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文昌
(蘭州大學文學院,甘肅蘭州730020)
東干書面文學從亞斯爾·十娃子的《亮明星》算起,已有近80年的歷史,其詩人大體可以分為三代,第一代詩人有十娃子、馬凱、馬耶夫、楊善新、從娃子、馬存諾夫等,其中大多為初期啟蒙詩人,最有代表性的是東干書面文學的奠基人十娃子,他的創(chuàng)作延續(xù)了50多年,對東干詩歌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第二代東干詩人有拉阿訇諾夫、伊瑪佐夫、曼蘇洛娃等,他們的創(chuàng)作延續(xù)了十娃子的詩歌,沒有大的變化。第三代詩人有十四兒、海徹爾等,其創(chuàng)作也有對十娃子的某些繼承,但由于時代與藝術淵源的不同,社會價值觀念的變化,以及詩人個性的差異,創(chuàng)作面貌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標志著東干詩歌的一大演變。以下著重以十娃子和十四兒為例,探討其創(chuàng)作的異同。
一
在比較十四兒與前輩詩人十娃子的不同時,首先要看到其傳承之處。十四兒稱十娃子為“偉大詩人”,在《世上我也剩不多……》中引了一句“偉大詩人”的詩“光是回族沒運氣”,這句詩正是十娃子的詩,可見其對本民族前輩詩人的高度評價。兩位詩人的相似之處,主要可以舉出以下幾點:
首先是強烈的東干民族尋根意識。十娃子的民族尋根意識與中國情結,可以《北河沿上》與《我爺?shù)某恰窞槔??!侗焙友厣稀氛f:“時候到了回中國老家,大舅高興地迎接我們,團圓之日,我們會歡快地像蝴蝶一樣,在黃河邊上散步;時候到了還回麥加呢,阿拉伯老爸把我們當兒子一樣迎接?!钡莱隽藮|干人認同的兩個根:中國根與阿拉伯根。《我爺?shù)某恰穼懙溃骸把┮猜涞筋^上哩,/我爺孽障。/眼眨毛上也落哩/一層毒霜。/心總不定,肯念過:/——我的銀川。/哈巴還等我的呢,/老娘一般。/百年之前離別哩,/我連銀川。/我也沒說:——你好在,/沒說再見……/把我哈巴忘掉哩,/那個大城。/單怕那塔兒也沒剩/認得的人?!睂⒅袊榻Y、民族尋根意識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十四兒也始終沒有忘記東干民族的根,沒有忘記他們的祖先?!妒郎衔乙彩2欢唷氛f:“孽障民族,/他為造反/渡了多少寬海,/頂天的山?!痹凇都{倫·夜晚·灘道》中也回憶:“親祖輩/盧罕兒把我看見,/待想說一個/啥呢,/不敢言喘。/整一百多年早前/為找安穩(wěn)/打天山/他翻過來,/到這兒進墳。餓的,凍的/完掉了……/望想沒成!”盧罕兒,即靈魂。造反起義,翻越天山,成為東干人永遠的民族記憶。兩首詩都表明東干族的根在中國。在十四兒詩中,《回族馬隊》同十娃子詩歌的格調完全一致,對馬三成領導的威震中亞的東干騎兵團的歌頌,充滿了民族自豪感。白彥虎曾定居的著名東干鄉(xiāng)莊叫營盤,十四兒在他的詩中將歷史故國稱為“老營中國”,也可以看出他的中國情結。十四兒還專門寫過一首《回族》關注世界各國回族的命運,詩中說:“回族,回回,/老回回……快兩千年/滿世上你轉的呢,/不知道閑。/那塔兒/沒你的腳蹤?中國,蘇聯(lián),/美國,法國,蒙古國,/英國,臺灣……”“你的家在哪塔呢?/哪是鴻運?”值得稱道的是十四兒還具有民族自省與民族自我批判意識,《單另人》就是這樣的作品,將東干族與別的民族進行比較,批判了某些東干人不看長遠,只看腳面,重利輕義,不顧全民族大局的短視行為。同哈薩克大詩人阿拜的民族自我批判意識有相通之處。
