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玲

一

監(jiān)獄那兩扇沉重的大門，在我的身后重重撞在一起，發(fā)出“咣當(dāng)”一聲悶響。耀眼的陽光直射在我的臉上，晃得我一下子有點兒睜不開眼，腳后跟兒覺得發(fā)飄，我急忙扶墻站住?？磥恚@十幾年來，我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身體在陰暗潮濕的牢房中，想象鐵窗外面太陽溫暖的樣子，而真正站在陽光下，卻讓我感到心中莫名的惶恐。

家里像遭到強盜的洗劫一樣。破爛的衣物亂糟糟地一直拖到房門口，碩大的黑蜘蛛在墻角上有條不紊地吐絲織網(wǎng)，見到我這個不速之客，并不急著逃跑，而是一齊放下手頭的工作，虎視眈眈地盯著我。我連忙后退一步，我這樣闖進(jìn)來，的確有些不妥。土炕上一堆破棉絮微微顫抖起來，老鼠幼仔吱吱地叫著，想必是餓極了。我嘆了一口氣，轉(zhuǎn)身向外走去，兩只壯碩的灰老鼠“哧溜”一下踩著我的腳面躥上炕沿兒，棉花堆里細(xì)細(xì)碎碎地響起一陣騷動，一切重歸寂靜。

原來，上帝的安排，很多事都是事先毫無征兆的。譬如幸福，譬如災(zāi)禍。

來我校招聘的HE集團(tuán)人事部門主管皮特先生，竟然不會中文，這事可能除了我之外，根本就沒人相信。在他求助的眼神望向我時，我自告奮勇地為他在招聘會上做起了臨時翻譯。

招聘會結(jié)束，校長把我叫到辦公室，皮特先生微笑著將聘任書遞到我面前的時候，我恍然大悟：原來整個招聘會，考題只有這一道。

天哪！我真是太幸運了！

“怎么樣，林楓同學(xué)，沒有問題的話就請簽字，回家準(zhǔn)備一下，一周后來公司報道。”皮特先生眼里滿是贊許。

沒錯！這是真的！我的耳朵沒騙我。沸騰的血液呼嘯著撞擊著心臟，全身每一個細(xì)胞都在跳躍著歡呼——爸，你兒子能賺錢了！

我知道，我只要回鄉(xiāng)報喜，父親就一定會擺酒席慶祝?？墒俏姨Ｍ赣H和我一起分享這喜悅了。何況我馬上就要工作，今后的日子再也不用為錢發(fā)愁了。

參加酒宴的鄉(xiāng)親們，紛紛舉杯向父親祝賀。父親不停地說著感謝的話。坐在門口的吳老大好像一直心神不寧地望著外面，一直沒動筷兒。我端著酒杯走過去：“吳叔，敬你一杯。”

“噯，小楓，你來，叔問你，你爸今天沒去請劉三滾？”

“啊，可能請了沒來吧，叔找他有事？”

“哦，沒事兒，沒事兒，你招呼別人吧，我就隨便問問?！?/p>

“好，那叔你多喝點兒?！?/p>

挨桌望去，真沒看見劉三滾。咳，父親怎么把他忘了呢？

酒席散了，吳老大臨走時把父親拽到門口，壓低聲音囑咐了幾句。

天黑了，房門“咣”的一聲被人一腳踹開。一身酒氣的劉三滾一個踉蹌闖了進(jìn)來。劈手揪住迎出來的父親，將父親拎小雞似的“咚”的一聲推靠在墻上。

“好你個老林頭兒，今天發(fā)財了啊。給哥們兒拿倆錢兒花花，好使不？”劉三滾一臉邪惡地笑著。

父親結(jié)結(jié)巴巴地小聲說：“他叔，其實也沒收多少禮，這幾個錢兒，除了孩子路上花銷，真剩不了啥了。”“少他媽跟我哭窮！別敬酒不吃吃罰酒。管你借錢是看得起你!知道不？”劉三滾咬著牙獰笑著將臉湊向父親的臉，卡在父親脖子上的手狠狠向上一推，瘦弱的父親被他這一擠，身子登時懸空，腳尖兒離了地。

“真沒多少……我說的是……實話……”父親的臉憋得烏紫，沙啞的聲音仿佛如從門縫擠出來。

“松手！放開我爸！”我大喊一聲跳下地。來不及穿鞋，便一個箭步?jīng)_過去，用力掰開那只掐在父親脖子上的手，拼盡全力使勁一推，劉三滾一頭栽到門框上。

“呦嗬？小子，活膩味了！還敢跟我還手？你他媽找死！”劉三滾爬起來，伸手從懷里摸出一把尖刀，驚心的寒光在眼前劃過，我猛一激靈，本能抓住他的手腕拼命一扭，刀尖兒翻轉(zhuǎn)的一瞬，劉三滾剽悍的身軀如一座大山，轟然撞在我身上。

刀子太鋒利了！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刺進(jìn)劉三滾的前胸。他的身子如遭電擊般僵住，一片驚心動魄的紅，迅速在他胸口滲出。他直直地看看胸前，又緩緩抬頭，張大嘴巴喘著粗氣瞪著我。少頃，便像爛泥一般癱軟在地上。

時間在一瞬間定格，思想也仿佛凝固。

父親失聲叫了起來：“小楓，你……快跑！”

我想跑，可是雙腳仿佛被釘在地上，根本不聽使喚。大腦一片空白，只覺得身體如一縷青煙向虛無中飄散。

燈滅了嗎？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

開庭當(dāng)天，父親向法庭呈交了一份按著無弊村全體村民手印的聯(lián)名狀。吳老大也在法庭上當(dāng)眾挽起褲腿，大腿上有個觸目驚心的刀疤，那也是當(dāng)年劉三滾留下的記號。大家紛紛為我爭辯，認(rèn)為我這個行為根本就是為民除害，即使不按見義勇為給予嘉獎，至少也該當(dāng)庭無罪釋放。

女法官，兩鬢斑白，五十多歲的樣子，她一直用冷靜的眼神看著庭下。聽完當(dāng)事人雙方的陳述，緩緩地說:“除了法律，任何人都沒有剝奪他人生命的權(quán)利，即使他是十惡不赦的罪犯?！?/p>

原告席上，劉三滾的姐夫——無弊鄉(xiāng)鄉(xiāng)長，帶頭鼓起了掌。他一邊鼓掌一邊狠狠地盯著我，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我直視法官的眼睛平靜地說：“我尊重法律，我只請求得到法律公正的判決?！?/p>

雙方律師的爭議異常激烈，可是讓我不解的是，無論我方律師向法庭強調(diào)多少次劉三滾上門敲詐勒索，還是攜帶兇器有行兇的動機，都被劉三滾的律師以我們早有預(yù)謀，想除掉劉三滾為由給否認(rèn)了。我的罪狀成立。

對此，我沒再提出異議。我清楚地知道，人的確是我殺的。我此時的申辯已是徒勞。

女法官站起身，威嚴(yán)的目光環(huán)視全場。工作人員也跟著起立。當(dāng)庭宣布：“法庭向來以證據(jù)為準(zhǔn)繩，犯罪嫌疑人已經(jīng)對其殺人行為供認(rèn)不諱?，F(xiàn)在，法庭宣讀判決結(jié)果：

“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條之規(guī)定，宣判如下：犯人林楓，男，21歲。因涉嫌犯故意殺人罪，經(jīng)本庭合議，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此判決即日生效，當(dāng)事人雙方若對本判決不服，可在接到判決書之日起至10日內(nèi)，通過本院或者直接向上一級人民法院提出上訴。休庭！”

“等等！干啥？這就判完了？照你們這么判，那個橫行鄉(xiāng)里的畜生應(yīng)該長命百歲，而像我們這樣老實巴交的人活該任他宰割，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你說我兒子沒有殺他的權(quán)利，那他橫行霸道的權(quán)利誰給的？”一直眼巴巴看著我的父親，仿佛被我這副認(rèn)命的窩囊樣激怒了。平日不善言辭的他竟然一下子如有神助，說出的話咄咄逼人，言辭尖銳無比。

“爸……”我望著父親額頭暴起的青筋和因過度氣憤而顫抖變形的臉，心頭如鋒利的刀鋒一寸寸劃過。

“別管我！我是個大字不識的老百姓，我不懂什么大道理，這法庭不就是說理的地方嗎？我今天就要問個明白！”。

“對！法律本來就是保護(hù)老百姓的，今天不說明白，我們就是不服氣！”坐在旁聽席上的鄉(xiāng)親們潮水般地站起來，法官不得不找來法警維持秩序。父親轉(zhuǎn)過身子給鄉(xiāng)親們深鞠一躬，眼眶暗暗泛紅。

“請問法官，法律不是我們老百姓的主心骨嗎？我們一直遵紀(jì)守法，從來不敢犯法。你說，我們這樣老實的人不應(yīng)該受到法律的保護(hù)嗎？像劉三滾這樣的惡霸欺男霸女，無惡不作。平日看上誰家的媳婦兒，當(dāng)人家男人的面就往懷里摟。耍錢輸了不管白天黑夜，拎把刀，見門就踹，要多少就得立馬給他拿，拿慢了，就招來劈頭蓋臉一頓拳腳。誰敢說半個不字，就像我們家趕上這回，不就是因為我辦酒席沒請他，晚上裝醉來向我借錢，我沒答應(yīng)，他二話不說拿刀就捅。我兒子能眼瞅著自己的爹，讓人捅死不攔著？”

父親喘著粗氣，渾身不停地顫抖著。

“可是，你兒子當(dāng)時應(yīng)該制止他行兇，而不是以暴制暴殺了他，殺人償命，你們不明白嗎？你們這就是不懂法?！迸ü俦M量放慢語調(diào)，使自己的話更容易讓人理解。

