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育德

為紀念馬寅初誕辰130周年和逝世30周年，浙江嵊州越劇團創(chuàng)作演出了大型現(xiàn)代越劇《馬寅初》(姜朝皋編劇、韓建英導演)。這部戲曲新作被成功地推上越劇舞臺，使人感動，使人振奮，觀劇之后使人產(chǎn)生不少的思考。

馬寅初先生是我國著名的經(jīng)濟學家、教育家、人口學家。他的百年人生經(jīng)歷了中國歷史的三個時代。他的命運始終與中華民族的命運緊緊相連。馬寅初先生是學界泰斗，令人敬仰。他一生胸懷天下，為民族前途奮不顧身，為維護學術(shù)的尊嚴不屈不撓，一身正氣，為國人樹立了人格的典范。他是中華民族的脊梁。

馬寅初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赤誠擁護者，又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最堅定的、說真話的諍友。如果50多年前中國的決策者能聽取馬寅初《新人口論》的警世良言，適當?shù)乜刂迫丝?，或許中國不至于長達30年實行一胎制，不至于出現(xiàn)令人憂慮的“421”家庭結(jié)構(gòu)，不至于如此之快地進入老齡化社會?？梢娬娪阎院蔚葘氋F！

當今的中國非常需要馬寅初，當今的中國舞臺也十分需要馬寅初。如何成功塑造馬寅初的藝術(shù)形象，是值得當代藝術(shù)家努力追求的目標之一。

越劇《馬寅初》的上演是令人振奮的。劇場中一次又一次的掌聲，說明馬寅初的形象已經(jīng)鮮活地樹立在舞臺上，劇中人馬寅初的行為、情感和人格引起了觀眾精神上的巨大共鳴。觀眾的掌聲是在贊賞劇情和演員表演藝術(shù)的成功，更是在贊美馬寅初的人格魅力。

馬寅初的百歲一生值得敘寫的事情太多了。全面地評述馬寅初是傳記作家的任務(wù)，戲曲藝術(shù)家在有限的表演時間里，只能以最集中的手段，擇取馬寅初身上最為耀眼的亮點，以最鮮明強烈的方式表現(xiàn)在舞臺上。越劇《馬寅初》選取了抗戰(zhàn)時期馬寅初在重慶大學演講痛斥蔣家王朝的腐敗黑暗，因言獲罪被國民黨政府逮捕囚禁；新中國成立后，馬寅初出任北大校長，愛國愛黨，為人師表；為提倡計劃生育發(fā)表《新人口論》而遭受批判，為堅持真理維護學術(shù)尊嚴，馬寅初不屈不撓，以至被迫辭職等幾件最能體現(xiàn)馬寅初個性與人格的事件，組織了全劇的情節(jié)。

越劇《馬寅初》是名人傳記性的戲劇，所以基本情節(jié)必須是有根有據(jù)的。馬寅初是著名的高級知識分子，他接觸到黨和國家最高領(lǐng)導人，有關(guān)的要事更不可隨意處理。作為戲劇的一條重要副線，戲劇描寫的馬寅初與周恩來的關(guān)系，是真實的。正是因為抗戰(zhàn)時期與周恩來的交往，為周恩來的智慧和人格魅力所折服，馬寅初才從一個民主斗士轉(zhuǎn)變?yōu)楣伯a(chǎn)黨的堅決擁護者和堅強的革命者。在馬寅初《新人口論》遭受口誅筆伐，幾乎要被打成右派的時候，周恩來找馬寅初談話，讓他寫檢討，以便過“社會主義關(guān)”，也是確有其事?？墒浅鲇谒囆g(shù)上的需要，編劇對某些情節(jié)也作了某種程度的虛構(gòu)。比如，抗戰(zhàn)時馬寅初先后被囚禁在貴州息烽集中營和上饒集中營，而劇中重慶大學師生為馬寅初慶賀六十大壽時，馬是囚禁在息峰，作者改為囚禁在江西上饒集中營，這是為了與“皖南事變”聯(lián)系起來。劇中一個重要的人物龍智敏也是虛構(gòu)的。編劇先寫這個青年十分支持馬寅初的新人口理論，并坦率地給馬寅初提意見，馬寅初知錯即改，立即寫了大字報作自我批評。后寫這個年輕人頂不住政治運動的壓力，出于個人利益的考慮，一改當初的正確立場，違心地寫大字報與馬寅初劃清界限。而馬寅初面對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卻堅決不肯認錯，因為他本來就沒有錯誤。人格的高下，形成一種鮮明對比。這種虛構(gòu)是合情合理的。

《馬寅初》的編劇是很有創(chuàng)作功力的，他結(jié)構(gòu)的每一場戲都有戲可做，每一場戲都有可資欣賞的看點。戲劇一開場，馬寅初在重慶大學的演講，慷慨激昂地怒斥國民黨和四大家族的腐敗，可謂先聲奪人，這種場面在越劇舞臺上我是第一次看到。我更欣賞的是馬寅初面對八千張大字報的批判，更加上與周恩來談話后，要不要寫檢討的那個場面。周恩來勸馬寅初寫檢討，是為了保護他。只要寫個檢討，馬寅初可能就過了“社會主義關(guān)”。到底要不要寫？馬寅初作出了回答，劇作家、導演和演員做出了精彩的表現(xiàn)。

馬寅初幾次欲寫又停，痛苦萬分。他問自己：

“我檢討什么？是我的觀點錯了嗎？我千百遍地論證過了，人口非控制不可；是我的動機錯了嗎？捫心自問，我是出于愛國愛黨的一片赤誠；是我提出的時機錯了嗎？現(xiàn)在人口飛快增長，人口基數(shù)越來越大，現(xiàn)在提出已經(jīng)遲了。那么我錯在哪里？檢討什么？”

