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子紅
與我父親不同,我二叔搭眼一看就是個文人。我父親身材矮小,皮膚黧黑,相容古陋,一瞅就是沐風淋雨與土坷垃打慣了交道的莊稼人。但我二叔白皙干凈,長相英俊,用魯班橋鎮(zhèn)初中一位初二學生作文里的話說,肖老師長得簡直如花似玉。這篇奇文妙句,雖使魯班橋鎮(zhèn)師生有一段時間見著我二叔手捂嘴角,竊笑不止,但它像一則流傳廣遠的廣告詞一樣,使整個魯班橋鎮(zhèn)人知道了我二叔玉樹臨風、出眾脫俗的好長相。
不僅僅是長相不同。我二叔與我父親的名字,就像鳳凰與烏鴉,一個叫著心里祥氣,一個叫著心里憋屈。我父親大名叫枸根。據(jù)我祖母說,她臨盆生我父親時,夢見自己割了一上午的麥子,正在肖村莊南的枸樹下歇息,忽然平地刮起一股黃風,她身后碗口粗的枸樹嘩啦一下倒了下來,裸露出泥土下粗壯的樹根……醒來后,我祖母肚子一陣絞痛,后來就生下了我父親。此足以說明,我父親大名叫枸根,似乎天經(jīng)地義。枸樹是肖村最常見的一種植物,它們一棵棵生長在肖村的村頭或者田野,樹冠蓊郁,樹葉呈楓葉形,扯下一片葉子,葉柄上便有一種粘稠的乳白色汁液慢慢滲出,枸樹葉是肖村人喂牛喂羊的好草料。等到了夏天,蓊蓊郁郁的樹冠上,便掛滿一顆顆杏子大的赭紅色的漿果,嘴饞的孩子爬上去,摘幾顆下來,即使舌頭火燒火燎地疼,也常吃得甜津津,香滋滋。但肖村人并不因此就記掛著枸樹,我父親被人“枸根枸根”叫著叫著就叫成了“狗跟”。這是一個多么屈辱、難聽的名字!在肖村,我常聽見,一個孩子對另一個孩子擠眉弄眼說:“咦,你家的狗咋跟咱來了?”我小時候與人頭破血流地干架,十之八九與我父親的名字有關。
但我二叔的名字讓我們揚眉吐氣。
我二叔大名叫肖蘊華。據(jù)說,我二叔原名叫“肖永華”,“肖蘊華”是他讀地區(qū)師范學校時,自己做主改成的。音同字異,一字之改,便化腐朽為神奇,使他的名字永遠遠離了肖村人名字中啼笑皆非的土氣與傻氣。肖蘊華,肖蘊華,玉蘊于璞,水木清華,一個好名字就像一個人,會讓另一個人沒來由地心生暗慕、懷戀一輩子的。
我在魯班橋鎮(zhèn)上了小學后,就跟著我二叔在他們學校里住。我二叔有一輛肖村還不多見的“飛鴿”自行車,車梁用淡綠色塑料帶一圈圈纏裹著,車輪輻條、瓦圈和車頭擦拭得锃亮明凈,閃射著明晃晃的亮光。我坐在我二叔的自行車后座上,我喜歡將腦袋緊貼著我二叔的脊梁,我二叔的身上,沒有一絲半點我父親身上那種嗆人的汗腥味和土腥味,我二叔的身上,散發(fā)出一股香胰子淡淡的清香味。我二媽做得一手好針線,她在夏天坐在院子里棗樹下納鞋,鞋底常用一塊干凈的手絹包裹著,鞋底上那些精細、別致的頂針紋、麥穗紋,在偌大個肖村,即便是那些給她們的未婚夫做鞋的年輕女子,也沒有哪個敢與之媲美。但也只有我二叔的一雙腳,才配穿我二媽的一雙巧手做的鞋,常常是穿了已有大半年了,鞋幫上還像嶄新的一樣露出一圈雪凈的白棱。我二叔穿著我二媽精心做就的布鞋,雙腳一下下用力蹬著自行車腳踏,在我們身邊,是向后倒退著的一片片泛青泛綠的田野。更多的時候,我常坐在“飛鴿”自行車前梁上,如果倒仰起腦袋,隨著我二叔歡快的口哨聲,我看見,飄著一朵朵白云的湛藍天空正倒扣在我們頭頂,那些像棉絮一樣輕軟的白云正一團團向后移動。頭頂?shù)奶炜侦o止不動了,肖村便到了。
許多年后,我終于明白,我二媽之所以不顧她的三個女兒——我的三個如花似玉的堂姐的百般反對,讓我住在我二叔的身邊,這其中暗藏著一個頗富心計的妻子,多少深藏不漏的心事和計謀!