“什么？制止？你說的是制止，是嗎？要我說句粗話，你這話純屬放屁！你讓一個手無寸鐵的孩子去制止一個膀大腰圓手持兇器的惡棍行兇？虧你想得出！你徒手去制止一個我看看？”

父親嘴角劇烈地顫抖著，兩行渾濁的淚順著臉頰縱橫的皺紋蜿蜒爬向下頜，悄無聲息地滴落胸前，滲進(jìn)粗布衣衫里。

“可以報警?。槭裁床粓缶?？”面對父親尖銳的質(zhì)問，女法官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聲調(diào)，讓人聽了頭皮發(fā)緊。“報警？你問問這幾年大伙報過多少次警，可是哪次人家不是前腳進(jìn)去，后腳出來？就說上次，劉三滾一刀子在吳老大的大腿上攮了個透明兒窟窿那回，派出所不也是只拘留他十五天，罰了點款了事了嗎？再沒有比這嚴(yán)重的，誰還報警有啥用？劉三滾出來都說，法庭要的是證據(jù)，只要他不當(dāng)場殺死人，法律拿他也沒轍。要按這個說法，今天我兒子壓根兒就是反抗錯了。我們爺倆就應(yīng)該一起死在他的刀下，或者，最少也應(yīng)該死一個。這樣，你們才能掌握他殺人的證據(jù)，將他繩之以法，是嗎？”

法庭頓時鴉雀無聲，靜得仿佛一根繡花針落地都能引起巨大的轟鳴。

我驚訝萬分地打量著這個言辭犀利，熱淚縱橫的老人。這是我沉默寡言、憨厚耿直的父親嗎？真是太讓人難以置信了！不用轉(zhuǎn)頭看，我心里就十分清楚，此時，鄉(xiāng)親們臉上的表情一定和我一模一樣，張大嘴巴，驚訝得連鼓掌都忘了。

女法官合上卷宗，對庭下的父親說：“不服本庭宣判可以上訴，有上訴期限。”說完離開審判席，夾起公文包向邊門走去。

“我就不信沒有說理的地方！只要我有一口氣，我就一直上訴到底！”父親仰頭望著法庭上方高懸的國徽，滿眼淚光顫動。

對于父親上訴的成敗與否，我是持懷疑態(tài)度的。但是我阻止不了他。

其實，老實的父親哪懂得法律的復(fù)雜與玄妙？

如何讓一直信奉“有理走遍天下”的父親，相信這樣悲壯的奔波終是一場無果的徒勞？如何讓父親相信，一次次上訪遇到莫名其妙攔截，那不是“偶遇”或者“愛護(hù)”？面對那么多“熱心人”不遺余力的勸阻，如何能平息父親心中的驚怒？

當(dāng)父親終于根據(jù)多次“斗爭”摸索出的經(jīng)驗，成功躲過那些“好心人”的密切關(guān)注，一路風(fēng)塵趕到那個自認(rèn)為能討個說法的繁華大城市的信訪辦公室，信訪辦的工作人員第一句話便問家鄉(xiāng)住址，還沒等開口說冤情，又是一個“熱心”的長途電話，再次將父親送回老家。

我在監(jiān)獄里過了一年，父親在家里沒住上十天。他一直在尋找一切機會上訪申訴。由于身上沒錢，在橋洞或潮濕陰暗的地下室里過夜，對父親來說已不再稀奇。父親的老寒腿，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讓他受盡了折磨。每次探監(jiān)，我都想盡辦法，極力勸說父親放棄?？筛赣H總是倔強地說：“除了腿疼，我哪兒都硬朗。就算爬到京城，也要給你討個說法！”

唉……父親……這就是父親。

每次隔著玻璃窗見面，我都明顯感受到父親的迅速蒼老。我抓住話筒苦苦哀求：“爸，算了！你就別再去遭罪了！你以前不是總告訴我，貧不與富斗，富不與官爭嗎？怎么現(xiàn)在你反倒忘了呢？別告了，我認(rèn)了。”

“少說這沒出息的話！我這不還沒死嗎？你安心等著，這天底下總有說理的地方！”我不想讓父親看到我這樣沒出息，可我管不住自己的眼淚。父親縱橫交錯的臉在玻璃窗上時而清楚，時而模糊。

當(dāng)父親死亡的噩耗傳來時，我看見頭頂?shù)奶炜辙Z然坍塌下來。我頭一次那么迫切地想死。人啊，為什么活著會有這么多痛苦無法回避？都說另一個世界是何等陰森冰冷，可此時，除了那里，再也沒有一處能讓我的靈魂安息。

父親走了……

在我目送著父親佝僂的背影蹣跚著挪出我的視線的時候，我就預(yù)感到，那可能就是我們父子的永別。而更讓我震驚的是法醫(yī)送來的死亡鑒定書：死亡原因——心臟病猝死。

父親，你忘了我早對你說過大城市氣候冷熱無常，變幻莫測，你這樣年紀(jì)的老人怎么能適應(yīng)得了呢？

你的心臟本來就不好，你怎能經(jīng)受這么多的折騰？父親，你為啥偏偏不聽我的話。

父親，你想拼命替我伸冤，可到頭來卻搭上了你的命……

二

父親走了，我知道他一定是放心不下黃泉路上形只影單的母親,才得的這么急的?？墒牵赣H，你把我一個人留在這世上，你就放心嗎？

隔壁囚室傳來憂傷的歌聲，多少人沉浸在淚水里追憶母親的溫柔。

還差一個月，兩年緩刑就結(jié)束了。不知為什么，我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我并不怕死，但是在夜晚來臨的時候，我總是刻意回避做夢。貓頭鷹在黑暗中發(fā)出詭異陰森的私語，鉆入耳中，讓人渾身發(fā)冷汗毛直豎。

也許是上天在有意給我制造轉(zhuǎn)機，因為我總睡不著，電線高溫發(fā)出的焦糊味兒，引起我的警覺。心中有瞬間的喜悅：很快就能見到爸媽了。

可是，轉(zhuǎn)念又想：不！不是這里所有的人，都像我一樣急切地想死。他們當(dāng)中很多人還可以回家與親人團(tuán)聚，他們?nèi)松€有企盼。

“別睡了！著火了！快來人哪！快救火啊！”我跳起來聲嘶力竭地大喊大叫，拼盡全力撞擊鐵門，巨大的響聲驚動了所有獄警和犯人。獄警打開所有監(jiān)房的門，我仿佛忘記自己是個將赴刑場的死囚，像瘋了一樣沖進(jìn)火場，見東西就搶，見人就背。我也不知為什么，不知是因為我這次表現(xiàn)出色，還是因為我腿部大片燒傷，反正這場大火被撲滅之后，我立功了。

一個星期后，監(jiān)獄向法院提出申請，請求法院為我減刑。申請報告中申請減刑理由是這樣寫的：

該犯服刑改造期間，有悔改表現(xiàn),具體事實如下:

該犯自服刑改造以來，經(jīng)過反復(fù)教育，對其所犯罪行的社會危害性有了正確的認(rèn)識，曾多次表示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在平時的改造中，該犯能服從管教，遵守罪犯改造的行為規(guī)范，積極維護(hù)監(jiān)內(nèi)秩序，在xx年x月x日監(jiān)獄發(fā)生火災(zāi)時，該犯不顧個人危險,在情急之下想盡各種辦法與我監(jiān)獄獄警齊心協(xié)力及時遏制了一場兇險的火災(zāi)。在救火中，該犯表現(xiàn)突出，為此受到本監(jiān)獄的記功獎勵。綜上所述，罪犯林楓在服刑改造期間，能認(rèn)罪服法，一貫遵守罪犯改造行為規(guī)范，積極參加政治、文化、技術(shù)學(xué)習(xí)，積極參加勞動，完成勞動任務(wù)，自覺維護(hù)監(jiān)規(guī)，確有悔改及立功表現(xiàn)。

為此，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78條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221條第2款之規(guī)定，建議對罪犯林楓予以減刑，特提請審核裁定。

世上很多事就是這樣，仿佛一生下來，冥冥中早有定數(shù)。該死的時候，想多活一刻也活不了。不該死的時候，上天總有辦法給你找一個活著的借口。

法院批準(zhǔn)了監(jiān)獄提出的減刑申請。我竟然又搶回了一段生命，真得感謝上蒼的恩賜。

失眠既然無意中創(chuàng)造了生機，我決定繼續(xù)失眠。監(jiān)獄領(lǐng)導(dǎo)不失時機地安排給我一份差事，將獄中夜里協(xié)助安全警衛(wèi)的任務(wù)交給我。由于我兢兢業(yè)業(yè)，恪盡職守，監(jiān)獄竟然連續(xù)四次拿到上級頒發(fā)的安全模范獎狀。這十多年來，監(jiān)獄領(lǐng)導(dǎo)升遷仿佛成了很容易的事。

當(dāng)然，每屆領(lǐng)導(dǎo)在走之前，都沒忘記投桃報李，為我申請一次減刑機會。

我舍棄了正常睡眠的同時，也爭取到提前出獄的機會。

“舍得”二字果然蘊藏著天大的玄機。

三

“出來就好！要說這十四年也快，一晃兒就過去了。小楓今年三十五了吧？沒關(guān)系，男人四十正當(dāng)年，憑你這儀表堂堂的長相，好好干，找個媳婦兒過日子不困難?！背霆z見到的第一個人，是姑姑家里的表姐。她拉著我的手安慰著我，我知道表姐家并不富裕。我說，表姐 ，能不能幫我找份工作？我什么活都能干。

