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再見
1
從酒店的陽臺,剛好能看到整個大梅沙,說它大,其實就一小段沙灘,螞蟻一樣爬滿了人。海里也泡滿了人,花花綠綠的泳衣和救生圈,把大梅沙裝扮得有些鮮艷。怎么有這么多人?顧清站在陽臺,望著大梅沙,還有更遠處的海,當(dāng)然看不太清楚。他對海不感興趣,大概便是因為他從小在海邊長大。上午剛到時,一個同行問他,會游泳嗎?晚上去游一下。他便謊稱不會,是只旱鴨子。他哪能不會游泳,他游膩了,好多年前就膩了。
再說,他更不喜歡人多,密密匝匝的人。大梅沙出入口,有大屏幕時刻播放著海灘的人數(shù),一直在四萬上下。才多大的地,竟容納了四萬多人。他想著就有些可笑。他小時候在家鄉(xiāng)的海里游泳,十幾公里的海岸,有時都難見幾個人。房間的陽臺偏對著海,他倒寧愿是對著后面的大山,山上有巍峨的東部華僑城。他沒事翻了一下臺面的資料,才知道自己住的是最貴的海景房,一晚上要八百九十塊,而面向山的便是山景房,都是雙人房,便宜一半多。也是,來大梅沙,為的便是觀海,非看山。他之所以加錢要了一個單人房,真不是為了看海,而是害怕跟別人同房,尤其是陌生人——他想借此機會清凈幾日。
顧清大致了解了一下,這次培訓(xùn)來了有六十多個同行,都是各行業(yè)的內(nèi)刊主編或編輯,來大梅沙,交錢培訓(xùn)。所謂的培訓(xùn),在顧清看來,就是鬧著玩,主辦方是為了賺錢,而既然選擇來參加的,便是抱著來玩幾天、休息一下的心態(tài),反正交的錢也是公家的,不來白不來。顧清在一家街道雜志當(dāng)編輯,事業(yè)編制,多年混下來,野心不大,一直原位不動,也不是沒機會動,是他自己不想動,想著就干到退休吧,反正也就這么點本事,寫寫文章,編編稿,倒也落了個清閑,沒壓力。
人群里是有幾個熟人,都是一個圈子的,顧清就是再不屑于交際,這么多年下來,也總該有幾個文友,或同行。培訓(xùn)的第一堂課,大家輪著做了自我介紹,輪到顧清,他站起來,一大會不知道說什么,腦子一片空白。人們都以為他緊張,說不出話來了,有人竊竊地笑。他尷尬,臉紅了一陣,可以肯定的不是緊張,他還沒膽小到這地步,他只是真不知道說什么,有什么好說的,他本來就很反感這樣千篇一律、枯燥無味的培訓(xùn)形式,與其說是培訓(xùn),還不如幼兒園里的小朋友玩得更具智慧。他那樣站了一大會,人們都感覺莫名其妙了。突然,他的身后,一個聲音響了起來:“他叫顧清,是個老詩人了、老編輯了?!甭曇羰莻€女的。趁著人們目光轉(zhuǎn)移,顧清順勢坐了下來,仿佛那女人的話便是他的話。他這一坐,人們終于哄然大笑,都有點肆無忌憚了。顧清這會倒坦然,回頭看了女人一眼,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
2
這其實就是一個熟人。女人叫張燕,好多年前,他們是同一個詩社的成員,他是詩社的骨干,張燕剛開始是他的粉絲,后也加入了詩社,是詩社里年齡最小的。那時玩得瘋狂,很要好的朋友。后來詩社解散,大家各奔東西,慢慢也便沒多少聯(lián)系,有人當(dāng)了大官,自然不敢高攀;有人發(fā)了財,更也不能輕易接近,怕人家誤會有所求,他雖沒混出個大富大貴,但一個政府單位多少還是給了他體面的生活,自尊自然也是有的;也有仍是個落魄詩人的,到處借錢過日子,他便是不屑于接觸,一是看不起,那么大的人,還相信文學(xué)能改變命運,更多的是怕被纏上……這么些年下來,顧清跟文學(xué)的距離倒是一成不變,不遠不近,能寫就寫,鬧著玩,有時也靠人情發(fā)表一些稿,他已經(jīng)不看重了,還是鬧著玩的心態(tài)。