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卡
林多,清瘦、矜持,是個安靜的女子。蘇紅雪,豐滿、挺拔,是個熱烈的女子。一個偶然的機會她們成了好朋友。
那是在校園外的一個家庭教會,林多被同年的李安娜拉了去聽福音。李安娜是個狂熱的基督徒,為了傳福音,她幾乎要放棄學(xué)業(yè)了。她與林多是室友,自從安娜信了主,沒有兩個月,另外兩個室友都被安娜發(fā)展了去。每個晚上,林多在一片熱淚盈眶的祈禱聲中想著自己的心事。她沒有喜歡,也沒有反感,依然我行我素。
她白天上課,晚上圖書館,素面布衣,過著沒有聲張的生活。靜靜地出宿舍,靜靜地回宿舍。完全沒有安娜她們的生活豐富。她們迷戀在完美的上帝身上,特別是安娜,動著心思想要嫁給上帝,在她眼里他是有生命的男人?!叭ジ覀?nèi)ゾ蹠桑淮尉秃??!卑材纫呀?jīng)在第七次動員了,哀求般。正在看英文版《廊橋遺夢》的林多,抬眼看了看安娜胖胖臉上那雙乞求的眼,不忍再說什么。點頭,使勁抿住嘴唇。
那天太陽毒艷,她們都穿了涼快的短裙子,只有林多,和往常一樣,白棉布襯衣,小紫花布裙,赤腳布鞋。別人看著她熱,只是她靜靜的,沒有一絲熱汗。是攝氏38度的高溫呵,安娜的小吊帶裙,已經(jīng)滲出了汗。近一百人,大多是附近高校的老師和學(xué)生,在個三居室的公寓里祈禱。沒有空調(diào),好幾個電扇扇不走熱,整個房子悶熱得令人窒息。祈禱會安娜主持。
每人都局促地坐在小木凳上,圣經(jīng)放在腿上。沒有布道臺,甚至像樣的十字架都沒有,完全沒有教堂的莊嚴(yán)和肅穆。一群文化人待在這里成了烏合之眾。林多心陡地尖銳一痛,怎么如同法輪功呢。這個可怕的念頭,令林多渾身發(fā)冷。她看安娜眼睛微閉,與大家一起感謝主的慷慨恩賜。林多還沒有學(xué)會祈禱詞,在這悶熱的夏天,身體只是茫然地發(fā)冷。來講解圣經(jīng)的牧師,據(jù)安娜介紹剛從西藏傳福音回來。林多身邊一個碩胖的女孩突然笑出聲來。那尖銳的聲音使屋子驟然靜下來,不少人回頭側(cè)目怒她。
她們在角落,后背緊挨著墻,林多僵硬地坐著,冒著冷汗。她慢了半拍去看右側(cè)的女孩,翠綠T恤,雪白短褲,火紅的棉襪裹住了整個小腿。肥嘟嘟的。尖銳的搭配,白粉的肉色,就像質(zhì)量上乘松軟的奶油蛋糕。笑容褪去,興奮還在臉上。她們目光對在一起。
你是林多,人文學(xué)院。她幽幽道。
林多愕然。點頭。
我是外語學(xué)院的蘇紅雪,和你一樣,研二。林多嘴角抬起,有了一絲笑。這個女孩怎么認(rèn)識她呢。不在一個學(xué)院,有些奇怪。
她是個靜冷的人,不愿意繼續(xù)這種無聊的問題。她只是后悔來了這里,一個宗教的地方,原本應(yīng)該的肅穆被局促成了奇怪的傳銷一般。只是,在這樣的虔誠間又不好走掉。汗在額頭凝成水珠,無聲掉在圣經(jīng)上,紙?zhí)。Τ捎矌糯笮〉臐?。她沒有心思聽牧師的話,陡陡地僵著背,低著頭。
她的身體持續(xù)發(fā)冷,一步步冷了去。厚厚的窗簾緊緊拉攏,透著縫隙間的微光,如果不是旁邊的人不停地扇扇子,林多甚至忘記外面是灼熱的艷陽天了。林多想著逃離,心劇烈地掙扎,面色則是奇怪的冷。冷得冒汗。她能感覺到蘇紅雪的目光,火辣辣的,關(guān)心。一滴汗水又滴在書上。她仿佛絕望地堅持一個無聊的會議,是不能退場的戲。蘇紅雪不經(jīng)意碰了下她手臂,突然抓住她手,道:你生病了?這么涼。
林多只是搖頭。蘇紅雪手汗淋淋的,她的燙與林多的冷同樣尖銳。蘇紅雪狠狠看她,低聲道:我們出去吧,你病了。不等林多回答,她就拉了她往外走。
這是不禮貌的。林多嘀咕。的確,她們的冒失,她們的聲響,引來很多人的側(cè)目和白眼。
一出來,林多就不發(fā)冷了。蘇紅雪大笑,你是怕那個聚會吧?
林多點頭,是啊。只是進(jìn)到里面,不好意思走掉。
蘇紅雪說:她也是被人拉了去的,第一次。她夸張地豎起食指。林多笑了。
蘇紅雪還要拉林多的手,她下意識躲開了。蘇紅雪說她已經(jīng)注意她好久了,大家總在說她,那個古典又古怪的女孩,男生想追,又怕那冷冷的面色。蘇紅雪話好多,仿佛她們一直熟悉,好朋友似的。林多注意到蘇紅雪,漂亮得有點嬌艷,和藹如徐徐春風(fēng),熱誠如盎然夏日,看著讓人心里暖暖的。
自從一年多前考上這里德國哲學(xué)專家白教授的研究生后,她一直沒有朋友。或者說在這西安,她是孤零零的自己。她的室友都是學(xué)金融的,不曉得學(xué)校怎么把她安排在這個宿舍。原本為了遠(yuǎn)大志向來的,現(xiàn)在只剩下失望了。替導(dǎo)師編教材,寫論文,有時還客串一下保姆,幫導(dǎo)師打理家事,偶爾去接他上了小學(xué)有恃無恐的女兒。真成入室弟子了??墒莾赡炅朔路饹]學(xué)到什么,都是虛無的概念,她只覺得沒有了意義。有幾個月了,林多想退學(xué)。然而,她想要一種理想生活,得工作賺錢呀,拿不到碩士學(xué)位,找不到好工作,怎么談安身立命。她只有堅持,或者還有嫁人這個路子。她苦笑,苦笑,她怕男人。沒戀愛過的她,一想到要和一個陌生男人朝夕廝守,就打寒顫。
她大學(xué)最好的朋友小羽嫁到芬蘭了。本來她考了公務(wù)員,是省國家安全局。沒想到,那奇怪如同間諜般的生活,她只忍受了半年。辭了。小羽仿佛消失一般,火速嫁了出去。臨出國那個晚上,她才告訴她她的丈夫是離了三次婚五十歲的人。她沒有的挑,愛情于她是奢侈的,她受夠了中國,現(xiàn)實的謊言和骯臟的環(huán)境。她沒有哭,這是她的選擇。林多握了她的手,默默地給她鼓勁。她知道她的脆弱,她的好強和虛榮。就讓這份友誼停留在青春的美好中吧,不要訴苦不要抱怨不要絕望。林多在心里說。
在南京時,那個大家都以為的最好賺錢的律師職業(yè),對于林多卻是抄抄寫寫的文員,枯燥無聊,而且還要看當(dāng)事人的苦臉和憤怒。她毅然放棄了。她不想跟人打交道,也不想繼續(xù)那個法律專業(yè)觀察并琢磨現(xiàn)實的丑惡。只用了兩天時間,她決定了自己以后的方向。她考了哲學(xué)。她本來就不善言,現(xiàn)在修哲學(xué),愈加如此。跟人不冷不熱的,也不交朋友。所以在這里,她始終一個人。大家都在戀愛。她不想。她始終貫一的棉布裝束為她贏得了名聲,男生想接近她,但邀請不到。她從不接受任何人的約會。她特殊得有名,就如同是古怪的哲學(xué)家。只是她不曉得。
蘇紅雪雖然俗得現(xiàn)實,但喜歡林多這樣的女子。毅然粘了過來。一起吃飯,散步,有時候還到她宿舍,跟她擠一張床。對于蘇紅雪的熱情和熟絡(luò),林多只有接受的份。
這天,林多穿了素暗青花瓷寬身旗袍,赤腳藍(lán)底白梅繡花鞋,頭發(fā)像舞蹈小姐一樣綰成了發(fā)髻。越發(fā)清瘦而卓越。稍顯做作,但醒目得脫俗。在本來人就不多的課堂上,引來小小的波動。導(dǎo)師,白教授,講著德國哲學(xué)史,不時地拿眼看她。數(shù)度點錯幻燈的頁面。以前教授不這樣呀,此刻林多仿佛知道白老師的心思,只是她不去管。他幾次暗示她了,她不答應(yīng),也不蔑視。男人嘛,她在心里說。此刻,她依舊我行我素,看她的嵇康。
下課時,白教授留下她,說有個課題,要把她加進(jìn)來。是國家級課題,有經(jīng)費,而且對她畢業(yè)找工作很有益。林多不知道怎么回應(yīng)他,參加和不參加仿佛都不對。他在看她的繡花鞋,眼光徐徐向上。突然林多覺察到他眼睛流露出不能自制的欲望。她心里一緊,身體有了惡心的反應(yīng),有東西卡在喉嚨,直往上翻騰。她迅即捂住嘴巴,兩步跨到冬青叢邊,哇哇,嘔了出去。沒有穢物,只是些水。白教授傻傻地站在那里。不時有同學(xué)從他們身邊走過,側(cè)目看,小聲嘀咕。白教授不經(jīng)意地甩了甩資料夾,嘴角狠狠一咧。林多感到一股氣在他胸腔蒸騰。林多向他微微鞠躬,然后捂住自己的胸口。楚楚可憐的樣子。