正午的太陽毒辣辣地炙烤著大地，大氣中翻滾的熱浪仿佛將表姐的背影幻化成一個縹緲的畫面。

由于我的“特殊身份”，用人單位雖然很多，但卻沒有單位愿意要我。

后來，表姐見到我時，倒有點不好意思了，好像她沒辦好這件事，就感到很對不起我的樣子。

夜晚，我還是常常睡不著覺。月光透進(jìn)窗戶冷冷地向我張望，縱然有時偶爾小睡，夢里的景象卻總是彌漫著同這月亮一樣的憂傷，孤單又彷徨。

表姐奔波了將近一個月，總算鎮(zhèn)上的一個家政服務(wù)公司同意用我。

表姐一邊向我講這種工作的性質(zhì)，一邊遲疑地看著我的手。我感到，讓我這雙手去掏下水道，表姐心里比我還難過。

“小楓，實在沒辦法，眼下社會就這樣，人與人之間，嚴(yán)重缺乏信任。我知道干這個活兒實在委屈你……可是現(xiàn)在只有這一家用人，每天十塊錢，主要是他們負(fù)責(zé)解決吃住問題。所以……我想……要不……暫時咱先委屈將就一下……”

表姐聲音弱弱地斟酌著措辭，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孩兒，一張臉憋得又紅又紫。

我上前將她的手合在我的掌心，用力一握：“姐，我去！”工作又臟又累，工資每日一結(jié)。

洗澡的時候，兩個小伙子一高一矮擠在一個淋浴頭下，互相搓著身子，一個小伙子粗聲粗氣地抱怨著：“小六子，這破活兒又臟又臭，每天才掙三十塊，真不是人干的……”小六子伸手照他腰眼兒上猛捅了一把，他一驚，扭頭看到我，就立刻閉緊嘴巴不吱聲了。

澡堂子里四處彌漫著下水道里那股令人窒息的味道。小六子他們睡在下鋪，鼾聲打得震天響。我不敢翻身，怕身下的床鋪發(fā)出響聲驚醒他們的美夢。不知怎么的，聽著他們夢中斷斷續(xù)續(xù)的囈語，我心里就感到格外溫暖踏實。

我并不因為他們比我掙得多而嫉妒他們。恰恰相反，我望著他們疲憊的睡態(tài)，心中常常充滿悲憫。他們才是真正老實本分的人，他們實在應(yīng)該得到上天的垂憐和社會的尊重。如果我可以不穿衣，不買日常用品，不買書，那該多好。那么我就可以把我每日掙的十塊錢也都給他們。

這是我的真心話。我真心希望老實本分的人，能在這世上多感受到一些幸福的滋味。

四

初次見到簡瞳時，她正站在家政公司門前的十字路口，面對大街上擁擠的車輛和汽車?yán)燃饴暤镍Q叫，她那慌亂無助的樣子，像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兒。風(fēng)中飛舞的長發(fā)襯著蒼白的臉頰，讓人想起春風(fēng)里漸漸消瘦的冰凌兒。

我心頭驀然劃過一絲隱隱的疼。我走過去，將她擋在馬路內(nèi)側(cè)。她很敏感地扭頭望向我，她的眼睛好美！像湖水里涌動的波光。

簡瞳說，她的家離家政中心只隔一個胡同。我決定送她回去。

我看著她，微微一笑：“別急，稍等一會兒。這是下班高峰，車多人多，一會兒我送你回去?！?/p>

簡瞳仰起臉兒對我笑了一下，伸手拉住我的胳膊，邊走邊嘮了起來。簡瞳告訴我，她是個孤兒。養(yǎng)父是在一個垃圾堆旁撿到她的。每次講到父母的遺棄，簡瞳的大眼睛便茫然空洞地望向天邊，眼里有氤氳的水霧充滿憂傷。

我小心翼翼地問：“簡瞳，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看不見的？”

“不記得了，可能生下來就這樣吧，要不然，他們怎么忍心不要我呢？”盡管簡瞳的語氣淡淡的，我的心還是針扎一樣疼。

“治過嗎？”

“沒有，養(yǎng)父也一直有病，能把我養(yǎng)大已經(jīng)不容易了。”她說自己除了從心里感激養(yǎng)父之外，她不相信任何人。

“ 那我呢？和我在一起放心嗎？”我這樣試探著問她。

“嗯，放心啊，因為你和別人不一樣。我眼睛雖然看不到，但是我相信自己的直覺?！焙喭J(rèn)真地回答我。

“哦？呵呵，你又沒有看過我，你怎么知道我和別人不一樣??？”看著簡瞳眼眸里的凝重，我忍不住笑了。

“直覺，我的直覺很靈。我不僅知道你長得帥，還知道你是個大好人?！?/p>

哦，原來在簡瞳的心里，我是這樣的好。

在這之后，每當(dāng)簡瞳走到這里，我都會放下手中的活，送她回家。

簡瞳的養(yǎng)父突發(fā)心梗，救護(hù)車來到的時候，人已經(jīng)咽了氣。我得到消息，從下水管道爬上來，扔掉工作服便趕了過去。圍觀的鄰居見到臟兮兮的我，紛紛側(cè)身讓路。簡瞳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沒到巷子口就能聽到。

“聽姐話，不哭了啊，聽話，苦命的孩子……”表姐蹲在簡瞳身邊流著淚勸慰著，簡瞳單薄的身子像寒風(fēng)中的落葉瑟瑟發(fā)抖。

“簡瞳……”我走到簡瞳身邊，輕喚一聲。簡瞳轉(zhuǎn)頭向我，滿臉晶瑩的淚水讓人心疼得窒息。

“你來了……又剩下我一個人了，為啥都不要我……”簡瞳一頭撲進(jìn)我的懷里，暈了過去。我緊緊地抱住她，輕聲說：“簡瞳，別怕，你還有我?！?/p>

真的，簡瞳，只要我活著，我不會讓你獨自一人面對生活的風(fēng)雨。

我?guī)е喭酱逦瘯_結(jié)婚證明。村委會大姐驚愕地瞪大眼睛看著我們：

“小林，婚姻大事，不能兒戲。簡瞳，你也……想好了？”

“嗯！大姐，我倆都想好了?！蔽尹c點頭，轉(zhuǎn)臉看著身邊的簡瞳，她滿臉紅暈羞澀地依偎著我。

“那好，小林，簡瞳，大姐就不啰嗦了，今后有難事記得來找我。大姐衷心祝你們幸福！”大姐在介紹信上蓋了章。

我和簡瞳領(lǐng)到了結(jié)婚證。簡瞳簡陋的家成了我們的新房。

婚紗照是我堅持照的。雖然簡瞳看不見，但是，我要讓她知道她是世上最美的新娘。影樓年輕的化妝師在給簡瞳化妝時忍不住連聲贊美：“新娘的眼睛真漂亮！”我看見簡瞳眼里灑滿燦爛的星光。

上帝，為什么要讓這樣美麗的眼睛失明呢？在這個醫(yī)學(xué)如此發(fā)達(dá)的社會，只要攢上足夠的錢，我一定會找到辦法使簡瞳重見光明的。

我辭去了家政公司的工作。到舊貨市場跑了一天，經(jīng)過再三地討價還價，用一百五十元錢買下了一輛人力三輪車，我決定先學(xué)著做小生意，賣菜總該比掏下水道掙錢多一些。

我反復(fù)數(shù)著秤桿上計量的秤花一直到深夜。簡瞳走過來，從身后抱住我。臉頰在我的后背上留下一片濕熱，慢慢將我的毛衣浸透。

在偏遠(yuǎn)的農(nóng)村，每隔一段時間都有一個叫“趕集”的貿(mào)易市場，駕駛機動車最少也要開上半小時。像我這樣蹬著三輪車趕集的，必須比別人早走兩個鐘頭才行。當(dāng)我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地趕到集市上的時候，集市上很多攤位已經(jīng)擺得整整齊齊的了。

我扶著車把站在鄉(xiāng)村土道中間，東張西望，像一條卡在海底礁石夾縫中驚慌失措的魚。背后立時傳來不滿的喝斥：

“哎！你這人不長眼啊。在哪兒擺攤呢？讓不讓人走道了？”

我心底一慌，忙推起車子向道邊靠去。

“去去去！往哪兒推車？要是壓壞我的東西，看我不弄死你！”

我趕緊向外一拐車把，車輪正好在地上一排塑料玩具的邊兒上險險地擦過。我的心怦怦地跳著，額頭上滲出一層細(xì)密的汗珠。

一片空地出現(xiàn)在兩個肉案之間，此時，在我眼里，它的價值不亞于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它如同沙漠中焦渴瀕死的旅人眼前，忽然出現(xiàn)的一眼清泉。

我興奮得差點跳起來，推車拼命擠過去，扔給左右一連串的對不起。

左邊肉攤上的男人，正在揮舞著手中的砍刀,對著案板上的一扇排骨猛剁。臉上橫向伸展的肌肉被震得一抖一抖。左頰一顆紐扣大小的黑痣，讓人恍惚覺得,好像那是一只蜘蛛上半身深深叮進(jìn)肉里，而留在外面的只是一截烏黑滾圓的肚腩。

他見我把車擠進(jìn)來，就停下手中的動作，轉(zhuǎn)過身來，斜眼瞪著我。我看著他手中刀背上斑駁的血跡和細(xì)碎的肉沫兒，忽然想起夢里的紅燒排骨,曾經(jīng)飄著多么誘人的香味兒，但此時我的胃卻十分不舒服，有點兒想吐。

我彎下腰，將菜一樣一樣從箱子里掏出來，低頭在案板上整齊地擺好。

“小子！給我滾一邊兒去！”一陣風(fēng)吹過，身后樹枝上的積雪紛紛落了下來。

“朋友是在說我嗎？”我抬頭看看左右，周圍喧鬧的人群好像瞬間被施了定身法，紛紛停下手中的交易，齊刷刷地向這邊望來。我迎著他的目光，順手把秤砣從秤桿上褪下，抓在手心把玩著。

