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連明，孫祥愉

(1.四川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成都610064;2.廣西幼兒師范高等專科學(xué)校，南寧590004)

一、歷時考察

加強(qiáng)對漢語常用詞的研究，就要逐個對常用詞展開歷時與共時的考查，“這對于探明詞匯發(fā)展的軌跡，特別是從上古漢語到近代漢語詞匯的基本格局的過渡，即后者逐步形成的過程”［1］，有著極其重大的現(xiàn)實意義。基于此，我們對表示“相遇、遇到”意義語義場下的“遇、碰、逢”進(jìn)行歷時和共時的梳理，以考察該類詞在歷史上發(fā)展的軌跡。

(一)先秦時期

先秦典籍中，“逢”和“遇”都可以表示“相遇、遇到、遭遇”這一義位。古代字書中以互訓(xùn)的形式出現(xiàn)，如:《說文·辵部》:“逢，遇也。從辵，峯省聲?！薄稜栄拧め屧b下》:“逢，遇也?！薄墩f文·辵部》:“遇，逢也。從辵，禺聲?！?/p>

查先秦常用典籍十部(見表1)，表“相遇、遇到”的“逢”共出現(xiàn)14例。主要表示遇到某種天災(zāi)人禍。例如:

1)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據(jù)。薄言往訴，逢彼之怒。(《詩經(jīng)·邶風(fēng)·柏舟》)

(2)昔周室逢天之降禍，遭民之不祥，余心豈忘憂恤，不唯下土之不康靖。(《國語·吳語》)

(3)疑，說在逢、循、遇、過。擢慮不疑，說在所謂。(《墨子·經(jīng)下第四十一》)

(4)孟子曰:“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孟子·離婁下》)

(5)在國逢難曰愍，使民折傷曰愍，在國連憂曰愍，禍亂方作曰愍。(《逸周書·謚法解第五十四》)

表“相遇、遇到”的“遇”共出現(xiàn)73例，此種用例也有表示遇到某種卦象或天災(zāi)人禍。例如:

(6)九三，壯于頄，有兇。君子夬夬獨行，遇雨若濡，有慍無咎。(《周易·下經(jīng)·夬》)

(7)籍設(shè)而親在百里之外，則遇難焉，期以一日也，及之則生，不及則死。(《墨子·魯問第四十九》)

(8)小人無兼年之食，遇天饑，妻子非其有也。大夫無兼年之食，遇天饑，臣妾輿馬非其有也。(《逸周書·文傳解第二十五》)

還用來表示人與人或物之間相遇、碰見。例如:

(9)子路從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莜。(《論語·微子第十八》)

(10)梁山崩，以傳召伯宗，遇大車當(dāng)?shù)蓝?，立而辟之?《國語·晉語五》)

此外，“遇”在這一時期作為語素與其他語素相結(jié)合共同表示“遇到、碰到”，但是用例不多。其中《周易》中出現(xiàn)4例，《孟子》中出現(xiàn)1例，《詩經(jīng)》中出現(xiàn)2例。例如:

(11)九五，同人先號咷而后笑，大師克，相遇。《象》曰:同人之先，以中直也。大師相遇，言相克也。上九，同人于郊，無悔。(《周易·上經(jīng)·同人》)

(12)《井》通而《困》相遇也。(《周易·雜卦》)

(13)夫章子，子父責(zé)善而不相遇也。(《孟子·離婁下》)

(14)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詩經(jīng)·鄭風(fēng)·野有蔓草》)

再就是從用字頻率上來說，“遇”例是“逢”例的近6倍，說明這一時期在表示“相遇、遇到、碰到”這一義位時以“遇”為主、以“逢”為輔。而“碰”不見用例。

表1 先秦時期主要文獻(xiàn)“逢”“遇”“碰”分布情況 (單位:例)

(二)秦漢時期

秦漢時期，從我們選取的7部典籍(見表2)來看，表示“相遇、遇到”這一義位的詞主要還是“逢”和“遇”，“碰”字用例亦然沒有出現(xiàn)。與先秦相比，“逢”“遇”用例大幅增多，“逢”例出現(xiàn)123例，“遇”例出現(xiàn)353例。二者在用字頻率上接近1∶3。例如:

(15)必逢大敵，下車免劍，涉血履肝者，固吾事也，子寧能辟子之轡，下佐我乎?(《說苑·善說》)

(16)浮江，至湘山祠。逢大風(fēng)，幾不得渡。(《史記·秦始皇本紀(jì)第六》)

(17)且夫遇也，能不預(yù)設(shè)，說不宿具，邂逅逢喜，遭觸上意，故謂之遇。(《論衡·逢遇篇第一》)