謝天謝地,蘇紅雪像天使一樣降臨而來。
她緊緊地?fù)ё∷牧α考疤疑倪B衫裙令她喘不上氣來。
是沒吃好東西嗎?蘇紅雪摸摸她的頭,又輕輕劃著她的背。
她只是搖頭。側(cè)身看去,已沒了白教授的蹤影。她下意識地噓了口氣。剛才的不適感悄然沒有了。蘇紅雪還是不松手,好像一松,她要像棉花一樣軟下去。她不再問她。她也不說。
蘇紅雪挽著林多的胳膊,興奮地說她新交的男朋友,MBA,農(nóng)二代,西府人。林多心不在焉,一些詞蹦進(jìn)她腦子,轉(zhuǎn)瞬消失而去。蘇紅雪也不要她回應(yīng)。自從她們相好成為朋友后,大多數(shù)是蘇紅雪自顧自地說,林多靜靜地聽。性格的不同注定了友誼。蘇紅雪義無反顧地成了林多的死黨。她總是要保護(hù)她一樣。
當(dāng)所有的女生頭發(fā)瀑布一樣披散下來,林多就再沒有披過頭。即使剛洗了澡,她也是松松地綰起。她不喜歡流行,不喜歡平庸。頭發(fā)用黑色發(fā)帶綰著,常常垂著眼睛,低頭做思考狀,有一度缺課成了家常便飯,可是只要坐在教室,又乖乖地記著筆記,或者寫著什么,一副乖學(xué)生的模樣。只是她的布衣,陡峭的繡花鞋,平白顯著她的決絕。素面朝天、布衣無論多么樸素,遮不掉她眉間的驚艷。或者毛孔都在散發(fā)著某種不同。那或者是某種壞,有著點點壞心思的女人。難道因為她來自古老有過許多艷情故事的南京?蘇紅雪喜歡她這非人間的決絕。
新學(xué)年開學(xué)之后的一天,蘇紅雪讓爸爸動了點關(guān)系,和林多調(diào)到一間宿舍。學(xué)金融的室友在林多去圖書館的下午搬走了。而安娜新學(xué)期沒有露面,聽人說她在校外租了房,和男友。自從那次聚會,安娜就不大理林多了,在宿舍視她如同空氣。大概那時她就策劃著搬出宿舍吧。林多不想得罪誰,可她不會巴巴地對誰示好。
林多像平時一樣,安靜又冷艷,當(dāng)她手拿嵇康的琴賦,回宿舍取飯盒時,她驚得一退,以為自己走錯了宿舍。窗簾換成了黃底粉紅色的玫瑰圖案,臨窗的桌上則是艷麗又盎然的粉玫瑰,原本空著的上鋪上是一對大紅色箱子。凌亂的房間搖身一變?yōu)闊崆橛腥の兜呐?。沒等她回過神,中國紅吊帶裙打扮的蘇紅雪給了林多滿滿的擁抱。林多驚愕了一下,轉(zhuǎn)眼平靜下來。蘇紅雪總是這樣給她帶來驚訝。她嘴角往上一抬,沒有說話,她只有接受的份。沒問她怎么辦到的。她心里漸漸喜歡上了這個大俗的女生。
自從蘇紅雪搬來,林多下午很少去圖書館了。南面的窗戶給她們帶來豐裕的陽光,在陽光下,做著各自的事情。
在下午的宿舍,蘇紅雪很少看功課書,她看時裝雜志,LADY或者歐洲電影,她還常常伺候她的腳趾。她總是不厭其煩,不斷變換顏色和油彩,甚至在腳趾上畫花。她從家里拿來咖啡機,下午四點半,她們準(zhǔn)點下午茶?,F(xiàn)磨現(xiàn)煮的咖啡,英式紅茶,連茶點也是粉巷口那家西餅店的。林多總是穿棉色大襯衣,柔軟寬松的瑜伽褲,盤腿坐在床上,看書,或者聽聽音樂,或者欣賞紅雪渲染她的腳趾。林多安靜美好得如同畫一樣。蘇紅雪可沒有她那樣規(guī)矩的坐相。她赤裸的雙腿直伸著,繽紛的腳趾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胸脯起起伏伏,沒有了胸圍的束縛,在桃色吊帶衣裙下凸顯波瀾。林多看著她唇上桃紅的蔻丹,不自覺地笑了。大俗艷麗太適合蘇紅雪了。蘇紅雪艷色暴露的衣裝,嘴唇搶眼的唇彩,腳趾宛如舞女??刹还芩绾螕屟鄢龈?,也不會讓人想起風(fēng)塵二字。如同牡丹,艷俗華美,但絕不低級。只是,她80B粉紅色、桃紅色、中國紅統(tǒng)一的黛安芬蕾絲胸圍,同色的底褲每每掛在窗戶上,像旗幟一樣宣言著什么。而這么出格的做派,就像在林多故鄉(xiāng)秦淮河有著紅燈籠琴樓或者花樓上的女子。煙花女子,林多羞紅著臉,好像這一切是她做的一樣。她總是趁蘇紅雪不在時悄悄收了,可蘇紅雪一回來,又照樣掛出。鄭重地對她說:內(nèi)衣需要陽光,殺菌。臨了也將林多的掛出。林多更是臉羞成了粉紅,執(zhí)意拿下她的。
咖啡、茶、西點都是完美的。只是這內(nèi)衣,是個問題。林多似乎能感覺到對面男生宿舍的指指點點和議論,本樓女生不懷好意的白眼。罷罷。她總不能強迫蘇紅雪。
蘇紅雪有一搭沒一搭談著戀愛,但談著談著好像淡了下去。最初晚上常常約會,有時候甚至晚到下半夜,回來也熱烈地說著她的西府男友。不管多晚,她總是理直氣壯地打電話給林多,不管睡夢中還是看書中,林多總是不緊不慢穿戴整齊趿拉著她人字型拖鞋到一樓給她開門。林多沒有怨言,蘇紅雪也不說謝謝。她們從一開始就宛若家人。
后來,蘇紅雪晚上很少出去,也不提西府了。林多想問,又覺得自己八卦,張了幾次嘴,還是咽了回去。林多默默地陪她,像所有女友陪失戀的閨蜜一樣。蘇紅雪似乎并不領(lǐng)情,她不認(rèn)為自己失戀,反而說她不出去是為了陪她林多,她總是一個人,太孤獨了。
“那你男朋友怎么辦?”林多低聲道。
蘇紅雪不去看她,若無其事道:“哼,男人。沒什么重要的?!彼膽B(tài)度好像一個中年女人一樣。
林多一愣。“他對你怎么了?”
“沒有。只是太俗。腦子裝著翻身和革命。你曉得他是來自寶雞下面的太白縣,窮怕了?!?/p>
“你上次說他要考北大博士?”
“或許吧,現(xiàn)在若有個女生能帶他去美國,估計他會立刻屁顛顛跑去獻(xiàn)身的?!碧K紅雪的紅嘴唇露出了鄙視。
林多看著她,小聲道:“現(xiàn)在的男人,都這么現(xiàn)實吧?!?/p>
“是啊,是啊。真他媽的陰盛陽衰。中國要玩完了嗎?”
蘇紅雪罵人的話逗笑了林多。她心里一緊,這幾年她排斥男人,自己都不知道是因為怕傷害還是她有障礙。從什么時間起,她喜歡那個有女子學(xué)校的民國時代。白色上衣,黑色百褶裙,白色長襪,布鞋。素凈而美好,讓人想起宋詞。此刻蘇紅雪艷麗的美也微微感動著她。她熱烈高濃度對她的好和呵護(hù),令她在西安這個異鄉(xiāng)有了些許的溫暖。她對她有了絲絲的感情,她能感覺那點滴的情感在胸腔不做聲響地冒泡。
在校園里,蘇紅雪并不一定與林多想跟??芍灰每?,她總是追隨她的身影。蘇紅雪成績在班上總是好,好得如同她華麗的衣服。她不想浪費青春,也不想與那些鄉(xiāng)巴佬茍同。幾年來,仿佛只有林多是她的朋友。她偏偏還要申請獎學(xué)金,她不缺錢,甚至在去年生日,爸爸要給她買輛車。她喜歡一切的光環(huán),也喜歡看那些被她打敗的對手。
林多知道蘇紅雪拿了學(xué)校獎學(xué)金,幾乎在宿舍從不看書的她成績這樣遙遙領(lǐng)先,不容任何人小視。如同牡丹,即使在風(fēng)中,風(fēng)致也是昭然的。林多或者也可以申請獎學(xué)金,可她沒有,從中學(xué)時,她就沒有競爭過任何獎項,包括三好學(xué)生。她討厭角逐,也討厭走上前臺。林多恭喜蘇紅雪拿到獎學(xué)金,蘇紅雪咧著嘴笑,想要謙虛,可一陣風(fēng)吹起她剛剛挑染的火紅劉海,那種新潮的扮野一下子遮掉了她細(xì)微的謙和。林多再一次微微笑了,不易覺察,不動聲色的。
不知該怎么評價蘇紅雪,是好學(xué)生還是找了槍手弄成了優(yōu)等生。她搶眼的衣著和好成績不搭界,她總是坐著漂亮女孩不屑做的事情,比如忙忙碌碌地旁聽許多不沾邊的課。市場營銷,運籌學(xué),佛教與儒學(xué)等等?,F(xiàn)在聽說白教授開了康德,她又來了。她都不曉得自己為什么要來這里,是林多的緣故么?