其次是鄉(xiāng)情。鄉(xiāng)莊對東干人來說,具有特殊的意義,東干鄉(xiāng)莊不僅是東干人賴以物質生產(chǎn)與生活的場所,也是東干人的民族文化生活場所,同時還是東干人宗教及精神家園的處所,因此東干人的鄉(xiāng)情具有更為豐富的精神內涵。十娃子詩歌中的鄉(xiāng)情極為濃烈,最典型的代表作是《營盤》,其中寫道:“在柏林的場子呢我也浪過,/可是它沒營盤的草場軟作。/我在羅馬的花園呢聽過響器,/可是賴瓜兒的聲氣沒離耳縫。//說是巴黎香油氽,我也灑過,/可是四季我聞的自己味道,/大世界上的地方多:上海、倫敦……/可是哪塔兒都沒有營盤鄉(xiāng)莊?!痹谠娙说母星橹?,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沒有東干鄉(xiāng)莊營盤好,連羅馬最美的音樂也比不上營盤的青蛙叫聲親切動聽,可見詩人對鄉(xiāng)莊的感情之深。十四兒的詩歌也繼承了十娃子抒寫鄉(xiāng)情的傳統(tǒng),他的鄉(xiāng)情詩中的地名多半都是真實的,如稍葫蘆、納倫等?!渡院J雨下的呢》是溫暖的田園詩,雨中的鄉(xiāng)莊更有情趣,小孩子的嬉戲把我們帶入無憂無慮的人間樂園。這同十四兒的某些悲劇詩的格調截然不同,倒是更接近十娃子播種快樂的抒情詩?!段业挠H愛的稍葫蘆》把鄉(xiāng)莊比作母親,等待她歸來的兒女,詩的開頭寫道:“我的親愛稍葫蘆,/貴重老家,/我的心呢的杜瓦爾,/一寸王法……”東干人對真主祈福叫接杜瓦爾,同時把避邪的護身符也叫杜瓦爾,上面寫有《古蘭經(jīng)》的經(jīng)文。將鄉(xiāng)莊比作杜瓦爾,稱為至高的王法,可見鄉(xiāng)莊在詩人心中的地位?!兑换亍凡畈欢嗷昧耸拮印段宜募境亍泛汀栋蚜撩餍蔷鞠聛怼返茸髌返脑娨庠娋常f詩人死后,不要高抬也不要深埋,把他送到鄉(xiāng)莊的灘道——這個頓亞上的天堂里,黑土當褥子,云天當被窩,明月做燈,百靈唱歌,靜靜地睡去。對東干鄉(xiāng)莊的這種感情同十娃子是一脈相承的。
在詩歌意象、詩歌形式方面,也可以看出十四兒對十娃子的某些繼承。十四兒詩中不乏東干人物、東干地名、東干民俗。這里以白楊意象為例,看看兩位詩人的契合點。如果說白樺是以葉賽寧為代表的俄羅斯詩歌的標志性意象之一,那么白楊,則是以十娃子為代表的東干詩歌的一個標志性意象。在俄羅斯人的觀念中,白楊是不吉祥的,而東干人卻恰恰相反,對白楊充滿特殊的情感。十娃子多次歌頌白楊,十四兒《在俄羅斯》詩中也寫道,在遙遠的俄羅斯懷念家鄉(xiāng),首先想到的是白楊。十娃子創(chuàng)造了七·四體詩的形式,即單行七字句,雙行四字句。這種形式為許多東干詩人所采用。十四兒詩的形式比較多樣,但部分作品也采用了十娃子的七·四體形式。