(18)喜者，喜得逢見師也;駭者，恐頑頓學(xué)不遍而師去也。(《太平經(jīng)·丙部之六·樂生得天心法第五十四》)

(19)騏驥雖疾，不遇伯樂，不致千里;(《說苑·建本》)

(20)既遇老聃，噩若慈父，雁行避景，夔立蛇進(jìn)，而后敢問。(《新書·卷八·勸學(xué)》)

(21)譬猶雀之見鹯，而鼠之遇貍也，亦必?zé)o余命也。(《淮南書·主術(shù)訓(xùn)》)

(22)秦僻在雍州，不與中國諸侯之會盟，夷翟遇之。孝公于是布惠，振孤寡，招戰(zhàn)士，明功賞。(《史記·秦本紀(jì)第五》)

(23)夫神明精氣者，隨意念而行，不離身形，神明常在，則不病不老，行不遇邪惡。(《太平經(jīng)·辛部》)

表2 秦漢時期主要文獻(xiàn)“逢”“遇”“碰”分布情況 (單位:例)

另外，這一時期“逢”“遇”與先秦相比，出現(xiàn)了多個由二者組成的雙音節(jié)詞(見表3)，且雙音節(jié)詞的出現(xiàn)頻次也增多，說明該時期“逢”“遇”已完成語素化的過程。比如:逢遭、遭逢、相逢、逢迎、相遇、遭遇、逢遇等。例如:

(24)吾生有祿命邪?僥幸也?乃得與神人相遭逢!(《太平經(jīng)·戊部之三》)

(25)遭命者，行善得惡，非所冀望，逢遭于外而得兇禍，故曰遭命。(《論衡·命義篇第六》)

(26)人臣命有吉兇，賢不肖之主與之相逢。(《論衡·偶會篇第十》)

(27)太子逢迎，卻行為導(dǎo)，跪而蔽席。(《史記·刺客列傳第二十六》)注:此例意為迎接。

(28)古者賞有功，褎有德，守成尚文，遭遇右武，未有易此者也。(《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第五十二》)

(29)人常相厚，久不相睹，一相得逢遇，大喜，則更相佑利，相譽(yù)相明。(《太平經(jīng)·己部之七》)

表3 秦漢時期“逢”“遇”作為語素的雙音節(jié)詞出現(xiàn)頻次 (單位:例)

(三)魏晉南北朝時期

筆者調(diào)查了魏晉南北朝比較典型的文獻(xiàn)資料(見表4)。從這些文獻(xiàn)的使用情況來看，該時期表示“相遇、遇到”這一義位主要還是以“遇”和“逢”為主。再就是該時期“碰”字用例還沒有出現(xiàn)。例如:

(30)孔車騎與中丞共行，在御道逢匡術(shù)，賓從甚盛。(《世說新語·方正第五》)

(31)孔子嘗游于山，使子路取水，逢虎于水所，與共戰(zhàn)，攬尾得之，內(nèi)懷中。(《古小說鉤沉·小說》)

(32)忽逢四人，各持繩及杖，來赴述。(《搜神記》)

(33)有北來道人好才理，與林公相遇于瓦官寺，講《小品》。(《世說新語·德行第一》)

(34)而望遁跡山林，超然塵滓，千萬不遇一爾。(《顏氏家訓(xùn)·養(yǎng)生第十五》)

(35)于后數(shù)日，慶之遇病，心上急痛，訪人解治。(《洛陽伽藍(lán)記·卷二》)

(36)桓后遇見徐寧而知之，寧字安期東海人致與庾公而稱云:“是海內(nèi)清士?！?《古小說鉤沉·郭子》)

(37)曹公赤壁之?dāng)?，至云夢大澤，遇大霧，迷道。(《漢末英雄傳》)

總體來看，“遇”字用例是“逢”字用例的2倍略強(qiáng)，就先秦、秦漢至本時期來看，二者之間在使用頻率上不是逐漸拉大，而是逐漸縮小。在秦漢時期《太平經(jīng)》用例中，“逢”例就已經(jīng)超過“遇”例，本時期《顏氏家訓(xùn)》中二字用例已非常接近，《洛陽伽藍(lán)記》中二字用例總體雖然不多，但是“逢”例略多于“遇”例，說明“逢”一直在與“遇”進(jìn)行著競爭。例如:

(38)常養(yǎng)象于乘黃曹，象常壞屋敗墻，走出于外，逢樹即拔，遇墻亦倒。(《洛陽伽藍(lán)記》卷三)

關(guān)于“碰”，我們在《古小說鉤沉》中發(fā)現(xiàn)一例，但不是用來指“遇見”，而是用其本義“碰撞”，如:

(39)宗賃不在家，鄰人聞其屋中碰○之聲;窺不見其母，但有烏斑虎在其屋中。(《古小說鉤沉·齊諧記》)

表4 魏晉南北朝時期主要文獻(xiàn)“逢”“遇”“碰”分布情況 (單位:例)

(四)隋唐宋時期

隋唐—宋，筆者分析了口語時性較強(qiáng)的7部文獻(xiàn)(見表5)，這一時期表示“相遇、遇到”這一義位仍還是以“遇”和“逢”為主，“逢”例與“遇”例出現(xiàn)頻次已低于1∶2。例如:

(40)嘗因事暇偶?xì)w家，出州門，逢一黃衣使者曰:“太山府君呼君為錄事，知之乎?”(《玄怪錄·卷二·劉諷》)

(41)同尊佛道教，凡俗送衣裳。糧食逢醫(yī)藥，垂死續(xù)命湯。(《王梵志詩·卷二·吾家多有田》)

(42)這個又是二氣、五行交際運行之際有清濁，人適逢其會，所以如此。(《朱子語類·卷四·性理一》)

(43)復(fù)遇老人于故處，子春不勝其愧，掩面而走，老人牽裾止之，曰:“嗟乎!拙謀也?！?《玄怪錄·卷一·杜子春》)

(44)更遇刀風(fēng)吹，彼此俱旡疋。貯得滿堂金，知是誰家物。(《王梵志詩·卷三·人去像還去》)

表5 隋唐—宋時期主要文獻(xiàn)“逢”“遇”“碰”分布情況 (單位:例)

表6 元明清時期主要文獻(xiàn)“逢”“遇”“碰”分布情況 (單位:例)

另據(jù)考察，這一時期表“相遇、遇到”的“逢”“遇”可以后加助詞“著”表強(qiáng)調(diào)和動作的持續(xù)。如:

(45)忽然逢著故醋擔(dān)，五十匣子兩旁箕。(《敦煌變文集·角座文匯抄》)

(46)向汝道，盡乾坤是個解脫門，總不肯入，但知在里許亂走，逢著人便問:“阿那個是?我還著摩?”(《祖堂集·卷七·雪峰》)

(47)這個老漢行腳時，或遇著草根下有個老漢，便從頂寧上啄一下錐看。(《祖堂集·卷十六·黃檗》)

(48)微塵可得遇著風(fēng)，當(dāng)時幅塞滿虛空，信腳夜行迷暗走，不知南北與西東。(《敦煌變文集·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講經(jīng)文》)

(五)元明清時期

該時期，筆者選取了7部作品①關(guān)于《古本水滸傳》的版本、作者、成書年代等問題，在20世紀(jì)八九十年代有過論爭，此爭論源于1985年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蔣祖鋼?？钡摹豆疟舅疂G傳》，對此，王利器(《斥〈古本水滸傳〉》，光明日報，1986年9月23日、10月7日)、徐耀明(《〈古本水滸傳〉辨?zhèn)巍?，湖北大學(xué)學(xué)報，1986年第3期)、陳遼(《〈古本水滸傳〉并非古本辨》，湖北大學(xué)學(xué)報，1986年第3期)、呂致遠(yuǎn)(《評〈古本水滸傳〉》，鄭州大學(xué)學(xué)報，1986年第4期)、范崇德(《〈古本水滸傳〉非出一人之手》，明清小說研究，1988年第2期)、張國光(《偽中之偽的120回〈古本水滸傳〉剖析》，湖北大學(xué)學(xué)報，1992年第1期)等人認(rèn)為該書乃后人梅寄鶴偽作，而宣嘯東(《從語言上看〈古本水滸傳〉非梅寄鶴偽作——與王利器、李思明同志商榷》，明清小說研究，1989年第3期)認(rèn)為該書“絕非現(xiàn)代人梅寄鶴偽作”“刻于明天啟中是可信的”。本文為了表述上的方便，在此我們姑且放在該時代來討論。(見表6)。通過表6可知，該時期占主角的亦然是“逢”和“遇”，“遇”字用例仍然大大多于“逢”字用例，二者出現(xiàn)頻率接近1∶2。但是在《元刊雜劇三十種》中，“逢”例還略超“遇”字用例。例如:

(49)莫不是郊外去逢著甚邪祟?又不風(fēng)又不呆癡，面沒羅呆答孩死灰堆。(《元刊雜劇三十種·詐妮子調(diào)風(fēng)月雜劇》)

(50)張郎倘得相親傍，乍相逢厭見何郎粉，看邂逅偷將韓壽香。(《西廂記雜劇》第一本)