2
肖村距魯班橋鎮(zhèn)有五里多路。從村西那條麻繩樣在田野莊稼地里彎來拐去的細亮土路上走過去,經(jīng)過趙莊,步行大約半個小時,就到了魯班橋鎮(zhèn)上。如果,坐在我二叔的“飛鴿”自行車上,絕對要不了二十分鐘。
魯班橋鎮(zhèn)是一個古鎮(zhèn),肖村和魯班橋鎮(zhèn)周圍的趙莊、劉家莊隸屬魯班橋鎮(zhèn)。但它不像肖村、趙莊、劉家莊,是幾十戶人家組成的饅頭疙瘩般大的一個小村莊,它是一個大村莊,東街、南街、西街、北街四個小隊上百戶人,擁擁擠擠使它顯得龐大而雜蕪。鎮(zhèn)上有座石拱橋,魯班橋鎮(zhèn)上的老人們常一臉自得地說,它是天下木匠的祖師爺魯班修建的??邕^鎮(zhèn)北的石拱橋,就踏上一條店鋪鱗次櫛比的東西街道,街道上有集市、飯館、商店、生產(chǎn)資料門市部、藥店和醫(yī)院,更重要的,街上有魯班橋鎮(zhèn)和周圍的肖村、趙莊、劉家莊的孩子上學讀書的一所小學和一所初級中學。
我二叔教書的魯班橋鎮(zhèn)初中就在街東。透過校園那兩扇油漆剝落斑駁的校門,可以看見街道里牽著牛羊、趕著豬崽、拉著架子車的趕集人,那些頑皮的學生,人坐在教室里,一只耳朵聽著老師講課,另一只耳朵則灌滿了前腿被背綁著的豬崽吱吱哇哇的尖叫聲,和街道里小商小販們唾沫星四濺的叫賣聲。但校園畢竟是校園,如果校門被看門的跛腿老頭“咣當”一聲關上,掛上一把沉甸甸的“將軍”鎖,這里便是安安靜靜的一個世界。從校門口通往操場的一條方磚鋪就的甬道兩邊,一左一右一排排教室里,常飄著老師抑揚頓挫的講課聲和學生高昂的讀書聲,操場上響著體育老師掛在脖子上的鐵哨子清脆的嗚嗚聲和學生搶球時的吵嚷聲,一排排教室間的花壇里,冬青和一叢叢細竹終年煥發(fā)著茵茵翠碧。我二叔辦公室前的操場邊有三棵白楊樹,它們個個都有碗口粗,春天來了的時候,白楊樹淡青色的樹枝上掛滿了一串串赭紅色的毛絮,它們像毛毛蟲一樣一只只落下來,我喜歡跑到樹下,抬起腿,跺一跺腳,一腳便踏扁一只,一腳又踏扁一只。
據(jù)說,我二叔肖蘊華是極有可能留在城里教書的。
我二叔從地區(qū)師范學校畢業(yè)后,回到了肖村。他對我祖母說,我不回來了。我祖母揚著臉問,你真不回來了?我二叔抿唇一笑說,我不回來了。我祖母愣了半晌,忽然用手中的柺棍“篤篤篤”狠勁一撴地皮,咬牙切齒說:“你不回來好,你不回來我就給你娃吊死了!”
我二叔上地區(qū)師范學校前,我祖母已給他和我二媽定了親。當時,在魯班橋鎮(zhèn),不止一兩個農(nóng)村娃考上大學、師范在城里工作后,拋棄了父母為他們所訂的未婚妻,做了整個魯班橋鎮(zhèn)人千夫所指的“陳世美”。我祖母擔心,我二叔也步了他們的后塵。
我二叔回到魯班橋鎮(zhèn)后,在我祖母的柺棍和威嚇聲中,終于和我二媽成了親。據(jù)說,我二叔二媽結婚頭一年,我祖母夜夜拎一只蒲團,盤腿守在我二叔二媽的新房門口,直到我二媽生下了我的大堂姐梅卉。
事實證明,我祖母是有眼力的。
我二媽不僅做得一手好針線,屋里田里她同樣是一把好手。她一點不像我媽,忙了地里顧不上屋里,收拾了廚房忘了炕上,用我祖母的話說,屋里臟得能養(yǎng)豬!我二媽將家里總是收拾得窗明地凈,廚房、炕上、木柜上,即便是我祖母那樣一個一輩子愛干凈的人,也休想找到一絲一寸的灰塵。我二叔到底是個書文人,他握慣了筆桿的一雙手,提著鐮刀掄起鋤頭,是肖村人最喜歡取笑的事情。我二叔和我二媽在地里割麥,常常是我二叔一把一把還沒有割下一捆麥子,身邊我二媽割的三四捆麥子早已敦敦實實立在地里。
我二媽雖說沒有為我二叔生下一男半子,但我二媽所生的三個女兒——我的大堂姐梅卉、二堂姐百卉、三堂姐芳卉,她們個個如花似玉,冰雪聰慧。梅卉、百卉一口氣從魯班橋鎮(zhèn)小學讀到了縣城高中,芳卉在我二叔教書的魯班橋鎮(zhèn)初中,更是那些代課老師眼里的尖子生。我二媽和我二叔,他們一點不像我媽我父親,屁大點事都要臉紅脖子粗地爭吵得聲震屋瓦,他們說話總是悄聲細語,客客氣氣。我二媽常年坐在院子里的棗樹下,從春天棗樹剛剛吐露出嫩金色的綠芽,直到冬天棗樹上只剩下虬曲、嶙峋的樹干,她的手里總有著好像永遠做不完的針線活。我二叔星期天捧一本書,可以在屋檐下坐一個中午。他們雖說稱不上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但在肖村,沒有一個人見過,他們紅過一次臉吵過一回嘴。但我總覺得,他們之間總像隔著些什么,像是一團淡淡的霧,又像一層薄薄的窗戶紙,在他們客氣、沉默的背后,像是躲著一種從內(nèi)心飄逸而出,直抵發(fā)梢的冷!終究隔著些什么,我七八歲的小腦袋,當然不可能猜得懂,想得透!
