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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的作者問題,是紅學中的一個重要問題,至今仍然紛爭不已,從而表明這個問題在紅學界尚未達成共識,因而還有繼續(xù)探討的必要性。作者問題紛爭的一個原因是文獻資料不足征,但是如果從小說文本的敘事出發(fā),從內部考證這個問題,倒不失為一條路徑。本文從《紅樓夢》前八十回與后四十回教育敘事的不同試論證小說的作者問題。
教育敘事,廣義而言,指的是文學作品中所有事關教育的敘事,包括衣食住行、人際禮儀、游藝娛樂等方面的描述;狹義而言,它指的是本體論的教育敘事。這里所談的《紅樓夢》中的教育敘事,主要是狹義上的教育敘事。
《紅樓夢》中的教育敘事,是非常復雜的,絕非判若黑白,譬如說其中的一些文化現(xiàn)象是滿漢兩個民族都共有的,例如“禮”的教育敘事,漢族儒家思想又被稱為儒教、禮教或名教,其重視“禮”的教育可想而知??鬃釉偃虒渥拥苷f:“不學禮,無以立?!?《論語·季氏》)其他儒學大家對“禮”的論述更是不勝枚舉。
而我們看滿族,不惟滿洲貴族重“禮”,普通旗人也都重視禮節(jié),據(jù)《清稗類鈔·風俗類》云:“旗俗,家庭之間,禮節(jié)最繁重。”這一點在《紅樓夢》與《正紅旗下》中都觸目可見。至于文學史上所謂的《紅樓夢》反封建反禮教云云,其實不過是時代精神前有結構的產物,與文本敘事并不相符。賈府乃“世代詩書”、“詩禮簪纓之族”,因而其一舉手一投足間都講究禮節(jié),如林黛玉初進賈府,步步小心,時時留意,唯恐失禮,被人恥笑(第三回)。其實,從《紅樓夢》文本的敘事來看,賈寶玉并不是“封建禮教的叛逆者”,賈寶玉是很懂禮貌、很講禮節(jié)的。畢竟,賈府乃“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詩禮之家”(第二回)。
《紅樓夢》中的教育敘事,除了滿漢兩個民族共享的文化現(xiàn)象之外,還有滿漢文化彼此交融互化的現(xiàn)象。蒙古族學者扎拉嘎說:“《紅樓夢》是滿漢文化交融的偉大結晶?!睆慕逃龜⑹聛砜?,《紅樓夢》固然也是滿漢文化交融之下的教育敘事,但前八十回與后四十回卻有著質的不同,從而也證明了后四十回實乃補綴而成,而不是曹雪芹的原稿。何以言之?前八十回與后四十回中的教育敘事所反映的教育思想是截然不同的:前八十回所體現(xiàn)的主要是滿洲府邸世家的“雜學旁收”的教育現(xiàn)象;而后四十回中的教育敘事,所體現(xiàn)的則主要是士子科舉應試的教育現(xiàn)象。
周汝昌先生說:“不懂滿學,即看不懂《紅樓夢》——此看不懂者,至少是指不能全部看懂?!薄都t樓夢》前八十回中的教育敘事,就具有鮮明的滿洲貴族的教育特色。這一特點,主要體現(xiàn)在如下幾個方面:
1、騎射
滿族子弟不重科舉,但是滿族統(tǒng)治階級非常重視騎射的學習和練習?!稘M文老檔》記載:“世宗繼位,恐子孫習染漢俗,屢諭毋忘祖宗舊制,衣女直衣,習女直語,時時練習騎射?!薄栋似焱ㄖ尽酚涊d:“八旗官學,每學額設滿洲助教二員,滿洲教習一人,漢教習四人,掌教滿洲、漢軍學生。蒙古助教一員,蒙古教習一人,掌教蒙古學生。弓箭教習一人,掌教合學學生騎射。”也就是說,騎射是滿族子弟學習的主要內容之一??滴蹼m然被稱為“理學皇帝”,但他依然強調“朕謹識祖宗家法,文武要并行,講肆騎射不可少廢”,以騎射為重,并專門設立木蘭獵場行圍以練習之。