而跟詩友的距離,卻幾乎找不出一個保持聯(lián)系的,偶爾在不同場合見了,點個頭握個手,倒還有。要說張燕,當(dāng)然,他們曾經(jīng)還弄過曖昧的“緋聞”。曖昧不是他們自己弄的,是詩社的其他成員瞎起哄,說他們是一對,其實他們沒啥關(guān)系,但被人說多了,兩人看對方的眼神便有些不自在,像真有關(guān)系似的——那時的人相對還純潔。即使是后來,顧清見了張燕,還是那樣。如今他已年屆中年,張燕也三十開外了,想曖昧也沒了曖昧的精力,要的話寧愿花錢找小姐。顧清知道張燕混得還不錯,在一家大房地產(chǎn)企業(yè)當(dāng)內(nèi)刊主編,那家刊物在內(nèi)刊界影響頗大,張燕自然也是一個內(nèi)刊界的風(fēng)云人物。張燕這些年似乎也沒怎么老,似乎比以前更具女人味,穿著打扮頗為波西米亞。原來有些女人是可以越活越好看的。只是再怎么樣,在內(nèi)刊這么一個小平臺,依然是這個城市一個不起眼的角色罷。
反正顧清是不鳥這一套了,所以在他眼里,張燕還是張燕,比自己強不了多少。當(dāng)別人都爭先和張燕合影說話時,顧清早早離開會場,上了自己的房間,站在陽臺上看人山人海的大梅沙。他實在不喜歡,但眼前便是這樣的景象。夏天的白天很長,七點多了天還亮著,游泳的人陸續(xù)離水,穿著泳衣濕漉漉地朝酒店走回。這些人大多是一家三口,很開心,他們和顧清同住一個酒店,可他們不是來培訓(xùn)的,他們是來大梅沙玩的。顧清有些羨慕,他想自己也有一個完滿的家庭,那時也會在節(jié)假日找地方到處去玩,那時女兒還小,女兒還喜歡勾著他的脖子,說:“爸爸,我要永遠勾著你?!彼笮?,說好,永遠不分離。妻子在一邊,也笑。多少年前的事了,似乎也沒幾年,但怎么感覺很遙遠似的。顧清多希望也像樓下的他們,一家出游,即使是來大梅沙,即使還是游泳——他也是愿意陪的。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下來,顧清給家里打電話,問了一些情況。妻子的聲音剛開始很虛弱,說沒什么狀況女兒在房間里。顧清問她吃飯沒有。妻子說沒吃飯她自己泡了包方便面。顧清說怎么能讓她吃方便面你不會把飯菜端進房間給她呀……顧清不覺語氣就加重了,他本要好好打這個電話的,可最后還是加重了語氣,他實在控制不住,近來老是這樣。妻子說:你自己跑出去玩,現(xiàn)在倒怨我了。說完妻子掛了電話。
顧清嘆了一聲,立馬掏手機,上女兒的微博。為了關(guān)注女兒的微博,本不知微博是何物的他竟然也學(xué)會了玩,用了很久的手機也換了,換了iphone,時刻關(guān)注著女兒的微博。不僅如此,聽從心理醫(yī)生的勸告,他在家里連一句大聲話都不敢說,面對女兒,幾乎做到了低聲下氣。好幾次,他察覺到女兒那種勝利者的驕傲神情,便知道事態(tài)的發(fā)展其實不理想,他真想打電話把那個夸夸其談的心理醫(yī)生臭罵一頓。什么狗屁心理學(xué)???自己的孩子不能打,還不能罵,甚至不能說一句重話,不能強迫,不能威脅,就那樣任著她的性子來,能把孩子教育好嗎?