在文化身份上,兩位詩人也有相近之處。一般說來,海外華裔作家都有身份認同上的矛盾與困惑,一方面要尋根認祖,認同本民族的傳統(tǒng),另一方面也要認同所在國的主流價值觀與文化,東干作家也不例外。十娃子一方面寫下了一系列公民抒情詩,作為蘇聯(lián)的一個公民贊頌自己的祖國,如《我的列斯普布里卡(祖國)》,稱哈薩克斯坦為“親娘”;另一方面,又表現(xiàn)了深深的中國情結與阿拉伯情結,在《北河沿上》等作品中又表示,遵從爺爺、太爺?shù)脑?,時候到了要回中國,回阿拉伯。而在《我去不下》中又明確表示,自己的根已深深扎在了中亞,無法回到中國。第二代東干作家曼蘇洛娃曾寫過東干文詩歌《喜愛祖國》,表達了對中國刻骨銘心的思念,她的另一首俄文詩《我有兩個祖國》說:“如今我有兩個祖國母親,/可愛的中國和親愛的吉爾吉斯斯坦?!钡绞膬汗P下,身份的建構上,同前代詩人既有聯(lián)系,又不盡相同。他多次追憶民族的根,時而又流露出不能完全融入所在國,《太難活這個世上……》寫道:“太難活這個世上/沒有祖國,/沒人給你給幫助,/你不是誰!”這種身份的書寫,同他的現(xiàn)代主義藝術觀不無聯(lián)系。
在指出兩代詩人相近之處的同時,本文著重論述十四兒與十娃子創(chuàng)作的不同之處,以勾勒出東干詩歌的演變軌跡。
二
十四兒與十娃子詩歌創(chuàng)作的不同首先表現(xiàn)在,十娃子處于蘇聯(lián)社會經(jīng)濟與人的精神的上升時期,因此其詩歌洋溢著樂觀的進取精神;十四兒的創(chuàng)作則接近蘇聯(lián)解體時期,其部分作品流露出他的悲劇人生觀。十娃子受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影響,其作品主要是現(xiàn)實主義,也兼具浪漫主義的風格,而十四兒則明顯受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影響。
先看兩位詩人對運氣的截然相反的看法。十娃子寫過幾首關于運氣的詩,最著名的一首是《運氣曲兒》,抒寫了幾代東干人的命運:“說是世上運氣多,就像大河,/在滿各處兒淌的呢,誰都能喝。/可是我總沒見過,它避躲我,/單怕它不喜愛我,——/我爺肯說。//為找運氣我渡了多少大河,/我翻過了多少山,比天都高。/可是運氣沒找著,命趕紙薄,/你說我的運氣呢?——/我大肯說。//我把運氣找著哩,就像大河,/就像伏爾加淌的呢,我由心喝。/我在里頭浮的呢,就像天鵝。/世上我的運氣大——/我也肯說?!笔拮邮冀K認為,在清朝和西遷后的沙皇時代,東干人都沒有找到運氣,只有蘇聯(lián)時期才找到了好運。相反,十四兒則作翻案文章,多次堅持自己沒有找到運氣?!段业挠H愛稍葫蘆……》說:“光是運氣沒有的,/許是太貴,/每一回他乖張的/光給脊背?!薄短y活這個世上……》說:“白白世上活的呢,/缺短運氣?!薄毒褪俏姨珱]運氣……》也寫道:“就是!我太沒運氣/花光陰上。/每一天都找的呢,/它沒影像?!狈磸蛷娬{抒情主人公與運氣無緣。在十四兒筆下,不僅僅是個人沒有找到運氣,他還用了復數(shù),《咱們短運氣的呢……》說:“咱們短運氣的呢/亂光陰上?!鄙踔琳J為自己的民族乃至人類都沒有找到運氣,請看他的以《運氣》為題的詩:“找運氣呢……給鄰居,/給回族人,/我愛思想,在世上,/給世界人。/光是我還沒找著/把運氣根,/就不說給世界人/給我個人?!睂\氣的看法,十娃子是肯定的、樂觀的,十四兒則是否定的、悲觀的。
艾特瑪托夫給十娃子的俄文版詩作序,不僅贊揚他對崇高人性的抒寫,還肯定他播種快樂的主題。十娃子這類詩中有代表性的如《我種的高興》:“我種的呢把高興,/連花兒一樣。/把高興籽兒撒的呢,/往地面上。/叫一切人高興呢,/都叫歡樂。”
