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蓉
社科院在北京西郊友誼賓館給沈先生租了兩套公寓房,使多難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書名由“古代服飾圖錄”變更)得到一個安定的最后整理完成的處所。我和王先生是1975年以后才介入這項工作的。1963年12月周總理建議編纂,并最終落實到以沈先生牽頭的歷史博物館編寫組后,沈先生講,在書未成稿之前,有次宴會沈先生與郭沫若先生鄰座,談到這本書,郭老主動說:“我給你寫個序言吧!”并很快就送過來了,序言成于書稿之前,郭老未看過書稿。許多人不明就里,總是問為什么序言和內(nèi)容不符,這就是原因。沈先生理解郭老是用這個方式表示點歉意吧!
《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一書也是命途多舛,1964年受命,原計劃編寫十部,1965年二百幅圖及說明的試點本完稿。沈先生這部書選的是歷代爭論較多、問題較多的題目,他以新的視角和觀點進行闡述,提出了很多新看法、新見解。北京輕工業(yè)出版社承印,打出了十部樣稿送審。誰知“文化大革命”來了,《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一書變成了歌頌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毒書”、“毒草”,物殃及人,沈從文先生因之被斗爭,即批斗文化部副部長齊燕銘先生時為之陪斗,新賬老賬又算一遍,藏書被七分錢一公斤賣掉,一麻袋與徐志摩、胡適、胡也頻等人積攢了五十余年的信件被焚毀“消毒”,一個家抄來抄去的。
北京東堂子胡同51 號 沈從文故居
現(xiàn)在想想做人真難,沈從文先生走出鳳凰城因為追求、迫于生計,幾十年不就是拿著支筆奮斗,討生活?剛直不阿的一個苗民,用文字訴盡底層船工、纖夫、妓女及苦難的苗民、軍士……為生活的血淚掙扎與屈辱。在《戰(zhàn)國策》雜志上,沈先生文章直指蔣介石是人不是神,給國民黨的種種腐敗層層地剝皮。不跟國民黨去臺灣,結(jié)果還又被下了個“桃紅色”的定語。他就是認為不懂政治,不愿參加任何黨派、學(xué)派,用一支正義之筆憑良心說實話、寫實事,所以常被排擠和怨懟。解放以后,他又被定為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反動作家,開明書店等又將他的存書全部燒掉了,還毀掉了版型。國民黨也下令他的書永不開禁,直到1981年臺灣盜印他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一書時,不僅刪去了他的名字,郭老序言也被刪掉了。讓人起敬的先生竟在夾縫中又闖出一片新天地,可有多少人真了解他的甘苦,又有幾個人能理解他的苦樂?。∠壬簧叩倪@條路著實不易?。 拔母铩敝猩蛳壬鷮吓笥言V說:“臺灣當局說我?guī)土斯伯a(chǎn)黨的忙,是反動文人,禁止出版我的書;批斗會上又說我是反共老手,我簡直里外不是人……”想想沈先生若沒有頭上的箍咒,在輕松的心態(tài)下,幾十年,憑沈從文先生這永遠擁抱自己工作不放的人,會為人類文化留下更多更多。
①沈從文先生在北京(1983年)
在友誼賓館,《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增補完稿后,原北京輕工業(yè)出版社 所制玻璃版已不可用。北京輕工業(yè)出版社的阮波女士立意出版,考慮出版 的幾重難度,這部書輕工業(yè)出版社一邊和我們談,一邊又和日本“講談社”談合作出版的事。那時剛剛允許與外方合作出版,輕工業(yè)出版社希望與日本 講談社合作,沈先生不同意,遂讓我取回稿件,又交與前來聯(lián)絡(luò)的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的詹惠娟,沒過多久了解到他們又再與日本美乃美談合作出版。周總理囑托的一本書,為什么中國人自己不能印出來呢!沈先生命我再次從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撤回稿件后,他提筆寫信給社科院梅益秘書長(此時劉仰嶠先生已過世),把此書的出版事宜做了匯報,并請領(lǐng)導(dǎo)關(guān)心。很快,商務(wù)印書館香港分館的李祖澤先生即親到北京,商談出版的各項事宜。李先生的承印安頓,讓《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的出版變成那些年以來沈先生最為快慰的事。從那以后,李先生及他的同事都成了我們交往頗深的朋友,后來為紀念沈先生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六十周年,香港商務(wù)印書館陳萬雄先生還組織出版了《龍鳳藝術(shù)》的增訂本。