林多和她坐在小教室后排右邊的座位,那是林多上課固定的座位。白教授時不時把眼光放過來,原本是看林多,當(dāng)瞥到蘇紅雪,他眼睛一亮。突然講課的聲音有些拿腔拿調(diào),居然說起大段的德文。林多只是靜,蘇紅雪也只是認(rèn)真地盯著講臺。平心而論,白教授的課是這個學(xué)校少有的好,有著北大學(xué)人的帥氣,又有著德國人的嚴(yán)肅。他曾經(jīng)在德國漢堡大學(xué)訪學(xué)兩年。如果他不好色該多好呀。林多不自覺嘀咕。蘇紅雪側(cè)臉看她,她微微搖頭。
后來,白教授多次給蘇紅雪示好,提議去南大街的西餐廳,提議去東大街的慢搖吧,提議去鐘樓邊的星巴克。他以中年男人少有的年輕情懷向正值青春的女孩獻(xiàn)殷勤。蘇紅雪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yīng),只是拿眼看他。那雙睫毛閃閃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直讓白教授云里霧里。他給她的誘惑,而她給他的是奇妙的想象。白教授總是眼睜睜地看著她昂然地走掉,就像上學(xué)期看著林多一樣。
她們有時候在宿舍閑談起白教授,會大笑。
蘇紅雪說,他真是壞得可以,敢對我覬覦。
林多想起以前白教授對她,心里堵得慌。堂堂的教授,不該去把持自己么?現(xiàn)在因為白教授的緣故,林多更討厭男人了。這樣下去,自己能結(jié)婚嗎?
再有一年就要畢業(yè)了,林多常常想是不是繼續(xù)讀下去。只是最近這些天,她突然對西方哲學(xué)失去了興趣。不管康德也好,尼采也好,她研讀他們的時候,都不可避免地發(fā)現(xiàn)他們致命的缺陷。這樣的學(xué)說只能是一家之言。該怎樣寫畢業(yè)論文呢?同學(xué)都開始準(zhǔn)備了。可她沒有主意。此刻她讀《莊子》,莊子的那種灑脫和智慧吸引著她。她幽幽一笑,原來一直以來她并沒弄明白自己的所好。蘇紅雪好像沒有她這么多問題,她說過要繼續(xù)讀書,拿博士學(xué)位,做大學(xué)老師。一想到,衣著艷麗夸張的蘇紅雪要站在講臺,林多就覺得好笑。然而蘇紅雪依然歡快,健康。
九月下旬了,陽光還是熱烈,讓人心情平白的愉悅。蘇紅雪描好趾甲,開始試林多的旗袍,棉布沒有多少彈性,她鼓脹的胸憋得要跳出一般。林多大笑。蘇紅雪像模特那樣夸張地走了幾步貓步,故意搔首弄姿,惹林多笑。后來,她索性拿出自己的吊帶裙讓林多穿。那天林多也極其配合。麻花辮配露肉的吊帶也別有一番風(fēng)情,像是大家小姐偶然露出的風(fēng)塵。
“我們就這樣混穿著晚上去玩吧。”蘇紅雪笑著說。
林多雙手摟住胸,小聲道:“這件不可以。穿你那個桃紅的連衫裙或者還敢?!?/p>
蘇紅雪立刻找出來讓她穿上,沒有了剛才的驚艷,但有著俗世承認(rèn)的美??戳侄噙€有點不自在,蘇紅雪輕輕按住她肩膀,道:就這件,晚上我們?nèi)ヂ龘u吧。
“不過,我沒去過那種地方。亂嗎?”林多臉上泛出紅暈。
“別怕,有本小姐呢?!碧K紅雪擰了下她胳膊。
她們?nèi)セ胤簧铣粤寺槟损Q飩,又喝了冰涼地道的酸梅湯,步行往東大街走去。林多沒穿慣高跟鞋,走起來有點夸張得可愛。蘇紅雪因為穿了旗袍,邁不開腿,只能做淑女狀。
在幽暗的慢搖吧里,很多人都向嬌艷的林多獻(xiàn)殷勤。她的眼睛被蘇紅雪畫了好看的睫毛和眼線,眉毛在中間挑起,突出了眉骨。桃色的眼影,桃色的裙子,桃色的唇膏,白色的高跟鞋,頭發(fā)高高綰起,儼然一個成熟的風(fēng)情女子。林多已經(jīng)跳了五只曲子了。奇怪,方才的緊張和不適感消失了。在舞池里她如魚得水。
而平時熱鬧慣了的蘇紅雪,此刻素面,黑色暗格旗袍,黑色布鞋,仿佛坐在過去的時光里。太過淑女,加上她又戴了林多的塑膠框眼鏡,看上去有不少的古板氣息。沒人敢搭理她,仿佛她是個守舊不解風(fēng)情的女孩。穿了林多的衣服,就像是她在扮演林多,除了她那雙不安分不時抖動的腿露出少許破綻之外,一切還好。沒有人邀請她跳舞,她喝酒,已經(jīng)喝了兩支百威了。她忘記淑女不應(yīng)該這樣喝的。終于林多累了。坐在她身邊,垂著腿。她腳后跟磨了大大的血泡,又有人來請她跳舞,她歉意地?fù)u頭。她驚嘆蘇紅雪的酒量,怕她醉了,要了濃濃的茶。
鐵觀音極滾,燙得蘇紅雪驚叫了一聲。喝了熱茶,蘇紅雪臉上泛著粉粉的桃色來,看著令人憐愛。心細(xì)的林多突然覺得她更適合這個桃色裙子,拉了她去化妝間。很快她們換了裝束。蘇紅雪輕車熟路地畫起了彩妝,林多則仔細(xì)卸去了她臉上的油彩。如同剛才只是序幕一樣,現(xiàn)在才是真正的開始。
男人們好像記不住女人的臉,只記得她們的裙子?,F(xiàn)在是蘇紅雪被眾多男人輪番拉了跳舞。她跳得太好了,以至于人們悄然退后,只留下他們一對舞伴在舞池。跳得動情又熱烈,他們甚至沒有發(fā)現(xiàn)其他人都在看。曲終時,她打算回到林多身邊,但很快又被她的舞伴拉住,遞給她一罐可樂。她遠(yuǎn)遠(yuǎn)看林多,林多向她點頭,示意她盡情玩。她是這樣理解的。所以音樂一起,她和他就旋轉(zhuǎn)在舞池。不知過了幾曲,蘇紅雪干脆上到桌子上跳起舞??鋸埖膭幼鳎舳旱纳駪B(tài),引來口哨聲和喝彩一片。林多坐不住,試圖在一個舞曲結(jié)束后拉她下來??蛇€沒等她拉住她,音樂又起,她又跳起。她似乎不愿意這么早回學(xué)校吧,林多想。她羞紅著臉看蘇紅雪,她又繼續(xù)給一個英俊的男人擺動她的翹臀。
“你先回吧,不用等我。”蘇紅雪向林多喊,她嬌滴滴的聲音很快消失在節(jié)奏感極強的音樂里。林多迅速用手遮了臉。她逃了出去。
蘇紅雪沒回來,她根本沒法入睡。她沖了澡,換上了舒服的棉布袍子和綿綢燈籠褲。她一會兒躺著,一會兒在屋子踱步,要時時到窗前往下看。她總是被樓下的聲音吸引,總被各種嘈雜哄騙。午夜二時,她靠在窗欞,表情哀怨。宛如等男人的婦人。
汽車的馬達(dá)聲傳了上來。蘇紅雪從一輛黑色轎車走下,身子有些踉蹌,被很快從另一邊下來的男人扶住??床磺逅哪?,身材好像不那么年輕,但又不到中年。他吻她的頭發(fā),一手搭在她臀部。蘇紅雪咯咯笑著。這個傻女人??吹竭@個的林多氣得喊道。她拿了鑰匙,火火地往樓下跑。第一次這樣緊張地跑,人字拖差點絆倒她。等到樓下,那個男人已經(jīng)走了。蘇紅雪坐在宿舍門口的臺階上,呆呆的,臉上掛著淚珠,淚痕模糊了她的眼影。看到林多,她站起來,整個身子撲了過去。
蘇紅雪沒洗澡就趴到床上。她哭了。哽咽著,發(fā)不出聲音。林多關(guān)掉燈,沒有問她,也沒有安慰。她只是躺著,異常清醒。
我跟他睡了。我的第一次給了一個陌生人。幽幽地說完,蘇紅雪哇地哭了出來。
林多驚得坐起。她還是沒有說話。這又是為何呢?她為蘇紅雪可惜和遺憾。
好大一會兒,蘇紅雪翻過身子,借著月光看林多。含糊地說:你知道,我喜歡你。喜歡得想愛你。
林多更是呆掉了。她張了張嘴,話還是沒有說出。忽然,她有了些許的慚愧。女人之間的嚶嚶唧唧,相知又性情就是這樣么?她們平時只是各自穿著屬于自己夸張的衣服,有著各自不同的生活理念。是她的文藝氣質(zhì)引起了蘇紅雪的憐愛么?即使這一刻,蘇紅雪的身體被一個男人摧毀了,林多還是能感覺她火熱火熱的一顆心。那是對她的。
蘇紅雪走到她床前,上來,摟住她。拉住她的手,放在她胸口。心突突突地跳,林多能感覺她,那份炙熱。她的淚濕在她的肩上,開始熱,后來漸漸涼了下去。過了許久,她又把她的手拖到下面,隔著光滑的裙子,林多感到某種溫?zé)?。那種東西讓她的心也陡然加速跳起來。這里疼。蘇紅雪幽幽地說。林多淚嘩嘩噴薄而出。她緊緊抱住她。緊緊的。
她們一同站在花灑下面。溫度適宜的水沖洗她們美麗白皙光滑如絲綢的身體。林多閉著眼睛,洗著蘇紅雪受傷的身體。是受傷么?水中的林多甚至連這個都不能肯定。奇怪,蘇紅雪的身體滾燙,顯示某種聲色。而偏偏她的,是這樣性情般絕望的冰涼。
林多,林多。蘇紅雪親吻著林多的脖頸。林多身體不自覺地向后退去,蘇紅雪滾燙的唇僵在那里。
夜里,她們沒有再說什么,睡各自的床。剛才單純的情感關(guān)系哪里去了。好像一場夢般。林多整夜無眠。她不敢看蘇紅雪,只是清楚地感覺她漸漸均勻的呼吸。她睡著了。
隔壁突然蹦發(fā)出笑聲,看片還是做著俗世的某種事情,是歡喜還是羞辱呢?忽然林多淚水如雨。女人都是為了那般?青春就在這樣的世俗中流逝而去么?而這個夜,是她負(fù)了蘇紅雪么?
