的冤假錯案。因此,立法者不得不尊重刑事訴訟證明的規(guī)律,承認主觀真實的證明標準,首次將“排除合理懷疑”作為證明的標準,為司法者提供一個易于把握的主觀性標準。但立法者并不完全信賴司法者,畢竟過于主觀性的標準可能會使司法者恣意裁判,“合理懷疑”本身也較抽象,不同的司法主體可能會有不同的認知,因此,為了防范裁判者恣意心證以及保證主觀標準的客觀性或統(tǒng)一性,立法者決定繼續(xù)保留“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的表述,即同時保留原來“客觀真實”的標準,用“客觀真實”來實現(xiàn)“主觀真實”標準可靠性的制約或保證。兩者并存的表述,也避免司法者認為證明標準有所降低的認識,因此,將“確實充分”與“排除合理懷疑”的規(guī)范并存可謂是立法者極為無奈而又不乏理性的決定。
從條文上看,新刑事訴訟法依舊強調“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表明客觀真實觀仍是新刑事訴訟法的證明指向,同時又進一步規(guī)定“確實充分”的內涵是指“排除合理懷疑”,而排除合理懷疑顯然是法律真實觀的典型特征。絕對真實是客觀真實的目標和追求,法律真實下的排除合理懷疑是易于操作的主觀性標準[10],新刑事訴訟法力圖實現(xiàn)客觀證明標準與主觀證明標準的互補結合?!爱斎?,由于出現(xiàn)了‘排除合理懷疑’這樣的表述……人們可以理解為這是對‘法律真實的證明標準’的吸收?!保?1]筆者認為,至少在目前看來,說是從客觀真實到法律真實的轉變?yōu)闀r尚早,但試圖將兩者結合,以達互補之目的則非常明了。那么,兩者結合之下的具體證明程度要求如何顯然是個問題。如果一定要追問新刑事訴訟法的具體證明標準,筆者認為,其既非絕對真實的證明標準,也非排除合理懷疑的相對真實的證明標準,而是介乎兩者之間。理由是,新刑事訴訟法吸收排除合理懷疑本身就已表明,不再堅持絕對真實的客觀證明標準,但畢竟排除合理懷疑的標準主觀性過強,司法者不能讓立法者完全信賴,“排除合理懷疑”標準不能單獨承受刑事證明之重。
證明模式也即是實現(xiàn)證明的基本方式,以此實現(xiàn)訴訟證明,達到訴訟證明標準。歷史上主要有三種證明模式,即神證模式、法定證明模式和自由心證模式。有學者指出,我國當下屬于印證證明模式[12]。雖然印證證明模式也屬于自由心證的一種,但相對而言其心證要受到“印證”的約束,因而與典型的自由心證相比,法官心證的自由度較小。傳統(tǒng)上,要使證據(jù)確實充分,事實清楚,必須要有足夠的證據(jù)數(shù)量,且證據(jù)之間能相互印證。新刑事訴訟法吸收排除合理懷疑證明標準,合理懷疑自然須依賴法官的理性與經(jīng)驗法則,理性與經(jīng)驗法則是典型自由心證賴以實現(xiàn)的基本前提。由于印證模式對證據(jù)的數(shù)量與質量要求較高,實踐中常導致一些案件因無法印證,而不能達到客觀真實的標準。排除合理懷疑則對證據(jù)之間嚴格的印證程度有所減弱,即便在一些案件中證據(jù)之間不能嚴格相互印證,但只要能夠排除合理懷疑亦能做到事實清楚。因此,新刑事訴訟法下,證明模式上可以認為是傳統(tǒng)的印證模式與典型自由心證模式的結合。
多年來,我國刑事證明一直是通過確實充分的證據(jù)來達到案件事實清楚,通過足夠的證據(jù)證明案件事實與客觀真實吻合。事實上,由于裁判者總是案件事實的不知情人①眾所周知,案件的知情者限于當事人與證人。根據(jù)自然正義法則,任何人不得成為自己案件的法官,又根據(jù)證人優(yōu)先原則,其只能成為證人,而非審判者,因此,案件裁判者總是事實的不知情者。,因而,即便證據(jù)數(shù)量較多,也并非總能保證證據(jù)證明的案件事實與案件發(fā)生的客觀事實相吻合。排除合理懷疑的主觀性標準能夠從反方向追問根據(jù)現(xiàn)有證據(jù)所證明的事實有無其他的可能,通常反向排除較正向證明的方法更易讓人把握,若存有其他合理解釋,無法得到排除,則說明證據(jù)并非充分。因此,新刑事訴訟法證明標準在證明的方向上,既有正向的證明,又有反向的證明,犯罪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屬于正向的證明;排除合理懷疑則屬于反向的證明,反向證明用來檢測正向證明的可靠性。某種意義上可以將我國刑事證明標準視為是對大陸法系刑事證明標準與英美法系刑事證明標準的雙重借鑒。大陸法系內心確信的證明標準屬于正向證明,“內心確信”標準與我國的“確實充分”表述不乏暗合之處;我國“排除合理懷疑”的表述是直接借鑒英美法系刑事證明標準。一般認為,大陸法系“內心確信”標準與英美法系“排除合理懷疑”標準實質上是相同的,不同的只是證明方向。因此,我國刑事證明標準是正向證明和反向證明的結合。
