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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去的街官

2013-11-16 01:49靳云田
滿族文學(xué) 2013年5期
關(guān)鍵詞:黑子母親

靳云田

到了夏日里,我家的葡萄架綠葉紛披,密匝匝灑下滿院蔭涼。街坊時來歇涼談天,街道開大會更選這里作會場。

賈傳璽到任的第一個會,便是開在這蔭涼里。他講得口里生煙,對我母親給泡在身邊的茶仿佛沒有見,扶扶粘著白膠布的眼鏡腿兒,向上一伸手,便揪下一二粒葡萄往嘴里送。那果還在青嫩時節(jié),沾唇酸得倒牙,母親在人叢里急著說:“ 可酸呢?!辈恢琴Z傳璽口腔里有甚異味,或精神全在講話中了,對母親的話渾似不覺,只是嚼。再講,又摘。母親便皺起眉說:“ 不酸嘛?”賈傳璽忽然“ 醒”出一臉認真神氣,回道:“ 酸嗎呢,真不酸?!?/p>

舉座掩了滿口的竊笑。這新來的街官一口天津腔,怪怪得令人滿耳生趣,此為一笑;二則更笑他一個高高的大男子,居然好這一口大了肚子的婦人才饞的酸東西。我們水柳街素有起外號的風(fēng)習(xí),由是,街人便就了他的姓氏而藏其反意,背地里都喊他“ 賈不酸”了。

水柳街臥邊城一隅,五方雜處,算不得清靜地方。最是時有毛賊出沒,盜走的雖無金貴之物,卻鬧得街坊不寧,久為全街首惡。數(shù)日后,賈不酸又如日前揪葡萄潤著嗓說:“ 三只手不除,我這街道主任還當(dāng)個嘛味兒?我要逮他個‘ 現(xiàn)行’,讓水柳街老少爺們兒瞧瞧他是嘛東西?!?/p>

此言既出,街人無不拭目。此后每至夜靜,錯落的街屋相繼暗了燈火,幽藍夜空勾出水柳街一抹黑黢黢的剪影。那剪影里,便有一支小小的隊伍巡夜了。隊員多是本街日間幫街道跑些雜事,以博街道擇優(yōu)推薦就業(yè)的青年,我二姐也在了其中。我那時正是極愛湊熱鬧的年齡,又在暑假里,便常纏著二姐跟了巡夜去。

這一夜,就巡到了呂黑子家屋前。水柳街分前后兩大主街,兩街間盤繞許多彎彎的窄巷。呂黑子家與我家并列前街上。他家沒有院,出門一腳便踏街上。此時,響鼾一聲高一聲低地從他屋里傳出,燈卻亮著,窗簾也沒有遮,屋內(nèi)情形畢現(xiàn)于窗外。

親帥這隊伍的賈不酸,遂讓敲他的窗。隊員卻個個縮了頭,賈不酸便親自伸了手。窗猛地一開,拱出張滿是橫肉的臉叫著:“ 我他媽好好一個覺……誰呀,誰……”

“ 是我,”賈不酸手上一盞紅燈籠,向上提提把自己的臉照亮給他看,“ 會上我講的嘛呢,晚上開著燈,就要把窗簾掛上,不然屋里嘛都看得清,你家不招小偷招嘛呢……”

“ 我操,我就是敞門睡大覺,該你嘛事呢……”呂黑子臟口里還帶了譏諷地“ 學(xué)”著賈不酸鄉(xiāng)音里的“ 口頭禪”。

賈不酸愀然欲發(fā)作,即刻卻又噤了聲。有看不過眼的隊員要爭辯幾聲,也被他喝住。一隊人悻然去了幾步,聽得賈不酸銜恨低語:“ 我一來,就聽說這個屌兒是水柳街上最‘ 驢’的人,沒想到他驢到……不是怕吵了老少爺們兒的覺,我老賈在乎他嘛呢。”

許多日,毛賊并無動靜。這日,巡夜隊從那些窄巷里繞到了后街上。日間暑氣還盛著,夜風(fēng)卻涼涼的頗有些秋意了。這后街與一道蜿蜒河壩相鄰,在市井間赫然存些鄉(xiāng)風(fēng)。家家雖不是竹籬茅舍,而屋后皆圍一小小的園;白日小立河壩上,園中一切盡收入眼底。眼下,國人家家?guī)捉鼣啻兜娜兆舆€沒熬到頭,這里的一瓜一菜自惹人垂涎,行竊者業(yè)已頻頻得過手了。