他想自己小時候,家里兄弟五六個,哪天不是在父母的棍棒下輪著揍,揍了還被轟出家外,被威脅永遠都不讓回,當(dāng)時怕得要死,生怕父母真不要他了,最后還是乖乖地回來,趴在門邊看父母的臉色……也不見得就去走什么極端做什么傻事了,也不見得就教育不了孩子,如今兄弟們不也都有模有樣,對父母不曾有半點怨恨?,F(xiàn)在的孩子怎么啦?說不得,罵不得,更打不得。顧清跟同為父親的朋友談過,他們都歸咎于獨生子女的緣故。其實,顧清想,也不全是孩子的問題,更是大人的問題,他,和媽媽,其中也包括老師,和那個收費頗貴的心理醫(yī)生,都是女兒走向今天的推手。顧清有時心一橫,真想把女兒從房間里拽出來,狠狠地揍一頓,他心里有氣,似乎只能通過揍人才能解氣。他向同事打聽,深圳有沒有那種花錢找個人揍的服務(wù),他愿意出這個錢。語氣是開玩笑的。同事說有啊,新聞上不是也播過嗎。也是開玩笑的樣子。誰知顧清還真的去找出那個新聞來看,終究沒有再進一步行動。
3
床頭的電話響,顧清嚇一跳。一接,是張燕。張燕在電話里還是嬌滴滴的聲音:“顧清哥哥,去海灘走走啊,幾個熟人,在樓下等你呢。”顧清本要拒絕,轉(zhuǎn)而又想,出去走走也好。再說人家在樓下等,他也不是那種清高到怎么樣的人。要不是女兒的事情煩著他,他也是一個可以表現(xiàn)出熱情來的人。
幾個人來到大梅沙海灘,人還是不少。因是夜晚,好多女孩有些不管不顧,乳房都露出了一半,就那樣在男人面前晃。顧清提著鞋站在海灘,不打算沾水,此刻沙灘上細沙的清涼給了顧清一種熟悉的感覺,他用力把雙腳戳進沙里,埋到腳踝處。身邊有一對情侶在玩埋人的游戲。這樣的游戲顧清在老家沒少玩過。身邊的小伙子被埋得只剩下頭顱,胸口處還被女孩用沙子隆起兩個乳房。女孩哈哈大笑??戳祟櫱逡谎郏蝗挥行┎缓靡馑?,趕緊把“乳房”撫平了?!嗝篮?!顧清心里一咯噔,年輕原來可以這么美好。他看那女孩,沒多大,似乎也就是個學(xué)生。和女兒差不多吧。
沒一會,幾個人都走散了。顧清四顧,發(fā)覺自己孤身一人。實在沒趣,顧清想著還是回房間吧。他提著鞋子,踩著沙灘往回走。沒走幾步,張燕突然跳到了他的眼前。他又嚇一跳。看見張燕已經(jīng)穿著泳衣,渾身是水。別看張燕已經(jīng)三十有多,身材看起來還挺凹凸。張燕說:“怎么走啦?”顧清說:“沒見你們?!睆堁嗾f:“下去游一下嘛?!鳖櫱鍞[擺手,說不會,再說也沒帶泳衣。看著張燕嬌嬈扭捏的樣子,顧清突然頭皮一陣發(fā)麻,莫非,眼前這個曾經(jīng)曖昧過的女人,在向自己暗示著什么?剛到酒店訂房間時,他要了單間,身邊就有人開玩笑:“夜里有戲?”他笑笑。似乎一個男人,腦子里一刻都離不開性,他的主編,把參加培訓(xùn)的通知拿給他時,也說了一句:“說不定有艷遇哦。”他說:“我也想啊?!笔牵膫€男人不想。男人一安逸,腦子里更是被女人和性充斥著滿滿的。顧清最近真沒這樣的心思。但看著眼前的張燕,他卻莫名其妙地想到他們倆在那個向海的房間里做愛的情景,那情景美好、難得,估計入住那個房間的人,不做愛,都對不住那個房間設(shè)計者的苦心似的。
顧清看著張燕再次下水,他坐在沙灘等她。他怎么這么有耐心?這也是他不能理解的事情。等著張燕上來。張燕說喝一杯吧。他也沒說什么,就那樣跟著走。去了酒店一樓的小酒吧,坐了一會,張燕嚷著說沒感覺,太靜了。又拉著顧清走,說帶他去一個刺激的地方,看來她對大梅沙熟得很,沒少來吧。他們又去了另一個酒吧,在一個巷子里,建筑都是歐式的,很風(fēng)情。來的路七拐八拐,顧清都不知道入住的酒店在哪個方位了。第二個酒吧果然熱鬧,簡直有點吵。顧清有點受不了,畢竟人到中年,盡管心里一直在強調(diào)要與時俱進,可身體也吃不消。