但在魯班橋鎮(zhèn),我二叔卻是另一個人。
我二叔口才好,課講得生動,他帶的班級,每回統(tǒng)考,回回穩(wěn)拿第一——不是魯班橋鎮(zhèn)第一,是整個棗樹林鄉(xiāng)第一。他回魯班橋鎮(zhèn)幾年后,就時常有人在開學前提著點心,要將自己的孩子往他帶的班上塞。我二叔是教語文的,但有時候,魯班橋鎮(zhèn)初中教代數(shù)、幾何、物理的老師家里有急事,發(fā)給他一支煙,他也能像模像樣地講上一兩堂課。不僅如此。我二叔寫得一手好字,魯班橋鎮(zhèn)初中大門口小黑板上的通知、白紙上的考試成績,大多出自我二叔肖蘊華老師之手。他還會畫畫,就是擺弄起音樂老師房間的風琴來,雙手如飛十指靈巧得像個常年教學生唱歌的音樂老師。但我二叔其實是個貪玩的人,操場上打籃球的老師中,總能找到他的身影。我二叔身子高挑,籃球抓在手里,躍身一跳,“嗖——”一聲,一個不擦藍環(huán)的空心球,總能贏得場外學生們的一片叫好。
魯班橋鎮(zhèn)初中的教師,大多是像我二叔那樣的“兩頭沉”,下午放學后,他們拍拍身上的粉筆灰,抓起辦公室里靠墻放著的自行車,就往家里跑,他們屁股后面有家里一大灘的家務事。但我二叔不。我二叔只有星期天才回肖村。傍晚吃罷飯,在辦公室看一陣書,我二叔雷打不動要帶我去魯班橋鎮(zhèn)外的田野上走一圈。
其實,田野跟魯班橋鎮(zhèn)初中只隔著一道兩米多高的紅磚墻。從操場邊那扇薄薄的木門里出去,就踏上魯班橋鎮(zhèn)的田野。田野上春天是泛青的麥子,初夏是金黃的麥子,秋天是青翠欲滴的玉米,到了冬天,田野則被一片墨綠色的麥子覆蓋著。田野深處,是流經(jīng)魯班橋鎮(zhèn)的引渭渠上高大的白楊樹,它們像一列威嚴的士兵,挺拔高峻,蓊蓊郁郁,從魯班橋鎮(zhèn)一直綿延到了趙莊。站在田野上回頭打量魯班橋鎮(zhèn),它的模樣就跟平時變得不一樣起來,鎮(zhèn)上的街道、學校和農(nóng)家院落看不見了,只看見那些長在房前屋后的土槐樹、白楊樹、梧桐樹,郁郁蒼蒼連成一片,將整個魯班橋鎮(zhèn)蓊蓊郁郁覆蓋著。
田野上的春天絕對要比魯班橋鎮(zhèn)上來得早。魯班橋鎮(zhèn)上的人還沒有來得及脫去棉衣,但田野上的春天早來了。麥子已褪去了冬天凝重的墨綠煥發(fā)出了蔥蘢的碧綠,地頭上有幾棵野桃樹綻開了一樹紅艷艷的花,西斜的陽光從魯班橋鎮(zhèn)的方向照射過來,暖烘烘的。我二叔走在麥田間的小路上,有時從腋下取出一本書翻看片刻,有時舉頭望著遠方,那沉思默想的模樣,簡直就像個醞釀著奇文妙句的行吟詩人。偶爾,碰上幾個在田里干活的鎮(zhèn)上人,他們和我二叔匆匆打過招呼后,就提著草籠或扛著鋤頭走了,他們像我二媽、我父親、我媽一樣,在他們眼里,田間只有莊稼長勢的好與孬,地里雨水的旱與澇,一季收成的多與少,他們根本就沒有閑工夫將他們一年里揮汗使勁的土坷垃當成啥風景!
當然,時常在田野上散步的,不僅僅是我二叔。比如,魯班橋鎮(zhèn)的英語老師唐鳳儀。
我不記得,我和我二叔是從什么時候在田野上碰著唐老師的,好像是我和我二叔每回走在魯班橋鎮(zhèn)田野上,一準會看見,從油菜花金黃一片的地頭或者遠處一道綠茵茵坡坎上走來的唐鳳儀老師。遠遠走過來,和我二叔碰上了,打聲招呼,但她并不急著往前走,而是返身沿著我二叔前行的方向,和我二叔一道往前走。我跑在了他們前頭,想捉住那一只伏在麥葉上的菜粉蝶,他們一前一后走著走著,就肩并肩走在了一起。我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但我可以聽見,我二叔爽朗的笑聲和唐鳳儀老師清脆的笑聲。
天漸漸暗下來了,田野上籠罩上了一片薄薄的暮色,可以看見,從魯班橋鎮(zhèn)上升起的朦朧的燈光。穿過鎮(zhèn)東一條小巷,就是通往初中校園的街道。我二叔牽著我一只手,唐鳳儀老師牽著我另一只手,我們并排走在魯班橋鎮(zhèn)的夜晚,闃寂無人的街道上。如果,我蜷著腿,我二叔和唐鳳儀老師一左一右架著我的胳膊,那么我可以咯咯歡笑著讓身體離開地面,從鎮(zhèn)東一直“飛”到初中校門口。
門房里,昏黃的燈光下,正和看門的跛腿老頭喝茶吃煙的校長丁文超,站起身向外張望著。唐鳳儀老師松開我的胳膊,頭一低,向著校園里她辦公室的方向走去了。
3
在整個魯班橋鎮(zhèn),唐鳳儀老師是許多人心中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個謎。不僅是個謎,簡直是一個解不開的死疙瘩,綰在許多人的胸口,使他們做夢都想揭穿謎底看個究竟。她的公公曾經(jīng)是魯班橋鎮(zhèn)大隊的黨支部書記,她的丈夫在新疆一個叫喀什的部隊上當兵,唐鳳儀老師的家其實就在魯班橋鎮(zhèn)上,但人們時常可以看見,她的辦公室里夜晚亮著燈,她幾乎長年累月住在學校里。
據(jù)說,唐鳳儀老師結婚至少已有六七年了,但她卻沒有生過一個孩子。
這在魯班橋鎮(zhèn),簡直是無法想象的。在魯班橋鎮(zhèn),哪個女人不是結婚三四年后,手里拖的奶頭上吊的,生孩子比豬下崽還要勤。一個不生孩子的女人像什么?用魯班橋鎮(zhèn)初中一位生物課老師的話說,是一棵不結果實的果樹。但唐鳳儀老師這棵不結果實的果樹,卻是開花的,不僅僅開花,好像不管春夏秋冬,都是風姿綽約,花繁葉茂的。
