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文輝
秋旮旯,是莊稼人的一段閑時光。稻子鋤過二遍,細草也撥弄干凈了,男人們收了鋤就閑得一點事都沒了。莊稼人天生就是出力流汗的命兒,稻子玉蜀不用侍弄了他們便侍弄起自己的女人,在床榻間吭吭哧哧奮力飛鋤。女人們被侍弄得臉色紅潤,肢體飽滿,一個個目光濕漉漉的,連走路的姿式都有些嬌弱不堪了。她們見了面相互感慨:男人呵,這些貪嘴的男人呵。說話的時候,她們目光中潮潤多情的汁液四處飛濺。
之后,女人們就要開始忙活她們女人的事了。她們要趁這一段閑時光,拆洗一家人的被子和棉襖棉褲,該縫的縫該補的補,小孩腿長了棉褲就加一截,實在不能穿了不能用了就做一套新的。做活兒時多是幾家結合,誰家屋里寬敞就到誰家,地上鋪幾張涼席,在上面飛針走線潤色光陰,提前置下全家人一冬的暄和。女人們刮天扯地的笑聲在院落之間穿梭飛揚,她們一邊飛針走線一邊把男人們的本事搬來消遣,常常逗笑得直不起腰來。女人們刮天扯地著,心里卻在抻著勁。一個個漫不經心的樣子,手里的銀針卻半點馬虎都不敢。九月的日子里,女人們比的不是家里的糧圈有多高,牛羊有多肥,脖子上的項鏈有多重,長得肉多肉少腰粗腰細討男人喜歡不喜歡。她們比的是針上的功夫,掩邊掩得齊不齊,針腳走得勻不勻,棉衣棉被縫出來平展不平展,穿在身上合身不合身。村里偏偏就有生得花骨朵一樣的女人,一見針就頭暈,手伸出來比腳還笨。在九月的日子里,這些花骨朵一樣的女人不得不收斂起她們平日的嬌氣和傲慢,向針線功夫好的女人投去敬佩的目光,甚至極力討好她們,為她們買一些瓜果啦熬一碗綠豆湯啦,把一份平時見不到的殷勤獻了出來。她們害怕自己做的活計拿出來,全村女人會把嘴搬到脖子上;她們害怕自己的男人聽了那句著名的諷刺,“真是青花紅澀柿——容看不容吃”,便認為她們是笨婆娘而冷落她們。誰攤上這么個評價,不管你生得幾多姿色,在全村人眼里都要大大掉價,自己的家人臉上也跟著沒光彩。
秋旮旯,有多少女人在擔心和不安中消磨時光呵。
今年三嬸家的活計遲遲沒有動勢,春花不提,三嬸也沒催。春花是去年冬天過的門,之前在縣里的紗廠做擋車工,一結婚三嬸就不讓她上班了。一是擋車工吸入肺里的花絮太多,真落個肺病什么的可要后悔一輩子啦;二是年輕人在外面太不注意收斂自己,真跑瘋了那可比肺病還要叫人后悔,這個原因三嬸嘴上自然沒說。既然是新媳婦,進了門處處都要表現(xiàn)表現(xiàn),春花搶著刷碗,給婆婆盛飯,上地里跟男人干一樣的活,尤其是一句一個“媽”,比親閨女喊得還熱乎。三嬸只是奇怪,人家的活計都開始了,有手快的甚至已經收尾了,又懂事又能干的春花對此卻只字不提。三嬸嘴上不說啥,心里卻有些急。
這天吃早飯的時候,三嬸見兒子小明兩只眼圈發(fā)黑,一個勁打哈欠,便有些心疼兒子。小明放下碗,說要去床上瞇一會兒。只剩下了三嬸和春花,見春花要去刷碗,三嬸喊住了她:“春花,小明瞇一會兒,醒來你帶他去山上扯些山韭菜,給他攤韭菜饃吃。”
男人走得早,拉扯這個家不容易,作為一家之主,三嬸說話從來都是命令式的。但三嬸的嚴厲之中又不乏溫情,從春花一進門,她就把春花當親閨女待了。
“嗯。”春花很愉快地答應三嬸,收拾起碗筷往灶房去。三嬸叫她等等,又吩咐她:“隨便采些野枸杞,泡一壇酒叫小明喝了?!?/p>
“泡酒?媽,小明不大喝酒的,你也知道。”春花一臉不解,又把碗筷放到了飯桌上。
“照我說的去做?!比龐鸩蝗荽夯ǘ鄦?,“我還能害恁倆?”