張燕卻興奮異常,看起來像個小女孩,不時跳到舞池里,瘋狂地甩著頭發(fā)。期間顧清接了一個家里的電話,他不敢在酒吧里聽,跑出去躲了好遠才按了接聽。顧清劈頭就問:“怎么啦?”妻子說:“晚上的新聞你看了吧?”顧清說沒有,不習(xí)慣在酒店里看電視。妻子說:“海濱中學(xué)一個女生跳樓自殺,聽說就和父母吵了幾句,我怕……你看,回來了要不要給她房間的窗口裝個防盜網(wǎng)?對,還有陽臺……”顧清沉默了一下,說:“等我回去再說,這幾天你要經(jīng)常和她說說話。”妻子說:“門整天關(guān)著,敲了也不應(yīng)?!鳖櫱逑肓艘粫?,說:“你打電話給她同學(xué),那個小女孩叫什么,上次來過我們家,她們很好的,你拜托她保持聯(lián)系,有情況隨時通報……”妻子“哦”了一聲,突然問:“她有發(fā)新微博嗎?”顧清說:“沒有,我注意著呢?!蹦┝耍拮訂枺骸澳悻F(xiàn)在干嘛?”顧清說:“沒干啥,洗澡睡覺?!?/p>
4
顧清一進入張燕的身體,張燕就喔喔直叫。張燕說,哥哥,你知道嗎,好多年前我就喜歡你了,喜歡你的詩歌,寫得真好,都寫進我的身體里了。顧清覺得張燕的話就像詩歌。顧清的身體像一張網(wǎng),幾乎要把張燕蓋住——顧清早就發(fā)福,這時候越顯出張燕的嬌小。顧清卯足了勁,一下一下地朝張燕砸去,像是滿懷著仇恨,報復(fù)似的。潔白的床激烈地晃動著,此刻,倒像是海里遇到風(fēng)雨的孤舟。張燕叫得有點肆無忌憚,她說:“哥哥,你看,大梅沙都被你搞翻了?!睆堁鄠?cè)臉看著陽臺外的大梅沙,天高氣爽,大海深處有輪船閃爍的燈火,燈火本是靜止,在張燕眼里卻左右晃動。顧清有些興奮,他感覺自己都飄起來了一般,似乎所有煩惱事都不記得了,他只記得做愛,只記得身子下這個任他玩弄的女人,雖然年紀(jì)不小了,但也風(fēng)韻猶存。他想之前想找個人揍一頓的想法愚蠢之極,找個女人做愛,其實是最好的減壓方式。他這么想時,突然覺得自己有點恬不知恥,簡直有點禽獸。他曾經(jīng)到女兒的學(xué)校,當(dāng)著師生的面罵那個比他長得還要高的男生:“你怎么就那么無恥!”因為那次的失態(tài),才讓事情越來越壞。女兒已經(jīng)半個月沒去學(xué)校了。女兒正讀初三,很關(guān)鍵的一年,弄不好,一生的前景就這樣毀了。顧清只要把事情想遠了,心里便堵得慌。
顧清躺著,舉著手機,看女兒的微博。張燕站在陽臺,喚顧清去看,月光下的大梅沙好美喲,適合男女拍拖,超浪漫。見顧清不動,張燕進屋,問:“后悔了?還是怕了?怕老婆?”顧清搖頭,看著她,他說:“不是,是因為我女兒,她早戀了,今年才14歲?!痹捯怀隹?,他便后悔,他怎么就把這些本該隱秘的家事說給一個外人聽呢?說什么都不說這個。他為此憤怒、羞恥,甚至有些不敢面對。他一想到才14歲的女兒,那么漂亮可人的女孩躺在另外一個男孩的懷里,還不知道發(fā)生性關(guān)系沒有,他便心如刀絞。事情敗露后,女兒還不知悔改,竟然為了男孩和家人對峙,揚言要死給誰看。怎么能這樣呢?他多么疼愛這個女兒,和前妻離婚時,他費了多大的勁才把女兒留在自己的身邊。后來,所謂的后母,對女兒的好甚至比親爹還要純真。
顧清給張燕看女兒的照片,存在手機里。已經(jīng)是很大一個女孩了。
“很好看,看起來不像14歲的樣子。”張燕說。
“現(xiàn)在的女孩都發(fā)育早,已經(jīng)一米六八了,但再怎么高,也是個孩子,不好好讀書,談什么戀愛?”