案件事實的證明過程就是用已知事實——證據(jù),推知未知事實的過程,訴訟證明與自然學科中的證明不同的是其不僅要遵守邏輯規(guī)則,同時也必須重視并依賴經(jīng)驗法則,“它不能被當作由公理和推論組成的數(shù)學書”。在客觀真實標準的指引下,傳統(tǒng)上,我國刑事司法證明更注重邏輯規(guī)則,強調要運用充分的證據(jù)組成完整的證明體系——封閉的證據(jù)鏈,使證據(jù)之間相互印證,在這種證明方法里,法官心證的空間遭受最大程度的擠壓。問題在于在諸多案件中往往難以形成封閉的證據(jù)鏈,為了使之完整,最便捷的方法自然是強迫犯罪嫌疑人自證其罪,但結果不僅侵犯其基本權利,也易導致冤假錯案。新刑事訴訟法排除合理懷疑證明標準則強調對經(jīng)驗法則的重視,發(fā)揮法官認識上的能動性?!昂侠響岩伞敝兄袄怼敝饕浅WR、常情與常理,主要是經(jīng)驗法則。所謂經(jīng)驗法則是指人們從生活經(jīng)驗中歸納獲得的關于事物因果關系或屬性狀態(tài)的法則或知識。運用經(jīng)驗法則證明的過程以一般生活經(jīng)驗為大前提,已知事實為小前提,推理出未知的案件事實,以此來證明案件?!胺傻纳辉谟谶壿?,而在于經(jīng)驗”,赫爾姆斯的這句經(jīng)典論斷為經(jīng)驗法則在訴訟證明中所發(fā)揮的重要作用做了最好的注腳,法律根源于生活經(jīng)驗,其實施和自我檢驗必須依靠生活經(jīng)驗②陳忠林教授近年所主張的立法、司法的生命在于常識、常情、常理的“三常理論”與赫爾姆斯的經(jīng)典論斷“法律的生命不在于邏輯,而在于經(jīng)驗”高度契合。。因此,在證明方法上,新刑事訴訟法強調在遵守邏輯規(guī)則的同時,重視經(jīng)驗法則在訴訟證明中的作用。
“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的證明標準體現(xiàn)了刑事證明的嚴格要求,常被學界稱為“客觀真實”證明標準,但該證明標準在實踐中被認為“可操作性”較差,因而備受爭議[13],正因如此,立法者增加“排除合理懷疑”的規(guī)定。一般認為,排除合理懷疑更易為公安司法人員理解和把握。當然,也有學者認為排除合理懷疑的標準并不比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的標準易于把握,如有學者認為“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明標準并不像有些主張引入的人所認為的那樣“具有可操作性”。更有學者指出:“缺乏可操作性是排除合理懷疑面臨的又一個重要問題?!保?4]但“使用‘排除合理懷疑’這一提法……從主觀方面的角度進一步明確了‘證據(jù)確實充分’的含義,便于司法人員把握”[15]。對排除合理懷疑有各種各樣的表述,如“道德上的確信”、“排除合理懷疑本身就不證自明,無需解釋”,等等。美國加州刑法典中的表述是:“它不僅僅是一個可能的懷疑,而是指該案的狀態(tài),在經(jīng)過對所有證據(jù)的比較和考慮之后,陪審員的心里處于這種狀況,他們不能說他們感到對指控罪行的真實性得出永久的裁決已達到內心確信的程度?!惫P者認為,所謂排除合理懷疑,較為通常的理解是指在綜合全案證據(jù)之后,裁判者基于一個正常社會人的理性和經(jīng)驗法則,能夠得出不存在無罪的合理可能性。誠然,排除合理懷疑的標準只能達到最大程度的蓋然性,不能達到絕對確定的程度,但問題在于無法也無須達到絕對確定的證明標準。為了達到絕對確定的程度而不擇手段在司法實踐中具有極大的危害性,刑訊逼供所致冤假錯案即是其典型的危害后果。必須承認的是,無論我們的司法制度多么完善,也難以絕對避免錯案,這是司法制度本身必須付出的代價。如果必須在因刑訊逼供而致冤假錯案和因裁判規(guī)則的正常理性與經(jīng)驗法則而致冤假錯案之間進行選擇,答案應當不言自明。