更何況,唐鳳儀老師所教的,不是像我二叔那樣稀松平常的語文,更不是深奧難懂的代數(shù)、幾何、物理,而是令人匪夷所思的英語。英語,“英格力士”,是多么神奇的一種語言,世界上真的還有人像唐鳳儀老師那樣講話嗎?比如,她不像我二叔那樣叫我肖向東,而是叫我“寶兒”,起初我以為“寶兒”是唐老師為我取的名字,偷偷問過我二叔,我二叔撲哧笑著說,“寶兒”就是男孩子。那些在魯班橋鎮(zhèn)人心中似乎天經(jīng)地義的名稱,被唐鳳儀老師用“英格力士”說出來,忽然一下變得古怪、神秘起來,更何況,唐鳳儀老師說“英格力士”的時候,聲音圓潤、清脆,仿佛她嘴里含著一顆糖,嗓音里有一種清爽的甜味?;蛟S因為整個魯班橋鎮(zhèn)初中只有唐鳳儀老師一個英語老師,她似乎跟別的老師不大來往,好像她教“英格力士”教久了,不知不覺就成了別人眼里的異類。
其實,唐鳳儀老師是個和和氣氣的人,她的臉上總帶著淡淡的笑容。那笑容,像是從她的一雙黑亮的眼睛里流出的,滑過眼瞼涌上臉頰,最終彌漫得滿臉都是。那笑容,像是溫文爾雅,又像是拒人千里。
但唐鳳儀老師喜歡和我二叔來往。
下午放學后,搬一塊小方桌,坐在我二叔辦公室門口做作業(yè),寫過一陣字,如果抬起頭,我便會看見,遠處操場邊,白楊樹下站著的唐鳳儀老師和我二叔。
現(xiàn)在,一整天吵吵嚷嚷的校園終于安靜了下來,可以聽見,風吹著白楊樹嘩嘩的響聲,和白楊樹上知了“嘶嘶”的鳴叫聲。唐鳳儀老師背靠著白楊樹,我二叔正站在她的對面,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么,但我可以看見,我二叔的臉上漾著一種別樣的神情,那種神情,是我在肖村從來未曾看見過的。唐鳳儀老師在校園里打量人,永遠是目不斜視的,但她望著我二叔時,目光總是低垂的,好像她從來不敢抬起目光,看一眼我二叔的臉和那張臉上兩只澄凈的眼睛,好像她一抬起目光,睫毛便像兩道打開的籬笆,藏在眼里的一些東西一下子就會撲棱棱飛出來。他們說著說著忽然停了下來,我二叔和唐鳳儀老師都仰著頭,望著校園操場上的天空。操場上,六月傍晚的天空碧藍如洗,湛藍得像一塊巨大、純粹的水晶。
唐老師還喜歡來我二叔的辦公室借書。
我二叔辦公室靠墻的書架上,擠擠挨挨堆滿了書。唐鳳儀老師的目光沿著書脊慢慢向前滑著,滑著滑著,突然一下停了下來,她從中抽出一本,回過頭對我二叔說:“肖老師,能借我看看嗎?”
“行,行。”身后我二叔微微漲紅著臉,用喉嚨嗚嚕著說。
可以看出,對我二叔的那些書,唐鳳儀老師與我二媽完全不同。對于我二叔的那些書,我二媽說不上厭惡,但她卻是懼怕甚至是誠惶誠恐的,那些白紙上印滿了鉛字名字稀奇古怪的書,像一道高墻,豎在她和我二叔之間,使他們雖然生活在同一道屋檐下,卻像隔著江海湖泊,天涯萬里。但唐鳳儀老師不。她的目光落在書上,像我二叔一樣,那目光是親切溫存的,脈脈含情的,好像那些書不是書,而是有血有肉的生命。
當然,唐鳳儀老師每回來我二叔辦公室借書,總不忘為我?guī)б话ㄗ?,兩三只烤紅薯,或者從魯班橋鎮(zhèn)集市上買回來的香噴噴的炒栗子。
我記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晚上我跟著唐鳳儀老師睡。好像是從冬天開始的。
我二叔其實是個粗疏的人。學校里有好些老師在自己的辦公室做飯開小灶,但我二叔一直夾著碗筷,領我上學校的大灶。用我二媽的話說,我二叔除了會教書,連一壺開水都不會燒。學校里冬天為教師取暖發(fā)的蜂窩煤,早早讓我堂姐梅卉、百卉用架子車拉回肖村,讓我二媽做飯用了,這就使得我二叔的辦公室,冬天變得冷颼颼的。即使一放學,鞋一脫,我“哧溜”一聲就鉆進了床上的棉被電褥子里,可我兩個臉蛋還是被凍得紅紅的,比唐鳳儀老師帶給我的蘋果紅彤彤的蘋果皮還要紅。
終于有一天,唐鳳儀老師不顧我二叔的百般反對,不容爭辯對我二叔說:“讓向陽去我那里睡吧,我辦公室生著爐子,暖和得多?!?/p>
我二叔手足無措地搓著手說:“不成,那哪行?!向陽身上臟得很。”
唐鳳儀老師顯然是毫不在意,她回頭望著我,說:“麻寶兒,想不想去阿姨那里睡?”
“想!”
我跳下了床,鞋子還沒穿好,就握著唐老師的手,和她一起往外走。
唐老師的辦公室跟我二叔的辦公室在一排,都在操場后面。但唐老師的辦公室在最東頭,緊鄰著學校的圍墻,因此,比起我二叔門外籃球場上整日鬧嚷嚷的辦公室,這里要安靜得多。唐老師的辦公室里暖烘烘的,房子正中有一個帶煙囪的炮彈爐,房子里除了干凈,還有一種淡淡的香味兒。我左瞧瞧,右瞅瞅,好像要將那種香味兒抓在手中,仔細瞧瞧它們究竟是什么。
我脫了鞋,就要往唐老師的床上爬。
唐老師說:“麻寶兒,阿姨給你洗洗。”
一盆熱水,一塊香胰子,不久就使我黑黝黝的一張臉,變得紅撲撲香噴噴的。
還不到一周時間,我臉上紅紅的“蘋果皮”不見了,我黑黝黝的臉,變得白白凈凈的。
那晚后半夜,我是讓一泡尿給憋醒的。拉亮了頭頂?shù)娜展鉄簦磉吿评蠋煹谋蛔永锟罩?,我不知道唐老師去了哪里?我向床下瞅了瞅,房子里除了炮彈爐上鋁壺里“滋滋滋”的水響聲,半個人影都沒有。我在房子里找了很久,卻沒有找見我晚上撒尿的花塑料盆子,我不知道怎樣解決自己膀胱里的問題。我憋著憋著,終于“哇”地一聲哭出了聲。
我的哭聲,像一把剪刀,一下將校園的寂靜剪破了。不多久,我二叔和唐鳳儀老師慌慌張張進來了。在他們身后,跟著校長丁文超和學校看門的跛腿老頭。
校長丁文超黑著一張臉問:“肖老師,你侄兒咋了?怎么在唐老師的房間里?”