張燕表示同意,張燕說她兒子也十幾歲了,要是她兒子也早戀,她倒不怎么擔(dān)心。
張燕這么說似乎是在顧清面前炫耀自己,的確,在早戀問題上,男孩和女孩的區(qū)別太大了。說到底,顧清最最在意的也不是女兒的學(xué)習(xí),他更在意女兒的身體,不要這么早就被男人進入。這個他一時接受不了。他相信世上所有的父親都會接受不了。他這么想,便為自己找到了正當(dāng)理由。
顧清順勢問問當(dāng)下該怎么辦,他也知道張燕說不出有效的辦法,遇到這種事情誰也說不出完美的辦法,既能讓女兒結(jié)束早戀,又能讓她回到學(xué)校,好好讀書。張燕夸夸其談,說的和那個心理醫(yī)生差不多,什么不能逼迫要疏導(dǎo),不能威脅要和諧,怎么聽怎么像是城管如何對待街頭商販。顧清沒興致再聽下去,但他還是說:“嗯,你都可以當(dāng)心理醫(yī)生了,謝謝?!睆堁嗦牭娇洫?,笑著,又倒在了顧清的懷里。就這樣,他們又做了一次。盡管顧清已經(jīng)有點乏力。
5
第二天的培訓(xùn)依然索然無味。顧清一直看著手機,還被講臺上的講師不點名地批評了,說現(xiàn)在不但是年輕人玩蘋果入迷,連中年人也被蘋果迷住了,是不是都像那被咬了一口的蘋果,心眼也缺了一角呢?顧清懶得理,繼續(xù)看手機,在旁人看來,他像是在玩游戲,實際上他一整天就看女兒的微博,一條條,反復(fù)地看,看評論和轉(zhuǎn)載,一條都不放過,遇到奇怪的仔細琢磨,也不時進入別人的微博,他們多是女兒的同學(xué),看看他們是否說了和女兒有關(guān)的信息。他像是一個刑偵員,一點線索都不放過。
女兒已經(jīng)兩天沒有發(fā)新微博了,這點讓顧清很擔(dān)心。情況反常,要在平時,女兒一天的微博不少于十條,吃個飯逛個街,甚至是喝水上廁所,都要發(fā)個微博告知世人,生怕世人忘了她的存在。那樣也好,至少顧清知道女兒一天都干了些什么。沒發(fā)現(xiàn)女兒早戀前,顧清不知道女兒整天抱著個手機在玩什么,后來一條條看了女兒的微博,才知道女兒早就在微博里公開了她和那個男生的戀情,他們周圍的同學(xué)和朋友都知道,唯獨顧清夫婦不知道。顧清便決定,也買個手機玩微博,他要知道女兒的一舉一動,女兒不知道那個關(guān)注她的新粉絲是誰,還是什么話都往里面說,其中也有罵爸爸怨媽媽的話,極端的話。顧清一看,著實嚇出一身冷汗,原來女兒表面看起來依順聽話的樣子,心里卻隱藏著那么大的怨恨。
是不是女兒已經(jīng)知道父親在關(guān)注她的微博了?否則怎么可能兩天一個字都沒有。
顧清急切地希望看到女兒最新的只言片語,猜測她當(dāng)下的心理,也好像心理醫(yī)生所說的那樣,對癥下藥,要把話說到女兒的心坎里去。顧清作為一個詩人,或者說曾經(jīng)的詩歌愛好者,他自信寫出來的每一首詩都用了感情,都說到了別人的心坎里去。如今他面對女兒,這個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卻感到了從未有的自我懷疑,和否定。他黔驢技窮,簡直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本來事先想好的一番話,甚至還打了草稿,真正面對女兒,面對這個無論是心理還是行為都讓人把握不定的女孩,他一下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所有之前所熟知的詞語,能輕易駕馭的感人的句子,推心置腹的做人道理,一下子,全都蒼白無比,全都落荒而逃,一無是處。