春花伸了一下舌頭,大聲應道:“聽媽的,我一會兒就去扯山韭菜,采野枸杞!”三嬸又叫住了她,春花有些納悶,媽今天怎么了,沒完沒了的,不像平日的爽快脾氣呵。
三嬸說:“別讓小明累著了。”
春花一怔,卻不解:“地里活干完了,家里也沒活,這幾天俺倆就去拉過一車麥秸,麥秸輕得跟棉花一樣,小明沒累著呵?!?/p>
三嬸又說:“別讓小明撐著了。”
春花有些迷茫:“沒讓他吃啥呀?”
三嬸嗨一聲,一拍大腿,把話攮透了:“你瞧他的眼圈,黑成啥樣了?你倆幾天一回?”
這下春花明白了,臉一下紅成了山里的野柿子。婆婆怎么問這個呀?她指頭絞著指頭,臉越發(fā)紅了。春花不說話。三嬸很不滿,又問她:“幾回?”
“一天兩回。”春花低著頭小聲回答,聲音跟蚊子哼哼似的。
“呵?”三嬸大吃一驚,怪不得小明吃過早飯還要去瞇一會兒呢。她很著急,聲音就粗重了一些:“春花你給我記住,把男人累壞了撐壞了都不行,你該忍忍就忍忍,往后三天一回,最多兩天一回?!?/p>
春花勾著頭,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能聽見,“叫我忍忍?是他天天要的!”
三嬸沖春花擺了擺手,嘆了一口氣,眼里滿是擔憂。
九月的山巒,豐滿得讓人眼熱,成熟得讓人心醉,就像城里的超市一樣,一進去,商品琳瑯滿目沉甸得讓你邁不動步了。剛摘下一捧野葡萄,一轉身又有一簇山棗在樹叢中向你微笑。春花卷起自己的汗衫放山棗,白白的一截肚皮露了出來,九月的陽光透過枝椏打在上面,支離破碎中雪白一片,小明心里不由一熱。他們從樹叢中返回那條窄窄的山路,有一只籃子在等待收藏他們的戰(zhàn)利品。春花蹲下來,嘩一下把山棗倒了進去,肚上的一片雪白眨眼間沒了。小明從兩只鼓囊囊的褲袋里一把一把往外掏枸杞、野柿子,他的褲袋好像兩只聚寶盆,總也掏不完。
籃子幾乎滿了,春花說還沒扯山韭菜呢,媽讓給你攤韭菜饃吃,哼,還不勝吃點肉哩。小明從小與媽相依為命,春花對媽的微詞使他很不滿,說:“你懂個啥?山韭菜是壯陽的,枸杞泡酒是補腎的,媽是嫌我太虧了?!?/p>
春花撅起小嘴,扯了一片棗樹葉放在嘴里噗噗地吹,“哼,就她知道疼你,我這個做媳婦的就不心疼你呵?!?/p>
小明不理她,徑直往一處坡上走去,坡后生長著一叢一叢碧綠碧綠的山韭菜。空曠曠的山靜極了,春花有點害怕了,趕緊攆了過去,“等等我!”
小明走得很快,幾片樹葉閃動之后,竟沒了影兒。春花更害怕了,“等等我……”嗓子里已帶了哭音。
“讓山怪把你擄走當押寨夫人吧!”小明的聲音在樹梢之間回蕩,卻不見人。這時真的有一聲山鳥凄慘地叫,很瘆人,春花蹲在地上,哇一聲哭了。
幾片樹葉急速地抖動著,小明從樹叢中閃了出來。他一把抱起春花,像抱一個小孩一樣,把春花抱到了一塊平展的石頭上。給春花抹眼淚,又胳肢春花。春花終于破涕為笑,一把抱住了小明,倆人的嘴唇緊緊挨在了一起。春花的手無意間碰住了小明的激動之處,身子不由一抖,說不敢呀不敢呀媽不讓呀。不管不顧的小明像頭牛一樣喘著氣,把春花平放在石頭上,動手掀她的裙子。他才不管那么多呢,反正有枸杞和山韭菜替他頂著呢。
回到家,卻見四嬸趔著腰站在當院跟三嬸嘮嗑。四嬸個不高,又生得圓胖,偏偏腿勤,一會兒村東一會兒村西,一會兒這家一會兒那家,像個石磙一樣在村子里滾來滾去。四嬸是個熱心人,誰家有事找不找她都要去幫忙,鄉(xiāng)下的各種禮數(shù)也曉得很多,但眾人偏不太稀罕她。四嬸壞就壞在自己一張嘴上了,好笑話個人,好評論張三眼小李四腿短。尤其是小喇叭的功能發(fā)揮得太張揚,你給她說個事,一轉身就給你播放得全村人都知道了。用三嬸的話說,嘴比屁眼還松,兜不住個事。四嬸嗯喲喲迎上來,一把拽住春花的手:“俺這媳婦多勤快,上山采補品了?補,小明得補,補得小鋼鉆兒一樣才好!”三嬸從背后捅了她一指頭,示意她作為長輩把話說過頭了。四嬸反應很快,馬上轉口夸起春花的身材好,啥衣裳穿身上都能挺起來,好看。她忽然發(fā)現(xiàn)春花的裙子上滿是泥土,“咋,在山上跌了?”