我二叔紅著臉說:“向東睡著睡著喊肚子疼,我抱過來讓唐老師看看?!?/p>
我的肚子可一點都不疼。我抽抽噎噎說:“我想撒尿,我……我找不見唐阿姨”。
丁文超回頭望望看門的跛腿老頭,兩人都意味深長地“噢”了聲,出門走了。
唐鳳儀老師頭一低,整個人躲進了門后的黑暗中。
我二叔領我去門外撒尿,到了墻根,我剛解開褲子,就感覺屁股上挨了狠狠的一腳。
4
我不知道,唐鳳儀老師的名字是怎樣七拐八彎被人添油加醋傳進我二媽耳中的,但我知道,飄進我二媽耳中的“唐鳳儀”三個字,一定已變成了另一種味兒。我祖母有一句口頭禪:“人舌頭上長著倒鉤子”。誰說不是呢。那一團幽居在口腔,伶俐鮮紅的肉,它們是柔軟的,可是許多時候,它們其實比屠夫的刀子還要利,比木匠的斧子還要狠。
我二媽進門的時候,我正趴在廚房炕上看一本小人書。我媽和我父親不知又為什么雞毛蒜皮的事,臉紅脖子粗地爭吵著。廚房案板上,我們剛剛吃過飯的碗筷還沒洗。
我二媽推開了房門,一股冷風,緊跟著她的身影吹了進來。我二媽的眼睛紅腫著,她平時梳得利索、平整的齊耳短發(fā),顯得亂蓬蓬的。
我二媽沒有搭理鍋根的我媽我父親,徑直走到炕邊,一把扯過我正津津有味讀著的小人書,嘩啦往炕里一摔,紅紅的眼睛兇巴巴地盯著我問:“向陽,你說,你二叔整天在學校都做些啥?”
“你說,你二叔和人都做些啥????!”
我二媽的嘴里呼哧呼哧喘著氣,嘴唇哆嗦著,牙齒在咯咯咯打著顫。
我望著我二媽,我張著嘴耷拉著腦袋,我不知道說什么。我好像知道我二媽說的是什么,又茫茫然不知道她說的是什么。
我媽嘿嘿干笑了一聲,走了過來,她叫著我二媽的名字,小聲數(shù)落我二媽說:“粉英,向陽他一個碎崽娃,能知道啥?”
我媽這樣一說,我二媽忽然將頭埋在炕上,嗚嗚嗚哭出了聲。
我媽朝我父親遞了個眼色,我父親領著我出門了。
已是深秋了,肖村的樹木,早已一棵棵落光了它們金黃或者火紅色的葉子,肖村的秋天,總是蕭瑟、清冷的。隔壁我二叔家的院門緊閉著,聽不見我的堂姐梅卉、百卉、芳卉在平時星期天嘰嘰喳喳的嬉鬧聲。
直到要吃晌午飯時,我二媽才低著頭,在我媽護送下,出了我家的院子。
我二媽去魯班橋鎮(zhèn),是一個清晨。
那時候,早晨暖烘烘的太陽光剛剛落在魯班橋鎮(zhèn)街道上,集市剛開,街道兩邊,那些早起的商販將他們架子車里的青菜、白菜、綠豆芽和擺放鐵鍋、搪瓷碗的塑料布,鋪擺在街道兩邊,街道里稀稀拉拉走著幾個人。魯班橋鎮(zhèn)初中嚴嚴關閉著的大門,“咣咣”幾下被我二媽敲開了。
看門的跛腿老頭看了看陰沉著一張臉的我二媽,和躲在我二媽身后的堂姐梅卉、百卉,梗著脖子問:“你們找誰?”
我二媽說:“還能找誰?找我女子他爸肖蘊華!”
看門的跛腿老頭上下打量了一下我二媽,“噢”了一聲,隨即像是回過了味兒,殷勤地向校園內(nèi)指了指說:“在呢,在呢,就在那個教室上課呢?!?/p>
我二媽揚著頭,向著老頭所指的教室走去。在我二媽的身后,跟著我的大堂姐梅卉二堂姐百卉,她們低著頭,像是羞澀、膽怯的,又像是理直氣壯的,好像她們知道她們將要干什么,又像一點都不知道她們要去干什么。
早晨第一堂課早下了,第二堂課上課的鈴聲還沒響。校園里到處都是嘰嘰喳喳的學生,有幾個老師,正面對面熱火朝天說著些什么,看見我二媽,他們像是無師自通地知道了我二媽是誰,緊接著要干什么,一個個忽然閉了嘴,向著我二媽走去的方向饒有趣味地張望著。
唐鳳儀老師端著教案、粉筆盒,正從一間教室里走出來,快要走到操場邊那排教師辦公室時,唐鳳儀老師看見了我二媽。起初,她的腳步似乎有些慌亂,她走快了幾步,但走了沒幾步,唐鳳儀老師忽然停了下來。她用一只手理了理頭發(fā),折過身向著我二媽走了過去。
快要走到我二媽身邊時,唐鳳儀老師停了下來,她扭過頭,向著我二叔講課的教室喊:“肖老師,嫂子從家里來了,快出來?!?/p>
從那間教室敞開的大門里,可以看見,我二叔站在教室黑板下,向著學生比比劃劃講著課的身影。
緊接著,唐鳳儀老師走到我二媽身邊,笑盈盈地和我二媽打了聲招呼,隨即牽著我的二堂姐百卉的手,將我二媽往她的辦公室里領。
第二堂課上課鈴早響了,魯班橋鎮(zhèn)初中好些老師透過他們辦公室虛掩的房門,看見唐鳳儀老師領著我二媽和我堂姐梅卉、百卉,進了操場東邊她的辦公室。
唐鳳儀老師的辦公室是干凈雅致的,房間靠墻的木柜里不僅擺滿了書,木柜上那一盆已到冬天了依然翠綠翠綠的文竹,和她端上桌的水果糖、葵花籽,很快使我堂姐梅卉、百卉的臉上露出了羞澀笑容。我二媽紅著臉,端著唐鳳儀老師為她倒的一杯水,只幾口,多半杯水就進了她的肚里。好像大清早從肖村趕到魯班橋鎮(zhèn),她真的有些渴了。
