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幼平
(安徽師范大學(xué) 傳媒學(xué)院,安徽 蕪湖 241002)
日本學(xué)者廚川白村的文藝理論著作《苦悶的象征》經(jīng)由魯迅的譯介,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文學(xué)界影響巨大。魯迅在《苦悶的象征》的翻譯與傳播上傾盡心血,遠遠超越了譯者與譯著的關(guān)系。這一現(xiàn)象早已被研究者關(guān)注。一般認為,主要原因是魯迅對《苦悶的象征》文藝思想的贊同與推崇。但這似乎只是部分原因,魯迅翻譯《苦悶的象征》時的心理背景及由此而產(chǎn)生的動機,也應(yīng)是不可忽視的原因。
對于翻譯《苦悶的象征》的動機,魯迅自己一直沒有言明。他在《譯〈苦悶的象征〉后三日序》中說:“……因為這于我有翻譯的必要,我便于前天開手了,本以為易,譯起來卻也難,但我仍只得譯下來,并且陸續(xù)發(fā)表?!?/p>
遺憾的是魯迅沒有明確說這“必要”究竟是指什么,于是給后人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間。研究界對魯迅熱情移譯《苦悶的象征》的動機解釋各異。除前述的文藝思想“贊同與推崇”論外,還有觀點認為:廚川白村提出的“文藝是苦悶的象征”的命題在很大程度上符合魯迅當(dāng)時的整個精神狀況,因而引起了魯迅的強烈共鳴。然而“共鳴說”更適用解釋魯迅欣賞《苦悶的象征》的原因,而不是積極傳播與闡釋的深層動機。筆者認為,魯迅如此熱情譯介《苦悶的象征》。深層動機之一是借《苦悶的象征》宣泄自己內(nèi)心的苦悶。這種苦悶直接產(chǎn)生于魯迅當(dāng)時的特殊心理背景。
實際上,“苦悶”是20世紀20年代中國社會心理的基調(diào)?!皩τ?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青年來說……他們身處新舊交替,民族內(nèi)憂外患,看不到個人前途,作為‘弱國的子民’,煩悶苦惱和悲觀絕望之情更是盤旋心胸,無以解脫?!庇绕涫侵R青年的苦悶更是成為社會問題。
和知識青年“單純”的“苦悶”不同。年逾不惑官居教育部僉事,又是大學(xué)教授和著名作家的魯迅,此時內(nèi)心感受的則是多重復(fù)合的苦悶,是一種深隱的大苦痛。
以往的論者多著眼于時代給魯迅造成的苦悶,是社會性的苦悶云云。實際上,魯迅的苦悶更多來源于自身。他在開譯《苦悶的象征》后的1924年9月24日給李秉中的信中坦承:“我自己總覺得我的靈魂里有毒氣和鬼氣,我極憎惡他,想除去他,而不能。我雖然竭力遮蔽著,總還恐怕傳染給別人……”①魯迅全集編輯委員會:《魯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第431頁。
從少年時代起,魯迅的氣質(zhì)里就打上了苦悶的印記。他對人生的洞察使他對于“人間苦”有著異于常人的敏感力。于是青年時代的魯迅就陷入無邊的孤寂之中,感覺在人群卻如置身于荒漠:“獨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無反應(yīng),既非贊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的了,這是怎樣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為寂寞。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長大起來,如大毒蛇,纏住了我的靈魂了。”①魯迅全集編輯委員會:《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第417頁。這種由寂寞而生的苦悶,是魯迅一生的心理背景與基調(diào)。
除了對人生的悲劇性認識的苦悶基調(diào),在決心翻譯《苦悶的象征》時,魯迅的還體驗著更加具體而切膚的苦悶。
