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建忠
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以來,楊慎的杜詩學(xué)逐漸引起了一些學(xué)者的關(guān)注,隨之也產(chǎn)生了一些相關(guān)的論述,但專門探究楊慎杜詩學(xué)的文章還很少。目前,就楊慎的杜詩學(xué)研究方面而言,仍然存在著一定的學(xué)術(shù)探討空間。本文擬在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礎(chǔ)上,對楊慎的杜詩學(xué)作出進一步的探索,這對于豐富、充實杜甫與楊慎研究應(yīng)該說具有一定的意義。
楊慎對杜詩多有贊美,但他對杜詩的肯定是有條件的。細究之下,楊慎往往是從他本人的詩學(xué)主張出發(fā)去贊譽杜甫的。杜甫的絕句百余首,而唯獨《贈花卿》一詩得到了楊慎的賞識?!渡衷娫挕肪硪弧蹲用蕾浕ㄇ洹吩?
“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fēng)半入云。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被ㄇ涿炊?,丹稜人,蜀之勇將也,恃功驕恣。杜公此詩譏其僭用天子禮樂也,而含蓄不露,有風(fēng)人言之無罪,聞之者足以戒之旨。公之絕句百馀首,此為之冠。
又《升庵詩話》卷十三《錦城絲管》云:
唐人樂府多唱詩人絕句,王少伯、李太白為多。杜子美七言絕近百,錦城妓女獨唱其《贈花卿》一首,……當(dāng)時妓女獨以此詩入歌,亦有見哉。杜子美詩,諸體皆有絕妙者,獨絕句本無所解。
楊慎論詩主含蓄蘊藉,而杜甫在絕句創(chuàng)作中引進了大量敘事、議論的成分,往往是直敘其事,直抒胸臆,音調(diào)也由自然變?yōu)檗智?,這與盛唐絕句的重情感、主情景、尚神韻大為不同?!渡衷娫挕肪硎弧督^句四句皆對》說:“絕句四句皆對,杜工部‘兩個黃鸝’一首是也。然不相連屬,即是律中四句也。唐絕萬首,惟韋蘇州‘踏閣攀林恨不同’及劉長卿‘寂寂孤鶯啼杏園’二首絕妙,蓋字句雖對,而意則一貫也。”楊慎這里所指出的是杜甫的絕句注重細致刻畫,“一句一絕”,一句一景,與韋應(yīng)物、劉長卿絕句的渾然一體異趣。楊慎《選唐百絕序》說:“予嘗評唐人之詩,樂府本效古體而意反近,絕句本自近體而意實遠?!倭觌m號大家,不能兼善,一則拘于對偶,二則汩于用事。拘則未成之律詩,而非絕體;汩則儒生之書袋,而乏性情。觀其全集,自錦城絲管之外,咸無幾焉。”絕句應(yīng)該重情韻,貴含蓄,工唱嘆,杜甫《贈花卿》詩由于符合了這三點要求,故而楊慎對其倍加贊賞。謝榛《四溟詩話》卷二說:“子美五言絕句,皆平韻律體,景多而情少?!敝x榛指出杜甫的絕句“平韻律體”、“景多而情少”,與楊慎所說的杜甫的絕句“即是律中四句”、“乏性情”可謂一致。王世貞《藝苑巵言》卷四亦云:“子美之七言絕,皆變體,間為之可耳,不足多法也?!倍鸥Φ钠呓^被王世貞稱之為“變體”,就是因為杜甫的絕句與盛唐絕句相比,從題材內(nèi)容到形式技巧等方面,都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不同。清人潘德輿對杜甫的絕句評價甚高,其《養(yǎng)一齋詩話·李杜詩話》卷三說:“杜公絕句在盛唐中自創(chuàng)一格,乃由其才大力勁、不拘聲律所致。而無意求工,轉(zhuǎn)多古調(diào),與太白、龍標(biāo)正可各各單行,安得謂其不屑為此,遂致絕無所解。”潘氏認(rèn)為杜甫的絕句自成一格,與李白、王昌齡的絕句可以“各各單行”。因此,當(dāng)代有的學(xué)者認(rèn)為杜甫的絕句在絕句史上起著承前啟后的作用,這種看法甚為允愜。