林多,林多。蘇紅雪聲音雖低,可異常清晰。蘇紅雪翻身面朝墻。哼哼幾聲后,很快又傳來均勻的呼吸聲。
那天之后,林多下午很少在宿舍。她像以前一樣去圖書館??偸谴嗟臅r間。把要讀的書和要查的資料,要整理的論文大綱都在那里完成。她不再固執(zhí)布衣,偶然也穿牛仔褲,也許是搶眼的繡花鞋,讓她有著別樣的風(fēng)韻。她依然出挑惹眼。她盡量躲著男生的堵截和示好。在宿舍她不去對蘇紅雪的眼,她們的私房話少得幾乎沒有。蘇紅雪知道她在躲她。她不曉得怎么改善這種現(xiàn)狀。林多,林多。怎么可以這樣?蘇紅雪仿佛很受傷害,可她又不覺得痛苦。她只是愛她呀。沒想給她壓力。
她回家,想拿些吃的。媽媽裝了她愛吃的胡蘿卜牛肉餃子和芝麻麻團(tuán),看到書房有一卷東西,媽媽說是爸爸前幾天出差帶回來的藏式地毯。她打開一看,很喜歡,顏色質(zhì)地都好配林多。她說她要了,要帶到學(xué)校去。媽媽笑她,但還是開車送她。
毯子鋪在她和林多床間剛剛好。色彩艷麗,質(zhì)感厚實,純手工編織。她把林多一雙繡花鞋放在毯子旁邊,同樣絢麗,色彩真是很搭喔。她索性坐在毯子上,手劃著毯子的紋路,給林多傳短信。
芫荽在家切好,餃子也煮得剛剛好。像思春的女子等著相公。林多,準(zhǔn)點六點回來。她對蘇紅雪做什么都不驚訝。到毯子邊,她脫了鞋上去,仿佛那個東西原本就在那里。她吃著餃子。喝著芫荽湯。她躲著蘇紅雪柔情的眼波。只淡淡地說,好吃。蘇紅雪灼灼地看她,身子一動不動。林多能感到自己臉上毛孔的緊張。她也看她,只是看她的手。白皙、光滑、肉感,指甲描得甚是好看。突然那手一抖,多么不經(jīng)意呀。
你不喜歡嗎?蘇紅雪玩笑般地說。
當(dāng)然,當(dāng)然。林多說著站了起來,收拾碗筷,去盥洗室洗。蘇紅雪跟了進(jìn)來。良久,緩緩地從背后摟住她。林多。只一聲。林多就明白她。
國慶假期,我們?nèi)コ啥及桑刻K紅雪下巴抵著她肩低聲說。
林多身子輕輕抖了一下,看著手中的碗,慢慢地說:我哪里也不能去,得準(zhǔn)備論文呢。
哦,哦。蘇紅雪下意識地放開手。
整個蘇紅雪計劃的假日,她才是哪里也沒去,只在宿舍發(fā)呆和看書。她好像只看功課了。林多放假前一天還去圖書館,到一號早上,一起來就收拾東西。蘇紅雪問她要去哪里,多久?林多說是要回南京,姥姥身體不好。
蘇紅雪好像不能相信這個。她不曉得她姥姥是否健在。難道真是有急事。只是林多的表情奇怪。蘇紅雪看著她,良久說不出話。
陽光正好,透過窗剛好照在林多的臉上。她的臉和頭發(fā)在光霧間,虛幻而美麗。林多突然朝她輕輕一笑,隨之流下一滴淚。蘇紅雪想抱住她,親她的唇。她沒有動,只是說:無論如何,可以不回去嗎?林多看著她,輕輕搖頭。
林多穿著咖色土布褲子,寬身布襯衣,外套青花瓷布風(fēng)衣。挎了中號旅行袋,又像極了某種書包,就這樣要走。蘇紅雪捉住她的手,說:這里是我們的房間,要記得。林多點頭,只能點頭。她放下她的手,轉(zhuǎn)身走掉了,就這樣消失了。
蘇紅雪手僵在半空,頹然跌坐下去,這個空落落的房間。林多的體溫,林多的香水味,林多的氣息都在的屋子。她俯在地毯上,有淚流出。突然她看到一根黑黑的長發(fā)橫在桌腳,醒目地在毯子的紅色牡丹上。那是林多的。她仔細(xì)拿起,在指頭上繞著,繞著。
在這間宿舍,她拿來毯子,拿來吃食,甚至給林多換了和她同款的床單??伤秊槭裁匆吣??蘇紅雪不明白自己最近怎么這么愛哭。她是個明朗的女生才對。是那次滑稽可笑的性愛么?還是她和林多的愛情?在弱智般哭哭啼啼的韓劇里總是感情付出多的一方受傷,她也是這樣的吧。她也要這樣哭哭啼啼么?
沒有林多的絲毫音訊。她手機關(guān)閉。QQ不在線。郵件不回。不能聯(lián)系上林多,蘇紅雪不想回家,不管爸爸媽媽打了多少電話。她只寂然地待在宿舍。為了論文,她也去圖書館,可照樣懨懨沒有精神。甚至?xí)r裝雜志也不想看,那些美麗的衣服,化妝品,手包不能吸引她。
在圖書館有男生給她遞紙條,邀她去吃味千拉面。她不喜歡現(xiàn)在還有男生搭訕,而且她也不喜歡拉面。她姍姍走出。裝作若無其事。不自覺走在小花園。
秋天的園子沒有春夏的盎然,因為假期的緣故,竟沒有一個人。走著,走著,她頹然坐在木椅上。等看到對面的噴泉池,才發(fā)現(xiàn)這是和林多經(jīng)常散步閑坐的地方,淚在眼眶打轉(zhuǎn),她忍了下去。她不要哀怨,努力咬了下嘴唇,呼地站起,快步回到圖書館,拿了自己的筆記本,走了出去。
就在她克制自己不去落淚的時候,已畢業(yè)數(shù)年的學(xué)長打電話來,約她去見個人。她也不問,就去了。
沒見任何人。學(xué)長王俊平約她在環(huán)境很好的凱悅西餐廳見面。工作三年的他現(xiàn)在是一家德資公司的部門經(jīng)理。優(yōu)越的工作環(huán)境,成就了他現(xiàn)在的儒雅和自信。他自作主張地點了肉眼牛扒,奶油蘑菇湯,蔬菜沙拉。甜點則是哈根達(dá)斯冰激凌。蘇紅雪喜歡被男人寵著。男人用金錢表達(dá)情感的方式她向來很受用,何況是學(xué)長。等到最后,王俊平理直氣壯地向她表白,他喜歡她,要和交往。她呆掉了。冰激凌卡在喉嚨,咳嗽起來。
她沒有拒絕,只是不說話。王俊平極力討好她,講笑話。一點都不好笑??商K紅雪笑得很大聲,掩飾她內(nèi)心空洞的感情。
王俊平竟然還送了她禮物,一個有顆小鉆的項鏈。她任他戴在她脖子上。去洗手間時她照了照鏡子,平心而論,和她低領(lǐng)煙色羊絨衫很配。她喜歡這樣那樣的名品。不缺這種玩意的她,欣然受用了??墒牵丝趟€是想著林多。
回到宿舍,林多正優(yōu)雅地坐在床上看書??吹剿M(jìn)來,竟然熱絡(luò)地下來,給她泡茶。蘇紅雪緊緊地抱她。林多靜靜地在她懷里,輕輕地用指劃她的背。
她們沒問彼此的生活,可是那種單純的感情好像心照不宣。蘇紅雪這樣看。
蘇紅雪依然給林多買胸衣,買發(fā)帶,買她喜歡的克什米爾披肩。她不管林多用了沒有,只是想送她。有時候她也帶回來一大捧花,試圖跟林多有個浪漫溫馨的夜晚。
可是林多是有男朋友了嗎?她有時間拿了手機躲在衛(wèi)生間里很長時間。像是有什么秘密。蘇紅雪對發(fā)現(xiàn)這個有一絲的傷感。幾次想問,都咽了回去。
有男生在樓下彈吉他,唱情歌。對著她們宿舍。蘇紅雪知道那是為了討林多的好。林多不管這些,按部就班地做著自己的事情。
可是有很多可疑之處。攪得蘇紅雪心不能寧靜。她灼灼地看她,而林多并不對她的眼神。
林多外出增多了。開始穿牛仔褲,球鞋。還是素臉。
好奇使蘇紅雪有次跟著林多上了公交,然后換地鐵,再步行。最后竟然是一個寺廟。蘇紅雪驚訝得要喊出來。
林多飄然地走進(jìn)去。寺廟是古老的建筑,青磚地面潔凈異常。不時有穿袈裟的和尚飄然走過。在觀音殿的臺階上,有只肥碩的白貓趴在有些年代破舊的藤椅上酣睡曬太陽。林多沒有上香。她直接走到大雄寶殿,靜靜禮佛。然后和一個老和尚打招呼。他們似乎熟悉。林多出來時拿著拖把,到臘梅樹旁邊的水池洗。洗好,又進(jìn)大殿。她拖地,整理蒲團(tuán),擦拭那些供桌。蘇紅雪默默退出。她心一疼。這在她看來,眼前這一切比林多談戀愛還可怕。她不喜歡和迷信的佛教攪上關(guān)系。