播種快樂,是十娃子詩歌的主調。另一首《我背的春天》說:“我背的呢把春天,/就像天山,/往大灘呢背的呢,/又往花園。/多少鮮花兒我背的,/清泉、月亮…/背的蝴蝶兒、五更翅兒(夜鶯),/太陽的光…/往世界上我倒呢/把一切俊。”這是何等美妙樂觀的想象。十娃子對生活的樂觀態(tài)度貫穿于人生的各個階段,老年后寫的哲理抒情詩《有心呢》說:“眼睛麻哩,都說的,/有多孽障。/也看不見深藍天,/金紅太陽。/可是沒的,有心呢,/也是眼睛。/也看見呢,看得顯,/心旦干凈。//耳朵背哩,還說的,/有多孽障。/也聽不見姑娘笑,/炸雷的響。/可是沒的,有心呢,/揣的熱心,/也是耳朵,聽見呢,/把喜愛音。//誰有真心,也不怕/眼睛的麻。/也不害怕耳朵背,/聽不見話?!边@首詩為詩人80歲所作,上了年紀,眼睛麻了,耳朵背了,對一般人來說苦不堪言,可是詩人認為,只要心不老,加之老年人見多識廣,就能看清年輕人看不清的事物,分辨年輕人聽不明白的話語。這是十娃子才能達到的精神境界。
不同于十娃子,十四兒最好的作品所爆發(fā)的是其悲劇的美學力量,他將人生的悲劇呈現(xiàn)給讀者,令人驚心動魄。如東干文《咱們待概一拿徑……》,“待概”,有釋為“許是”不妥。有三個證據(jù),甘肅慶陽方言“待概”與“待來”同義,即“已經(jīng)如此”。而東干語言學家有兩個版本的解釋,楊善新《簡明東干語—俄語詞典》解釋“待概”為“生來”。從娃子《回族語言的來源話典》沒有“待概”,只有“待來”,釋為“原來”。十四兒詩題中的“一拿徑”,為“一直”。合起來的意思是,咱們生來就一直像賽馬場上的跑馬。為了便于讀者對詩意的了解,這里采用我們自己的俄文譯文,即《我們活在世上》:“我們活在世上/就像馬參加賽跑,/哨聲過后,頭頂上是/可怕的鞭子抽打與恐嚇?!彼械鸟R都拼命地快跑,力圖追上并超過前面的。而“驅趕的鞭子/那鞭子將我們/抽打,抽打,又抽打”。結局是:“我們不能從這樣的鞭子下逃離,/我們順從地奔跑……/汗水流成小溪,/熱氣從鼻孔上升……/剎那間——弦要繃斷,/由于勞累而陣亡。/唉,后面的馬還在飛馳,/趕上、超過、踐踏我們,/而另外一些馬又追上它們——/于是隱沒在塵土中……”人生就在這樣的角逐中,直到倒下為止。這樣的悲劇描寫怵目驚心。十四兒《啥都沒有久長的……》說:“啥都沒有久長的,/都有個完,/誰都沒有永世的,/這個阿蘭?!币彩且员瘎〉难酃鈦砜创松⒖创澜绲?。
三
十四兒的現(xiàn)代主義創(chuàng)作傾向還表現(xiàn)在個體生命意識上,不同于十娃子的重集體意識。
在集體與個體的關系上,十娃子作為蘇聯(lián)時期有“吉爾吉斯斯坦人民詩人”稱號的作家,受社會主義價值觀的影響,將個體融入集體?!岸硖K詩歌傳統(tǒng)中,從涅克拉索夫到馬雅可夫斯基都創(chuàng)作了頗有影響的公民詩,亞斯爾·十娃子受其影響,也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公民詩?!痹娙耸紫仁且粋€公民,一個戰(zhàn)士,然后才是一個詩人。他不僅參加了偉大的衛(wèi)國戰(zhàn)爭,而且寫下了許多關心民族命運、關心祖國前途的公民抒情詩。他也關注個體生命,從人性的角度,從母親的視角抨擊過法西斯發(fā)動的侵略戰(zhàn)爭;但更多的是關注民族的國家的乃至人類的命運。在十娃子作品中,體現(xiàn)了強烈的公民意識與社會責任感。