長期以來,在刑事訴訟中,我國法官心證能力較低是個不爭的事實,“印證證明”成為我國司法實踐中的證明模式就已能夠表明。另外,在只有間接證據(jù)的案件中法官不敢輕易定案以及對“幽靈抗辯”的真?zhèn)螁栴}也不敢做出認定都表明法官的心證能力較弱。在缺乏直接證據(jù)的案件中,即便有足夠多的間接證據(jù)法官也不敢輕易作出有罪的判決,與其說因為間接證據(jù)之間的印證難度較大、證明較為復雜,毋寧說是法官的心證能力較弱,以至于形成了“直接證據(jù)依賴癥”。新刑事訴訟法采用“排除合理懷疑”這一主觀色彩強烈的表述本身已經(jīng)在明確暗示法官可以發(fā)揮其“主觀能動性”?,F(xiàn)代社會,對證據(jù)證明力的評價無從離開法官的自由心證[16]。筆者認為,甚至在人類社會可以預知的未來,也不能夠設計出更好的證明力評價規(guī)則,可以說自由心證能力是衡量現(xiàn)代社會法官判案能力的核心要素之一。對于證據(jù)證明力,由于長期受到嚴格的“印證證明模式”約束,不能夠自由地“發(fā)揮主觀能動性”,因而,心證能力的培養(yǎng)和提升自然需要一個過程。新刑事訴訟法在寫入“排除合理懷疑”表明立法者尊重刑事證明規(guī)律,主張法官發(fā)揮自由心證的能力,同時繼續(xù)保留“確實充分”的要求,目的在于“輔助”、防范與制約法官的自由心證,促使法官謹慎、準確地運用其心證能力,而不致恣意濫用或誤用。因此,“排除合理懷疑”標準的規(guī)定對于法官心證能力的提升與培養(yǎng)將起到有力的促進作用。
隨著法官心證能力的提升,對“直接證據(jù)依賴癥”自會逐步減輕,當心證能力達到較高水平時,絕不會再過度依賴“證據(jù)之王”。在典型自由心證的國家,如德國《刑事訴訟法》和德國證據(jù)理論與實踐中,被追訴人的口供甚至不屬于證據(jù)的種類,因為其享有沉默權[17]。眾所周知,長期以來刑訊逼供現(xiàn)象一直是困擾我國刑事司法實踐的頑疾,刑訊逼供的實質就是強迫被追訴人自證其罪。當今世界不被強迫自證其罪原則早已成為舉世公認的刑事訴訟基本原則,在有些國家甚至是憲法性原則,我國新刑事訴訟法已經(jīng)明確地規(guī)定了該項原則,但同時保留“如實陳述”的義務,無疑將使不被強迫自證其罪原則大打折扣。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明要求,有助于培養(yǎng)和提升法官心證能力,進而減輕對口供的路徑依賴,當“品飯者”不再過分偏好口供時,偵、控機關強迫犯罪嫌疑人自證其罪的動力亦會隨之減弱,因而有助于刑訊逼供問題的消減。
新刑事訴訟法證明標準在強調證據(jù)“確實充分”的同時,規(guī)定“排除合理懷疑”具體標準,體現(xiàn)了立法者在努力追求客觀真實的同時,尊重訴訟證明規(guī)律,使案件事實的認定不再空泛。盡管有時會引起一定的認知偏差,甚至有些邏輯上的混亂,但自1979年刑事訴訟法以來的“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的思維習慣不會被斷然割裂,因此,“確實充分”與“排除合理懷疑”并存規(guī)定是立法者無奈卻又不乏理性的選擇。新標準的實質是不再苛求傳統(tǒng)的“客觀真實”標準,但又不完全信賴“法律真實”標準在司法實踐中的可控性,因此實質上的證明標準應當在客觀真實與法律真實的范圍之內,這一證明標準將在相當長的時期作用于我國刑事司法證明實踐。新刑事證明標準的難點在于對“合理懷疑”的準確把握,這要求司法者有較強的心證能力,無疑對其提出了嚴峻的挑戰(zhàn),但在“客觀真實”標準的“輔佐伴行”下,合理懷疑標準是否會發(fā)生異化現(xiàn)象仍有待進一步觀察。英美法系將“合理懷疑”標準的把握交由陪審團控制不失為理智的選擇,美國電影《十二怒漢》中的陪審團對“合理懷疑”的理解做了最完美的演繹,可以想見,此案若直接交由職業(yè)法官來裁定,造成冤假錯案的可能性或許更大。陪審團對于“合理懷疑”的準確把握更主要是在于對經(jīng)驗法則的認知,對于事實的認定而言,專業(yè)的法官并不比普通民眾高明。最后,必須指出的是,新刑事訴訟法對“排除合理懷疑”標準的規(guī)定內在地承認和正視了訴訟認識可能和客觀真實的背離[18],這是因為刑事審判是“不完善的程序正義”[19]。必須承認,即便是陪審團在適用“排除合理懷疑”標準時也有可能發(fā)生認知錯誤。《十二怒漢》中的陪審團只是由于八號陪審員的異?!笆吩姟卑愕谋憩F(xiàn)才得以轉變眾人觀點,最終做出正確的裁決,若非如此,此案極有可能是一個錯案。但是,與過于熱烈地追求“客觀真實”而使用刑訊逼供終致冤假錯案相較,人們寧愿選擇“排除合理懷疑”之法律真實標準下所生成的錯案,因為刑事審判是不完善的程序正義,后者是常人可能犯下的錯誤,前者則是人為的、非法的方式所導致的惡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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