紅燈籠越一排參差的木籬照進園去。借那光亮,隊員們也憑籬屏息向園里探著頭。那時候,手電筒在我們街上沒見幾家有,賈不酸是將小兒過年打的燈籠夜夜提了來,一團紅暈旺旺照到周圍數(shù)尺遠近。我個子矮夠不到與大人齊肩的籬上,便尋了那矮處的籬隙往里張望。

哦,一園園黑魆魆影子依次清亮躍然眼簾。彎嘴的茄子藏在葳蕤的葉莖間,攀繞的青藤上垂著金黃的大窩瓜;碧綠處竄出片高挺于韭葉之上的白花,在紅燈籠搖曳的燭影里像頂了層薄雪……我正看得入味,那燭影倏忽一亂,便聽得賈不酸發(fā)一聲喊,猛見一個黑影從園里慌慌越上籬頭,又“ 嗵”一聲落在籬外壩坡上,未得起身,隊員們早餓虎撲食般將他逮個正著。驀然,他懷里有什么掉出來;拾了,竟是三棒帶著穗兒的青苞米。這賊渾身顫栗緊抱了頭。當(dāng)他被硬扳起的面孔被紅燈籠一照時,捉賊的人無不失色。

一見賈不酸鐵青了臉,眾人趕忙討情說“ 這年頭好孩子也餓壞了”,讓繞他兒子大鎖一回。賈不酸不語,憤憤將大鎖一路拽回家去,插了門,誰也進不得。那架勢,讓圍在門前的隊員們心都吊起來,我也為大鎖捏了汗。

怎就驚了鄰近一帶街人的覺,片時圍攏來一堆半大小子。捉賊捉到了街官自家門里,他們先捺住大出意想的興奮,且待鑒賞街官對這毛賊怎的動用家法。

然而許久,賈家屋里連句罵聲也不見出。這群家伙失望中拿出看家本事,胡亂編了順口溜一疊聲地喊:“ 水柳街來個賈傳璽,街官當(dāng)?shù)脭?shù)第一,夜夜帶人抓小偷,一抓抓了個嘛東西……”

慌得隊員們忙去驅(qū)趕,起哄者遂作鳥獸散;而漆黑的街角里,那喊聲卻又起了,可以說更賣了勁,響響的直沖賈家去。

賈家門里越顯得靜。

日來不見賈大鎖出屋。賈家是不知從何處新遷到與我家只隔一條土街的斜對門的;不上幾日,大鎖就成了我“ 走五筋”的玩伴。他原是個“ 三只手”,我不屑再與他交手了??删貌贿^招,我難耐技癢只好找上門去。那日,他家里不見別人,他媽仍舊斜倚在病榻上不時地咳。在他家屋后泥地上擺弄小小石塊作“ 棋子”的賈大鎖,左手上纏著幾道藍布條,手背處洇出已干黑的血痕,忙問這傷是怎么弄的,他回答:“ 叫,叫柴火拌兒嘣的?!?/p>

他的神情,語氣,卻陡失了平常時節(jié)的自然。我不由地暗想:這傷,莫不是那晚他爸給……可打得出了血,便是在他家離街面最遠的灶屋里,聲音也不能紋絲傳不出呀?我不禁疑惑地再問,不想他臉色竟一變而成近乎羞惱的樣子說:“ 我不是告訴你了嗎……”

我的棋藝不在大鎖之下,這回他那傷手卻硬在眼前晃,每每亂我棋路,幾番搏殺只不能贏他。

這街上吃哪碗飯的都有,但沒有哪個門不是勞瘁的貧寒人家;讀大書的斷找不出一個,而對“ 養(yǎng)不教父之過”這古訓(xùn)卻都極其熟習(xí)。“ 偷苞米”這齷齪事無疑讓賈不酸汗顏無地,而“ 偷不教”更給他這管掌全街百余人家的為官之父惹來了訾議。雖只言片語到不了他本人耳中去,但他豈能察覺不到街人看他的眼神,一縷縷不見了往日的恭順;甚而走在街上偶一轉(zhuǎn)頭,便見一張正噘著他的嘴巴還未及收去。

夜巡也還在繼續(xù),街人卻獨不見了那一盞紅燈籠。

論街官小如芥豆之微,不上品第,而日日冗雜事務(wù)卻如亂麻纏身。街上有一說法,就是這時節(jié)悄悄地傳開去——朝鳳街的街官找到賈不酸說,你們水柳街有個“ 靠事窩”,名聲都臭到了我們街上,你不去碰一碰它? 賈不酸回話說,容我個空兒。

碰那“ 靠事窩”哪里是等閑的事?容個空兒,敢怎么……街坊對賈不酸的疑慮遠大于暗懷的期待。然而這事情畢竟牽人注目,許多日仍遲遲不見有被“ 碰”的一星征候時,卻另有兇險突降水柳街上了。

