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陵王
原來我本真的生命并不在我這兒,不在
這小小房間滿壁書籍中間,不在
這由鋼鐵水泥堆積而成的安居小區(qū)里,
不在冰冷如石險似危崖的辦公室、會議室里,
不在亂糟糟鬧哄哄的菜市場、街道上,
不在麻將館、理發(fā)店,更不在酒場飯局上。
甚至不在我每日的懷疑、怨憤、追索和反抗里,
不在擬人化的贊美和故弄玄虛的隱喻里,
不在“黑暗時代的人們”身上,不在詩歌里,
不在閱讀、交談、寫作中,更不在可恥的孤獨里。
———既然一天澄明的蔚藍(lán)曾經(jīng)充盈我心———
而是在一條河流對岸的雜樹林里,
在樹林那邊的莊稼地里,在莊稼地的更遠(yuǎn)處,
接近地平線的地方。那兒是另一塊不規(guī)則的土地,
是我的村莊所在的土地,是我的生命所在的土地。
那兒也是你日夜出沒的土地———
當(dāng)落日西墜、殘陽如血,我看見你
在霞光中騎著一輛電動車朝我這兒駛來了。
而人間竟如此荒蕪。我迎著你走上前去。
我的心靈被一天澄明的蔚藍(lán)充盈著———
我們繼續(xù)著我們的愛情,比從前更惡狠狠地。
我要在你虛幻的身體里最終找到我本真的生命,
我要確認(rèn)我的存在與你在同一緯度,
———并同屬一天蔚藍(lán)的澄明……
當(dāng)大地吞吐大地,當(dāng)星辰繁衍星辰,
當(dāng)夜空驚醒于停滯中的意欲而再度旋覆,
我亦逃逸啟程,自瞬間被囚禁了數(shù)千年的隘口。
我像一片腐葉在臭水溝里滾滾前行,
無視周遭漫山遍野的馥郁芬芳的譏嘲;
我是一粒塵埃受惠于風(fēng)之導(dǎo)引擠過巖石的裂隙,
我的眼前是四季物候的啞然暴動。我沒有想到。
——但別為我擔(dān)心,我已獲得過太多的饋贈。
我已為這沒有盡頭的骯臟旅程備足了禮物。
我用以對抗這白日下躬身勞役的
是我在澄澈黑夜里對自我的鞭笞和思考。
而且我自知這創(chuàng)痛、這靜默、這瘋狂的巨大勢能,
無不源于那幽暗水域的無聲顫栗和哀鳴;
而且我依然期待著那從深處上射的一束
熾光,
愿意跟從高處射下的同一束熾光相互激賞和碰撞,
擊中我的花樣病灶,擊毀我的羽衣霓裳。
我知道那注定要來的正承受著遙遙無期的延宕,
一如那注定消逝的還在欣悅于虛偽的頌揚。
縱然是地獄的字句、凈界的語法和天堂的篇章。
當(dāng)大地反芻大地,當(dāng)星辰蠶食星辰,
當(dāng)夜空沉睡于意欲的休眠而放逐了狂想,
我悖逆而再生,請以詩歌的權(quán)謀之術(shù)為我開辟鴻蒙!
既然幸福是迷魂藥,順從是長壽訣,虛榮是痼疾,
那如何臻于此一境界:將厄運吞吐,視享樂為仇敵?
專注于普遍的惡,而惡尚期待著被挖掘。
稀有的高貴只傾慕于那些追憶者、俯望者和譴責(zé)者。
掩蔽的正義無非是塵埃下的玻璃。自由即自律。
美,賦予肉體和精神以雙重的愉悅。
善,謀求與少數(shù)人成為知音,最終僅忠實于一個。
真,堅信生存于眾人之中,在眾人之中生存。
這駭人的意象將手稿浸淫,把自我撕裂———
沒有別的事物賜我以慰藉,全仰仗著我依然在寫作,
而且詩句依舊如礫石般散亂,霧霾般晦澀。
今晚,我坐落于四壁之內(nèi)如一尊方尖碑。
我頻頻回望,歸途蒼茫。三千年沉淀為一夜。
浩瀚典籍皺縮。八百億死者在我身上全部復(fù)活。
距我心臟最近的你竟是離我最遠(yuǎn)的一個。
而我已活到某種年齡:我是我自己的父親。
而我已扼住某種處境:為命運寫下一部圣歌。
“不要讓澄明的時刻消散!”扎加耶夫斯基如是說。
同時給神秘和幻象留下一個角落,讓它們自成一個王國。
對第一個踏入我夢境的人,其生死由我的靈魂負(fù)責(zé)。
對在絕望邊緣掙扎嬉戲的人們,請加入他們的行列。
我被告誡:生活因粗鄙而永久,慰藉亦是壓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