《紅樓夢》也反映了滿族的騎射文化,只不過是聲色犬馬富貴生活中的騎射文化(這反映出騎射在清中葉以后的逐漸衰落),即打著練習騎射為旗號,聚集起來嫖賭玩樂,如第七十五回“開夜宴異兆發(fā)悲音,賞中秋新詞得佳讖”中,賈珍請了世家弟兄和富貴親友白日習射,晚間聚賭:
原來賈珍近因居喪,每不得游頑曠蕩,又不得觀優(yōu)聞樂作遣。無聊之極,便生了個破悶之法。日間以習射為由,請了各世家弟兄及諸富貴親友來較射。因說:“白白的只管亂射,終無裨益,不但不能長進,而且壞了式樣,必須立個罰約,賭個利物,大家才有勉力之心。”因此在天香樓下箭道內立了鵠子,皆約定每日早飯后來射鵠子。賈珍不肯出名,便命賈蓉作局家。這些來的皆系世襲公子,人人家道豐富,且都在少年,正是斗雞走狗,問柳評花的一干游蕩紈褲。因此大家議定,每日輪流作晚飯之主,——每日來射,不便獨擾賈蓉一人之意。于是天天宰豬割羊,屠鵝戮鴨,好似臨潼斗寶一般,都要賣弄自己家的好廚役好烹炮。不到半月工夫,賈赦賈政聽見這般,不知就里,反說這才是正理,文既誤矣,武事當亦該習,況在武蔭之屬。兩處遂也命賈環(huán)、賈琮、寶玉、賈蘭等四人于飯后過來,跟著賈珍習射一回,方許回去。賈珍之志不在此,再過一二日便漸次以歇臂養(yǎng)力為由,晚間或抹抹骨牌,賭個酒東而已,至后漸次至錢。如今三四月的光景,竟一日一日賭勝于射了,公然斗葉擲骰,放頭開局,夜賭起來。
再如寄托著賈府未來希望的賈蘭,刻苦讀書之余,平日里也多曾練習騎射。例如第二十六回寫道:
寶玉無精打采的,只得依他,晃出了房門,在回廊上調弄了一回雀兒,出至院外,順著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魚。只見那邊山坡上兩只小鹿箭也似的跑來,寶玉不解其意。正自納悶,只見賈蘭在后面拿著一張小弓追了下來,一見寶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當出門去了?!睂氂竦溃骸澳阌痔詺饬?。好好的射他作什么?”賈蘭笑道:“這會子不念書,閑著作什么?所以演習演習騎射。”寶玉道:“把牙栽了,那時才不演呢?!?/p>
從這段敘述可知,賈蘭與賈珍等人借著騎射的名義賭耍玩樂不一樣,他是真正練習騎射的,從他身上我們看到了滿族騎射文化的傳統(tǒng)。
2、不重科舉
啟功在《讀〈紅樓夢〉札記》中說:“書中也直接寫出了許多生活制度、人物服飾、器物形狀等等,特別是清代旗籍里上層人物的家庭生活,更寫得逼真活現(xiàn)?!边@句話中的“旗籍”、“上層人物”引起了我們特別的注意,從中可知《紅樓夢》所敘述的不是漢人士大夫家族的生活。
滿清一代,滿洲貴族,在政治上、經濟上和文化上都享有特權,并且不需要苦讀經書、通過科舉做官。震鈞在《天咫偶聞》中說:“八旗仕途較易,家計多優(yōu)?!薄秲号⑿蹅鳌返谌貙懙溃骸吧鸀槠烊瞬蛔鞴儆肿魃趺?!”滿族除了通過侍衛(wèi)、翻譯等途經被提拔重用,還有一種方式就是“筆帖式”。金啟孮說:“營房的最高首領翼長,是紅頂二品頂戴的大員,滿洲語稱為戈兒大(galaida),一般的說都是從筆帖式(bithesi)一步一步升上去的?!?/p>