然后，我們的目光撞在一起。

五

刀鋒上無數(shù)亮白的光點跳躍閃耀，“黑蜘蛛的肚子”隨著他臉上肌肉的扭曲，不安地抖動著，仿佛要跌進(jìn)他血紅的眼眶。

這兇狠的眼神，我再熟悉不過了，我恍惚又看到了劉三滾。

我感到胸中頓時熱血翻騰。

看來，當(dāng)年那一刀，我結(jié)束的只是劉三滾的性命，卻并沒能阻止他邪惡靈魂的繁衍。它竟這樣輕易就找到寄生的載體，如此輕易地完成還魂轉(zhuǎn)世。

這結(jié)果讓我始料不及，難道所謂的玉石俱焚根本就是個謊言，最終粉碎的只能是玉。

箭在弦上，別無選擇，我向他身前迫近一步，左手迅速向刀背抓去……

我之所以沒將秤砣砸向他的腦袋，真要感謝政府十多年的法律教育。我從心里想作一個守法公民，再也不想觸犯威嚴(yán)的法律了。

真的，如果我可以。

我此時出手的目的，只想奪下他手中的兇器，阻止他行兇犯罪而已。

然而，這次我注定不會那么幸運，這個肉販子顯然看穿我的意圖，出手比我果斷得多。只見他一甩手，把刀拋向身后案板，手臂彎回來時，像一條兇猛的眼鏡蛇，嗖的一下竄到我眼前。我來不及躲閃，臉上便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挨了一拳。我只覺眼前一黑，鼻梁仿佛斷裂一般火辣辣的酸痛，眼眶里頓時溢滿模糊的水霧。眼前忽然涌來大群黑白相間的蝴蝶，伴著細(xì)碎的金星上下飛舞。一股熱乎乎的液體順著鼻孔向外噴涌，我的身子向后疾退，轟的一聲撞向我的三輪車，滿滿一車青菜，頓時凌亂地灑落一地，像一幅抽象的油畫。

這一拳力道實在太大，三輪車只是緩解了一下我的去勢，我還是一頭栽向地面。后腦勺著地的一剎那，我下意識地用雙手抱住頭，手背硌到一塊石頭上，尖銳的刺痛讓我的一條手臂立時動彈不得。

我將身子緊縮成一個團(tuán)兒，在地上翻滾，希望能借此躲避肉販子瘋狂的踢踏。因為書上說，刺猬在自然界遇到危險的時候，就是這么干的。

可是，令我絕望的是，上帝居然忘了賜給我一副像刺猬一樣足以自保的鎧甲。要是那樣的話，事情應(yīng)該好辦多了，有人喜歡傷人，喜歡打人，那就由他好了。反正我除了滾一身灰塵，不必觸犯法律，又不會危及生命，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后心又遭到沉悶一腳，五臟六腑移位般疼痛，我感到胸悶窒息，喘不上氣來。

女法官的話，忽然像一絲風(fēng)一樣飄進(jìn)我混沌的大腦：可以報警?。槭裁床粓缶?？

對！

“報警……誰幫我……報警……”

因為口腔中有黏糊糊的液體不斷涌出，使我的聲音變得含混不清。這聲微弱的呼救，如同一顆小石子丟進(jìn)江心，這躁動紛亂的人群里，真會有人聽見嗎？

“別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不知誰喊了一聲。天空猛烈地晃了兩下，倏然變暗，四周頓時漆黑一片……簡瞳，簡瞳！我忽然發(fā)瘋地?fù)?dān)心起簡瞳。我奮力睜大眼睛，可我卻什么也看不見。沒有我，簡瞳又要獨自面對這無邊的黑暗，她會害怕的。

而此時，我卻慶幸老天讓簡瞳看不見，如果讓她看到我這個樣子，她一定會痛不欲生的。

天地靜至虛無，只有我粗重的呼吸聲，在空曠的宇宙間空蕩蕩的回響……

簡瞳，其實，有些事兒，看不見也挺好……

六

殘陽像步履虛浮的醉漢，一路踉蹌著跌下山崖，谷底的黑霧升騰而起，轉(zhuǎn)眼將天地萬物吞沒。我心里說不出的恐慌，拼命舞動雙手，試圖驅(qū)散眼前的迷幛，可是手臂卻像軟軟的面條一樣不聽使喚。一顆流星倏然劃破黑暗，風(fēng)中一點搖曳的燭光在我的眼前一閃一閃……

哦，簡瞳，簡瞳，這是簡瞳長長睫毛上晶瑩的淚珠打轉(zhuǎn)兒。

心頭驀然掠過尖銳的疼痛，那是簡瞳的哭聲，仿佛來自遙遠(yuǎn)的天際。她在一遍一遍哭喊著我的名字：“楓……醒醒！別嚇我啊……楓……”

派出所將這次事件定性為打架斗毆，經(jīng)過所里領(lǐng)導(dǎo)反復(fù)認(rèn)真的研究，處理結(jié)果如下：

xx年x月x時，我所管轄區(qū)無弊村集市上發(fā)生了一起打架斗毆事件，當(dāng)事人雙方在毆斗中互有損傷，當(dāng)事人林某眼部充血，身體出現(xiàn)多處軟組織損傷。當(dāng)事人杜某雙手指關(guān)節(jié)，右腳大腳趾嚴(yán)重腫脹，小腿韌帶拉傷。

經(jīng)法醫(yī)鑒定，二人傷勢均屬輕微傷范疇，尚未構(gòu)成傷害，故根據(jù)《治安管理處罰條例》之相關(guān)規(guī)定，對其二人進(jìn)行適當(dāng)處罰，免除追究刑事責(zé)任。

由此斗毆產(chǎn)生的醫(yī)療費用由雙方當(dāng)事人各自承擔(dān)?！爸┲攵亲印钡膫麆菥谷槐任疫€重，這事兒簡瞳一直也沒想明白。

雖然我對自己給他造成如此的重創(chuàng)，也感到有點兒匪夷所思?？墒?，這結(jié)果畢竟是經(jīng)過法醫(yī)認(rèn)真鑒定得出的。在我心里，法醫(yī)不僅僅是一個單純的醫(yī)務(wù)人員，他更多的時候代表的是公正，是國家神圣莊嚴(yán)的法律。

我在醫(yī)院住了半個月，勉強能下地的時候，院方就給我出具了痊愈證明。

三千多塊的醫(yī)藥費，是表姐幫我墊付的。

從醫(yī)院出來，我又在家療養(yǎng)了將近一個月。

望著餐桌上日復(fù)一日的清水掛面和簡瞳日漸消瘦的臉，我再也待不住了。

火車站運輸處成立了一個專門負(fù)責(zé)裝卸隨車包裹的裝卸隊，急需搬運工。我不顧簡瞳反對，堅持去了。因為我和工頭事先說好了，工資每日一結(jié)。

也多虧干這個活兒，讓我遇見了從內(nèi)蒙回來的小六子。

那天，小六子剛走下火車，我就一眼認(rèn)出他來。算算分開也就兩個多月吧，小六子除了身子略顯清瘦些之外，臉色好像比以前白了。

我將肩頭的包裹卸到腳下，笑著向他招手：“哎！小六子！”

小六子直愣愣地看了我好一會兒，遲疑著：“你是……小林？”

“是??！小六子發(fā)財了，故意裝著不認(rèn)識老朋友了？”我走過去，伸手接過小六子肩上扛著的彩色條紋廉價編織袋。

一道紅隔著一道藍(lán)，一如我們的生活，幸?？偸情g隔著苦難。

小六子發(fā)財了。去礦山采礦兩個月，除去吃喝，竟然拿回來一萬塊錢！這個數(shù)字讓我在酒桌旁興奮得差點沒掉到地上。

我要是能有這樣的活干，那該多好?。∥也粌H可以讓簡瞳天天吃上有營養(yǎng)的東西，還可以給她買好看的衣服穿，像街上所有時尚的女子那樣，小坤包，小皮靴，雪白的風(fēng)衣裙……對了，最主要的是，上次住院的時候，我和醫(yī)生閑聊，提到簡瞳的眼睛，那個醫(yī)生曾認(rèn)真地告訴我，簡瞳的失明是后天因素造成的，通過手術(shù)完全有希望治愈。

是的，一切都有希望！只要我能攢到夠足夠的錢?！靶×?，你那還缺人不？能不能帶上我？”

“小林，不是我不幫你，實在是那個活太累，太辛苦，環(huán)境又差。大壯你知道吧？”

“大壯？我知道啊，不就是和咱一個宿舍的那個大個兒嗎？他怎么了？”

“就是這個要錢不要命的主兒，嫌掏下水道掙得少，拉我一起去到這個地方投奔他姐夫。這不，他姐夫才干兩年，就得了肺癌，回家治病去了，上禮拜回去的。”

“?。坑羞@事？那《勞動保護(hù)法》不是出臺了嗎？不說在哪工作，只要得了職業(yè)病，都由用人單位負(fù)責(zé)出錢治嗎？”

“你是真傻啊，還是裝傻？勞動法倒是早就公布了，可是落實到那些私人老板那兒，還不是個聾子的耳朵——純是個擺設(shè)。你要想找活兒干，提出簽勞動合同，二話不說，早就被打發(fā)了。這年月，給個體老板打工，能不拖欠工資就算燒高香了，還指望享受《勞動保護(hù)法》的待遇呢?！毙×娱L嘆一聲，夾塊肉放進(jìn)嘴里。

“小林，不瞞你，我這次回來，就不打算再去了?！毙×诱f著端起酒杯吱的一聲干了一大口，嗆得眼淚順著臉往下淌。

空氣一下子變得沉重壓抑，寒風(fēng)猛烈地拍打著窗戶，發(fā)出啪啪的響聲，仿佛一只無形的大手，正在瘋狂撕扯那層脆弱的屏障，隨時都會破窗而入。

“小六子，幫幫忙，和你們礦長說說，我想去，就干一年。”我執(zhí)拗地祈求小六子。

“咳……那，我給你問問?！绷涌粗?，長嘆一聲，掏出電話。

電話里礦長的聲音傳出來：“人行嗎？體格怎么樣？要是能行就帶過來試試，先把條件和他講清楚。”“礦長，放心，他準(zhǔn)能行！”小六子掛斷電話，轉(zhuǎn)向我的時候，臉色變得凝重起來：