馬寅初的一支筆眼看要落下，又顫抖地收回。痛苦思考的結(jié)果是終于沒有認錯，因為他堅信自己沒有錯。演員表演身段的選擇和設(shè)計，顯然是吸收了傳統(tǒng)戲曲表演程式的精華，又有新的創(chuàng)造。我們不難聯(lián)想到昆曲《鳴鳳記· 寫本》中楊繼盛手中那支筆，聯(lián)想到昆曲《十五貫· 判斬》中況鐘手中那支筆。人物內(nèi)心激烈矛盾的開掘，和人物心理活動的外化，表現(xiàn)得如此鮮明，如此強烈，展現(xiàn)了戲曲藝術(shù)獨特的無可替代的魅力。

馬寅初拒絕了寫檢討，實在令人欽佩。不僅不檢討，當《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發(fā)表長篇文章批判他時，馬寅初回答：

“我雖年近八十，明知寡不敵眾，自當單身匹馬出來應戰(zhàn)，直至戰(zhàn)死為止。決不向?qū)Ｒ粤悍灰岳矸说哪欠N批判者投降！”

在一次又一次的政治運動中，中國的知識分子一次又一次地寫檢討，很多人（包括許多知名人物）都是用白紙黑字寫下了違心的話，做了違心的事。馬寅初為了維護學術(shù)的尊嚴，為了堅持真理，卻寧折不彎。這種風骨永遠是中國人的楷模。

觀看越劇《馬寅初》，人們的心靈受到一次洗滌。理智正常的人都會像照鏡子一樣，檢視一下自己的靈魂。

越劇《馬寅初》已經(jīng)取得很大的成功，可圈可點的地方很多。不過，在贊嘆它獲得成功的同時，也還有一些遺憾。就是感到劇作家在構(gòu)思與落筆的時候，似乎還存在某種顧慮。主要是接觸到某些所謂敏感問題時，故意采取了模糊化的處理方法。比如，《馬寅初》的時代背景涉及到“反右”、“大躍進”、“反右傾”等政治運動，創(chuàng)作者一概予以模糊化處置。這樣做，使一些對中國現(xiàn)代歷史不熟悉的觀眾，尤其是年輕的觀眾，觀劇的時候會莫知所云，對劇中人物馬寅初的戲劇行動所面對的戲劇矛盾的政治嚴重性，難以作出深刻的理解。特別是對馬寅初《新人口論》的批判是毛澤東主席所發(fā)動的，對馬寅初的處理也是毛主席親自決定的，劇作中對毛主席當年的錯誤行為幾乎完全遮掩了。在第三場，馬寅初對秘書說：“毛主席說（學毛主席的腔調(diào)）馬寅初這個問題提得好，我們是同志……毛主席是我的知音。”接下來第五場，就是北大校園里鋪天蓋地的八千張大字報批判馬寅初。這使人誤認為毛主席是支持馬寅初的，對馬寅初的口誅筆伐只是北京大學師生主動的自發(fā)行為，這就不夠?qū)嵤虑笫恰?/p>

事實是這樣的。1953年人口普查時，馬寅初就寫了一份《控制人口與科學研究》。1957年3月2日，在毛主席親自主持的最高國務(wù)會議第十一次擴大會議上，馬寅初再一次就“控制人口”的問題發(fā)表了自己的意見和主張。他發(fā)言后，毛主席當天就表示贊成，他說：“這一條，馬寅初講得很好，今天講得好！我跟他是同志。得到毛主席的贊賞，馬寅初的信心更足了。1957年4月27日，他向北大全校師生作了關(guān)于人口問題的演講。6月，他在全國人大第一屆第四次會議上，提出《新人口論》提案，7月5日在《人民日報》全文發(fā)表。這是一篇對新中國人口問題論述較全面、較深刻的學術(shù)論文。就在馬寅初大聲疾呼控制人口的時候，反右斗爭已經(jīng)開始。1958年1月28日，毛主席在最高國務(wù)會議上仍然表示“我是贊成節(jié)育的。”但是半年不到，毛主席從贊成馬寅初的新人口論，轉(zhuǎn)而為對馬寅初的批判。毛主席提出:對馬寅初要“理論批判從嚴，生活給予出路，”于是就有了全國對馬寅初的批判，于是馬寅初被迫辭去北大校長職務(wù)，并且被剝奪了發(fā)表文章的權(quán)利。從此，一個國內(nèi)外有影響的一代學者便在中國政治舞臺和學術(shù)論壇上消失了。

當然，我們知道一部戲曲劇目不必要詳盡地表現(xiàn)對馬寅初批判過程的全部細節(jié)，主要是表現(xiàn)馬寅初的精神和人格。但是對當時的歷史事實模糊，遮掩和回避也是不夠科學的。2011年1月中央黨校出版社出版的《中共黨史（第二卷）》，對建國后的許多歷史問題都做出了新的評價，力求做到“成就寫夠，錯誤寫透”。毛主席當年對人口問題前后矛盾的態(tài)度，和發(fā)動對馬寅初批判的錯誤，在一部戲曲作品中不一定要說透，但至少要說明白才好。我相信，上述史實劇作家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一定是有深入研究的，之所以要回避或許另有苦衷。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遮掩和回避似乎并不是唯一最好的辦法。

注釋：

[1］1957年3月2日毛澤東在全國最高國務(wù)會議上的講話，清華大學《學習資料》（1957~1961）第32頁。

[2］辛平《錯誤批判馬寅初前前后后》，《歷史謎案》南海出版公司1988年3月版，第116頁。

[3］《馬寅初與毛澤東的人口問題爭論》，《中國事務(wù)》網(wǎng)站2004年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