不久,魯班橋鎮(zhèn)初中看門的跛腿老頭就看見,唐鳳儀老師一手牽著我的大堂姐梅卉,一手牽著我的二堂姐百卉,身后跟著臉頰微紅的我二媽,在他驚愕、失望的目光中,出了魯班橋鎮(zhèn)初中的大門,一道逛街去了。
那天,我的大堂姐梅卉、二堂姐百卉推著我二叔的“飛鴿”自行車從魯班橋鎮(zhèn)回到肖村時,天已快擦黑。在他們身后,跟著我二叔和我二媽。
那天夜晚,幾乎整個肖村都能聽見,我的堂姐梅卉、百卉、芳卉喜鵲叫一樣歡快的嬉笑聲。據(jù)說,唐鳳儀老師不僅在魯班橋鎮(zhèn)集市上,為我的堂姐梅卉、百卉、芳卉一人扯了件價格不菲的碎花布裙子,她還將好幾件還新嶄嶄的上衣、褲子,硬塞給了我二媽。
5
許多年后,我還時常在想,如果沒有那個冬夜,我二叔的人生將會是什么樣子?唐鳳儀老師的人生將會是什么樣子?甚至,我的三堂姐芳卉的人生將會是什么樣子?但是,人生沒有“如果”。就像我二叔肖蘊華老師在魯班橋鎮(zhèn)初中對他的學生在課堂上講的一樣,人生有各種可能,但人生絕沒有“如果”這種假設。
那是個寒風凜冽的冬天。
冬天的魯班橋鎮(zhèn),清冷而蕭索。從街道西頭吹過來的西北風,呼呼呼刮在人臉上,刀子割一樣火辣辣地疼。街道上的趕集人,縮脖子低頭打塊豆腐稱幾斤綠豆芽,就轉身回到他們家里暖烘烘的熱炕上去了,魯班橋鎮(zhèn)平日里熙熙攘攘人來人往的街道里,一下變得冷冷清清空空蕩蕩的。整個冬天一直沒有下過雪,魯班橋鎮(zhèn)田野上,那些瘦弱、枯黃的麥子,就蔫蔫地貼在地皮上。
我從天冷時晚上一直跟著唐鳳儀老師睡。唐老師的辦公室里,炮彈爐里整夜紅彤彤的,紅紅的爐火烤得房子里暖烘烘的。唐鳳儀老師不像學校里其他老師一樣燒蜂窩煤,她燒的是一塊塊拳頭大的塊煤,烏黑烏黑整整兩麻袋,天剛冷唐鳳儀老師的公公就用架子車拉來,靠墻墩在她的辦公室門口。
那天夜晚,我是被校園里的吵嚷聲從睡夢中驚醒的。我睜開了眼睛,仔細聽了聽,有男人嗓門響亮的聲音,也有女人尖利、飛快的聲音,吵吵嚷嚷,響成了一片。遠處的街道里,傳來一陣狗叫聲。
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拉亮了燈,我忽然發(fā)現(xiàn),身邊唐鳳儀老師的被子里空著。我胡亂地穿上衣服,蹬上鞋,就往門外跑。
天上沒有一顆星星,校園里一片漆黑,風很大,吹在人臉上冷颼颼的,我剛出門,就打了個寒噤。遠處,我二叔的辦公室前圍滿了人。等走得近了,我看清,唐鳳儀老師的公公在我二叔的辦公室前,一蹦一跳用著他蒼老卻高昂的聲音,一聲聲叫罵著。
“唐鳳儀,你出來!”
“唐鳳儀,不要臉的破爛貨,你出來!”
幾個嘴角別著煙的男人,和一些包著圍巾的女人,附和著唐鳳儀老師的公公咬牙切齒地罵聲,向著我二叔的辦公室指指點點謾罵著。
我二叔辦公室的門緊閉著,我二叔就站在他的辦公室門口。辦公室的窗戶玻璃不知被誰打破了,窗戶里,我二叔辦公室里黑洞洞的,燈關著。
遠處,學校大門口亮著燈,昏黃的燈影里,有幾個人探頭探腦向著我二叔辦公室的方向張望著。學校看門的跛腿老頭正站在大門口通往校園操場的方磚甬道上,能聽見,跛腿老頭的咳嗽咯痰聲。
那幾個嘴里別著煙的男人,想用腳踹開我二叔的辦公室房門,他們往門前沖闖了幾次,都被我二叔推開了。后來,我二叔和幾個人扭打在了一起,那些人到底人多勢眾,我二叔的身上,落下了惡狠狠的拳腳。我二叔的衣服被人撕破了,他的嘴角,似乎在淌著血。
后來,校長丁文超來了。
丁文超用校長的威嚴制止了那些人,丁文超后來領著唐鳳儀老師的公公,朝著他辦公室的方向走了,那些人這才怏怏不樂地離開了……
第二天清晨,還沒到魯班橋鎮(zhèn)初中學生上課時間,我二叔肖蘊華和唐鳳儀老師的名字,像是突然長了翅膀一樣,傳到了魯班橋鎮(zhèn)的角角落落。
這不啻是一枚重磅炸彈在魯班橋鎮(zhèn)上空“轟隆”一聲猛然爆開,整個冬日清清冷冷的魯班橋鎮(zhèn),好像一下變得熱鬧、生動了起來。為什么不說呢?生活像一杯缺鹽少醋的白開水一樣寡淡,日子像魯班橋鎮(zhèn)石拱橋邊,落滿塵土塌頂斷梁的山神廟一樣陳舊空洞,人們似乎時時在諦聽著什么,等待著什么,等著等著,它終于來了——何況,還是這樣一件有滋有味男男女女的花花事。從一條舌頭到另一條舌頭,從一只嘴巴到另一只嘴巴,整個魯班橋鎮(zhèn)人唾沫星橫飛地議論著這起“捉奸事件”的前前后后和每一個細節(jié),以至于連魯班橋鎮(zhèn)街道上著名的乞丐秦麥娃也知道了它的始始末末。我二叔肖蘊華和唐鳳儀老師的名字,在整個魯班橋鎮(zhèn)人嘴里嚼著嚼著,就成了另一種色彩,變成了另一種味兒。據(jù)說,唐鳳儀老師的公公領著人破門入室,闖進我二叔的辦公室時,我二叔肖蘊華和唐鳳儀老師像兩條光溜溜的蛇,正魚水交歡摟抱在一起,他們的身上,連一片布條都沒有……