在滿清一朝,滿族上自皇帝下至大兵,從總體上來看并不熱衷于科舉應試。例如,《嘯亭續(xù)錄》記載:“又公(傅明亮)入闈鄉(xiāng)試,純皇帝偶問傅文忠公曰:‘汝家有與試者無?’文忠以公對。上曰:‘世家子奚必與文士爭名?’因擢藍翎侍衛(wèi),命從征西域。”但大多數(shù)現(xiàn)象都是很復雜的,不宜一概而論,除了總有例外之外,這個問題從很多史料來看,受漢文化的影響,相當一部分旗人是熱衷科舉考試的,雖然滿族統(tǒng)治者力圖避免漢化,但風氣漸開,許多旗人仍趨之若鶩。因而結合《紅樓夢》中的教育敘事來看,賈政和賈赦分別代表了在漢文化影響之下旗人對待科舉的兩種價值取向,即賈政熱衷于科舉,這一點前八十回與后四十回是完全一致的;而賈赦則是對科舉應試有不屑之意(源自其世襲的經驗),這一點在《紅樓夢》前八十回中有著赫然的描寫和敘述。
《紅樓夢》所描述的賈府,并非士大夫文化的承載者,而是世襲的侯府,“它是清代最早的(滿洲)府邸世家興衰破敗的典型寫照”,因而賈府上下絕大多數(shù)都不重科舉,只有賈政“最喜讀書人”(第三回),并“自幼酷喜讀書,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因為他排行第二,官職被其兄賈赦世襲了,但是賈代善臨終時,皇上卻賜了賈政一個“主事之銜”(第二回),即不需科舉應試即能做官。這個特權,只有滿洲貴族才能享有。
然而第七十八回筆鋒一轉,道出了賈政的真實面目:“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因在子侄輩中,少不得規(guī)以正路。近見寶玉雖不讀書,竟頗能解此,細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們,各各亦皆如此,雖有深精舉業(yè)的,也不曾發(fā)跡過一個,看來此亦賈門之數(shù)。況母親溺愛,遂也不強以舉業(yè)逼他了?!逼渲械摹白孀趥?,各各亦皆如此”更是表明了滿族貴族對科舉制度的普遍看法。
《紅樓夢》第七十五回“開夜宴異兆發(fā)悲音,賞中秋新詞得佳讖”中,賈寶玉、賈蘭、賈環(huán)等各作了一首詩,賈政看了賈環(huán)作的詩中有不樂讀書之意,心中不悅。但是,賈赦乃要詩瞧了一遍,連聲贊好,道:“這詩據(jù)我看甚是有骨氣。想來咱們這樣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熒火’,一日蟾宮折桂,方得揚眉吐氣。咱們的子弟都原該讀些書,不過比別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時,就跑不了一個官的。何必多費了工夫,反弄出書呆子來。所以我愛他這詩,竟不失咱們侯門的氣概?!币蚧仡^吩咐人去取了自己的許多玩物來賞賜與他。因又拍著賈環(huán)的頭,笑道:“以后就這么做去,方是咱們的口氣,將來這世襲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襲呢?!?/p>
賈府中少有人讀書,例如賈珍,正如第二回冷子興所言,“這珍爺那里肯讀書,只一味高樂不了”。賈寶玉也“不喜讀書”,并稱那些熱衷仕途經濟、走科舉做官道路的讀書人都是“國賊”、“祿蠹”(第十九回)等。賈環(huán)也不喜歡讀書,被賈政稱他與賈寶玉為“難兄難弟”。賈府中雖然有私塾,但賈家子弟何曾苦讀經書來?