他在女兒面前敗了下來,徹底的,他眼看女兒高傲著神情別過頭去,踏著鏗鏘有力的腳步離開,把父親,這個曾經(jīng)能把她高高舉起并奔跑的男人,拋棄了,不再理他,不再怕他,不再尊敬他,她走進房間,嘭一聲把房門合上。整個房子似乎都為之一震。他突然垂下臉來。突然又站了起來,暴跳如雷,大聲呵斥旁邊的妻子:“你看你看,這都是你慣出來的,都是你——”他的妻子嚇著了,可房間里的她應(yīng)該在竊笑吧,她完完全全,是個勝利者,任他再怎么樣,他唯一能戰(zhàn)勝的,似乎只有那個屬于他的妻子,而女兒,注定會漸行漸遠。
他也不是沒說過重話,女兒沒去學(xué)校的第二天,他便說:“你自己決定的事,你自己負責(zé),不要怪我們就是?!笨删褪沁@么一句話,在心理醫(yī)生那里竟然也成了威脅。這怎么就成威脅了?再說,難道,自己的孩子就不能威脅一下嗎?如今這社會,無處不存在威脅。去找心理醫(yī)生,并非顧清的意思,他一直不相信能起多大的作用,是妻子堅持要去——就這點,作為一個后媽就應(yīng)該值得稱贊。本來顧清還沒感覺到事情有那么嚴(yán)重,頂多也就再找關(guān)系幫女兒轉(zhuǎn)校,或者照老家的做法,打一頓,關(guān)上個把月,事情也就過了。誰知被心理醫(yī)生那么一說,倒像是處于千鈞一發(fā)的狀態(tài)了。顧清還是懷疑,心想醫(yī)生總是會夸大病情的,心理醫(yī)生便更不靠譜。顧清想放棄,還是妻子堅持,并安排了女兒和心理醫(yī)生聊了幾次,聽說還聊得來,每次聊過,女兒的心情都有好轉(zhuǎn),回家也會說會笑了,可就是不愿意轉(zhuǎn)學(xué),還放不下那個男生。顧清心想女兒和父親聊不來,倒和一個陌生的醫(yī)生聊得來,這算什么?但他還是放松了一些,時不時打電話給心理醫(yī)生,問下一步該怎么辦。心理醫(yī)生這時反倒擔(dān)憂起來,告誡顧清越是在這時候越應(yīng)該警惕,女兒的突然好轉(zhuǎn)有可能是暴風(fēng)雨之前的平靜,有報恩父母的意思,實際上心里已經(jīng)做好了壞打算。醫(yī)生囑咐顧清這段時間要關(guān)注女兒的一舉一動。顧清都快在電話里破口大罵了,有這么嚴(yán)重嗎?怎么現(xiàn)在養(yǎng)一個孩子需要這么復(fù)雜,這么費精力?還得這么警惕,這生的是女兒,還是定時炸彈啊?
6
晚上,培訓(xùn)班舉行晚會,在酒店的最頂層,燒烤,唱歌,聯(lián)歡。顧清本不想?yún)⒓?,是被張燕拉著上去的。張燕說:“放松,放松,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一上去才知道,樓頂真是個好地方,大海,燈火,群山,一覽無遺。風(fēng)很大,有人在唱歌,一會歌聲被風(fēng)吹得很近,一會又吹出好遠,像是從山里傳出來的。顧清的心情好了一些,他打算跟這些同行們盡情玩玩。他喝了點啤酒,酒一上臉,紅撲撲的,然后他就想唱歌了。他其實是挺喜歡唱歌的,唱蔣大為的歌,一首一首追著唱,那時多流行,誰都愛聽,他的前妻便是用歌聲娶到的,后來怎么就不唱了,從什么時候開始,人們不愛那樣的歌了,和前妻離婚后,他似乎就不唱了,家里的唱片也都扔的扔毀的毀,不是他不喜歡,而是他現(xiàn)在的妻子不喜歡,再后來是女兒不喜歡。妻子不喜歡,他還可以堅持,女兒一不喜歡,他便永遠在家里噤了聲,女兒說:“你土不土啊,唱這樣的歌?”