得找個機會和林多談?wù)?。蘇紅雪從寺廟回來后,總是這樣自言自語??闪侄嗖唤o她機會。她還是照樣去上課,去圖書館。下午有時間也待在宿舍。她們也像以前一樣看書,喝下午茶和咖啡。林多偶爾還會準(zhǔn)備甜點。這種溫馨和諧久違了。蘇紅雪真怕這只是夢,她不敢問她什么,也不敢對她過分親昵。以前大大咧咧的她,成天小心翼翼的。
蘇紅雪頻繁赴學(xué)長王俊平的約會。每次都是他來學(xué)校接她。高爾夫銀色轎車,一頓好吃的,一個像樣的禮物,外加男人溫暖的臂膀。她用這樣的約會溫暖她從林多那里感受到的冰涼。
白雪紛紛,這年西安第一場雪。晚上七點的演出,蘇紅雪從午飯后就開始挑衣服。各式的裙子鋪排了一床,有桃色的連衣裙,香奈兒嫩綠套裝,來自江南制衣的曳地禮服等等。就像歐洲女子參加社交晚會,定是要穿禮服才好。鏤空絲襪配那雙媽媽剛送的高跟鞋剛剛好。蘇紅雪想。西安的的士超難打,所以她前一天找好司機,是追她的王俊平。
已經(jīng)五點了,林多還不露面。蘇紅雪焦急地給她傳短信。
十分鐘即到。
看到這個,蘇紅雪趕快插電煮咖啡,正好有四塊杏仁餅。整個屋子彌漫著好聞的哥倫比亞咖啡的香味。蘇紅雪端著咖啡臨窗往外望。雪密而急,可落在地上沒了蹤影。她不自覺地嘆息,美好的轉(zhuǎn)瞬就這樣遁去了。
林多推門進(jìn)來。棉衣帽子上落著雪,她抖了抖,說好冷。棉衣褪去,是件半舊的黑色高領(lǐng)毛衣,蘇紅雪第一次看到,不像是新買的,式樣也是前幾年的。她問她什么時間買的毛衣,沒見穿過。林多搓著凍紅的手坐在毯子上,不經(jīng)意地說:“是朋友送的,她說適合我?!?/p>
“二手的嗎?”蘇紅雪口無遮攔。
林多點頭。
這是小羽的毛衣,以前她不穿別人的舊衣服,箱子里放了兩年了?,F(xiàn)在想來,挺好的毛衣,不穿可惜了。廟里的師父說得很對,人在世上要惜福。就像對蘇紅雪,她也換了位想。一想到百年修得的這種緣分,就不由對她生起憐惜。只是蘇紅雪這樣不計回報地對她好,這可如何是好。
“咖啡很好喝?!绷侄嗾f。
當(dāng)看到蘇紅雪穿了紅黑相間的曳地禮服,林多差點笑噴。
“你是要參加社交晚會嗎?”林多捂著嘴嘟嘟道。
“看歌劇,當(dāng)然得這個了。你也穿上這件旗袍,是我前段時間在鼓樓那里給你做的。綠紅強對比,絕對適合你。趕快試試?!碧K紅雪不由分說脫林多的毛衣。林多忙說自己來。
是改良版旗袍,沒有了立式的高領(lǐng),抹胸,一邊紅一邊綠提花緞,直到腳踝。整個肩膀露著,林多抱住胸,直說不可以。
蘇紅雪在旁邊欣賞,做了個V字手勢,道:“真潮。是我想的效果。依我量的尺寸,很合適你。”
“這是你的風(fēng)格?!闭f著,林多拉開后背的拉鏈,兩下脫了去。速速穿了自己毛衣。
任憑蘇紅雪說什么,她都不再穿這個。蘇紅雪嘟著嘴,不理她,給自己化妝。
依然素面,毛衣,寬松褲子,連鞋也是平跟的。在盛裝的蘇紅雪面前,她就像不在紅塵的舊年女子,曾經(jīng)眉宇間的鬼魅最近也消失了。打扮成這樣,蘇紅雪只是怒她,心里氣鼓鼓的。
王俊平對蘇紅雪極其殷勤,連對林多也是。林多坐在后排座位,看著他們。不知怎么總是感覺他們不搭對。他太討巧了。
王俊平努力尋些話題,林多不語,蘇紅雪有一搭沒一搭地應(yīng)著。
總算到了。王俊平說他會在車上等她們。林多歉意地一笑,蘇紅雪則昂著頭,哼著答應(yīng)。
風(fēng)很大,蘇紅雪緊貼林多,胳膊攬住她的肩。蘇紅雪綠松石耳墜總是掛她的頭發(fā),林多往開讓了讓。劇院門口明晃晃地亮,眾多目光聚焦向蘇紅雪,林多能感覺那種掠過她的眼波。她沒有嫉妒。蘇紅雪眉毛向上飛著,她想一會兒才讓你們吃驚呢。等她進(jìn)到里面,脫去駝色羊絨大衣,露肩的晚禮服立刻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在這土氣古老的都城,人們的著裝向來保守,很少在現(xiàn)實中看到這種在電影里才出現(xiàn)的晚禮服。蘇紅雪很是得意,可是脫掉的大衣沒有地方存,她拿起電話,打給王俊平。林多幫她在門口完成了交接,因為門廳太冷了。
整個演出,蘇紅雪沉浸在華麗衣服帶來的榮耀里,她也被演員美妙的唱腔所動情,可絕沒有像林多那樣。林多眼淚動情地流了好幾次。蘇紅雪不明白,覺得林多太文藝腔了??旖Y(jié)束時,蘇紅雪感覺絲絲的冷侵襲著她,她往林多身上貼過去。林多取下披肩裹在她肩上,摟住她。
“太棒了?!蓖鲎邥r林多用著平時很少用的詞。蘇紅雪開始打噴嚏,林多要脫她的棉衣給她,這時看到善解人意的王俊平已進(jìn)到大廳,他緊走幾步用大衣整個裹住蘇紅雪。
王俊平開足了車上制熱,蘇紅雪還是噴嚏不止。
“得去蒸個桑拿?!碧K紅雪和著她的噴嚏道。
“好啊,好啊?!蓖蹩∑礁吲d地應(yīng)著。
林多從沒有進(jìn)過那樣的公共浴室,她努力找不去借口。
“我身體不方便的。”林多低聲道。
她的話好像正中王俊平下懷,他立刻對蘇紅雪道:“那先送她回學(xué)校,有個新開的地方,超好,帶你去?!?/p>
蘇紅雪不大記得這天是不是林多的生理期,她回過頭對她道:“不好意思,林多。桑拿是治我感冒的靈丹妙藥,理解哦。”
林多抿抿嘴,點頭。
蘇紅雪整夜未歸。她是和王俊平在一起么?也做那種事情么?她不明白那事情就那么好?都是成年人,當(dāng)然她沒必要過分擔(dān)心她。
早上,林多拉開窗簾,天碧藍(lán)碧藍(lán),已放晴,潔白的殘雪在屋頂、樹枝和停放的汽車上,組成了難得的風(fēng)景。該考得都考過了,只剩一門哲學(xué)史,老師說要開卷。難得悠閑的周末,林多打算去終南山上腳下的尼姑寺。自從國慶第一次去那里住了一周后,她就喜歡上了那種清修。那天給蘇紅雪說謊回南京,其實是偶然一次在圖書館鄰座兩個女生說有個尼姑寺,那里不同其他寺廟,很清凈,國慶期間做靜修禪七。因為這句話,從不多事的林多要了那女生的電話。
七天的靜修,徹底影響了林多。她以前的生活理念、世界觀在這里被顛覆,就像沙子堆砌的華麗城堡坍塌得支離破碎。她努力調(diào)整自己。完成學(xué)業(yè)吧,她對自己說。這樣媽媽就不會傷心了。其實,她心里有個主意。
一想到,又可以去那個清凈的地方,見到那些慈祥靜美的僧尼。林多的心就有莫名的歡喜。她特地穿了厚厚的棉衣,手織的毛褲。那是姨媽送她的,說西安冷。姨媽不了解西安,宿舍教室暖氣很好,她根本沒機會穿這種東西?,F(xiàn)在派上用場了。林多心里雀躍著坐上郊區(qū)的大巴。
的確做了那種事。蒸完桑拿,蘇紅雪身體輕快了好多,也甚是盎然。當(dāng)王俊平撫摸著她的手臂,她感覺到心旌蕩漾的興奮。
一到王俊平的房子。一切急不可耐。他們慌亂地脫衣,衣服、襪子、胸衣、底褲等等從客廳散落到臥室。蘇紅雪不去看他的臉,和他的身體扭結(jié)在一起。
一夜三次。蘇紅雪仿佛達(dá)到某種高潮。地板上白花花的衛(wèi)生紙,像看到什么惡心的東西一樣,她閉上了眼睛。也就在那時候,她不合時宜地想起林多。她是愛林多的呀。淚水不可阻擋,一個瞬間淚流滿面。臉上的妝化得面目全非。
親愛的,我會娶你的。王俊平在她耳邊小聲說道。
蘇紅雪只是背著身,不言不語。
她的身體就這樣一毀再毀了。蘇紅雪再一次淚水磅礴。