雖說賈府里上下大多不重科舉,但不重視并不意味著無視科舉制藝的教育。賈府私塾里教授《詩經》、古文、對子等,但賈政著眼于科舉制藝,因而當賈寶玉為了能和秦鐘在一起而提出要去上學時,賈政對賈寶玉的跟班李貴說道:“……你去請學里太爺?shù)陌?,就說我說了:什么《詩經》、古文,一概不用虛應故事,只是先把《四書》一氣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第九回)從賈政的這番話可知,他讓賈寶玉在私塾里學習的是《四書》,以此準備科舉應試,但是在前八十回中賈寶玉卻是極其厭惡為科舉考試而讀經書。
在《紅樓夢》前八十回中,賈寶玉看不起科舉考試,并不是文學史上所謂的他有反封建的思想,而是由其生活在滿洲府邸世家的家境中造成的?!笆兰易愚杀嘏c文士爭名?”這是滿洲貴族普遍的想法。不僅滿洲貴族看科舉考試不起,就是營房中的兵戶也看不起科舉考試,因為他們是鐵桿子莊稼,不需要走寒窗苦讀經書這條路就能夠衣食無憂,甚至仕途通達,因而滿清二百六十七年間只有一小部分旗人應試選舉。
3、旁學雜收
劉禺生《世載堂雜憶》云:“當科舉盛行之時,其他詩文謂之‘雜學’?!备鶕?jù)滿族學者金啟孮的考察,滿族“營房中的書籍絕少,當兵的人家多半沒有書。做官的人家也沒有什么藏書家”。但由于滿族尤其是貴族是一個有權有勢又有閑的階層,因而他們的興趣非常廣泛,其學問是旁學雜收的學問。
《紅樓夢》中有一副對聯(lián)的上聯(lián)云“世事洞明皆學問”,這恐怕也是滿洲貴族子弟的追求,他們不用寒窗苦讀經書,從而將其精力、時間用于“世事洞明”、“人情練達”上,從而養(yǎng)成了“旁學雜收”的學風。
《紅樓夢》第七十八回“老學士閑征姽婳詞,癡公子杜撰芙蓉誄”寫道:“說話間,賈環(huán)叔侄亦到。賈政命他們看了題目。他兩個雖能詩,較腹中之虛實,雖也去寶玉不遠,但第一件,他兩個終是別途,若論舉業(yè)一道,似高過寶玉,若論雜學,則遠不能及;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滯鈍,不及寶玉空靈娟逸,每作詩亦如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jié)?。那寶玉雖不算是個讀書人,然虧他天性聰敏,且素喜好些雜書……”。
從小說文本的敘事來看,當賈母問黛玉念過何書時,黛玉道:“只剛念了《四書》?!摈煊裼謫栨⒚脗冏x何書。賈母道:“讀的是什么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第三回)賈母顯然有“女子無才便有德”的偏見,因而說出如上的謙詞,但從小說后面的敘述可知,姊妹們也是“旁學雜收”的。從大觀園姊妹們制燈謎來看,她們也大多讀過《四書》;而從薛寶釵對林黛玉的勸誡來看,她讀書也是頗雜,似乎無書不讀。學習的途徑似乎主要是自學,林黛玉自從賈雨村開蒙后就未見上過學,但是收藏有“許多書籍”(第十六回);尤其是在詩詞上頗有造詣。從林黛玉居室中“書架上放著滿滿的書”來看,林黛玉讀書頗多(第四十回);從薛寶釵跟林黛玉談心中提到的《西廂》、《琵琶》、元人百種等來看,薛寶釵也是博覽群書的(第四十二回);賈寶玉更是雜學旁收,他的毛筆字寫得不錯(第八回、第二十九回);從賈寶玉撰寫大觀園景觀的對聯(lián)及其相關問答而言,賈寶玉植物學的知識也很廣博(第十七回);……從中可知,府邸世家子弟由于不用寒窗苦讀,隨興趣所至,其受教育的方式是旁學雜收,琴棋書畫、園林醫(yī)學、燈謎風箏等無所不學,亦無所不懂,具有百科全書式的廣博知識。
曹雪芹的學問就是旁學雜收的,因而《紅樓夢》猶如一部百科全書,正如王希廉在《紅樓夢總評》中所言,“一部書中,翰墨則詩詞歌賦、制藝尺牘、爰書戲曲,以及對聯(lián)匾額、酒令燈謎,說書笑話,無不精善;技藝則琴棋書畫、醫(yī)卜星相,及匠作構造、栽種花果、畜養(yǎng)禽魚、針黹烹調,巨細無遺;人物則方正陰邪、貞淫頑善、節(jié)烈豪俠、剛強懦弱,及前代女將、外洋詩女、仙佛鬼怪、尼僧女道、娼妓優(yōu)伶、黠奴豪仆、盜賊邪魔、醉漢無賴,色色俱有;事跡則繁華筵宴、奢縱宣淫、操守貪廉、宮闈儀制、慶吊盛衰、判獄靖寇,以及諷經設壇、貿易鉆營,事事皆全;甚至壽終夭折、暴病亡故、丹戕藥誤,及自刎被殺、投河跳井、懸梁受逼、吞金服毒、撞階脫精等事,亦件件俱有。可謂包羅萬象,囊括無遺,豈別部小說所能望其項背?”從中可以看出,《紅樓夢》就是作者旁學雜收的結晶。
《紅樓夢》后四十回的教育敘事,主要體現(xiàn)的則是科舉應試的士文化。