他一口唱了《北國之春》、《牡丹之歌》、《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首首表現(xiàn)良好。在場的人都鼓掌了,甚至還站了起來,張燕幾乎抱著他不放。人們這樣倒不是因為他真的唱得那么優(yōu)秀,而是他這幾天一直與同行們冷漠、格格不入的樣子,突然表現(xiàn)出熱情來,歌也唱得不錯,自然就倍加的驚訝。
他高興,多喝了幾杯。他和他們一樣快樂。他真正玩起來其實更像個大男孩?;蛘哒f,更像一個詩人。他的詩人氣質(zhì)一直收斂著,被生活包裹著,只有在這樣的夜晚,他遠離家庭、家人,面對這些陌生的、半陌生的人們,他竟然就那樣放開了,像是敞開了一扇關(guān)閉多時的柴門,嘩的一聲,所有的陽光都照了進來。也就這一刻,他突然明白為什么女兒跟自己說不了話,跟陌生的心理醫(yī)生卻能一訴衷腸。
是什么原因?讓顧清突然安靜下來。妻子的一個電話,他一首歌才唱到一半。“什么事?”他喊。妻子斷斷續(xù)續(xù),說她聽到了女兒房間里的哭聲。這一個電話,如一根繩索,又把顧清拉回了現(xiàn)實。他立馬掏出手機,上女兒微博,心里一激靈,女兒發(fā)新微博了,新微博只有五個字:倒計時兩天。什么意思呢?他一時弄不清楚。當(dāng)一個最壞的結(jié)論跳上腦袋時,他慌了。倒計時?兩天?女兒是在給世人暗示嗎?他立馬回撥妻子的電話,叫她馬上找人幫忙,撬開女兒的房門,時刻看著她。妻子也被弄得緊張,聲音都開始發(fā)顫,問顧清怎么啦?顧清吼著說話,可是身邊唱歌的聲音太大了,一個男人正在唱《春天里》。顧清突然大喊:“別唱了,好不好?”歌聲戛然而止,只有旋律還在繼續(xù),所有人都回頭看著顧清,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顧清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了,他一邊快步離開,一邊向眾人說著不好意思。張燕追過來,可他鉆進電梯,立馬按了下去。
他怎么就來到了海邊,他也不知道。他一邊打著電話,一邊走,走著走著,一抬頭,已經(jīng)站在沙灘上了。海邊游人已經(jīng)稀少,海水嘩一下上來,又唰一下下去。他不管那么多了。他急切地交代好妻子需要做些什么,立馬又撥打了好幾個電話,給女兒的心理醫(yī)生、給女兒的老師,和女兒的同學(xué)。這么晚去打擾人家,他也覺得不禮貌,可真的就什么都不管不顧了。心理醫(yī)生提醒他,是不是她兩天后就答應(yīng)你們轉(zhuǎn)校,又或者,兩天后,她要和同學(xué)去哪玩?或者她的學(xué)校兩天舉行什么活動、考試之類?他第一次覺得心理醫(yī)生話有理,比自己冷靜,于是他再給她的老師和同學(xué)打電話,詢問,得到的答案,卻一點都不能讓他驚喜,哪怕是絲毫的放松。
他真的揣摩不透女兒那五個字的意思?盡管他曾經(jīng)還是個詩人,善于玩文字游戲??扇缃?,女兒簡簡單單的五個字,卻讓他如此狼狽和慌張。他握著手機,看著灰蒙蒙的海,他想得提前回去了,盡管培訓(xùn)時間還有兩天,而女兒也只給了他兩天的時間。他在女兒的微博下面評論,也是五個字:等爸爸回來。他第一次暴露了自己潛伏的身份。他一屁股坐在了沙灘上。大梅沙的沙灘,已經(jīng)開始發(fā)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