臨近宿舍,蘇紅雪下意識張望尋思,林多在還是不在?她是在看書,在喝茶,還是臨窗等她呢。而她,數(shù)次將身體交給男人,那種潛在的情色,肉體在夜色里恣意的瘋狂。不管是半推半就,還是動物般猴急的情欲,總歸一步步地摧毀著她和林多單純的情感關(guān)系。
屋子漆黑一片。不見林多人。蘇紅雪緊張的心放下歸位。她把剛從校門口買的香水百合插到瓶子。洗了手,煮咖啡。
蘇紅雪思緒不停地轉(zhuǎn),她不在時,她在想她么?擔(dān)心么?會盤問她么?天色已晚,她又去了哪里?一個接一個問題困擾著她。
她小口啜著咖啡,純正的苦香慢慢滲進(jìn)她身體。引頸往樓下望,沒有林多的影子。有那么瞬間,王俊平赤裸結(jié)實的身體總在她腦子浮現(xiàn)。還有第一次那個不記得名字的男人,就這樣消失在茫茫西安城中。一想到自己年輕的身體草率地委身了兩個男人,她就討厭自己,莫名的羞辱令她臉鼻扭曲。她是追求精神的耶,可為什么就要去受用那盲目的肉體之歡呢。林多,林多。一聲一聲她低聲叫著。淚就那樣淌下,不知不覺,已是滿臉淚痕。
林多立在夜里,望著三樓她們的宿舍。燈光透過窗簾,偶然映出人影。那是蘇紅雪,她就在那日光燈下。紅雪,你這是為了哪般。一次次的外宿,身體和心怎么安寧呢。林多輕輕搖頭。她還不能說自己的想法,那個詞一定會嚇倒她的。一切就隨緣吧。
好像她做了錯事,林多不敢面對蘇紅雪。她似乎知道蘇紅雪身體之事,真想給她說,何必在男人身上討快樂,又不是小姐。可她不能說。因為她一定回答:我想我們純凈的愛情,可你總是冰涼如霜。
林多不能答她。她記得自己,自己是誰,自己曾經(jīng)也差點失落。想起在南京,在那個落著雨的晚秋,與她共事,與她吃宵夜,與她喝過一次酒的男人。若是在她醉酒彎腰要吐時他不是遞來紙巾而是整潔的手帕,她會委身給他么?人人都有弱點。一直以來她都喜歡老派節(jié)制的男人,儒雅整潔,總是隨身帶有平整干凈的手帕??稍诟≡甑闹袊腥撕孟耜P(guān)在籠中的獸沒有方向,也像是竹葵月季在白晝的喧囂里恣意枯萎。其實,靜修期間,她恍然明白貪嗔癡這些魔。現(xiàn)在這些關(guān)乎情感的枝枝節(jié)節(jié)都是身外之物了。
回到宿舍,蘇紅雪已睡。她躡手躡腳洗漱,然后靜靜地躺下。
我又和男人睡了。你知道么?許久,蘇紅雪幽幽地說。
喔。沉默又沉默,林多還是這樣應(yīng)著。
我很壞,對吧。蘇紅雪繼續(xù)道。
哪里。
此刻,她在她面前感覺羞愧,而她在她面前亦感覺羞愧。
找不到安慰的詞,林多翻過身,裝睡。蘇紅雪還在說著什么,林多只是不應(yīng),漸漸真的睡著了。
蘇紅雪抱著布娃娃睡得很香,一縷陽光恰好照在她好看的耳朵上。林多將從食堂買回的包子和米粥放在桌上。快要放假了,她穿了厚厚的棉衣,打算到校門口的火車訂票點訂回家的票。剛要出門,蘇紅雪叫住她。
我得去看票呀。林多回過頭道。
蘇紅雪光腳丫跑過來抱住她。撒嬌道: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林多拍拍她的手,說:是回家的票,去去就回。
不要去。票我找人給你買好了。
其實蘇紅雪這個寒假不想讓林多回南京,她留在西安多好。
林多轉(zhuǎn)過身來,攬著蘇紅雪的肩,扶她到床上。給她蓋好被子,道:“你這樣要著涼的,上次感冒還沒好,又不注意。我很快就回來。”
不等蘇紅雪說什么,林多拿起包快速走了出去。
訂票點排隊的人足有五十米長。林多唏噓一聲,安靜地排在后面。半小時過去了,只前進(jìn)了幾米。這不得到晚上才能到窗口,那不得凍成冰了。林多沒了耐心,退了出來。此刻,她不想回宿舍,也不想去圖書館。一個人在陽光下呆了幾秒,信步向麥當(dāng)勞走去。
早上人不多,她要了杯熱可可直接上了二樓??粗稚衔跷跞寥恋娜肆?,不知有目的還是盲目地奔向何地。都是浮華煙花呀。林多也想她自己,真的就那么清楚么?接觸了那些法師以后,才明白人還是不要去問人生的意義為好,孜孜以求的到頭來都是空。如同蘇紅雪和她,即使在一起又能怎樣,愛又能怎樣。她這般癡迷的愛情該怎么辦?林多拿出本子,想給蘇紅雪寫點什么,可只寫出紅雪兩個字,便不曉得寫什么了。
等午飯時林多回到宿舍,蘇紅雪沒了影子。她還給她帶了她喜歡的秦鎮(zhèn)米皮,只要再煮個紫菜蛋喝湯就OK了??墒牵罱齻兛偸遣缓吓?,像是走錯了岔路。
林多用湯料包給自己沖了個湯,吃著蘇紅雪愛吃的米皮。這才看到她的枕頭上有張粉紅色的便簽,一看是蘇紅雪的字:
林多,親愛的:
票很難買吧?
不曉得你會不會厭倦我所說的話,或者我真有你不能理解的執(zhí)著。我還是要說:你是我的所愛。
我喜歡看你在陽光下款款地行,喜歡看你在宿舍安靜地看書,喜歡你夜里用收音機聽昆曲的樣子,喜歡你的優(yōu)雅,沉靜,美好。也喜歡你穿中式的裝樣子,你總能把那么古板的衣服穿出風(fēng)雅來。而我,幾個月下來,好像成了只想需索的俗人,而且竟將自己草率地交給男人。那不是我的本意。我也怒我自己。我給自己說不要抱怨,不要哭泣。我希望成長,如你,一個懂事的女人。我會等你。我希望我們的一切純凈美好。
媽媽打來電話,我回去看看。下午會回來。晚上我們出去吃好吃的。等我哦。H.X
林多習(xí)慣了蘇紅雪的表白。因為心里有了自己的主意,也不在意她。她總是這樣任性。林多莞爾一笑,搖搖頭。
蘇紅雪整夜未歸。林多一夜無眠。
這個早晨,陰沉如暮,令人消沉。林多整夜輾轉(zhuǎn),至黎明方才迷糊而睡。她蜷成嬰兒狀,一手抓著蘇紅雪留的紙條。直到手機吵醒她。是同學(xué)高繁博的,說白教授讓他們倆去他家,有任務(wù)。高繁博說得很神秘,林多一頭霧水。
草草洗了把臉,吃了兩塊餅干,抓起包跑下樓。高繁博已經(jīng)在樓下等了。她不喜歡別人不耐煩。
是白教授要編個教材,讓他們每人替他寫一章,高繁博殷勤地應(yīng)承。林多本來想推辭,可放假回家是理由么?也許他還給其他同學(xué)派了任務(wù)。接下吧,看來回家只能推后了。抱著教授給的一大堆資料,她甚至不知道這些有沒有用處。教授說可以參考參考。原本林多想用網(wǎng)絡(luò),很多內(nèi)容都是現(xiàn)成的。那個誰都會的方法,一開始就被教授否決了。她有些頭痛。真不如去寺廟靜修。
林多回宿舍的時候,蘇紅雪直挺挺地爬在床上。林多整理自己的床鋪,收拾屋子。本來她很困的,現(xiàn)在被白教授的任務(wù)嚇清醒了。蘇紅雪嘀咕道:“去哪里?看上去走得很急?”
“白教授又給派活了,估計得推后十天回家了?!绷侄噙吥ㄗ雷舆呎f。
話音未落,蘇紅雪騰得坐起,高興道:“真的,我正想留你在西安呢。什么活?”
“編寫教材?!绷侄嘁蛔忠活D地說。
“哦。這年頭,教授好當(dāng),弟子難熬?!碧K紅雪發(fā)著感嘆。
林多苦笑,沒有再說什么。
早上去食堂吃飯,有很多學(xué)生圍在公告欄前,林多看不到內(nèi)容,只聽同學(xué)議論紛紛,有的還罵罵咧咧。她也不理會,直接進(jìn)餐廳了。等她打了飯出來,沒有空桌子,只好和兩個女生共一個桌。
她從她們那里聽說了假期關(guān)閉宿舍的事。
唉,自從蘇紅雪大前天邀她去她家住,遭她拒絕后一賭氣回家住了,整整三天沒見她影子。也是,又不在一個學(xué)院,不誠心找,恐怕難見呢。林多站在布告欄前。果真是這樣,只有三天時間了,她假期該去哪里住呢?