“小林，采礦這個活兒可不好干，這個鉛礦是豎井，地下三百米深，氣壓低，氧氣薄，不知道你心臟行不行?！?/p>

我趕緊點頭：“沒問題！”

“在井底巷道拉車，一車礦石一千多斤，一路斜坡向上拉一百多米，自己裝車不管卸，每天干十二小時，一天不能少于三十車，你能干動嗎？”小六子緊盯著我。

“先說，拉一車多少錢？”我一邊活動著胳膊一邊問，這才是我最關(guān)心的事兒。

“六人拉車，拉一車六塊五。要是人少，拉一車有時最高能達(dá)到七塊五?！?/p>

“礦上管飯不？”我的腦袋開始算計每天最低能剩多少錢了。

“吃飯有食堂，每月伙食費三百，每天三頓飯，一天十塊錢?！?/p>

“哦，還有別的費用嗎？”我必須核算精準(zhǔn)，這畢竟是個重大的決定。

“嗯……再有就是頭頂?shù)牡V燈和腳下的礦靴要自己花錢買，還有每月扣一百塊人身意外保險費?！?/p>

“勞保還要咱自己買？保險費也要咱自己拿？”這點讓我有些意外。

“是啊，這家是私人承包的礦，條件待遇自然比不了國家正規(guī)礦，管咋的還有份保險，讓人心里還踏實些。要我說，這保險其實就是給咱吃個定心丸，鉛礦相對比煤礦安全系數(shù)高，一般時候不會出現(xiàn)塌方，冒頂，爆炸之類的事故。說實話，我倒是寧愿豁上每年拿出一千二打水漂兒，也不去惦記保險公司賠償?shù)哪嵌f，花到那錢的時候，咱這小命兒也就交代了?！毙×右恢笨粗艺f，掏根煙塞進(jìn)嘴里，又認(rèn)真問我：“說半天，你到底真行假行？”

我斜眼看著小六子，冷哼一聲，一蹲馬步，雙手握拳，胳膊平伸，運力向里彎曲，胳膊根兒處立時隆起一塊鵝卵石般堅硬的肌肉塊兒。

小六子“噗”的笑出聲來：“哈哈哈……快得了吧你啊！省點兒勁兒，留著到礦上多拉幾車才是真本事！”小六子笑得跌坐在椅子上，煙卷掉在地上也顧不上撿。

八

簡瞳的眼睛多美啊！長長的睫毛像蝴蝶顫動的翅膀，微微翹著，仿佛那里承載著一個絢麗的夢想，隨時都會破繭成蝶，振翅飛翔。

自從我做了去礦山的決定，我失眠的老毛病就又犯了。

思緒仿佛隨著呼嘯的北風(fēng)在寒冷的冬夜里游走，像個無家可歸的孩子漫無目的地四處流浪。有時真想躲到某個角落，悄悄盤點憂傷。當(dāng)屋檐下的水滴悄悄凝結(jié)成冰凌，可有人在意，那兒藏著怎樣一種冰冷的絕望？

簡瞳睡著時的樣子，真像個孩子。她總是喜歡像個貓兒那樣鉆在我懷里，枕著我的胳膊，將臉蛋兒埋在我的胸前。我總是無限愛憐地任由她的調(diào)皮，聽著她夢里均勻安然的呼吸，胳膊的酸麻根本算不了什么。

不知為什么，簡瞳這幾天總是無端地在夢里驚醒，渾身顫抖著將我抱緊：“楓……別走！別走……楓……”哎……這個簡瞳，真像個令人憐愛的孩子！

每到這時，我都忍不住深深地攬她入懷，俯身輕吻她睫毛上點點晶瑩的淚光。

我把簡瞳托付給了表姐，我當(dāng)著表姐的面，向簡瞳保證，就去一年！湊夠五萬馬上回來。

沒錯，五萬就能讓簡瞳重見光明！

站臺上，簡瞳的淚如長堤決口，滔滔不止。我心如刀割卻又束手無策。我不再顧忌眾人會怎樣看我，轉(zhuǎn)身一把將她緊緊地?fù)г趹牙?，她的頭緊貼在我胸口，淚水將我的衣衫一層層地浸透，一直涌進(jìn)我的心里，我的心頓時撕裂了一條長長的口子，難忍的疼痛。

小六子真夠哥們兒！我踩著坐席剛把行李舉上行李架，低頭就看到那個彩條編織袋旅行包舉到手邊。我二話沒說，伸手接過來，挨著我的行李整齊地擺好。

小六子告訴我，他包里這次全是老婆給帶的木耳。他說：“我回家翻來覆去想，你自己去我就是不放心，總怕你出事兒。這不，一咬牙，再去陪你干一年，這次干完，這輩子就再也不下礦了，真的?！?/p>

“算你小子夠意思，對了，小六子，你老婆整天讓你吃木耳，如此用心良苦，鍛煉你吃素，莫非是想引導(dǎo)你當(dāng)和尚？”我故意調(diào)侃他，藉此減輕對簡瞳揪心的思念?！吧賮恚粫f話?。渴裁串?dāng)和尚，到時候你小子別搶著吃就好。”

小六子拉開車窗，往車窗外吐了一口煙，遠(yuǎn)處的風(fēng)景隨風(fēng)極速地向身后閃去，一如我們不能回望的從前，飛快地逃離我們的視線。

我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題。于是，就閉上嘴，一起呆呆地望著窗外，我的喉結(jié)上下動了幾下，鼻子忽然發(fā)酸，眼前的景色漸漸模糊起來。

小六子此時在我的眼里變成了一座雕像，嘴角微微下垂，眼睛微瞇成了一條線。

九

心愛的簡瞳：這是我們分開的第一天，不！準(zhǔn)確地說，是我們分開的第21個小時零45分。是的，我給你寫信，我正在給我心愛的簡瞳寫信。簡瞳，我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你，今生今世不離開你！我沒瘋，我知道你能看懂我的信。你說過，喜歡靜靜地陪在我身邊，聽筆尖在稿紙上沙沙響著的聲音，你說這聲音比春雨更讓人喜悅，比瑤琴更讓人動容。所以，你一定每時每刻都會倚在門旁，期待著那個瘦高個子的郵遞員在院門外高聲喊：“簡瞳在嗎？你的信！”那時，你一定會飛奔著出門，我敢打賭，他是絕對看不出你的眼睛有任何問題的！絕對不會！因為你會無比準(zhǔn)確地從他手里把信奪走。等著吧！簡瞳！會很快的！很快你就會擁著我寫給你的信入眠，這封信有我無限溫暖的眼神和我恒久溫?zé)岬捏w溫。今夜很冷，沒有月亮，別站在門口發(fā)呆，快點睡，簡瞳，對，我也睡。夢里多美??！我的簡瞳眨著黑亮的大眼睛笑瞇瞇地望著我，深深的梨渦是這世上最美最美的畫……

在告別簡瞳的那一刻，我就決定每天給簡瞳寫信，每天一封。我對簡瞳說過的話從沒食言過。本來是想到礦山再寫，可是，不行！簡瞳在等我！

到達(dá)礦井的時候，已經(jīng)將近中午了，下了火車，我和小六子一路沿著坑坑洼洼的山路向山里進(jìn)發(fā)。途經(jīng)一片人家密集的山坳時，一輛沙漠風(fēng)暴越野車夾著風(fēng)聲在我和小六子中間駛過。路邊錯落著十來座半舊的紅磚房，那些刷著藍(lán)色油漆的木制房門，此時竟像鬼子進(jìn)村時，山頭推倒的那棵消息樹一樣，幾乎同時呼拉拉地打開，每個屋子里都有一兩個穿著香艷的女子風(fēng)兒似的奔出。那個腦門锃亮的中年男人推開車門，一只腳剛沾地兒，就被這群女子一窩蜂地團(tuán)團(tuán)圍住。大家你拉胳膊我拽袖子，一個比一個拉得緊，燕語鶯聲，輕嗔嬌叱，此起彼伏，場面煞是熱鬧。經(jīng)過一番撕扯，兩個瘦小的女人一左一右架起男子胳膊，向自己的屋子拖去，男人肥胖的身軀一搖三晃，好像很不情愿的樣子，對著身后的那群女人伸長著脖子，嘴里一個勁兒地解釋著什么，一步三回頭地進(jìn)屋去了。

“呵呵，小林，你看，咱礦長這會兒像不像被人綁架了??！”小六子伸手捅一把直愣愣傻看著的我，干笑著問道。

“那是咱礦長？嗯……不像。依我看，這陣勢倒像礦長在玩游戲——老鷹抓小雞。”我說這話的時候沒有笑。親愛的簡瞳：我今天買了頭頂?shù)V燈和一雙水靴，一共花了七十九塊。靴子花了四十四，礦燈花了三十五。小六子把我好頓罵，我沒吱聲。這小子就因為我沒和他買一樣的。他光買礦燈就花了一百六，要我看，樣式和我的也差不多。能照亮就行唄，你說是吧。等今后簡瞳眼睛能看到了，我就買個二百多的。呵呵，咱到時候氣死小六子！對了，簡瞳，告訴你，我今天開始下井了。別看井下離地面三百多米深，可不像小六子說得那么邪乎。上來下去都有升降機，像咱市里那家商貿(mào)大廈里的電梯一樣，人一站上去，不用活動就降到了井下，頭頂那片天由水桶那么大的圓兒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個白色的亮點。豎井壁上有好幾根無縫焊接的鋼管伸向地下，這些管道是負(fù)責(zé)向地下采礦作業(yè)區(qū)通風(fēng)、送電和泵水用的，和人身上的動脈和靜脈血管差不多。呵呵，簡瞳，這回你該放心了吧。記??！以后只許聽我的，別聽小六子胡說八道，知道嗎？