一夜之間,我二叔肖蘊華和唐鳳儀老師,成了整了魯班橋鎮(zhèn)人千夫所指的一對奸夫淫婦。幾天后,唐鳳儀老師被人送到了新疆喀什她丈夫當兵的部隊上。
唐鳳儀老師走后不久,我二叔從魯班橋鎮(zhèn)初中被調往一個名叫雞坡的小學教書。
不僅僅是我二叔和唐鳳儀老師,我的三堂姐芳卉,在魯班橋鎮(zhèn)初中紅著眼睛低著頭,上了幾天課后,終于在一天傍晚,跟著一個在魯班橋鎮(zhèn)串街走巷打家具的四川小木匠,私奔了。
6
雞坡小學在我們縣最偏遠的落星鄉(xiāng)。那里雖然說不上山高水寒路途迢遠,但比起我們平原上繁華、熱鬧的棗樹林鄉(xiāng)魯班橋古鎮(zhèn),簡直就像一個荒涼的流放之地。從肖村走出去,經(jīng)過魯班橋鎮(zhèn),然后再下一座土塬,過了渭河川,再向西走二十多里路,才能到落星鄉(xiāng)政府。而雞坡小學,據(jù)說距落星鄉(xiāng)政府,還有十多里山路要走。
在肖村,很少能看見我二叔。他十天半月回來一回,等到肖村時,夜深得天空早已掛滿了密密壓壓的星星,肖村人家家戶戶已亮著燈。星期天去雞坡小學的時候,晌午飯剛剛吃罷,就看見我二叔騎著“飛鴿”自行車出了肖村,一路飛快地穿行在田間土路上,據(jù)說到雞坡小學時,往往是早已天黑。我二叔那輛明光锃亮的“飛鴿”自行車,騎了還不到一個學期,就變得灰頭土腦,除了車鈴不響四處嘎吱嘎吱亂響。
假期里,回到肖村,我二叔幾乎很少出門。他坐在屋檐下,一本書捧在手里,一看就是一整天。我二叔和我二媽,他們依然客客氣氣。但是,整個肖村任何一個人都能看出來,他們之間隔著什么。從前,我二叔和我二媽之間,隔著我二叔那些紙頁上爬滿了我二媽讀不懂的鉛字的書,現(xiàn)在,他們之間隔著在整個魯班橋鎮(zhèn)傳得沸沸揚揚的流言蜚語,隔著一個喚作“唐鳳儀”的名字,我二叔和我二媽之間,生疏、遙遠得比肖村離雞坡小學還要遠。
“飯熟了。”
“嗯。”
“該給梅卉、百卉寄錢了。”
“嗯?!?/p>
一年四季,翻來覆去,就是這么幾句。
我的大堂姐梅卉、二堂姐百卉,高中畢業(yè)后考上了大學,她們再也聽不見在整個魯班橋鎮(zhèn)傳得沸沸揚揚,讓她們晚上躲在被窩里,偷偷流淚的流言蜚語了。
我在魯班橋鎮(zhèn)小學畢業(yè)后的暑假里,曾跟著我二叔去過一趟雞坡小學。那是我記憶里漫長而驚心動魄的一次旅程。我二叔的自行車,在魯班橋鎮(zhèn)南的土塬下,爆了胎,我們推著自行車下了土塬,走了三四里路才找到一間修車鋪,補好了車胎。過了渭河,在一條叫石頭河的河灘里,我們挽起了褲腿,我二叔肩膀上扛著自行車,踩著一塊塊露出水面的石頭,令人提心吊膽地搖搖晃晃走過去的。我記不清,我二叔的自行車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摔倒過多少回,等到了雞坡小學,我的兩只膝蓋上,早已青一塊紫一塊。
雞坡小學在山梁下一個名叫雞坡的村莊口,十幾戶人家,稀稀疏疏坐落在山腰里,比我們饅頭疙瘩般大的肖村還要小。站在校門口,就能望見遠處連綿起伏的秦嶺。學校四周,是一座座土塬,一道道深褐色的山梁,一片片斜掛在山坡上的田地。在土塬、山坡的皺褶里,可以看見一兩戶人家房頂?shù)臒焽枥铮U裊飄出的炊煙。
學校里還沒有放假??墒牵挥惺畮讉€學生的校園,像我們放假后的校園一樣清冷。我說不上,學校里是有三個還是四個老師,但學校放學后,老師們都回家吃飯去了,整個校園里,只剩下我二叔一個教書的老師。
我二叔做飯的蜂窩煤爐就放在他辦公室門口。下午放學后,雖說我二叔做飯做得滿頭大汗,但我還是發(fā)現(xiàn),我們碗里的面條煮糊了。我吃了幾口,就偷偷放在了我二叔辦公桌上。倒是我二叔,那樣一碗缺滋少味的飯,他依舊吃得津津有味。
山里的白天好像過于短暫,剛剛吃罷晚飯,遠處連綿起伏的秦嶺由一片深褐色突然變成了鋼藍色,這就使它顯得是那樣近,一道道峰嶺,像是就矗立在人眼前。不久,暮色落了下來,遠處連綿起伏的秦嶺看不見了,學校四周的一道道山梁,籠罩在一片濃濃的暮靄里。