三嬸的眼里也是一片狐疑。這時小明氣呼呼往屋里去了,還把當院一只小板凳踢飛了。四嬸扭頭問:“小倆口生氣了?”
春花咕咕笑著趴三嬸耳邊悄悄說了幾句,三嬸頓時眉開眼笑:“好閨女,就該這樣,可不能全順著他。”三嬸夸完媳婦就說開了正事,“你四嬸來,想跟咱家合伙拆洗被子做棉衣裳,她的腰疼病犯了,媽的眼神也不太好使,今年可全指望你了?!?/p>
一臉喜氣的春花頓時變得呆傻起來,好像點頭了,又好像沒有。
四嬸接上了話,“要不早來找你了,這幾天腰疼得下不來床,我腰上的肉都讓火罐燒焦了,你瞧——”說著,轉過身子摟起衣裳,只見腰部布滿了火罐拔過之后留下的圓圈圈,一個壓一個。見春花癔怔著,四嬸又一把拉過春花的手端詳著,瞧完就夸:“這手長得,十根指頭又細又長,比仙女還巧,做針線活一定又快又好。這下好了,我不發(fā)愁了,春花你替嬸多做點呵!”春花心里著急,正不知道如何回答呢,小明從窗戶里探出腦袋,“四嬸,她在紗廠評過技術能手,還得了一個獎品:太空被!”春花聽了,只想進屋踹小明一腳。
四嬸樂得幾乎忘記了腰疼,“要不明兒個就開始?”
春花一激靈,還是點了點頭。
第二天,剛放下碗四嬸就來了,還端了一只針線筐,里面放的是女人的寶貝家什:剪刀、尺子、頂針、大中小三號針,各種顏色的線,還有一只瘸腿老花鏡,用紅頭繩系著。四嬸站在當院和三嬸嘰嘰喳喳地,三嬸手里端著一盆雞食,好像是在說先拆你家的吧。春花在屋里隔著窗子看見了,身子不由一陣發(fā)涼。
“春花,春花!”四嬸在院子里喊起來,“你媽讓先拆俺家的!”
簾子叭噠一響,春花出來了,手里握著一團衛(wèi)生紙急匆匆往廁所去。四嬸的目光迎著春花,“咋了,咋了,莫不是身上來了?”
春花從廁所出來,向三嬸四嬸匯報,果真是身上來了,今天是第一天。四嬸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那咱的活兒可得推推?!彼膵鹗莻€老迷信,生怕春花身上的東西弄臟了她家的被子,可是要背時的。三嬸接上話,“等幾天吧怕個啥?又不是搶收麥子,怕雨淋怕炸在地里。”
不能做活,四嬸也不走,握著腳脖開始跟三嬸扯上了閑篇。四嬸的主要話題是談論村里年頭過門的幾個新媳婦,四嬸就像中央電視臺“星光大道”節(jié)目里畢福劍邀請的嘉賓一樣,對這幾個新媳婦一一評頭論足,就差沒有打分了。四嬸說,老姬家的媳婦一天換一身衣裳,臉上的粉抹得銅錢一樣厚,風一刮跟撒了面粉一樣簌簌往下掉;宋二鵬家的那媳婦,說話吐字不清,腿還不直,沒個女人樣;南頭文來家的那個,聽說以前在城里給人洗腳……說著話,四嬸還不時拍三嬸一下,生怕三嬸沒注意聽走神似的。三嬸心里煩四嬸,又不好意思攆她走,只好耐著性子聽她說,盡量把四嬸的話題引開。引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四嬸不管從哪個話題說起,繞來繞去,最后又繞到對人的評頭論足上。三嬸只好作罷,任由四嬸唾沬星亂飛,胳膊劃來劃去,點評村事。
春花在屋里都聽見了,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四嬸這張嘴,厲害著呢!