自秦漢以來,士文化是主流文化。自隋代以來,中國封建社會的主流文化是科舉制度主導下的士大夫文化,而非貴族文化。如果說隋唐貴族文化還有一些勢力的話,那么自中唐以來即唐宋社會轉型以來,以迄1906年廢除科舉制度,一千多年來中國社會主要就是科舉考試選拔文官的士大夫文化。
“學而優(yōu)則仕”,“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這是漢族文人博取功名的途徑和夢想。但由于滿族享有特權,不通過科舉應試就能夠高居官位,因而他們的學習便是賈寶玉那樣的“旁學雜收”。但是,漢族文人仕途只有科舉應試一途,因而漢族的官宦之家便是士大夫家庭。而士大夫家族是中國封建社會中的典型的家族形式。
1、賈寶玉對科舉應試態(tài)度的改變
《紅樓夢》自八十一回伊始,一改前八十回中賈寶玉對八股制藝的厭惡之情,將八股應試的事情就提上了日程,并給予了濃墨重彩的刻畫和描寫,如第八十一回,當寫到賈政對賈寶玉說“……應試選舉,到底以文章為主,你這上頭倒沒有一點兒工夫。我可囑咐你:自今日起,再不許做詩做對的了,單要習學八股文章。限你一年,若毫無長進,你也不用念書了,我也不愿有你這樣的兒子了”的時候,小說文本的敘述中看不出一點賈寶玉對學習八股文章的抵觸或厭惡,在《紅樓夢》的教育敘事中,這是一大轉捩點。
在這一回中,賈政親自將賈寶玉送到家塾里,并對賈代儒說“到底要學個成人的舉業(yè),才是終身立身成名之事”的話,這與前八十回賈政的舉業(yè)觀是一致的,但我們如果將它與第七十八回中賈政的想法兩相比較,卻是有一些抵牾。這還在其次,最為關鍵的是賈寶玉對舉業(yè)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改變,人物形象也如同兩人。從家塾中他與賈代儒的對答、所思所想來看,賈寶玉神采全無,完全是一副唯唯諾諾的形象。
賈政親自將賈寶玉送到私塾里去,并要求他一門心思為應試選舉做準備,從此就開始了賈寶玉攻讀八股文章的敘事:先是賈代儒讓賈寶玉講《后生可畏》章與《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章(第八十二回),后是賈政檢查賈寶玉做過的三篇八股文,并現(xiàn)場布置了一篇《惟士為能》讓他破題(第八十四回)。最后小說還安排了賈寶玉高中第七名舉人的結局(第一百十九回)。所有這些無疑都體現(xiàn)了敘事者曹雪芹與高鶚對八股制藝及其教育敘事的不同態(tài)度。
在第八十二回中,賈代儒針對著賈寶玉的毛病讓他講了兩章《后生可畏》與《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賈寶玉一一講解了《后生可畏》,賈代儒認為“節(jié)旨講的倒清楚”,然后讓賈寶玉串講。對于《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章,賈寶玉雖然“覺得有些刺心”,但仍然能夠“這也講的罷了”(賈代儒語)。
在第八十四回中,賈寶玉在兩個月里作了三篇八股文,即《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人不知而不慍》和《則歸墨》。賈寶玉的破題做得越來越好了,到第三篇《則歸墨》,其破題、承題賈代儒“倒沒大改”,連賈政都認為“但初試筆能如此,還算不離”。賈政現(xiàn)場給賈寶玉出了一個《惟士為能》的題目,讓他破題,聽了之后說“也還使得”。
在第一百十八回中,當賈蘭將賈政的家書送給賈寶玉看的時候,他們還在一起探討八股文,相談投機,以至于有喜色,這是前八十回不曾也不會出現(xiàn)的。文中寫道:“寶玉仍坐在原處,賈蘭側身坐了。兩個談了一回文,不覺喜動顏色?!辟Z蘭走后,“寶玉便命麝月、秋紋等收拾一間靜室,把那些語錄、名稿及應制詩之類,都找出來,擱在靜室中,自己卻當真靜靜的用起功來”,此時實心用功于舉業(yè),這固然是為了答報母恩(見第一百十九回),但是前八十回肯定不如此寫,因為它不符合咒罵讀書應舉者為“國賊”、“祿蠹”的賈寶玉的個性,八十回前后的賈寶玉對科舉制藝的態(tài)度簡直就是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這一點又被李紈的話所印證:在第一百十九回中,當賈寶玉、賈蘭與家人離別時,李紈說:“寶兄弟近來很知好歹,很孝順,又肯用功……”這句話便表明賈寶玉在應試前對經書頗用功,這與前八十回中賈寶玉對舉業(yè)的態(tài)度簡直就是霄壤之別。
在后四十回中,賈寶玉不僅對舉業(yè)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質的變化,而且被高鶚安排了一個高中第七名舉人的結局,從而證明了曹雪芹與高鶚對科舉制度一貶一褒的價值取向。