那時候,街屋浸在向晚的天日中,一蓬蓬炊煙仿佛是這夕照里的云向著余暉緩緩地飄去。錢寡婦顫著肥肥的奶子,沿了前街跑著喊“ 殺人啦,殺人啦”,街人聞聲紛紛奓了膽出屋看。

只見一把雪亮菜刀,橫執(zhí)在呂黑子手上。他蹌踉著醉步,罵著小西子打壞了他正下蛋的母鴿,攆著要宰了他去。

街人不勝驚駭了。此刻青壯的人還在外忙于衣食,街上所剩多是衰老弱女子,避之猶恐不及,哪個敢去沾惹這個一身驢性的街痞? 酒是他的命,一貪杯則尋釁與人撒野弄刀,守寡的老娘氣不過帶了他的弟弟、妹妹另走了人家。他生得黑,下巴長得過人,街人因切齒他過往的劣跡,暗里都把他恨恨呼作“ 黑驢屌”。

還是個孩兒的小西子哪里經(jīng)見過這等事體,嚇得一頭鉆回臨街的家門。呂黑子追去見插了門,便踹且砍。幸而小西子將兩道門都插了,外面的風(fēng)門雖頃之被破,內(nèi)里的雙開門仍在作韌韌抵擋,但眼見也不堪那兇狂了。小西子早早沒了爹娘,一手帶他度日的姐姐不知去了哪里,屋里傳來的哭號聲,越發(fā)讓遠遠目睹這危急的街人驚叫不止。

突然,聽得錢寡婦沖人叢里朝我喊:“ 哎,你不是老賈家??蛦?,快去看看賈不酸在沒在家,告訴他,這里要出人命了……”

我?guī)讉€高躥到賈家門口,卻見賈不酸正鉆出門來,滿臉惶惶地朝我問:“ 嘛事啊,嘛事啊……”不待我答言,已轉(zhuǎn)身朝那“ 嘭嘭”砍門聲的來處一徑奔去。充了看客的街人一剎皆靜了嘴,眼睛大大地瞪了他細瘦長頸上的頭,線牽似的移著。

“ 刀……放,放……”一聞這兩三個字,我不免倒吸一口冷氣,那拙笨里更夾了畏縮的顫栗,哪里是從在我家葡萄架下講上倆小時也不會走板的那張口里喊出的?可終究有街官出了面,街人的膽便壯了許多,不覺或遠或近地立到賈不酸屁股后,提了心看。

耍酒瘋只當(dāng)尋常事,何人敢橫來多一嘴?呂黑子尋聲掉過臉,乜了醉眼,突起一個酒嗝全噴到賈不酸臉上去:“ 就、就你……管我? 當(dāng)、當(dāng)我不知道你呀,街官家里還養(yǎng)、養(yǎng)個小偷。你訪一訪,水、水柳街上,我呂黑子怕、怕過誰? 滾,老子的菜刀認不得你是真、真不酸,還、還是假不酸……”厲聲搶前一步,一團刀影朝賈不酸眼前明晃晃逼過來。

街坊悚然黃了臉,不由向后略略退去。呂黑子豈是唬人的,那年他獲罪去啃上了窩窩頭,便是這菜刀上見了人血。

忽而,賈不酸的頸子也茍全似的一矮。我不由猜想那架著眼鏡的瘦干般臉上更不知嚇作了什么模樣時,卻猛聽得平地起聲雷,從那抖抖的天津腔里迸發(fā)出來:“ 呂黑子,你小子這是弄嘛呢?自古殺人償命,你不怕挨槍子兒,就來。告訴你說,士可殺不可辱,我姓賈的大小也是個那嘛呀……”

我又驚又喜了。若不是字字真切入耳,斷想不出就是剛才的那張口里,居然也可以作如此的壯呼! 周圍,一剎那只聞紛然的驚嘆。

呂黑子驚得酒醒了大半,酡紅臉色里掩進一些青,愈透出亡命的兇悍:“ 怕挨槍子,是、是一個雞巴……你不滾,老子叫你就、就地……”

刀一翹,鋒刃便逼近了賈不酸的喉頭。賈不酸頭一偏,倒著小步退幾下,那刀又緊逼不舍。街人又起著驚叫時,卻猛聽到賈不酸說:“ 黑子,我死了怕嘛呢? 我老賈家別嘛沒有,兒子倒有三五個,小崽兒都能打醬油了。你也為一回男子漢,白天沒人給你端熱飯,夜里沒人給你焐被窩,女人的滋味兒有多好,可你連嘛還沒嘗著呢……”刀尖下的話語,居然了無方才的畏縮或激烈,聽來聲聲直如對故舊作傾心的規(guī)勸呢。