(51)眾猴稱賀，都道:“萬劫難逢也!”悟空又笑道:“小的們，又喜我這一門皆有姓氏?！?《西游記》第二回)

(52)正是:逢人不敢高聲語，暗卜金錢問遠(yuǎn)人。(《金瓶梅》第八回)

(53)到明朝若把仇人遇，將反賊長街上擋住。(《元刊雜劇三十種·冤報冤趙氏孤兒雜劇》)

(54)呀，誰想著寺里遇神仙!我見他宜嗔宜喜春風(fēng)面，偏宜貼翠花鈿。(《西廂記雜劇》第一本)

(55)難，難，難!道最玄，莫把金丹作等閑。不遇至人傳妙訣，空言口困舌頭干!(《西游記》第二回)

(56)小人本與西門慶有仇，尋他廝打，不料撞遇此人。他隱匿西門慶不說，小人一時怒起，誤將他打死。(《金瓶梅》第十回)

關(guān)于表“相遇、遇見”的“碰”，我們在《古本水滸傳》中發(fā)現(xiàn)了5例，例如:

(57)公孫勝心知不好，今日碰到魔來了，連忙行持道法，想把元神鎮(zhèn)壓，卻已無及，立隨老道飛去。(《古本水滸傳》第十七回)

(58)李福道:“孩子，怕甚的，俺今年活上七十多歲，從沒碰到個厲害的對手。俺的本性，倒最喜會這一類人，越兇俺越不怕，索性一文也沒，看他怎樣?”(《古本水滸傳》第二十回)

但是在之后的《西游記》和《金瓶梅》中，該類用法一例都沒有出現(xiàn)，一直到清朝時期的《紅樓夢》和《兒女英雄傳》中才出現(xiàn)，這是不符合語言發(fā)展的繼承性的，如果《古本水滸傳》不是偽作，作為口語中生命力較強(qiáng)的一個詞很大可能會在后代典型白話文獻(xiàn)中繼續(xù)出現(xiàn)，而不會前面出現(xiàn)，中間隔了一個時代沒有使用而接著再次出現(xiàn)在歷史文獻(xiàn)中。這也許可以為《古本水滸傳》乃確是后人偽作提供一點旁證。

所以，表示“相遇、相逢”的“碰”，筆者認(rèn)為大約在清乾隆年間才開始使用，而不是元末明初，即使這樣也遠(yuǎn)遠(yuǎn)早于《漢語大詞典》所舉例證的時代。舉例如下:

(59)襲人聽了，復(fù)又驚慌，說道:“這還了得!倘或碰見了人，或是遇見了老爺，街上人擠車碰，馬轎紛紛的，若有個閃失，也是頑得的!……”(《紅樓夢》第十九回)

(60)平兒同豐兒回去，將到鳳姐那邊，碰見薛家差來的一個老婆子，接著問好。(《紅樓夢》第九十回)

在其后的《兒女英雄傳》中也一直在使用，舉例如下:

(61)你瞧，外帶著還是四個銀蹄兒，腦袋上還有個玉頂兒，長了個全，可怪不怪!這東西要擱在市上，碰見愛主兒，二百吊錢管保買不下來!(《兒女英雄傳》第四回)

(62)你算了罷，這還鬧甚么‘老前輩’呢!碰見這個樣兒的手，還不值得爬下磕個頭拜老師嗎!(《兒女英雄傳》第三十九回)

二、結(jié)語

從先秦至元明清，表示“相遇、相逢”這一義位主要由“逢”和“遇”來承擔(dān)，而且“遇”的用例一直比“逢”例要多，并且這種狀態(tài)一直都相對穩(wěn)定，但是在發(fā)展過程中也略有變化，那就是“逢”字用例處于一種上升的趨勢，而這種上升的趨勢基本定型于魏晉時期，并且一直延續(xù)到清，如:先秦時期“逢”例與“遇”例出現(xiàn)頻次為1∶6，秦漢時期為1∶3，魏晉之后至元明清一直在1∶2左右。這說明“逢”字一直在與“遇”字進(jìn)行競爭，但卻始終沒有趕超“遇”，而即使在現(xiàn)代漢語中，二者亦然在使用，只不過口語對話中我們亦然使用“遇”更頻繁一些。表示“相遇、相逢”這一義位的“碰”則出現(xiàn)相對較晚，大約在清乾隆年間才出現(xiàn)，在現(xiàn)代口語中也經(jīng)常使用，生命力較強(qiáng)。通過對“碰”字使用情況的調(diào)查，為《古本水滸傳》可能是后人偽作提供了旁證。

［1］張永言，汪維輝.關(guān)于漢語詞匯史研究的一點思考［J］.中國語文，1995，(6):401 －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