十四兒詩歌中,缺少公民抒情詩,卻突顯了他的個體生命意識。這種個體生命意識與時間意識是密不可分的。他有自覺的時間意識,對時間的感知,認為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沒有久長的,包括個體生命,都是稍縱即逝的。在《時候兒帶人》(時間與人)中寫道:“時候兒,時候兒……不住過的呢/打面前呢。往遠呢飛的呢?!薄叭恕M在一坨兒站的呢:/到活上,打活上,再沒路!//時候兒飛過就進永總哩,/不?!膊蛔冐裕膊粶?。//人沒處去——就在地面上/漸漸老掉哩……叫時候兒收掉哩!//時候兒沒無常——有永總呢,/人沒永總——有無常呢……”這首詩對時間與生命的感知是獨特的,時間在飛馳,生命在死亡;時間是永恒的,生命是短暫的。我們從俄文將其中最令人震驚的兩行譯為:“人的通常的不幸命運——/上班,下班,沒有別的路?!比说牟恍以谟?,除了上班下班,別無選擇,這就是十四兒對生命的現(xiàn)代主義的詮釋。每天撕扯日歷,對一般人來講,已經(jīng)司空見慣,十四兒的《月份牌》卻感覺到扯的是自己的“壽數(shù)”(生命)。他的時間意識貫穿于許多詩篇。由于漢字失傳,東干人失去了直接閱讀中國古典文獻的可能,但是有時卻能將古人的意思用最平樸的東干口語表達出來。請看十四兒《不是!咱們沒活的……》中的幾行詩:“今兒的往明兒推的呢,/明兒的往后兒,/后兒個也有明兒個呢,/‘明兒個’沒數(shù)兒……/就這么個臨尾兒明兒個,/頂頭明白,/一回落到面前呢,/叫心后悔。”其詩意與中國的《明日歌》(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萬事成蹉跎……)完全一樣。
關于個體生命的生存狀態(tài)。十四兒這樣描述人與人之間的的疏離,《汽車走的呢》(俄文版為《電車行駛……》)寫道:“下車的人走了,對我來說無異于死亡;我下車了,對別人,也無異于死亡?!睂€體的生存狀態(tài)做了這樣的比喻,如《在世上》把人比作犍牛,捆綁在光陰(生活)上,把光陰一步一步地往前拉,其命運與臧克家的老馬相似?!对谒瘔舻啬亍吠ㄟ^夢境來暗喻現(xiàn)實。夢里燥熱難熬,像在蒸籠里,又像扣在鍋底下。一個聲音從藍天上傳來:“跟上我走!”“我”太想逃出去,心出去了,可是身子出不去。這就是生命的困境。詩人急于擺脫種種束縛,向往廣闊自由的天地,《黑馬從灘道跑掉哩……》便是這方面的代表作品,結尾一節(jié)東干文是:“黑馬從灘道跑掉哩,/把韁繩忽然頓斷。/是誰把它沒擋得住,/晚上照住大寬展?!倍砦陌婵梢赃@樣翻譯:“黑馬向田野疾馳而去,/扯斷自己的籠頭后。/誰正在抓它——/它向自由跑去?!痹谑膬嚎磥恚说姆N種束縛都是生命的枷鎖,生命的本質就是自由。黑馬向往廣闊的田野,向往徐行的晚風和香甜的草木,它掙斷籠頭和韁繩,奔向自由,融化在霞光里。詩的境界很美,題旨顯豁,是詩人現(xiàn)代主義傾向的代表作之一,同第一代、第二代東干詩人的創(chuàng)作風格與思想傾向截然不同,標示東干詩歌的另一走向。
四