杜甫的絕句創(chuàng)作由于不符合楊慎論詩之宗旨,故而遭到了楊慎幾乎全盤之否定。在《升庵詩話》中,楊慎對杜甫其它體制詩歌“太露”的弊病也進行了指陳,他說:
“月暗竹亭幽,螢光拂席流。還如故園夜,又度一年秋?!薄皶簮苡^書興,何慚秉燭遊。府中徒冉冉,明發(fā)好歸休?!贝硕娊^佳,予愛之。比之杜子美,則杜似太露。(《升庵詩話》卷八《韋應(yīng)物螢火詩》)
楊慎將韋應(yīng)物與杜甫二人的《螢火》詩作對比,認(rèn)為杜詩“太露”。杜甫《螢火》詩曰:“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陽飛。”黃鶴注曰:“蓋指李輔國輩以宦者近君而撓政也?!睅熞⒃?“螢出于腐草,喻小人起于微賤,而侵凌大德之士?!倍鸥Υ俗髯I刺李輔國等小人“近君而撓政”或“侵凌大德之士”,顯然是以詩歌反映時政,但表意醒豁。這里就涉及到了楊慎對宋人“詩史”說的駁難:
宋人以杜子美能以韻語紀(jì)時事,謂之“詩史”。鄙哉宋人之見,不足以論詩也……《三百篇》皆約情合性而歸之道德也,然未嘗有道德字也,未嘗有道德性情句也。二《南》者,修身齊家其旨也,然其言“琴瑟”“鐘鼓”,“荇菜”“芣苢”,“夭桃”“秾李”,“雀角”“鼠牙”,何嘗有修身齊家字耶?皆意在言外,使人自悟。至于變風(fēng)變雅,尤其含蓄,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如刺淫亂,則曰“雝雝鳴雁,旭日始旦”,不必曰“慎莫近前丞相嗔”也;憫流民,則曰“鴻雁于飛,哀鳴嗷嗷”,不必曰“千家今有百家存”也;傷暴斂,則曰“維南有箕,載翕其舌”,不必曰“哀哀寡婦誅求盡”也;敘饑荒,則曰“牂羊羵首,三星在罶”,不必曰“但有牙齒存,可堪皮骨乾”也。杜詩之含蓄蘊藉者,蓋亦多矣,宋人不能學(xué)之。至于直陳時事,類于訕訐,乃其下乘末腳,而宋人拾以為己寶,又撰出“詩史”二字以誤后人。(《升庵詩話》卷十一《詩史》)
“詩史”說出于唐人孟棨的《本事》,楊慎誤以為是宋人之說,其實,這一錯誤背后隱藏不宣的觀念卻是楊慎對宋人好議論文風(fēng)、詩風(fēng)的極大不滿。楊慎認(rèn)為詩以道性情,須“意在言外,使人自悟”,他批評杜甫一些反映現(xiàn)實的詩歌“直陳時事”,意明言盡,這是楊慎批評杜甫“詩史”作品的關(guān)鍵之所在。其實,楊慎并沒有一概否定“詩史”作品,如《升庵詩話》卷十一評劉因《書事絕句》與宋子虛《詠王安石》兩首詩說:“二詩皆言宋祚之亡由于安石,而含蓄不露,可謂詩史矣?!睏钌髟u李夢陽《士兵行》曰:“只以謠諺近語入詩史,而高古不可及?!边@說明楊慎對寫得含蓄或高古的“詩史”作品還是很欣賞的。誠然,楊慎對“詩史”說的詰難也存在一定的失當(dāng)之處。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四說:
楊用修駁宋人“詩史”之說而譏少陵……。其言甚辯而覈,然不知向所稱皆興比耳?!对姟饭逃匈x,以述情切事為快,不盡含蓄也。語荒而曰“周馀黎民,靡有孑遺”,勸樂而曰“宛其死矣,它人入室”,譏失儀而曰“人而無禮,胡不遄死”,怨讒而曰“豺虎不受,投畀有昊”,若使出少陵口,不知用修何如貶剝也。
《詩經(jīng)》中的“風(fēng)”多用比、興的手法,而“雅”、“頌”多用賦的手法,鄭玄說:“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敝祆湔J(rèn)為“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也?!笨梢?,賦就是用來直接鋪陳的,故而王世貞說《詩經(jīng)》中的某些詩句“不盡含蓄”,如《七月》就是用賦的手法描寫了農(nóng)民一年四季的生活。杜甫的詩史作品生動地描繪了唐中期的社會動亂,其反映社會現(xiàn)實層面的廣度與深度是其它一些詩歌或史料所無法比擬的。楊慎從詩歌抒寫性情、講究含蓄的角度出發(fā)批評“詩史”說,固然有他的道理,即強調(diào)比、興的傳統(tǒng),但他忽略了賦的手法,所以王世貞說:“其言甚辯而覈然不知向所稱皆興比耳”。相對于比、興手法而言,“以述情切事為快”的寫法一直為中國古人作詩的一種傳統(tǒng),而且也產(chǎn)生了眾多優(yōu)秀的作品,這充分說明后人給杜詩冠以“詩史”稱號有一定的道理。