巷道口的升降機上放著的那個大鐵罐車，像一個龐然巨獸，讓人看一眼就感到腳底有股冷風(fēng)颼颼地直往心里鉆，我側(cè)著身子貼著石壁走進(jìn)巷道，一直緊跟在小六子身后。

“巷道里怎么這么悶熱啊？”胸口仿佛驟然壓上了一塊大石頭，我忍不住大口喘著氣問走在前面的小六子。汗水不知不覺就順臉淌下來……

十

巷道里稀薄的空氣中漂浮著殘留的火藥味兒，盡管有專門的通風(fēng)管道換氣通風(fēng)，每隔幾米頂棚上還有通向地面的通風(fēng)天井，可是地面的氧氣經(jīng)過層層開采過的廢棄巷道，一路曲折的來到這幾百米深的地下時，已變得如游絲般所剩無幾了。這些設(shè)備除了維持工人在井下必要的呼吸，要想將灰塵和一氧化碳有毒氣體充分排放出去，那是不可能的。

巷道里燈光昏暗，離豎井口七八米轉(zhuǎn)彎處，比別處稍微寬敞些。一條簡易的木架子上雜亂地扔著一些衣物，幾雙棉鞋堆在架子下面。四個男子光著上身，只穿一條襯褲，倚著架子正將腳蹬進(jìn)礦靴，見小六子進(jìn)來，一個高個小伙子咧嘴沖他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其余三人往旁邊挪了挪身子，給我們騰出點地兒，一起看著小六子，也不說話，只是伸手指了指棚頂，小六子點點頭，表示明白他們的意思。他們四個就默默地向一排鐵斗車走去，一人拉起一個，悶頭向巷道深處走去。

我也學(xué)著小六子的模樣，低頭將身上的棉衣一件件地脫去，只穿著襯衣襯褲蹬上礦靴，炮煙的味道雖然還是有點嗆人，但是，除去棉衣胸口卻明顯感覺呼吸暢快了許多。

礦車的車胎比建筑工地的人力車胎粗，比微型面包車的輪胎細(xì)不了多少?？粗兄亓秃芎茫b上個千兒八百斤一點問題也沒有。礦車的鐵斗長將近一米五，寬一米左右，由鐵環(huán)固定在車架上。除渣工人們只需將裝滿礦石的車斗拉到升降機前，升降機上負(fù)責(zé)倒料的工人就會用一個鉤子將鐵環(huán)打開，將車斗拉進(jìn)去，關(guān)上鐵門，啟動旁邊的升降按鈕，裝滿礦石的車斗升向地面的同時，卸完料的空車斗就會隨著另一側(cè)的升降機降下來，工人們將車斗拉出，再用鐵環(huán)固定在車架上，便可以返回巷道了。

一個班組八個人，六個人負(fù)責(zé)拉料除渣，二個人負(fù)責(zé)操縱升降機。我和小六子還有四人一起負(fù)責(zé)拉料。六個人一人一架車子，排著隊裝車，前面的人將車裝滿拉走，后面的人再跟上，巷道狹窄，干這活兒誰也幫不上誰的忙。

要說這礦石真怪，看著明明很小的一塊石頭，可是搬到手里卻像鐵塊一樣沉。再加上每次放完炮，班長滅塵時，將石頭用水澆了個透，這石頭濕漉漉的更不好搬了。碰到稍微大點的石塊，不僅要雙手一起使勁，每次都要借助膝蓋和胸部的托舉才能將石塊放進(jìn)車斗。拉車時肩頭的繩子作用最大，僅靠雙臂的力氣將一千多斤的車子拉走，恐怕誰也辦不到。

小六子簡單地教了我一些裝車和拉車的技巧。正常裝車是石料越往后裝，拉起來車子越輕，反之就會格外沉?？墒菍τ谖疫@個新手，小六子還是主張我將料往前裝，這樣車子是沉了些，可是也更利于雙手對車身的掌握，不容易翻車。

還沒到中午，我的肩膀就磨出了血，我悄悄地把襯衫脫下來墊在繩子下。我心里默默地記著數(shù)，五個小時共拉了八十車，八個人，平均每人十車。

短短一上午，我就掙了七十塊！簡瞳，看到了吧，無論干什么活兒，你老公都不比別人差。

從早晨六點干到晚上六點收工清算，我們班組共除渣二百一十六車。當(dāng)大家圍坐在食堂里的木桌旁吃飯的時候，小六子跑到廚房給我們加了一道菜——胡蘿卜炒木耳。木耳泡的時間可能有點短，吃到嘴里嘎吱嘎吱地響，好幾個人不約而同地咳嗽起來。

礦長的越野車“嘎”的一聲停到食堂門外。高個子小伙子斜眼瞥了一眼挺著將軍肚推門下車的礦長，嘴里恨恨地嘟囔了一句什么，被小六子夾一筷子木耳及時堵住了嘴。

我的手腫得握不住筷子，勉強吃了幾口，就起身回到工棚。拿出毛巾簡單擦了幾下身子，在集體通鋪上尋找自己行李擺放的位置。還好，我睡覺居然能挨著小六子，不管怎么說，身在異鄉(xiāng)，這總是件令人高興的事。

掏出隨身攜帶的記事本，簡單寫下幾個字：xx年3月23日，班組共拉礦渣二百一十六車，平均每人二十七車，每車六塊五，今天收入：一百七十五塊五。

本想再給簡瞳寫封信，可是不行，手心里的水泡像充氣的水氣球，鼓溜溜地脹得手指無法彎曲。我從背包里拿出針線，顫抖著手拔下縫衣針。小六子走過來，劈手把針奪過去，打開火機，將針尖在火苗上燎了幾下，扳直我的手掌，將這些大大小小的水泡一一挑破，血水哧兒哧兒地從肉皮下鉆出，淌得我滿手心都是。我咬著牙，記事本子沒來得及合上，我剛剛寫上的那行數(shù)字，此時比華佗的麻沸散更有止疼效果，每當(dāng)針尖刺破肉皮心尖疼得顫抖時，我便看著那行墨水未干的字：今天收入：一百七十五塊五……今天收入：一百七十五塊五……

十一

當(dāng)銀行卡里的的數(shù)字漲到三萬塊的時候，我離開簡瞳已經(jīng)六個月了。這一百八十天，我終于懂得了什么叫真正的暗無天日。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其余的時間，我們都在陰暗潮濕的巷道拼命拉車。肩頭上磨破的皮膚經(jīng)過反復(fù)的結(jié)痂、脫落、紅腫、感染，最終修成正果，結(jié)上一層厚厚的死皮，繩子勒進(jìn)皮肉除了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已經(jīng)不再像頭一個月那樣錐心刺骨的疼了。我掌心的血泡也在一層層地結(jié)成硬繭，只是我的雙手，可能是在腫脹的時候還一直握緊車把的緣故，十指在消腫后悄悄地變了形，指關(guān)節(jié)中間部分特別粗大，不再有往日的模樣。

我似乎忘記了很多事情，夢里總能夢到簡瞳淚光閃閃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顫抖如蟬翼，她在喊我，楓！楓！楓！我連忙張開雙手抱緊她。小六子一伸胳膊把我推到一邊，含混著嘟囔一句：“干啥！想勒死我啊你。”翻了個身兒，又打起呼嚕來。每到這時，我就會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發(fā)一陣呆，然后，在心里默想：簡瞳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巷道里礦石分段開采，有好幾個作業(yè)面。四個班組輪番放炮，除渣。按規(guī)定，在一處工作面放炮后，如果在通風(fēng)系統(tǒng)運行良好的情況下，至少得等兩個小時后，另一組人才可以從放炮工作面通過。

一直按照這個規(guī)定干的，直到有一天礦長臉色鐵青地來到礦上，將全體工人召集起來開了個會。會上要求加大開采量。說和一家公司簽了鉛鋅收購合同，每月礦石開采量達(dá)不到合同數(shù)量，礦上就要按違約處理。

“可是，按照安全操作程序，每天除去排煙排塵時間，最多也就能在井下干十個小時，時間再長人也受不了啊?！?/p>

“誰愛干誰干，反正我不加班。礦上也不給報銷醫(yī)療費。趕上點兒背得了病，這條小命就交代了，那可賠大了?！比巳褐杏腥碎_始交頭接耳小聲嘀咕。

礦長提高了嗓門：“從現(xiàn)在起，以前拉一車礦石六塊五，現(xiàn)在每車漲一塊，時間你們自己定?！?/p>

礦長轉(zhuǎn)身走了兩步，回頭對大伙說了一句：“那個放炮排煙時間其實不用那么長，一個小時基本就夠了。老方那個井這么多年一直這么干的。”

如果只是嗆得咳嗽幾聲，或者淌點兒鼻涕眼淚，那么排煙時間少點也是可以克服的。炮煙濃的時候，把衣服沾濕捂住臉就能挺過去。這經(jīng)驗也是曾在老方礦里干過活的工人總結(jié)出來的。

不為別的，照現(xiàn)在的價格，每人每天平均拉三十車計算，大家都能賺二百多塊。

對于這樣違反規(guī)定的操作，小六子是不贊成的。他在升降機門口，是想阻止我們頂著殘留炮煙下井。可是，當(dāng)我們看到別的班組人員搶在頭里走進(jìn)升降機的時候，下一班升降機打開門，我們七個人便一起走進(jìn)去。小六子死盯我們幾秒，在升降機鐵門關(guān)上的一霎，嘆了口氣跨進(jìn)來。