山里的夜晚真靜??!靜得能聽見窗外風吹著花楸樹,樹葉沙沙啦啦的響動聲,靜得甚至能聽見從山埡口漫過來的山風一路掠過山谷河川,在人內(nèi)心所激蕩起的空闊、遼遠的回響聲,靜得世界上所有的生命似乎都已沉入了夢鄉(xiāng),只有我二叔辦公室里,辦公桌上那盞昏暗的臺燈,像寂靜的夜晚深處,一顆小小的心臟。一覺醒來,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二叔依然坐在辦公桌前,望著窗外,正默默抽著煙?;椟S的燈影里,我看見,我二叔的頭發(fā),幾乎半白了……
我二叔在雞坡小學一呆,就是十幾年。
后來,山區(qū)實行撤校并校,雞坡小學的學生要搬到十幾里遠的落星鄉(xiāng)政府住校讀書,我二叔給縣教育局打了份病退報告。
五十五歲剛過,我二叔退休回到了肖村。
7
時間終于將我二叔熬成了肖村一個地地道道的老頭。我祖母常說,人活一輩子要脫幾層皮。小時候,我常疑惑,人又不是蛇不是知了,怎么能脫皮?我二叔讓我相信了。
我二叔愈來愈酷肖我父親。他的臉上,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泛上了肖村那些常年在田間地頭奔走的人一樣的黧黑色,他的臉頰,很明顯地癟了下去,這就使得他的下巴核變得尖削,眼瞼下的顴骨顯得錚棱而突兀。在冬天太陽紅彤彤的中午,他和我父親坐在肖村村口,一群背靠土墻曬太陽的老頭之中,像一堆黃土塊中,一大一小兩只模樣相似的黃土塊。
我的堂姐芳卉私奔幾年后,終于和我二媽我二叔有了來往。她像個吉普賽人一樣,跟著她的木匠丈夫常年在鄉(xiāng)村城鎮(zhèn)四處漂泊,她像那些身材矮小的四川女人一樣,具有頑強的生育能力。我說不清,她為四川木匠生過三個還是四個孩子,每隔幾年,她常抱回來一個還叼著奶嘴包在襁褓里眉眼還沒長開的孩子,丟給我二媽,直到他們會聲音清脆地喊“爸爸”“媽媽”“爺爺”“姥姥”。這就使得屋里田里的活,完全落在了我二叔的身上。我二叔握著鐮,在地里一個人割麥子。他掄著把短鋤,要放倒一大片青青浩浩蕩蕩的玉米。常常是整個肖村麥子早上了麥場,玉米地里已種上了麥子,但還能看見,我二叔彎腰低頭拉著架子車,從田間回來的身影。
我的大堂姐梅卉、二堂姐百卉大學畢業(yè),在城里工作后,她們的生活,并不那么美好。她們要貸款買房,她們要跟上生活的潮流,像個真正的城里人一樣,在城市里生活。這就需要我二叔我二媽必須從牙縫里省下錢,將她們生活的漏洞填補上。我二叔的衣著越來越不講究,不僅僅是不講究,即使在肖村這樣的小地方,也顯得寒酸而落伍。肖村里那些出門打工的年輕人,回到肖村西裝革履白襯衣的領口,扎起了鮮紅的領帶,我二叔還穿著身洗得泛白的中山裝,衣袖口,磨蹭得明光發(fā)亮,很明顯掛著幾根破線絮。
我二叔迷上了聽秦腔戲。他躺在屋檐下的躺椅上看書,身邊方凳上,茶杯、香煙盒旁,總架著“寶石花”收音機。戲是老的,慢的,年代久遠的,人活不到一定的年歲,經(jīng)歷過一些世事,遇上過一些人,不可能喜歡聽戲,也聽不懂戲。戲是悲悲切切的,蒼蒼涼涼的,恨恨怨怨的,那激越的鈸鼓,清越的板胡,嗚咽的唱腔,是繁華喧鬧的,卻又是凄清孤寂的。那些玉鐲繡鞋桃花扇里的風流韻事,馬鞭水袖軟底靴上馳騁奔跑的時光,旌旗劍光三尺白發(fā)里的功名和抱負,是模糊、遙遠的前朝舊事,卻又是近在指尖眉端的心頭往事。我二叔的一只手在躺椅扶手上輕輕敲叩著,聽著聽著他的一雙眼睛就嚴嚴閉實了,閉著閉著又突然一下睜開。
唐鳳儀老師回到魯班橋鎮(zhèn)是一個初夏。消息是我二媽清早去魯班橋鎮(zhèn)趕集后帶回來的。
那是個冗長、寂靜的午后。肖村外面,油菜花早謝了,一片青綠無際的麥田里,麥子正抽穗揚花,整個肖村飄著股淡淡的禾香味。我二媽和我媽坐在棗樹下做針線,在她們頭頂,棗樹油亮的綠葉間,開滿了米粒大的細碎黃花。她們頭挨著頭,唧唧咕咕說著說著就咯咯咯笑出了聲。我二媽撇了撇嘴,幸災樂禍說:“唐鳳儀,哼,老得出了麯,人胖得早沒個形了。”
我二媽得意地笑了。我二媽是勝利者,漫長時光里最后的勝利者。
不遠處,我二叔正仰在屋檐下的躺椅上翻著一本書。我二媽和我媽沒有注意到,我二叔翻著翻著,有一張照片從書中滑了出來,輕輕落在了地上。照片已微微泛黃,照片上,唐鳳儀老師仰著一張好看的瓜子臉,在久遠的時光里,望著我二叔脈脈含情地靜靜微笑著。
“寶石花”收音機里,一出《五典坡》正唱到酣處。我二叔閉上了眼。我二叔的眼睛閉著閉著突然一下睜開,他隨著收音機里凄凄切切的唱腔,戚然長嘆了一聲:“老了——老了——是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寶釧!”
我二叔松塌塌的眼皮下,忽然滿眼是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