綜上所述,楊慎在含蓄蘊藉論詩宗旨的指導(dǎo)下,對杜甫“太露”的詩作進行了批駁,但由于受時代與個人詩學(xué)眼界的局限,其觀點在不同程度上存在著商榷之處。
楊慎主張博學(xué)眾體,其中《選》體是重要的學(xué)習(xí)對象,他認(rèn)為杜甫詩歌之所以能取得很高的成就,主要原因之一是杜甫學(xué)《選》詩。楊慎說:
謝宣遠詩“離會雖相雜”,杜子美“忽漫相逢是別筵”之句實祖之。顏延年詩“春江壯風(fēng)濤”,杜子美“春江不可渡,二月已風(fēng)濤”之句實衍之。故子美諭兒詩曰“熟精《文選》理”。(《升庵詩話》卷五《杜詩本選》)
須溪徒知尊李杜,而不知《選》詩又李杜之所自出。(《升庵詩話》卷十二《劉須溪》)
其實早在宋代,已有人指出杜甫與《文選》的密切關(guān)系。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九《杜少陵四》引郭思《瑤溪集》說:“老杜于詩學(xué),世以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然觀其詩大率宗法《文選》,摭其華髓,旁羅曲探,咀嚼為我語?!睆埥洹稓q寒堂詩話》卷上說:“子美不獨教子,其作詩乃自《文選》中來,大抵宏麗語也?!贝送?,楊慎進一步認(rèn)為杜甫詩中好者多是效仿《選》詩,他說:
李太白終始學(xué)《選》詩。杜子美好者亦多是效《選》詩,后漸放手,初年甚精細,晚年橫逸不可當(dāng)。(《升庵詩話》卷十三《學(xué)選詩》)
若觀瀾而索源的話,楊慎此說本于朱熹與黃震之論?!吨熳诱Z類》卷一百四十云:“李太白終始學(xué)《選》詩,所以好。杜子美詩好者亦多是效《選》詩。漸放手,夔州諸詩則不然也。”黃震《黃氏日鈔》卷三十八亦云:“陶淵明詩平淡,自豪放。李太白豪放,亦有雍容和緩處,終始學(xué)《選》詩。杜子美詩,好者亦多是效《選》詩,漸放手,初年甚精細,晚年橫逆不可當(dāng)。”他們將杜甫的詩歌分為初年與晚年,初年“效《選》詩”,“甚精細”,晚年“漸放手”,“橫逆不可當(dāng)”。清代賀貽孫對此持不同的觀點,其《詩筏》說:“《文選》諸體悉備,縱選未盡善,而大略具矣。子美少年時,爛熟此書,而以清矯之才、雄邁之氣鞭策之,漸老漸熟,范我馳驅(qū),遂爾獨成一體。雖未嘗襲《文選》語句,然其出脫變化,無非《文選》者。”賀氏認(rèn)為杜甫年少時即嫻熟《文選》一書,但他的創(chuàng)作并非如楊慎等人所說的“晚年橫逸不可當(dāng)”,而是“漸老漸熟”,“獨成一體”。顯然,從宋代到清代,對于杜甫與《選》詩的關(guān)系,呈現(xiàn)出不同的評價,這正說明了杜甫的詩歌極具復(fù)雜性,仍然存在著諸多的爭議,而且這些爭議還要存在下去,這些問題還需要我們不斷地研究。
楊慎還指出杜詩“無一字無來歷”,《升庵詩話》卷十一《詩文用字須有來歷》云:
先輩言杜詩韓文無一字無來歷,予謂自古名家皆然,不獨杜韓兩公耳。
又《升庵詩話》卷七《逐子》云:
杜詩:“大家東征逐子回?!眲㈨毾?“‘逐’字不佳?!庇杷贾?,杜詩無一字無來處,所以佳,此“逐”字無來處,所以不佳也。