在北京教育部任職之初,飽受孤寂之苦的魯迅就渴望在家庭生活中找尋一絲慰藉。1919年底,魯迅出面購置的八道灣11號住宅修繕完成,他們?nèi)医K于又團聚在一起。兄弟三人圍繞著母親,過起其樂融融的大家庭生活。魯迅先前極度的內(nèi)心苦悶大為緩解,文學(xué)創(chuàng)作力全面爆發(fā)。小說集《吶喊》中的主要作品,都寫作于八道灣居住時期。然而,和睦熱鬧的大家庭生活只維持了3年多。1923年7月,魯迅和二弟周作人“兄弟失和”。8月2號,他帶著妻子朱安搬到磚塔胡同61號居住。自此,剛剛回暖的心境又墮入冰谷,魯迅陷入更深的苦悶之中。
“兄弟失和”已然打擊沉重,更令魯迅陷入絕望的,是他要第一次和毫無共同語言的,名義上的妻子朱安共同生活。搬入磚塔胡同61號,魯迅即大病一場,幾乎喪命。從搬出八道灣到?jīng)Q定翻譯《苦悶的象征》,這一年里,魯迅的心情幾乎是在絕境中的。他甚至說過:“我已經(jīng)能夠細嚼黃連而不皺眉了……我也常常想到自殺,也常想殺人……”②魯迅全集編輯委員會:《魯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第430頁。
婚姻悲劇帶給魯迅的痛苦,是他苦悶的另一重要來源。妻子朱安被他稱作“母親送給我的禮物”,魯迅對比自己大3歲的朱安,除了責(zé)任,毫無一絲夫妻感情可言。自結(jié)婚之日起,魯迅實際就過著獨身生活。情感的缺失和性的苦悶糾纏一起,象毒蛇一樣圍繞著他。以前不在一起生活還稍好一些,現(xiàn)在兩人單獨生活一起,這種悲苦更加放大。
在這種苦悶到絕望的心境下讀到 《苦悶的象征》,魯迅又怎能不發(fā)生最強烈的共鳴?他的內(nèi)心的苦悶突然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對《苦悶的象征》激情地傳播自是必然的結(jié)果。形象地說就是:唱別人的悲歌,抒自己的苦悶之情。
兩性相悅自是人之常情,魯迅隨教育部遷北京后的很長時間里,絕少有和年輕女性接觸的機會。所以,除上班應(yīng)酬外,魯迅就寓在會館里抄古碑看佛經(jīng),以壓抑自己內(nèi)心的苦悶。然而,這種強迫壓抑自己的狀況隨著魯迅在大學(xué)任教而被打破。特別是譯《苦悶的象征》前一年的1923年秋,魯迅開始在女師大任教,和年輕女性的接觸驟然增加。此前被強行壓抑的情欲逐漸在魯迅內(nèi)心滋長。此時正值“兄弟失和”后,魯迅攜朱安遷居磚塔胡同61號。一方面是對正常男女情愛的渴望;另方面是被世俗力量的壓制。此刻的魯迅比紹興會館時期更加感到苦悶。
在《苦悶的象征》出版之際,魯迅和許廣平已經(jīng)開始相戀。從兩人當(dāng)時的往來書信可以看出,難以擺脫的人世間的苦悶,一直是他們最多探討的話題。僅1925年3月至7月的41封往來信件中,直接出現(xiàn)“苦悶(痛)”一詞就達32處之多,其他類似的表達也幾乎充斥于每篇信件中。例如:“我想,苦痛是總與人生聯(lián)帶的……”;“總之,人若一經(jīng)走出麻木境界,即增加苦痛,而且無法可想?!?;“我是詛咒‘人間苦’而不嫌惡‘死’的,因為‘苦’可以設(shè)法減輕而‘死’是必然的事,雖曰‘盡頭’,也不足悲哀?!钡鹊取"塾捎诜N種原因,1933年初版及以后再版的《兩地書》對信件存在大量刪改,難見書信原貌。本文數(shù)據(jù)均采自:魯迅景宋通信集——《兩地書》的原信,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與公開傳播的文字有別,私人性質(zhì)的書信有時更能反映人的真實內(nèi)心。仔細研讀魯、許二人此一時期的往來書信可以發(fā)現(xiàn),“苦悶”正是魯迅翻譯、傳播《苦悶的象征》時的精神基調(diào)。