2、賈蘭依然熱衷舉業(yè),且高中舉人
賈蘭是賈府中的一個例外,在賈府中,真正熱衷舉業(yè)的,似乎只有賈蘭一人而已。這或許與其成長家境有關。其母青春守寡,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賈蘭身上。家境的破敗,唯一可能東山再起的只能是應試選舉了,這一點似乎對于漢人家族、滿族家族皆適用。因此賈蘭在五歲的時候就“已入學攻書”(第四回,此等敘事不排除是高鶚修改而成的),并且在讀書的閑暇練習射箭??婆e應試是典型的士大夫家族的教育,而騎射則顯然是滿洲的習俗。
《紅樓夢》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僧亂判葫蘆案”中將賈蘭讀書應試的其它緣由說得很清楚:“賈蘭,今方五歲,已入學攻書。這李氏(賈蘭之母)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監(jiān)祭酒,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至李守中繼承以來,便說‘女子無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時,便不十分令其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種書,使他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罷了,卻只以紡績井臼為要,因取名為李紈,字宮裁。因此這李紈雖青春喪偶,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唯知侍親養(yǎng)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睆闹锌芍Z蘭讀書是乃母的教導,而乃母家族中有“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之傳統(tǒng),此乃其外祖父家之家風。
而賈蘭的祖父即賈政如前所述,“自幼酷愛讀書”,因而《紅樓夢》第二十二回寫到,賈政因不見賈蘭,便問:“怎么不見蘭哥?”(脂硯齋評點:看他透出賈政極愛賈蘭。)賈政“極愛”賈蘭,一方面固然是由于賈蘭是其長孫,另一方面恐怕也與賈政“最喜讀書人”不無關系。這樣一來,無形中更是促使賈蘭走科舉應試這條路。
《紅樓夢》后四十回的作者高鶚雖然是內務府人,但也熱衷于科舉應試,因而在《紅樓夢》后四十回中給賈府增添了一絲亮色,實現(xiàn)了作者“蘭桂齊芳”之夢想。有學者認為,此等結局,消減了前八十回對科舉制度批判的力度,但從客觀上來說,正是由于這種合璧,所以百廿回本《紅樓夢》完整地保留了關于清代旗人科舉應試的士大夫教育與滿洲貴族旁學雜收教育的真實情況。況且,歷史上的科舉制度并非大多數(shù)文學作品中寫得那么不堪,對它應該有一個客觀公正的認識。
結合以上所論述的《紅樓夢》前八十回與后四十回教育敘事之差異可知,百廿回本《紅樓夢》的確是出自曹雪芹和高鶚二人之手。
注
:① 曹雪芹、高鶚《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本文所引《紅樓夢》原文皆出于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 扎拉嘎《滿漢文化交融的偉大結晶——〈紅樓夢〉》,《紅樓夢學刊》2003年第2期。
③ 周汝昌《滿學與紅學》,《滿族研究》1992年第1期。
④ [清]紀昀等《欽定八旗通志》,吉林文史出版社2002年版,第1555頁。
⑤ 《康熙起居注》(第2冊),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639頁。
⑥ 啟功《啟功給你講紅樓》,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8頁。
⑦ [清]震鈞《天咫偶聞》(卷十),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28頁。
*本文系蘭州大學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項目編號:13LZUJBWZY016)、遼寧省社會科學規(guī)劃基金項目(項目編號:L08DZW015)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