“詩文用字須有來歷”也是楊慎論詩時所持的一貫之主張。楊慎提出這樣的看法主要是用來批評當(dāng)時的文風(fēng),他列舉了當(dāng)時詩文中諸多牽強附會的自造語,如以“騷墨”稱“騷人墨客”,合“汗牛充棟”為“汗充”,改“鶯啼”為“鶯呼”,強名“鴻雁嗷嗷”為“鴻雁嘈嘈”等等,諸若此類,皆文理不通,茅塞一世。因此,楊慎主張詩文用字須有出處,若以無出處之語作詩,即是杜甫所謂的“偽體”。
楊慎不僅主張詩文用字要有出處,而且他也提倡新奇。杜甫稱庾信的詩“清新”,楊慎注曰:“新者,創(chuàng)見而不陳腐也”。楊慎《飾雉集序》云:“蓋不變則不新,不新則不奇,學(xué)者喜其新而謹(jǐn)其變,愛其奇而不戾于古可也?!睏钌髦鲝埻脐惓鲂?,這樣才能使詩歌變得“奇”,可見“奇”是建立在“新”的基礎(chǔ)之上的。究其實質(zhì),楊慎所謂的“奇”是一種能給人以美感的寫作風(fēng)范,應(yīng)自然而然地表達出來,不可刻意雕琢。
楊慎為何對杜詩進行貶抑,其主要原因包括三點:其一,如前所述,杜甫的某些詩歌不符合楊慎論詩之宗旨,故而楊慎加以批駁。其二,與明代中期文壇的實際狀況有很大關(guān)系?!扒捌咦印贝砝顗絷枌Χ鸥把鰝渲?,作詩以杜詩為標(biāo)準(zhǔn),遂產(chǎn)生刻意規(guī)模杜詩之弊病,即何景明所說的:“刻意古范,鑄形宿鏌,而獨守尺寸”。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云:“及北地哆言復(fù)古,力排茶陵,海內(nèi)為之風(fēng)靡。用修乃沉酣六朝,攬采晚唐,創(chuàng)為淵博靡麗之詞,其意欲壓倒李、何,為茶陵別張壁壘,不與角勝口舌間也。”楊慎早年曾拜于茶陵派領(lǐng)袖李東陽門下,故而其作詩、論詩,一方面“為茶陵別張壁壘”,另一方面須自立門戶,但不管哪一方面,都得力破李夢陽之說。楊慎對杜詩弊病的指陳,即是突破李夢陽尊杜觀念的重要體現(xiàn),也與楊慎內(nèi)心里有一種想自覺地融入到明代文壇并與其抗?fàn)幍囊庾R有關(guān)。其三,與當(dāng)時的尊體和辨體觀念密切相關(guān)。明初高棅《唐詩品匯》的尊體與辨體觀念已甚為明顯,他將李白列于“正宗”的地位,而把杜甫置于“大家”的席位,就是因為李白的詩歌符合各體的本色要求,是唐詩的“正宗”,而杜甫的詩歌不能算作唐詩的“正宗”,這幾乎是當(dāng)時格調(diào)派的一個共識,如何景明、王廷相、王世貞、許學(xué)夷等人都有相關(guān)論述。而且杜詩具有開啟宋詩的變體特征,何景明《明月篇序》說:“子美辭固沉著,而調(diào)失流轉(zhuǎn),雖成一家語,實則詩歌之變體也?!睏钌鳌洞鹬貞c太守劉嵩陽書》云:“詩歌至杜陵而暢,然詩之衰颯,實自杜始?!薄霸娭ワS,實自杜始”,究其內(nèi)涵是指杜甫言理敘事的理性化傾向較明顯的詩歌乃宋代詩風(fēng)之導(dǎo)夫先路者。錢鐘書先生也說:“唐之少陵、昌黎、香山、東野,實唐人之開宋調(diào)者?!币虼?,楊慎對杜詩的責(zé)難,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有意抗衡宋詩。
與對杜詩的抑揚參半相比,楊慎對于李詩,幾乎無任何指責(zé),可謂尊崇備至。楊慎《周受庵詩選序》稱李太白“為古今詩圣”,《刻李空同律詩序》說:“太白詩之圣也”,其所撰《李太白詩題辭》一文,對李白的出生地進行了辨析,并說:“若夫公之詩歌,泣鬼神而冠今古矣”。楊慎還寫有《李太白贊》一文,其中有“斯文之雄,實以氣充,后有作者,尚視于公”的詩句。楊慎為何對李白如此推崇呢?其理由大致有三:第一,地緣關(guān)系的影響。楊慎與李白同屬蜀地之人,這種天然上的地緣關(guān)系自覺不自覺地增進了楊慎對李白的親近之感?!渡衷娫挕肪硎弧妒裨娙恕凡粺o自豪地說:“唐時蜀之詩人,陳子昂、於季子、閭邱均、李白、阮咸、雍陶、劉灣、何兆、李馀、劉猛,人皆知之?!