因為要縮短出渣時間，炮工放完炮，除了啟動通風(fēng)管道的風(fēng)扇，還要在那些炸下來的礦渣上使勁澆水，盡最大努力減少煙塵對人體的侵害。我們的礦靴踏著積水“吧砸吧砸”的聲音，終日在巷道里空蕩蕩地回響。礦燈在眼前投射下凌亂的光柱，讓我時時感到頭暈眼花。我比以前更能出汗，拉車時總感到腿發(fā)軟，這些我一直沒對小六子說。

還有，我最近總感覺我的氣管好像變得比以前細(xì)了，喘氣的時候總感到堵得慌。不知是礦燈光線昏暗，還是我的眼睛出了毛病。我總是看著巷道里一片灰茫茫的。往返一百多米，我總會停下來歇個兩三回，大口喘著氣，或者沒命地咳嗽一陣。

每到這時，小六子就悶著頭走過來，捶我的后背說：“晚上再讓食堂給咱炒個木耳?！?/p>

我總是等憋得青紫的臉稍微緩過來點兒顏色之后，照他肩膀拍拍：“算你小子夠意思，回去我請你?！?/p>

這樣子久了，小六子還是勸我看醫(yī)生，可勸了幾回都被我拒絕后，便不再勸了。只是更加頻繁地給我炒木耳吃。他知道，這筆錢對我的意義：我怎么舍得把錢就這樣送到醫(yī)院呢。

一天晚飯后，小六子出去了。回來的時候，大家都洗完腳鉆進(jìn)被窩了，只有我聽著鼾聲趴在枕頭上給簡瞳寫信。小六子一屁股坐在炕沿上，也不脫鞋，掏出煙卷悶著頭抽，藍(lán)色的煙霧鉆進(jìn)我的鼻孔，我的氣管一陣奇癢，又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這次咳得更厲害，足足有兩分鐘的時間，我硬是沒喘上一口氣，我扒著炕沿，臉憋得烏紫。小六子忙伸腳將痰盂勾到我面前，一手重重地拍打我后背。

喉頭的一大塊淤堵“哇”的一聲吐出去，我整個人也如同一個剎了氣的皮球，攤手?jǐn)偰_地仰在炕上，張大嘴貪婪地呼吸，像條擱淺的鯊魚。嘴里鼓蕩著一股咸咸的味道。小六子揪一塊衛(wèi)生紙幫我擦拭嘴角。

忽然，他驚呼一聲：“小林！你……”

我一驚，猛一睜眼，他手中的紙團(tuán)血跡斑斑，俯身望向痰盂，痰盂里的清水竟變成一片殷紅。

我看著小六子，小六子看著我。我們不知道是在看著對方，還是被對方眼中的自己嚇到了。夜真靜，空氣也仿佛在一瞬間凝固了。我看到小六子眼中漸漸涌滿淚水，我蒼白的面孔在他的淚光中掙扎著顫抖，最終嘩地一下跌出眼眶，砸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我恍惚想起一件事，我用力抓住小六子的手：“小六子！你要幫我！”

十二

“小六子，陪我去趟醫(yī)院，我想去看看病?！?/p>

小六子狠狠地瞪著我：“你還知道害怕？早干什么去了？不管！”他嘟囔著掙開我的手，端起痰盂向門外走去。

夜深如海，小六子小心翼翼和礦長通電話的聲音低低傳來。

咳！這小六子。

小六子回來時端來一盆清水，一邊蘸濕毛巾準(zhǔn)備幫我擦臉擦手，一邊說：“我向礦長請了假，還別說，礦長這回還真夠意思，一聽說你病了，他說正好明天他也去城里，可以開車送我們?！?/p>

濕毛巾貼在臉上，我咧嘴一笑：“好，這下來回路費咱又都省了?！?/p>

小六子本來心事重重，一聽我這話，哭笑不得地翻了我一眼，“別氣我了，行不？讓我說你點啥好呢？你都這個樣了，還在算計省，真是服了你了！我問你，要是哪天有人要買你的小命，你小子能不能一激動直接把自己給賣了？”

“嗯，那要看他給到什么價兒了，價格合理的話，可以考慮?！?/p>

小六子笑罵一聲：“別做夢了！以為你是美女??！臭美，要賣頂多按斤稱，六塊五一斤，你這一百多斤兒要是能賣個一千塊，那還得趕上好行情，最主要還得有人肯要才成。”

夜色還和往常一樣，在悠長的鼾聲里顯得安靜祥和。小六子太累了，沒脫衣服就睡著了。我閉著眼睛，了無睡意，我又想到了簡瞳，當(dāng)前最重要的是我必須了解我到底得了什么病，然后我才能明確計劃下一步應(yīng)該怎么辦。

月亮趴在窗戶上向屋子里張望，水盆中一場魔術(shù)表演正在悄然進(jìn)行。白毛巾擦完血跡被小六子隨手丟進(jìn)水中，絲絲縷縷的殷紅，自毛巾纖維中慢慢滲出來，水中裊裊綻放出一朵淡淡的紅菊。

我的肺一定出了嚴(yán)重問題。這點我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

醫(yī)生皺著眉頭反復(fù)端詳我的胸部X光片，凝重的表情讓人頭皮發(fā)緊?？赡苁窍庸饩€不好，他拉開椅子走近窗戶。正值上午，窗外陽光正好，他伸出一根指頭頂著鼻梁上的眼鏡，另一只手將片子舉遠(yuǎn)，拉近，再舉遠(yuǎn)，再拉近。如此反復(fù)七八遍之后，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我的心隨著他的眉頭一起揪緊，腿不由自主地輕輕地抖起來。他面對我們坐下，惋惜的目光在我們臉上掃了一遍，謹(jǐn)慎地問：

“你們誰是病人家屬？”。

我一把按住小六子，向前搶了一步：“我是，病人是我……弟弟。他……到底怎么了？”我感到喉嚨仿佛被什么東西卡住，發(fā)出的聲音斷續(xù)嘶啞。

醫(yī)生那藏在眼鏡背后的目光仿佛X光射線一樣，我在他面前仿佛變成一個透明體。我努力挺了挺身子，企圖用意念控制自己發(fā)軟的雙腿，可是試了幾次之后，我放棄了。我望著醫(yī)生的眼睛，心底忽然產(chǎn)生了一個十分奇怪的想法。我一方面希望，此時自他口中發(fā)出的每一個字都如牧師般真實可信；一方面又隱隱期待他會如上帝般充滿憐憫地給我一個善意的謊言。

“哦，你弟弟？。”醫(yī)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目光在我臉上狐疑地掃了一圈兒，我的頭皮被他看得有點發(fā)麻。他伸手將片子舉到我眼前，一邊指著黑白底片上那些大小不一的烏云一樣的陰影給我看，一邊耐心地給我講解：“你看，這里，這里，還有這兒，都已經(jīng)形成腫瘤。從這腫瘤的分布狀況來看，患者的肺部以前可能遭受過外力擊打損傷，近期可能又吸入了大量的礦塵，導(dǎo)致肺細(xì)胞堵塞壞死。這種腫瘤我恐怕無能為力，如果家里經(jīng)濟(jì)條件允許的話，我建議你帶他去大醫(yī)院再確診一下。只是你們家屬要有心理準(zhǔn)備，做好最壞的打算。”醫(yī)生摘下眼鏡，拉開抽屜打開眼鏡盒，拿出一小塊兒鹿皮，低頭反復(fù)擦拭著眼鏡片，不說話了。

我看見墻壁和屋頂同時旋轉(zhuǎn)起來，多年前暈船的感覺洶涌襲來，小六子連忙伸手扶住我，空中很多亮晶晶的泡泡跳躍著涌向黑暗。

“不可能！別聽他瞎掰！你再順嘴胡說，小心我去告你！”小六子劈手抓起桌子上的片子，拉著我一陣風(fēng)似的奔出醫(yī)院。

我此時一定像個稻草人一樣，沒有五臟六腑，沒有思想，沒有方向，我感覺自己飄了起來，雙腳根本感覺不到大地的存在。要不然，小六子哪兒會有這么大的勁兒呢？

小六子再有力氣，也不如礦長的沙漠風(fēng)暴跑得快。沙漠風(fēng)暴的后座很軟，跑起來也感覺不到顛簸。我一上車就靠著后座閉上眼。小六子坐到我身邊，緊握著我汗津津的手。礦長一邊開車，一邊扭頭向小六子詢問我的病情。小六子支支吾吾地說：“哦，醫(yī)生說是什么支氣管擴張，養(yǎng)養(yǎng)就好了。”

“哦？昨晚你不是說很嚴(yán)重嗎？”礦長的語氣有點不悅。

“噯，礦長，問你個事兒，咱交的那份保險，有病住院保險公司負(fù)責(zé)嗎？”我接過話茬問道。

“想啥呢，那份保險只是意外死亡險，只有人死了保險公司才給賠償。你以為保險公司傻啊，那便宜能讓你輕易占？我早就說過，額外每人再交一份醫(yī)療險，可是你們不交，我也沒辦法?！?/p>

“是啊，掙錢不容易，花錢地方多，讓大伙拿出太多，是不太容易?！毙×与S口敷衍著。

正說話間，礦長手機響了，礦長掏出手機看了一眼，不耐煩地掛了?？墒悄氢徛晥?zhí)著地反復(fù)響起，礦長臉上的神情由焦躁終于漸漸地轉(zhuǎn)化成無奈，他把車子?？吭诘肋叀Ｒ皇执蜷_車門，一手按下了接聽鍵：“別鬧了，小姑奶奶！不就二十萬嗎？不是說好了過幾天就給你送去嗎？你還總打電話干什么？什么？你敢！你要是敢給我老婆打電話，看我怎么收拾你！”雖然礦長離車子有五六米遠(yuǎn)，可是那些話被那樣咬牙切齒地低吼出來，我和小六子還是聽得清清楚楚，我們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

礦長上車后便一言不發(fā)，鐵青著臉一直把車子開到礦井。我和小六子下車的時候，礦長對小六子說了一句：“他實在不行，你就把他送回家，等治好病愿意干再來?！蔽疫B忙說：“礦長，我這是小毛病，真沒事兒?！?/p>