小明從小賣鋪買煙回來,告訴春花,村里人見了他都問:你媳婦在紗廠當過技術能手,手巧得能閉上眼認針,你和四嬸兩家的活她一個人包了?春花知道,這肯定都是四嬸的小喇叭廣播的效果。四嬸呀四嬸,你真是站著說話不嫌腰疼呀!春花那個惱,恨不得跑院里把四嬸掀個屁股墩才解氣。這時小明又猴著臉上來,把手伸進她的衣裳里,春花杏眼一瞪,啪一下把小明的手打了下來。小明捂著手一蹦一跳的,嘴里咝咝哈著氣:“你個小娼婦,下手真重,想謀害親夫呀!”
一連幾個晚上,小明都讓春花掀了下來。小明軟硬法用了個遍,春花就是不讓,讓他滾一邊去。小明氣得把扯來的山韭菜和野枸杞全倒進了豬圈,氣咻咻地揚言要去少林寺當和尚。春花才不理他呢,說你去吧,明天就給你買火車票。
四嬸呢,仍舊天天來,扭扭擺擺地,仿佛一個老農去田里查看墑情一樣。一來就問:“還有幾天?”要不就是,“結束了沒有?”問得春花心里貓抓似的。最后一回,春花只好硬著頭皮說,還得一天。四嬸一下子喜笑顏開,說后天咱一準兒開始,也叫四嬸見識見識你的針線功夫。
這幾天,三嬸親自刷鍋洗碗,說春花碰不得涼水,還關照小明要學會心疼自己的媳婦。春花也就順水推舟,把自己弄出一副慵懶的樣子,對小明指手劃腳地,要小明一會兒干這一會兒干那,一刻也不得消停。仿佛這樣,才能緩解內心的緊張。
秋旮旯,雨水比較勤,老天總是抽抽泣泣的。天一陰,地皮就泛潮發(fā)濕。三嬸天天都把燒過的煤碴撒到屋地上掃來掃去,把地皮上的水分吸去,為鋪席做活作準備。三嬸檢查了針線筐里的各式家什,又去小賣鋪更換了兩只頂針。就像一場村戲一樣,舞臺搭好了,幕布拉開了,鑼鼓家什也敲起來,就等演員出場了。春花在一邊看了,幾乎手腳冰涼,兩眼發(fā)花,不知道該怎樣迎接那一天的到來。
也就是開工的頭一天,春花正在屋里嘆著氣,忽聽院門吱一聲響,一個高門大嗓亮起來,“家里有人嗎?”是大哥來了!春花一下子精神起來,好像溺水的人撈到了一截木筏。她迎上去問候大哥,原來大哥是去鎮(zhèn)里修麥耬路過他們家,隨便進來看看。
來了客人,還是這么重要的客人,三嬸一家都停下手里的活兒,全力以赴接待春花的大哥。三嬸去拍雞蛋水,一會兒竟端上兩盤菜:一個韭菜炒雞蛋,一個涼拌木耳。小明去小賣鋪拎了一捆啤酒,用牙咬開一瓶,咕嘟咕嘟往碗里倒,要和大舅哥喝幾杯。春花的大哥被三嬸一家的熱情弄得很不好意思,說:“這算咋的,這算咋的,又不到飯時候?”