蓖瑫砦濉抖霹N花》說:“‘蜀國曾聞子規(guī)鳥,宣城還見杜鵑花。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颂自⑿輵盐魇窆枢l(xiāng)之詩也。太白為蜀人,見于《劉全白誌銘》、《曾南豐集序》、魏楊遂《故宅祠記》及自敘書,不一而足,此詩又一證也。近日吾鄉(xiāng)一士夫,為山東人作詩序,云太白非蜀人,乃山東人也。余以前所引證詰之,答曰:‘且諂山東人,祈綽楔貲,何暇核實。’”楊慎不遺馀力地辨明李白的故鄉(xiāng)是四川青蓮鄉(xiāng),對李白強烈的認(rèn)同感不言而喻。第二,李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藝術(shù)風(fēng)格與楊慎追求清新自然的創(chuàng)作意趣不謀而合,二人創(chuàng)作時都是以才情運筆,他們之間容易產(chǎn)生惺惺相惜之感。第三,李白的詩歌代表了唐詩的“正宗”。明代中期詩壇的代表作家們雖然李、杜并舉,但他們對李白幾乎無任何異議,而對杜甫有人則表現(xiàn)出一定的不滿,如何景明、王廷相、鄭善夫等人。在“詩必盛唐”的氛圍中,李白尊體,代表了唐詩的典型風(fēng)貌,杜甫變體,是宋詩的源頭,楊慎傾向于李白也是情理之中的。
《升庵詩話》云:
楊誠齋云:“李太白之詩,列子之御風(fēng)也。杜少陵之詩,靈均之乘桂舟駕玉車也。無待者,神于詩者與?有待而未嘗有待者,圣于詩者與?宋則東坡似太白,山谷似少陵?!薄嘀^太白詩,仙翁劍客之語;少陵詩,雅士騷人之詞。比之文,太白則《史記》,少陵則《漢書》也。(卷十一《評李杜》)
盛弘之《荊州記》巫峽江水之迅云:“朝發(fā)白帝,暮到江陵,其間千二百里,雖乘奔御風(fēng),不以疾也?!倍抛用涝?“朝發(fā)白帝暮江陵,頃來目擊信有徵?!崩钐住俺o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盡,扁舟已過萬重山?!彪m同用盛弘之語,而優(yōu)劣自別。今人謂李杜不可以優(yōu)劣論,此語亦太憒憒。(卷四《巫峽江陵》)
楊萬里認(rèn)為李白似蘇軾,杜甫似黃庭堅。蘇、黃二人中,楊慎稱蘇軾是“宋代詩祖”(楊慎《周受庵詩選序》),而對黃庭堅頗為不滿,其《升庵詩話》卷一《山谷詩》云:“黃山谷詩可嗤鄙處極多,其尤無義理者,莫如‘雙鬟女弟如桃李,早年歸我第二雛’之句,稱子婦之顏色于詩句,以贈其兄,何哉?朱文公謂其詩多信筆亂道,信矣。”楊慎把李詩比作《史記》,把杜詩比為《漢書》,而他對《漢書》時有批評,其《古今人表論》云:“班史《古今人表》,予反覆論之,其謬有四:一曰識鑒之謬,二曰荒略之謬,三曰名義之謬,四曰妄作之謬。”相比之下,楊慎對《史記》情有獨鐘,他曾經(jīng)評點過《史記》,因此,明人胡應(yīng)麟云:“二楊(指楊誠齋與楊慎)語皆為李左袒者也”,此說誠是不錯。上引第二段所論,顯而易見,同是描寫巫峽江水之迅,楊慎認(rèn)為優(yōu)劣自見,杜詩不如李詩。
李詩與杜詩是后代詩人難以企及的兩座高峰,孰優(yōu)孰劣,一言難以定論。平心而論,李詩有杜詩不及之處,杜詩也有李詩不及之處。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四云:
李杜光焰千古,人人知之。滄浪并極推尊,而不能致辨。元微之獨重子美,宋人以為談柄。近時楊用修為李左袒,輕俊之士往往傅耳?!哆x》體,太白多露語率語,子美多穉語累語,置之陶謝間,便覺傖父面目,乃欲使之奪曹氏父子位耶!五言律、七言歌行,子美神矣,七言律,圣矣。五七言絕,太白神矣,七言歌行,圣矣,五言次之。太白之七言律,子美之七言絕,皆變體,間為之可耳,不足多法也。