她還是不想去蘇紅雪家,不方便。去尼姑寺嗎?不妥,在那里不修行,做這種沽名釣譽的事,即使不是她,也實在不好。最后覺得還是回家比較好。想好后,她給教授打電話。白教授也沒有辦法,只不斷強調(diào)暗示完成,到時發(fā)郵件給他。掛了電話,又一個難題擺在她目前,車票。正發(fā)愁時,蘇紅雪電話打來,問她不能在宿舍住怎么辦。林多撒謊說她媽媽打電話來,催她回家呢。
“喔。我知道了。票買了嗎?”蘇紅雪也不追問,只順著她說。
“沒有。估計連硬席都買不到吧。”
“這個你不擔(dān)心,我來搞?!闭f完她掛了電話。
放下手機,林多給自己泡了杯紅茶,茶極熱,雙手捂著杯,啜了一口,直燙到了舌尖。都怪她注意力不集中。坐在桌前,剛在電腦中敲了幾行字,蘇紅雪電話來了。真有她的,不光買到了票,還是下鋪,最重要的是日期恰好是周三。這下還可以趕回去給媽媽過生日。林多說著謝謝。蘇紅雪大笑,說跟她還言謝,不好。臨掛電話,她還說第二天帶票來。有了蘇紅雪這句話,林多放下心來。她繼續(xù)敲著字,那個哲學(xué)史。
熬了一整夜,林多累得趴在桌子上。蘇紅雪回到宿舍,看到伏在桌子睡得正香的林多,她那小身板,楚楚可憐的樣子,令她生起不舍和憐惜。她輕輕扶她到床上,替她寬衣,脫襪子。林多醒了,驚訝地看她,看自己幾乎要裸去的身體,忙拉了被蓋住。蘇紅雪尷尬一笑:“緊張什么,又不是沒見過,又不會非禮你?!?/p>
林多羞紅了臉:“你想哪兒了?!?/p>
其實,她知道,在這個時候,不可避免的,她又將敏感的蘇紅雪得罪了,蘇紅雪就像個隨時要扎人的刺猬,看誰都不順眼。她拿出票,往桌子上一拍,賭氣道:“不打擾你了,大小姐?!?/p>
“紅雪,紅雪?!绷侄嗑o喊幾聲,忙拉出棉衣裹住自己,去追蘇紅雪。走廊里空無一人。林多看著自己一雙光著腿,衣衫不整,忙轉(zhuǎn)身退回屋子。她忙抓起手機給她傳短信。一連五條,都石沉大海。她撥她電話,是錄音,轉(zhuǎn)到了秘書臺。她關(guān)機了。這個蘇紅雪,非要這樣嗎?林多心里一陣刺痛,伏在床上嚶嚶哭將起來。
林多后悔沒去過蘇紅雪家里,也后悔沒留她男朋友電話號碼?;蛘哂羞@些的話,她還可以去找找她。沒有多少時間了,她看看資料,打打字,累了就收拾東西。一個小旅行箱已經(jīng)收拾好,她還特意去回坊點心鋪買了媽媽和姨媽愛吃的蛋黃酥和豆沙酥。
直到她提著箱子走出宿舍,都沒見蘇紅雪。她要生氣到什么時候呀,怎么就這么不懂呢?林多搖搖頭,拉著箱子向校門口走去。
媽媽和姨媽做了很多她愛吃的菜等她?;氐郊依?,林多得到了獨生寶寶的待遇。
女人如戲中人。年輕守寡的媽媽和從未嫁人的姨媽在外公留下的舊式公寓里,過著節(jié)儉優(yōu)雅的生活。做了一輩子教師的她們,不大理會外面世界的紛雜。屋子潔凈無塵,讀書,聽老式的唱片,唱黃梅戲或者昆曲,公園散步構(gòu)成了她們的退休生活。她們總是說林多不會打扮,她們那一代女人,喜歡高跟鞋,老式的口紅,上海人一樣一絲不亂的卷發(fā)。不管她們?nèi)绾闻?,林多還是素面布衣,完全一副非江南的模樣。
三個女人說著吳語,軟軟膩膩,久違的鄉(xiāng)音溫暖著林多。在多沙塵的西安,林多似乎忘記自己是江南人了。
父親已經(jīng)過世二十三年了,多么英俊的男人呀,竟然在不到四十歲時死于腦梗。他的照片端正地掛在媽媽的臥室。林多經(jīng)常從那里尋找三歲的記憶。他憑怎樣的優(yōu)秀令媽媽守著自己。她努力理解他們的愛情。
用了整整十天林多做完了那個教材的一章,她仔細(xì)修改了兩遍。是不是符合要求,她心里沒譜。當(dāng)天給老師發(fā)郵件時,寫出她的擔(dān)心。只有自動回復(fù)的公式化郵件,之后白教授并沒有和她聯(lián)系。她苦笑了一下,現(xiàn)在的人都沒有禮數(shù)了。很快她找到一些理由平衡自己的心態(tài)。
之后近二十天,林多除了固定時間看英語,誦讀佛經(jīng)外,大部分時間和媽媽她們待在一起。
以前假期,林多都要找同學(xué)發(fā)小聚聚,有時候也去酒吧喝幾杯。這次,她幾乎不出門,也不見朋友。有朋友來電話,她總是讓媽媽回掉。媽媽問她為什么這樣。她笑笑,說自己忙,事情做不完。林多自己清楚,她只是有意地剪斷世俗的一些牽絆。即使聽媽媽姨媽唱昆曲的時候,她再沒有以前的興致了。她總是想起佛說的話: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世間的一切都是虛幻么?姨媽唱曲的時候熱淚盈眶的樣子,在她看來仿佛是夢。而優(yōu)雅地沏茶的媽媽何嘗不是。就在那一刻,林多知道了自己。她的去處。
林多有條不紊地收拾自己的東西,也給媽媽說一些人生無常的話。媽媽笑她,小小年齡像是歷盡滄桑,充滿消沉。林多辯解她這不是消沉,是小小的覺悟。媽媽愛憐地看她,說希望她能世俗些生活,不要走上孤獨之路。林多搖頭。
平心而論,媽媽很開明了。沒催她交男朋友,結(jié)婚,也沒要求她畢業(yè)回南京??粗虌寣寢尩囊缿?,林多多少感覺安慰和釋然。她們彼此相知相伴,完全解除了她的后顧之憂。這樣一天天,她的心越來越明晰,主意也漸漸堅定。如同一個歸隱的隱士,水到渠成,又不知不覺。
那天,蘇紅雪立在站臺的風(fēng)中看著林多上了火車。她想叫住她,想跑過去,抱住她,想理理她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想彈去她鞋上的灰塵,想親她冰涼的唇……那一刻,她淚水不斷,模糊了雙眼,模糊了整個站臺。可林多回頭,她躲開了。她在找她么?擦了淚,眼前已沒有林多,她跑到車廂門口,然而最后她退了回來,頹然坐在走道的臺階上?;疖嚲従彇|去。她的林多走了。
她病了整整兩周。重傷風(fēng),高燒不退。她甚至住院了,媽媽請假照顧她。在北京開會的爸爸每天打幾個電話。僅僅是感冒,就擊倒了一貫結(jié)實不生病的她,差點惡化成肺炎。反復(fù)發(fā)燒,打點滴,營養(yǎng)液,一周后才漸漸減輕。出院后,蘇紅雪變成了豌豆公主,一著涼,就噴嚏。臉色煞白,虛弱,病歪歪。沒有林多的電話,沒有她的郵件,她仿佛在另一個世界。王俊平每天短信不斷,經(jīng)常電話噓寒問暖。他要來陪她。她不肯。她不想媽媽知道他的存在。她想媽媽應(yīng)該不會答應(yīng)他這樣白手起家的對象。媽媽幾次透露,要為她找個富二代。其實,蘇紅雪根本提不起興趣,她心里總是想著林多。她想和她生活在一起。
外面西北風(fēng)刮得正厲,養(yǎng)病的她以林多慣有的姿勢蜷在被窩,嬰兒狀。記得放假前,林多曾經(jīng)給她傳的短信,如此清晰:“紅雪,我們不過是蕓蕓眾生的一分子,人生無常,聚散皆有因緣。生活的豐盛還是靜寂都是美?!?/p>
林多總是寫這樣虛幻的文字,她怎么不明白她的心呢。蘇紅雪想對她說,如果有一天,生活中沒有林多,她的心一定會碎在時間里。沒有人理會她平靜外表下心是否完好無損,沒人知道她青春時期那段單純的感情。而林多,沒有她在身邊,誰為她煮咖啡,誰為她修剪眉毛,誰替她擋去那些男人的騷擾,誰去理解她內(nèi)心的憂傷,誰來充當(dāng)愛人伴她的生命。
她還想給她說,跟她過豐盛美好的生活吧。當(dāng)然不張揚寂靜的日子也可以,只要和她在一起,她都可以配合。有那么幾天,她甚至想即刻飛到南京,待在她身邊,看著她。
打她的電話,關(guān)機。發(fā)郵件,石沉大海。
終于定好西安的車票。
林多手上多了個小箱,里面都是吃的,媽媽她們做的河蝦醬,黃豆醬,蘇式泡菜,香菇牛肉醬,咸魚,麻團(tuán),糯米脆,紅豆糕??粗磐自谛欣罴苌希齻儾欧判牡叵萝?。林多透過窗,一眼眼看著她們。生死離別。就讓她們留在記憶深處,不要牽掛。媽媽對她招手,她立刻換上笑容。
伴隨著舒緩的鋼琴曲,火車駛離雨中的南京。