戀愛是美好的,但世俗的力量和對朱安的責(zé)任心,卻加重了魯迅內(nèi)心對未來生活的疑懼。剛剛收獲親密感情的魯迅,又體味到更為復(fù)雜的人間之苦。他的這一時期的《傷逝》等作品,就明顯流露出這種苦悶和疑懼。這就不難理解,魯迅1927年在國民革命大本營的廣州,還在向青年學(xué)生傾情推薦《苦悶的象征》。④魯迅全集編輯委員會:《魯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第441頁。苦悶是魯迅終生難解的,甚至魯迅的美學(xué)思想亦可徑稱為“苦悶美學(xué)”。
因此,在翻譯《苦悶的象征》時期,魯迅的內(nèi)心被多重復(fù)合的苦悶所充溢?!犊鄲灥南笳鳌防锏哪切┪淖?,就似從魯迅自己的心的深處噴涌而出:
“一面經(jīng)驗著這樣的苦悶,一面參與著悲慘的戰(zhàn)斗,向人生的道路進行的時候,我們就或呻,或叫,或怨嗟,或號泣……這發(fā)出來的聲音,就是文藝。
人類創(chuàng)造生活的欲求和從社會機體來的強制壓抑之力相沖突,即產(chǎn)生苦悶懊惱。
生命力受了壓抑而生的苦悶懊惱乃是文藝的根柢。
正因為有生的苦悶,也因為有戰(zhàn)的苦痛,所以人生才有生的功效。
有如鐵和石相擊的地方就迸發(fā)出火花,奔流給磐石擋住了的地方那飛沫就現(xiàn)出彩虹一樣,兩種的力一沖突,于是美麗的絢爛的人生的萬花鏡,生活的種種相就展開了。
人生的深的興趣,要而言之,無非是因為強大的兩種力的沖突而生的苦悶懊惱的所產(chǎn)罷了。
倘不是將伏藏在潛在意識的海底里苦悶即精神底傷害,象征化了的東西,即非大藝術(shù)。”①以上均見廚川白村:《苦悶的象征》,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0年。
有誰能懷疑,以上這些文字不是發(fā)自魯迅內(nèi)心的最深處?
一般而言,翻譯作品的成敗和翻譯者是否是著名作家關(guān)系不大。比如幾乎所有魯迅翻譯的外國小說都不是被以后的讀者接受的譯本。但魯迅譯的《苦悶的象征》卻是個例外。從譯本的接受史角度考察,魯迅翻譯的《苦悶的象征》一直被公認是最權(quán)威的版本。
《苦悶的象征》在當(dāng)時就有多個譯本,除魯迅譯本外,還有豐子愷的全譯本,以及明權(quán) (孔昭綬1876-1929)和樊仲云的選譯本。但魯迅的譯本一直被公認為最傳神的。當(dāng)時的文藝批評家張若谷曾撰文高度贊揚魯迅的翻譯:“就我個人看來,要算他譯的《出了象牙之塔》與《苦悶的象征》兩部書為最佳……因為我有些迷信,好像廚川白村的作品,只有他的譯筆可以逼肖原文的風(fēng)味?!雹趶埲艄龋骸蛾P(guān)于我自己》,《文學(xué)生活》,上海:上海金屋書店,1928年,第51頁。此外,據(jù)日本學(xué)者工藤貴正考證,1950年代后 《苦悶的象征》在臺灣又出現(xiàn)多種新譯本。至今共有:徐云濤譯本(臺南市經(jīng)緯書局,1957年12月第 1版);慕容菡譯本 (臺北市常春樹書坊,1973年出版);顧寧譯本(臺中市晨星出版社,1976年 3月出版);林文瑞譯本(臺北市志文出版社,1979年 11出版);吳忠林譯本 (臺北市金楓出版社,1990年11出版)等譯本。③[日]工藤貴正:《廚川白村著作在臺灣的傳播》,《華文文學(xué)》2010年第4期。然而,盡管在臺灣存在這么多的新譯本,魯迅譯本的地位卻無法替代:“……魯迅譯本《苦悶的象征》被當(dāng)成“世界文學(xué)名著”,并為許多大學(xué)和研究所收藏,魯迅《苦悶的象征》的譯文成為公認的范本?!雹荇斞妇八瓮ㄐ偶秲傻貢返脑?,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
為什么魯迅翻譯的《苦悶的象征》具有如此持久的魅力?因為魯譯本在直譯原著的同時,卻又并非簡單的翻譯,而是一種語言和情感上的原創(chuàng)作。魯迅是在借廚川白村的文字宣泄積郁胸中無法排遣的苦悶,激情抒發(fā)自己的心聲。字字句句皆為魯迅自己真實內(nèi)心的寫照,這自然比單純的翻譯更為傳神。
宣泄內(nèi)心苦悶是魯迅翻譯并熱情傳播《苦悶的象征》的深層動機之一,而這一點恰恰是以往的研究者所忽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