錢鐘書先生評論唐宋詩時說:“天下有兩種人,斯分兩種詩。唐詩多以豐神情韻擅長,宋詩多以筋骨思理見勝?!庇终f:“夫人稟性,各有偏至。發(fā)為聲詩,高明者近唐,沈潛者近宋,有不期而然者?!蔽乙詾椋X先生的這兩段話用以評價李詩與杜詩也是非常合適的,李、杜詩兩種不同風(fēng)格的出現(xiàn)正是唐詩走向繁榮的體現(xiàn),李、杜二人不同風(fēng)范的人格正是后人所仰慕、追崇的對象。
注釋:
①專門探討楊慎杜詩學(xué)的論文有王仲鏞《楊慎杜詩學(xué)述評》,《草堂》1982年第1期等。
②文中所引楊慎《升庵詩話》語,均出自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以下不另注。
③楊慎《升庵遺集》卷二十三,見王文才、萬光治主編《楊升庵叢書》(三),天地出版社2002年版。
④謝榛《四溟詩話》,見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
⑤⑩?王世貞《藝苑巵言》,見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
⑥潘德輿著,朱德慈輯?!娥B(yǎng)一齋詩話》,中華書局2010年版。
⑦參見周嘯天《唐絕句史》,重慶出版社2006年版。
⑧轉(zhuǎn)引自王大厚《升庵詩話新箋證》卷二“韋應(yīng)物螢火詩”條,中華書局2008年版。
⑨楊慎《楊慎批選空同詩》,明嘉靖刻本。
?胡仔纂集,廖德明校點《苕溪漁隱叢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年版。
?張戒《歲寒堂詩話》,見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黃震《黃氏日鈔》,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賀貽孫《詩筏》,見郭紹虞編選,富壽蓀校點《清詩話續(xù)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楊慎《升庵遺集》卷二十三《飾雉集序》,見王文才、萬光治主編《楊升庵叢書》,天地出版社2002年版。
?何景明《與李空同論詩書》,見蔡景康編選《明代文論選》,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
?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楊修撰慎》,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
?參見查清華《明代唐詩接受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
?何景明《何大復(fù)先生集》卷一四,清咸豐三年重刊本。
?楊慎《升庵文集》卷六,見王文才、萬光治主編《楊升庵叢書》(三),天地出版社2002年版。
?? 錢鐘書《談藝錄·詩分唐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
??楊慎《升庵文集》卷三,見王文才、萬光治主編《楊升庵叢書》(三),天地出版社2002年版。
?楊慎《升庵詩文補遺》卷二,見王文才、萬光治主編《楊升庵叢書》(四),天地出版社2002年版。
?楊慎《升庵詩文補遺》卷一,見王文才、萬光治主編《楊升庵叢書》(四),天地出版社2002年版。
?楊慎《升庵文集》卷五,見王文才、萬光治主編《楊升庵叢書》(三),天地出版社2002年版。
?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筆叢·藝林學(xué)山一》“評李杜”條,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