我的病班組的人很快都知道了，大家都勸我回家，可我不能回去。

為了簡瞳的眼睛，還有半年時間，錢就夠了。所以，我必須堅持。大家看我這么固執(zhí)，實在沒辦法，就把我安排到升降機上負(fù)責(zé)上下運料裝罐。這個活比拉車輕松多了，只要注意聽鈴聲，啟動升降機上下，并注意車斗推進(jìn)升降機之后，將升降機的門關(guān)好。以免在礦料運輸過程中一不小心有料渣掉下巷道，要知道這上下三百多米的高度，別說掉下去一塊石頭，就是一支鋼筆，也會穿透安全帽，置人于死地的。

我一邊喝著小六子求一個老中醫(yī)幫我配的中藥，一邊找時間研究《礦工人身意外險》的具體條款。可是，令人沮喪的是，條款和礦長說的沒什么兩樣，除了意外死亡，這份保險再也不承擔(dān)任何賠償責(zé)任。

簡瞳的手術(shù)費還差兩萬，術(shù)后康復(fù)費還要很多錢?？墒牵以絹碓接X得喘氣費勁兒，即使不下井，我也通常憋得一身汗，輕輕一咳，就會吐出一口鮮紅的血。

小六子在又一次勸我回家的時候說：“都怪我！讓你來干這個鬼差事。”

“不怪你?！蔽覍λf。

“你都這個樣了，就別撐著干了?；厝ズ拖眿D商量一下，多走幾個地方治治，沒準(zhǔn)就能遇到好大夫，一下子就給你治好了呢?！?/p>

我低著頭沒說話。

“到那時候，我好去你家喝酒啊。你可不是一次兩次說請我客了，我還等著呢?！?/p>

我說：“那好吧，你能陪我一起回去嗎？”小六子使勁地點了點頭。

終于又見到了簡瞳，還是那件淺粉色的高領(lǐng)毛衫，烏黑的長發(fā)還是那樣順滑如緞，漆黑的眸子在濃密的睫毛下像珍珠一樣清晰地映出我的臉。

簡瞳試探的語氣掩飾不住驚喜：“楓，是你嗎？”

我深吸一口氣，上前握住她的手：“簡瞳，是我，我回來了?！?/p>

簡瞳的眼里頓時淚花翻涌，她抽出手握起拳頭，對著我的胸口就是一通亂打。我身子搖了幾搖，順勢將她緊緊地抱住。簡瞳伏在我胸口，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你還知道回來啊……你還知道回來啊……”

“你們倆就站在外面親熱吧，我可是餓了。”小六子笑著向屋里走去。站在一旁的表姐一聽這話，忙抹了抹濕潤的眼角，接過我的包，招呼著小六子進(jìn)屋去了。

我這次回來的主要目的，首先必須找到一個能確保治好簡瞳眼睛的醫(yī)院，醫(yī)術(shù)一定要精。其次就是仔細(xì)核算一下具體醫(yī)療所需要的費用，務(wù)必做到心中有數(shù)。當(dāng)我和表姐一起帶著簡瞳出入幾家醫(yī)院，終于把這一切都落實好的時候，我長出了一口氣。喉頭一癢，可惡的咳嗽又來了。

門前的花壇邊，我佝僂著身子，右手使勁地扣住花壇的水泥花邊兒，左手按住胸口，五臟六腑在劇烈的咳嗽震顫中痙攣，揪成一個團(tuán)兒，一股腦兒地往嗓子眼兒擠。眼珠兒仿佛就要擠裂眼眶，眼淚不可抑制地流了滿臉，起初很響的咳嗽漸漸變成了急促沖出腹腔的氣流聲，血液腥咸的味道在風(fēng)中彌漫開來，嚇得眼前那幾支雛菊驚慌地躲閃，無奈還是被染上了斑斑點點的紅。

“小楓！你這是怎么了？”表姐一聲驚呼，連忙伸手捂住嘴。

“楓，你怎么了？怎么咳嗽得這么厲害？他不要緊吧？姐？”簡瞳撲過來在我的背上慌亂地捶著，顫抖的聲音里帶著哭腔兒。

“簡瞳，別怕。小感冒，沒事兒?！蔽掖謿馕兆『喭氖?。

紙里包不住火。簡瞳終于知道我得了病。但是我沒說這病有多么嚴(yán)重。

在治病的問題上，我第一次和簡瞳產(chǎn)生了分歧。

簡瞳堅持要我先去看醫(yī)生，我當(dāng)然不會聽她的。我知道我該怎么做，簡瞳的最佳手術(shù)日期馬上就要錯過了，而錯過這寶貴的機會，就意味著簡瞳要永遠(yuǎn)看不見藍(lán)天，白云，鮮花，明月了。

簡瞳氣急了的時候，就會哭著罵我：“你真是個傻瓜！要是你有個什么三長兩短，我還要眼睛看什么？我最想看到的就是你!是你！你知道嗎？”

簡瞳，其實這些話你不說我也知道，我何嘗不想讓你好好看看我呢。

我和表姐談了半天，她現(xiàn)在是我最信賴的人。我如實說了我的情況，以及我今后的打算。表姐抱著我的胳膊哭了好久。

我對簡瞳說：“聽話，簡瞳，想不想看到我？想看我就按我說的辦。我去礦山找礦長先借點錢給你寄回來，然后我就去礦山附近的那個老中醫(yī)那里治療我的病。到時候要是我抽不開身，簡瞳一定要聽表姐的話，讓表姐陪著你去手術(shù)，醫(yī)生都安排好了，只要你好好配合，一點問題也沒有。手術(shù)成功那該多好??！到那時候，你就會看到我。我的病那時也好了，我再多掙點兒錢，我們也買棟房子。到時候咱再要個孩子，不管是男孩兒女孩兒，一定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小家伙每天一睜眼，就會甜蜜蜜地對著我們笑。簡瞳，你想想啊，你要是不去手術(shù)，到時候萬一咱的寶貝兒問你：媽媽，我長得漂亮不？像你還是像爸爸?。课铱茨愕綍r候怎么回答他。”

簡瞳終于答應(yīng)讓表姐陪她手術(shù)了，我和小六子也趕緊啟程返回礦山。

送我去車站的路上，表姐比簡瞳哭得還厲害，眼淚像小溪般一直沒停。我喉頭哽咽著說不出話，只是一路緊握她的手。

簡瞳向小六子一再詢問那個老中醫(yī)的情況，小六子在我的眼神暗示下，極力地夸大著神醫(yī)的醫(yī)術(shù)之高。當(dāng)簡瞳確信小六子的話之后，又開始轉(zhuǎn)向我絮絮地叮囑我，要吃點好的，加強營養(yǎng)，別舍不得錢，聽醫(yī)生的話之類的。我深情地看著她，微笑著一個勁兒地點頭，心頭涌起陣陣酸楚的溫暖。

火車即將啟動，我隔著車窗伸手再一次拉住簡瞳，我說：“簡瞳，你知道嗎？你的笑容不知有多美，即使是在絕望中掙扎的人見了，也會忘了生命的苦難，想跟著你一起笑?！?/p>

簡瞳笑了，陽光下的淚花兒晶瑩的閃著光芒。我拍著她的手背，輕聲說：“簡瞳，再見?！?/p>

其實，我的心在大喊：“簡瞳——永別了！”，我慶幸我此時臉上無聲奔涌的淚，簡瞳看不見。

后記：

黃昏，晚霞如醉，將天際渲染的五彩斑斕。

一棟小戶型的居民樓前，簡瞳在花壇前像一尊玉雕般久久地佇立著?；▔锘▋洪_得正好，萬紫千紅，隨風(fēng)搖曳。簡瞳傻傻地盯著手中那張《礦山意外傷亡事故處理通告》：

xx年x月x日x時，xx鉛鋅礦礦井，發(fā)生一起意外傷亡事故。該礦因設(shè)備陳舊老化，礦工在使用升降機向井上傳輸?shù)V料過程中，升降機升至距離井底150米處，安全門突然脫落。導(dǎo)致一礦工失足墜落井底，當(dāng)場死亡。此事故已經(jīng)得到妥善處理，保險公司也對家屬給予了賠償。

安監(jiān)局的事故處理報告……保險公司意外死亡的理賠手續(xù)？楓……我的楓！這就是你對我說的承諾嗎？你答應(yīng)過我，在我睜開眼睛之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可是，現(xiàn)在我睜開眼睛了，我能看到了，你在哪兒？你在哪兒？這張冰冷的紙上的名字是你嗎？

淚水像決堤的潮水在簡瞳的臉上洶涌奔流。

天倏然暗了下來，絢爛的夕陽跌下了山，亂云在疾風(fēng)中逃竄，天幕像邪魅的怪獸在黑暗中睜開千萬只詭異的眼。

“楓……別丟下我！楓！我能看見了，你跑哪去了？你怎么這么狠心？就這樣不管我了……”簡瞳將紙片按在胸口揉成一團(tuán)，撕心裂肺地哭喊著。

表姐疾步跑出樓道，一把將簡瞳緊緊地?fù)г趹牙铮骸昂喭?，別哭?。⊙劬偤?，千萬不能哭！聽話，跟姐回家……”

簡瞳癱倒在表姐懷里：“姐，我哪還有家啊……”胸口襲來一陣鉆心的疼，表姐不由得將簡瞳抱緊再抱緊：“你有家！你當(dāng)然有家！傻丫頭，小楓放心不下你啊，在我旁邊買房也是他走之前交代的……聽話，別哭了啊，往后的日子你還有我啊，走，咱回家……”

簡瞳緩緩抬起頭，失神的眼眸向亮著雪白燈光的窗口望去，淚光中彌漫著無盡的虛無與絕望：“姐，那不是家啊，那是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