打開宿舍門,窗明幾凈,地板,窗臺都收拾得很干凈,一束半開的百合散發(fā)著好聞的香味,桌上擺了好多瓶子。蘇紅雪走上前,拿起來看,是林多帶的吃的。她吃過,也都是她愛吃的。發(fā)現(xiàn)自己的床鋪已鋪好,紅格子床單干凈平整。而林多的床上,沒有床單,只有光禿禿的木板。她去洗衣房洗被單了嗎?她的兩個大箱子也都不在。環(huán)顧四周,蘇紅雪這才發(fā)現(xiàn)林多的東西一概沒有,被子,箱子,電腦,臉盆,床下放鞋的隔板等等。她差點急哭了。搜尋林多的東西。她分明來過,分明來過。
蘇紅雪在自己的枕頭上看到一樣林多的東西,她最愛的白底紅蓮絲巾在那里。她揭開一看,一件紫色格子棉旗袍,紫色荷葉繡花鞋,一個粉紫色信封。
蘇紅雪發(fā)抖的手打開那封信。
紅雪君:
你好。很抱歉以這種方式告別。
當(dāng)你看到這些字的時候我已經(jīng)離開了西安。感謝你一直以來對我的關(guān)心和愛,這是我在這個城市收到的最溫暖的柔情。你給我買過衣服,做過臉,修剪眉毛,染我的腳趾。你不計回報地愛我。謝謝你。我明白你,你的心。因為愛,所以懂得。
聚散皆有因緣。無常是人生的常態(tài)。你大概知道我上學(xué)期很多時間在看佛經(jīng)、去寺廟吧。也就是那個時期,我的人生觀發(fā)生巨大改變。曾經(jīng)的追求是人生的瑰麗、豐盛、活得成功,這些好像成了虛空的夢。我對如何使人心寧靜產(chǎn)生了興趣,想要參悟生與死那些終極問題。因為這個,目前在學(xué)校所做的學(xué)習(xí)變得沒有意義。我選擇離開,進(jìn)入另一個團(tuán)體。我想這才是我人生真正的理想。
紅雪君,請好自為之。
不要打聽,也不要找我。
讓我們都心安的生活。
林多 合十
討厭合十這兩個字。眼淚在眼眶打轉(zhuǎn),一滴滴往下落。蘇紅雪開始哽咽,努力不哭出聲來。她用力地捶胸,心口痛如針刺。一陣痙攣,她歪倒在床上。
蘇紅雪瘋也般地尋找林多。她就像刮過去的一陣風(fēng)消失得無影無蹤。
宿舍搬進(jìn)一個胖女孩,修法文。熱情,奔放,總是樂呵呵的。不知學(xué)習(xí)如何,倒是經(jīng)??磿缴钜?。蘇紅雪沒有興趣和她做朋友。林多讓她身心疲憊,焦灼不安。她繼續(xù)和王俊平約會,經(jīng)常在他那里過夜,有時連住幾天。家里不知道她的戀愛,一直以為她在校園。她沒有給王俊平說林多,她變得不愛言語,臉上泛著憂郁。
從圖書館改好論文回來,這是日光朗照的下午。心情有點好的蘇紅雪來到宿舍,鑰匙轉(zhuǎn)動,可門怎么都打不開。直覺告訴她,里面有人。是劉胖胖么?剛才還有聲響,現(xiàn)在怎么靜悄悄的。她不想看到丑陋的狀態(tài),轉(zhuǎn)身離開,去了學(xué)校網(wǎng)球場旁邊的咖啡店。直到下午五點半,她才往宿舍回。
一股男女歡愛過的氣息令蘇紅雪很不舒服。就在那時,劉胖胖哼著歌回來,一看門口的床單和滿臉羞怒的蘇紅雪,尷尬地一笑,拿起書就跑。任憑蘇紅雪怎么叫她,就是不回頭。
蘇紅雪找到舍監(jiān)要求調(diào)宿舍,端著大茶缸的舍監(jiān)批評她多事,說再有幾個月就畢業(yè)了,忍忍吧。
從舍監(jiān)辦公室出來,蘇紅雪哭了,她又想起林多。她單純,善良,干凈。而她蘇紅雪呢,似乎也不那么美好。她和王俊平,和上星期一個在星巴克邂逅的男子。仿佛與不同男人的性愛使她漸漸忘記林多。他們是她的藥,麻醉劑。
當(dāng)天晚上,蘇紅雪警告劉胖胖,不要在她床上做愛,不要在宿舍做愛。劉胖胖拍著胸口道:“我絕不會做那種事情,你不要冤枉好人?!?/p>
“好,那就好?!碧K紅雪盯著她,胖胖的眼睛不敢和她相對。
都不再說話,過了一會兒,劉胖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睡去,像個死尸。
宿舍再沒有以前的整潔和芳香了。蘇紅雪把臟得面目全非的地毯卷起,咖啡機也久已不用,花瓶放到了洗手池下,再也沒插過任何玫瑰和百合,哪怕是枯萎的花。
這天,蘇紅雪做完論文答辯,給爸爸的司機打電話,讓他先拉一部分東西回家。自從上周在王俊平家里發(fā)現(xiàn)一個女人的珍珠耳針,她就離開他了。任憑他怎么求饒,她都不再見他。其實她心里似乎有些竊喜,和他分手如釋重負(fù)。她不知道這段戀情算什么,只是一次經(jīng)歷么?只是她回到了從前,沒有固定男友??伤牧侄嘣诤畏??
在政府外事辦上班剛剛一年,蘇紅雪的媽媽就找人為她打聽了門親事。她在媽媽的陪護(hù)下去相親,陜北油老板的二公子。個子不足一米七,舉止俗而夸張,與香格里拉酒店有點格格不入。只是他的名牌西裝、招呼服務(wù)生的手勢頗為張揚自信。有錢人呀。他對蘇紅雪非常滿意,殷勤備至。密集約會三次后,他大方地送給蘇紅雪一部車,白色奧迪。
之后,是和田玉手鐲和全套的首飾。
面對猛烈的追求攻勢,巨大的禮物炮彈,蘇紅雪接受了。其實,爸爸有次暗示她,這次聯(lián)姻成功的話,他家那些錢財就都合理了。以爸爸的政府職位,家里錢似乎有些多。是啊。這樣爸爸的烏紗帽可以得到完全保護(hù)了。
蘇紅雪在鏡子前看著亮閃閃的鑲鉆項鏈,不自覺,一滴淚打在她手背。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流淚了。她以為自己忘記哭為何物。
戀愛順利,平穩(wěn),豐盛。訂婚那天,他想要她,她拒絕了。說得等到結(jié)婚那一天。她是個保守的人。她給他這樣說。
訂婚之后的第二個星期六,蘇紅雪獨自秘密飛到上海。在那里一家女子醫(yī)院做了處女膜修復(fù)術(shù)。非常成功。醫(yī)生說“初夜”那天會有一點痛感,也會有血流出。蘇紅雪知趣地又遞給醫(yī)生一個紅包。
婚禮包下了整個香格里拉中餐廳。場面極其奢華。在嚴(yán)肅的證婚人面前,美麗的新娘蘇紅雪沒有笑容,嘴里似乎無聲地嘀咕著什么,甚至連站在身邊的陜北準(zhǔn)丈夫都沒發(fā)現(xiàn)她不安的表情。只有她知道,那是個名字,一個女子。
歐洲度蜜月回來之后一個月,蘇紅雪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兩家人都興奮不已。為了她和胎兒,婆家人執(zhí)意要求她不去上班,在家里保胎。
幾個月來,蘇紅雪就像電視劇里看到的富家少太太,住著南湖邊富人區(qū)的豪宅,衣著珠光寶氣,吃著營養(yǎng)豐富的山珍海味。肚子就像吹進(jìn)了氣,鼓了起來。喜歡到處求香拜佛的婆婆,給她能去的寺廟都送去功德款。
車開到路盡頭。不能再往前開,他們下車。山里一派綠色,空氣清新。蘇紅雪丈夫和婆婆一邊一個扶著她,沿著崎嶇的山路,向山腳深處的寺廟走去。
一個清瘦的尼姑背對著他們掃著院子,寬大的灰色袈裟遮住了她的身材。一下一下輕輕又認(rèn)真地掃,看上去斯文。好熟悉的樣子,好一幅中國山野圖畫。走過她時,蘇紅雪下意識掉過頭。她啊一聲,腿一軟,向丈夫身上倒去。
“施主,扶她到客堂吧?!蹦敲利惖哪峁米呱锨皝恚?xì)聲道。當(dāng)看到蘇紅雪的臉,她也愣在那里。很快她恢復(fù)平靜,臉上的表情難以覺察。她扶住蘇紅雪胳膊向客堂走去。
坐在椅子上的蘇紅雪喝了水后,才好似活了過來。她發(fā)抖地向那尼姑低聲道:“林多,你是林多對吧?!?/p>
尼姑雙手合十,垂著眼睛道:“施主,我是釋善吉。請叫我善吉師。”說完,像一陣徐徐之風(fēng),輕輕走了出去。
瞬間,蘇紅雪淚如斷線的珠子滾滾而落。
丈夫和婆婆問她是不是認(rèn)識的人。她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
此刻,外面響起悅耳的梵聲,好像不在塵世。
她緩緩閉上眼睛。良久,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