過了半個時辰,春花的大哥撐得實在喝不下了,就提出告辭要去鎮(zhèn)上修麥耬。一家人送出門,三嬸安插,“中午拐咱家吃飯,可給你準備了。沒啥好的,就大米燴菜了?!?/p>
大哥扛上麥耬,春花多送出幾步,低聲對大哥說:“你回去讓咱兄弟來一趟,對婆家人說咱家的棉衣活兒做不過來,要我回去幫忙。”大哥把麥耬換了一個肩膀,有點驚奇地問:“咱家的棉衣活兒娘和你嫂子都做完了,再說——”春花急得要掉下淚來,狠狠掐了一下大哥的手,讓他無論如何按她說的辦,要不她就得跳井上吊,娘家人等著來給她收尸吧。
這話說得重了,嚇了大哥一大跳,他走出了多遠,又回頭望了一眼春花,很不放心地去了。
第二天,四嬸端著她的針線筐,哼著《朝陽溝》:親家母,你坐下,咱倆說說知心話……晃晃悠悠地他進門來。三嬸吩咐春花掃地鋪席子,說至少得三張席。平時利腳利手的春花今兒卻慢慢騰騰,半天工夫才從床下抽出一張席子。等她去抽第二張席子的時候,娘家兄弟急匆匆來了。
春花的娘家兄弟把來意一說,四嬸急得直跺腳,說這可咋辦,這可咋辦?三嬸倒是很開通:“叫春花去吧,娘家叫咋能不去?先緊著娘家的活做,咱再擱幾天。不打緊,不打緊?!贝夯M眼滿臉關不住的笑,立即去拾掇東西。四嬸屋里屋外跟著春花,一再關照春花:“你可早點回來,我們等著哩,要不非把你娘和我累垮不可?!?/p>
春花心里偷偷笑著,跟娘家兄弟去了。
過了七八天,春花才從娘家回來。三嬸鋪席子,四嬸拿剪子,兩家開始做活。先拆被子、曬棉絮,再縫。三張席子鋪地上,被子里鋪下邊,絮棉方方正正往上一壓,被子表再壓住絮棉。三嬸和四嬸把一頭,春花一人把另一頭。只見春花左手戴著頂針,右手一根銀針靈巧飛快地在棉被上蜿蜒蛇行。春花掩邊掩得筆直,針腳走得又勻又密,還不時往破損的絮棉處添點彈好的新棉花。而且氣勻神定,鼻尖上不見丁點兒汗星。在一旁半天認不上針的四嬸早已汗流滿面,一邊罵自己老不中用手伸出來跟豬腳差不多一邊夸春花手快手巧,還歪過頭對三嬸說:“我沒看錯人吧,一瞧春花的手就知道了,跟仙女一樣?!辈鹣赐瓯蛔佑植鹈抟\棉褲,都做完了,春花對三嬸說:“娘,我紿您做一件夾襖吧,您好犯咳嗽,天涼了加件夾襖?!贝夯ㄟB裁帶縫,掖、掩、抻、拉,飛針走線,兩天就做好了。四嬸見了說,好好,也讓給她做一件,春花笑笑算是答應了。
活計結束那天,四嬸端著她的針線筐扭扭擺擺出了院門。目送四嬸離去,春花心里長出一口氣,多少天的緊張總算過去了。一回頭,三嬸卻在身后怔怔地望著她。春花又陡然緊張起來。三嬸上來一把拽住春花的手。春花往回縮,三嬸拽住不放,只見春花的指頭又紅又腫,還有好幾處被針扎過的疤點。三嬸眼里霎時盈滿了淚花,“春花,娘啥都知道了,你真是個要強的閨女呀!”春花不覺紅了臉,心說,自己還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呢,咋就沒瞞過婆婆呢。
做完了棉衣,稻子也該收割了。慵懶了一秋的男人們再次振作起來,磨刀石找了出來,馬駒驢駒喂飽了,頸上的鬃毛幽幽發(fā)光。不知是馬駒還是驢駒率先嘶叫了一聲,悶了一秋的莊稼地嘩一下熱鬧開來。一地的人,一地的鐮刀,還有四處撲散的稻香,在手指和刀把之間繚繞。男人們女人們都俯下了身子,小心翼翼地收割這一地的稻香。
割稻可是春花的拿手好戲,在娘家就沒服過輸,一起割稻的人讓她一個一個丟到了后面。特別是小明,累得呼哧呼哧地,春花割三壟他的一壟還不到頭。春花笑他慢得像頭驢,小明不服,說春花使的鐮刀是今年新買的,他手里這把呢,有好幾個年頭了,上邊還有一個豁口。三嬸在一邊笑,指責小明是不會浮水愣說肚臍眼礙事。四嬸早把春花的針線活夸了出去,現(xiàn)在村里人又見識了她的割稻功夫,路過地頭時都沖三嬸道喜:“您真找了一個好媳婦!”三嬸一邊捆稻子,一邊心里樂開了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