十娃子在東干文學史上的地位是很高的,被公認為東干書面文學的奠基人,其影響也是深遠的。十四兒沒有這樣的地位,但從文學發(fā)展演變的角度看,十四兒的創(chuàng)作自有其不可替代的獨特性。從題材及內容上看,十娃子的創(chuàng)作相當豐富,他出版過40個集子,其中東干文19個,吉爾吉斯文11個,俄文10個。對東干人各個歷史時期的社會生活、心理狀態(tài)有較為全面的反映,具有史詩般的性質。相對而言,十四兒創(chuàng)作的數(shù)量沒有這么豐富,同時題材相對要狹窄一些,他對現(xiàn)代青年迷惘焦灼的內心世界有深刻的揭示,但對東干民族家庭及社會生活的反映相對薄弱。
由于所處時代不同,兩位詩人的宗教觀念也有明顯的差異。十娃子的時代,提倡無神論,宗教信仰受到限制與壓抑,因此詩人的創(chuàng)作中,對宗教信仰有所回避,幾乎沒有提及真主胡達。而十四兒作品中,胡達具有主宰一切的地位,出現(xiàn)的頻率也較高。詩人多次祈禱呼喚胡達,《胡達呀,我祈禱你……》,不僅標題祈禱胡達,全詩三節(jié),每一節(jié)都由“胡達呀,我祈禱你”領起?!栋咨难┫T……》說:“世上啥都不久長,/不長遠活,/胡達—討爾倆的下降,/誰能躲脫……”類似祈禱胡達的還有《啥都沒有久長的……》、《人的心到來沒底兒……》、《話》、《盡轉的呢……》、《就千萬年轉的呢……》等。這樣的詩在十娃子作品中是找不到的。
十四兒受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影響,還表現(xiàn)在他的某些作品與傳統(tǒng)的寫法截然不同。如《我愛呢》,如此描寫忠貞不移的愛情:“把兩個活腿剁掉,/有面首呢,/只要是叫紅愛情,/我總走呢。//把兩個手也揪掉,/有眼睛呢,/只要是叫紅愛情/,我看清呢。//把兩個眼也挖掉,/有耳朵呢,/只要是叫紅愛情,/我聽著呢。//把兩個耳也割掉,/有思想呢,/只要是叫紅愛情,/我總想呢。//把思想也都收掉,/有熱心呢,/只要是叫紅愛情,/我答應呢。//把熱心也掏出來,/泡到碗呢,/光……里頭的紅愛情,/永世喊呢?!边@是一首奇詩,以血淋淋的畫面襯托至死不變的愛情,類似于臺灣女作家夏宇的愛情詩《甜蜜的復仇》,完全不同于傳統(tǒng)的典雅情詩。十四兒的部分作品還具有很強的感覺性,有意象派的韻味。
最后,再看看十四兒與十娃子詩歌語言的差異。由于東干書面語言和民間口語的完全一致,不存在言文分離現(xiàn)象,無論十娃子、十四兒還是別的詩人,都毫無例外地運用以西北方言為基礎的活的東干口語,沒有文縐縐的漢語書面語言。但是讀兩位詩人的作品,明顯感到語言上的差別。十娃子的語言,像行云流水,雖然直白,卻相當流暢。十四兒的某些作品,中國人讀來,感到語言有點磕磕絆絆,個別句子也不很順當。新近,我們發(fā)現(xiàn)十娃子有一首《桂香》,語言干凈利落,其文本同黎錦暉寫于20世紀20年代的歌詞《可憐的秋香》基本相同。肯定地說,是十娃子受黎錦暉影響,而不是黎錦暉受十娃子影響。因為十娃子的創(chuàng)作開始于20世紀30年代初,晚于黎錦暉《可憐的秋香》十年。但是通過什么渠道,十娃子能看到這首歌詞,仍然是一個謎。十娃子不懂漢字,也沒有資料證實《可憐的秋香》漢文文本傳播到中亞。是否有人從內地來到中亞,帶來了這首歌,還有待證明。十娃子、阿爾不都及許多東干作家西北方言運用自如,試看十娃子的《營盤》:“在營盤生養(yǎng)哩,營盤呢長,/在營盤呢我跑哩,連風一樣。/營盤的一切灘,一切草上,/都有我的腳蹤呢,我咋不想?”