《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的最后工作,沈先生夫婦、王 和我與商務(wù)印書館的編輯,在香港商務(wù)駐廣州辦事處進行校對,工作了一個多月。沈先生 抽空還到中山大學(xué)拜訪老友商承祚和容庚先生,三位耄耋智者歡愉的會面 很讓人感動,就是那天商先生還為這本書題寫了書名。
用溫文爾雅形容沈夫人張兆和是最恰當不過了。終日忙著照料沈先生的三餐和兩位孫小姐。人很削瘦,總是不停地勞作著,一方小屋永遠是整 潔的。
夏天屋前的方寸土地被她安排得總是花朵常駐:玫瑰、月季、扁竹…… 這里是沈家“花園”,沈先生除了夸獎夫人燒菜的廚藝,這小小花園也常 在客人面前受到稱贊。院里這美麗的東南小角,也是沈夫人對先生的一 份關(guān)愛。她不辭辛苦地營造美麗,創(chuàng)造樂趣。
沈先生的腦筋永遠為他研究的各專題在轉(zhuǎn)動,半天不見,你就會看到 桌上、壁上又增添了好多小條,“這個××有用”,“這個給 ×× 參考”,“這個新材料待補充”……工作之外,好多年輕人和生產(chǎn)部門都被他惦記著,難怪東堂子胡同住沈先生隔壁的李大媽介紹沈先生經(jīng)常是“紅燒毛巾”,冬日自己打好洗臉水把毛巾放火爐上溫一溫,想起什么又回屋寫上了,寫順了手的文字又讓他忘掉毛巾,常被聞到味道的李大媽在外面打門提醒。沈 先生在東堂子犒勞我們的時候,常是筷子夾著一塊排骨什么的和你講話,往往舉了很長時間忘記放到嘴里,又送回盤里,起身去給你拿書,常常得 提醒:“您先吃飯!您先吃飯吧。”
②沈從文先生在中山大學(xué)會見老友商承祚(左)和容庚(右)(1981年)
③沈從文夫婦由王亞蓉陪伴在杭州(1979年)
時間久了,你會碰到沈先生談到絲綢,談到綸巾……尤其是講到鳳凰,說著說著,他聲音越說越輕,右手食指輕點著,最后稍加重點兒語氣的一 句湘西話“美極了”結(jié)束一段話,那就是先生講述得最神往的時候,好像高聲宣講就要破壞什么。遇到他這種神往
的時候,我們從不打斷,不明白,以后再細細問他,弄懂以后就會知道難怪他這么專注,譬如他給我們講述湘西那山、那水……談刺繡,說色彩……
1978年夏天,我和王 到承德避暑山莊內(nèi)工作,進兩山之間“松樹溝”山間別墅的中國社科院考古所內(nèi)蒙工作隊工作站。那地方有兩座1949年左右國民黨要員廢棄的洋房,年久失修但結(jié)構(gòu)漂亮,做工作站已是很堂皇了。正值酷暑,我們請沈老夫婦也來休養(yǎng)一段。同時,為了補償我們終年勞碌而對孩子的歉疚,也為了讓孩子有機會接觸沈爺爺、沈奶奶,王先生的女兒王丹(11歲),我的女兒王洋(7歲)也被帶來了,這是我女兒小時候最不能忘懷的,二十多年過去了,還聽得到她談起。那時我們每天四五點天亮就起床登山,沈先生夫婦、我和王及各自的孩子,還有考古所馮振會的兒子、白榮金的兒子,都常常是我們這支登山隊的成員。野花、草坪、露水和帶松樹香氣的空氣包圍著我們。為防滑也為打蛇,我們?nèi)耸忠桓鶚涔?,孩子們當耍物,大人當拐杖,兩位老人快樂極了。老爺爺是小鬼們的最愛,玩著玩著,你看爺爺?shù)膬芍欢渖希诖?、手上都是被他們瞬間采集的野花占滿。我們和張先生走著談著,“小八路,扛起搶……”一陣歌聲樂壞了我們,孩子手中的樹棍都當成槍扛著,排隊走著唱著,你再看那走在最后的七十多歲的老爺爺也扛著槍張著嘴和著。當我們走近時,突然聽到被孩子們圍著的爺爺嘴里流出各種鳥兒動聽的叫聲。真沒想到沈先生還有這好的口技。我悟出來,那是沈先生少小逃學(xué)時,湘西的山林教給他的。難得的悠閑,難得的伙伴,沈先生一定又回到了他快樂的童年。我想沈先生通鳥語,小時候水中魚兒的談話他一定也能聽到或想象,誰又能想到七十年的歲月,先生仍有不泯童心。人多房間少,那些天我?guī)е畠汉蜖敔斈棠套∫婚g大屋。有一天停電,我躺在床上,突然被女兒猛地拽起,她驚訝地指著爺爺告訴我:“媽媽你看,爺爺怎能把牙拿下來了!”我一看原來是沈先生要休息正在卸下他的假牙,爺爺和我都樂壞了。爺爺笑過之后,便即興給她講了一個拿下牙咬人的故事。那天,我那寶貝女兒就是聽著爺爺?shù)墓适拢鹛鸬厮?。那時她太小了,哪里知道給她說故事的人是多么的了不起。她長大以后,知道爺爺?shù)氖虑樵蕉啵驮桨l(fā)珍貴她那幾天的經(jīng)歷。
④沈從文游覽長城,給王洋(王亞蓉女)講故事(1979年)
⑤《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出版后,沈從文先生在家中與陳萬雄(左一)、李祖澤(左二)、王亞蓉(左三)、鐘允之(右)等工作人員合影(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