第一代東干作家運用東干語何其熟練。再看十四兒的個別詩句,讀起來就有點費勁了,如《咱們就像影影子……》(據(jù)林濤譯文):“咱們/就像影影子在世上活,/兩個心慌影影子,/太短紅火。/成一天價奇怪的/都看不見/全憑/一個把一個,/全擾面面。/因為二位有兩寸體己光陰:/你背的你的利茲哈(阿拉伯語借詞,上天造下的光明),/我討自命。/運氣……/(咱們織下的)一回憋開!/這候兒有你的一塊,我的一塊……/你有你的望想呢,/我有自甜,你有/你的頗煩呢,我看自難。/就是鏡子跌下去,/成兩半個,/咋合也罷中間呢/影影兩個?!彪m然全詩的意思不難明白,但其中諸如“全擾面面”、“我討自命”、“我有自甜”、“我看自難”等,中國人即使西北人讀起來也頗覺別扭。為什么十四兒與十娃子的語言有如此之差別?猜測其中的原因,主要是十娃子對自己的母語——西北方言十分熟悉,到了十四兒這一代,無論對中國文化或對母語的掌握,都不及他們的前輩。世界各地的華裔,由于各種語言文化的影響,一代人與上幾代人所運用的母語,可能會發(fā)生不同程度的變異。新加坡記者林義明引述李光耀的話說,新加坡人在25年前講的是摻雜方言和馬來語的一種特殊南洋普通話。于是政府從臺灣請來能講標準華語的教師,重新訓練當?shù)夭ヒ魡T和教師,并從臺灣請來電臺和電視人員以定下語言標準。因此,現(xiàn)在年輕的一代才能夠講一口較為標準的華語。哈薩克斯坦東干協(xié)會主席安·胡塞主張東干語向漢語過度,以利于東干人與中國人的交流。這種意見尚未得到東干語言學家的認同。如果有一天,果真東干文變成了漢字,東干語成了普通話,那么東干文與東干語的獨特性也就消失了。
①本文所引作品出處:1.[吉]亞斯爾·十娃子:《五更翅兒》(東干文詩選),比什凱克:吉爾吉斯斯坦伊里木出版社2006年版;2.[吉]伊斯哈爾·十四兒:《稍葫蘆白雨下的呢》(東干文原文及林濤漢語譯文),香港:中國科學文化出版社 2008 年版;3.МакееваФ.Х:Становлениеи развитиедунганской совет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Фрунзе:Кыргызстан,1984年版。[吉]Ф.瑪凱耶娃:《東干文學的形成和發(fā)展》,伏龍芝:吉爾吉斯斯坦出版社 1984年版;4.Музаппархан Курбанов,Тазагуль Закирова,Исхар Шисыр:Шедрая душа.Фрунзе:Изд.Адабият,1990年版。[吉]木扎巴爾汗·庫爾巴諾夫、塔扎古麗·扎吉洛娃、伊斯哈爾·十四兒:《豐富的內心世界》,伏龍芝:阿達比亞特出版社1990年版。
②常文昌、高亞斌:《東干文學中的“鄉(xiāng)莊”世界及其文化意蘊探析》,《北方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4期。
③常文昌、常立霓:《世界華語詩苑中的奇葩》,《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2期。
④王晉光:《粵閩客吳俚諺方言論》,香港:鷺達文化出版公司2006年版,第5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