那刀驀地略略一抖,然而仍舊守著要害處。賈不酸的語調(diào)忽又一暖,宛若對膝下慈愛地談?wù)摻K身的大事:“ 黑子啊,你都好冒三十的人了。昨晚,我跟你嬸還核計,黑子一個大老爺們兒單蹦過日子多那嘛呀,想給你物色個姑娘呢……”

那菜刀一彈,忽縮回三寸去;街人一口氣這才松出些,腿腳往前挪,把兩只耳朵更聳起來。

“ 現(xiàn)成的姑娘倒有一個,臉蛋白凈凈,一笑倆酒窩,胸也出眼,腰也受看,咱水柳街,哎,搭上朝鳳街,也找不出那么個水靈靈的大姑娘呢??刹皇鞘逭f你,一街上軋這么多年鄰居,跟個小屁孩你說你這是弄嘛事,哪個大姑娘還敢跟你那嗎呀……”

這話語還未絕音,眼前便見了令所有親睹者想不到的瘆人一幕——呂黑子倏然抬起左臂,低了刀尖往上一拉;賈不酸的身子忽地萎下去。我從人縫里看見一股血,在將收去的最末一縷橘黃殘陽里,從呂黑子隆著肉疙瘩的小臂上,極像一條細蛇歪斜地往地上竄去。呂黑子眼睛往低里瞅著說:“ 我要再、再……你就往我脖子上這、這么一拉……”

轉(zhuǎn)日“ 走五筋”時,我對大鎖說:“ 昨天,你爸可惜暈個腚墩,要不然,評書里說的‘ 威武不可屈’那幾個字,用在他身上還真有點那個意思呢?!彼犃税肴詹徽f話,眼光低垂在那只傷手上。藍布條已不見,手背上露出脫了痂相比酒盅嘴略大的一痕嫩肉,粉粉的有些頂眼。突然,他把嘴一撇,說:“ 我跟你說真的,你別往街上說……”于是,我偏得地聽到一段只有他家人才知道的真情。

原是當(dāng)呂黑子追殺小西子時,賈不酸在家里聽到了錢寡婦的喊,也看到了窗前紛紛跑去的看客,但他貓著不動。不多時,隱隱聽得街上好像有女人喊著要誰上門找他時,他才把塊老不走字的表摘了要出屋。大鎖他媽忙撐了病身子說:“ 你膽小得連只雞都殺不死呀,能降得住呂黑子? 快去找派出所?!辟Z不酸抖抖地說:“ 還找嘛呀?你聽這砍門聲,再不出去,我這個街官今天就當(dāng)?shù)搅祟^?!薄炅?,賈不酸在我心里本還殘留些“ 不可屈”的正氣和剛硬,卻被這一兜底化了烏有。

對這件事,我家人倒持了異樣的看法。那晚,父親下班回來聽母親說來,初始,他沾著車間油泥的臉上浮了可佩表情,漸漸卻轉(zhuǎn)作一聲恥笑:“ 還街官呢,膽小鬼。一點血就嚇堆了,那么多街坊看著,叫我臊得臉都沒地方擱?!蹦赣H說:“ 誰也別吹那個牛逼,可水柳街,就是趕上你們上班的都在家,哪個敢這么去玩兒命? 街官怎么的,人家的命就不是爹生娘養(yǎng)的? 叫你,不縮鱉脖子才怪? ”待我把大鎖的兜底學(xué)出口來,父親像得了確鑿舉證的法官向母親斷然反問:“ 還說什么,還說什么? ”母親的看法不為所動:“ 不管怎么說,能把黑驢屌當(dāng)場彈弄住,就是為咱街立一大功,咱家老的小的,得給人家記著。”

此事的街談巷議還沒有淡去,更有一件特大新聞超然之上,訇然震驚了水柳街的家家戶戶:錢寡婦被賈不酸捉了“ 對兒”。

比起牌面,全街女子誰也不敵錢寡婦那一臉的嬌俏,街上有好色的男人夢囈里都喚著她的名字。她那偏得了艷福的男人卻又偏偏短了壽,還在中年的錢寡婦守不得空房,便常以“ 靠事”暫聊饑渴?!?靠事兒”,是我們水柳街一帶對男女私通的別稱。那個“ 靠事窩”,說的便是她家,夜里招得蜂來蝶去,甚至白日里就把窗簾遮了。街人誰個心里傻?卻屢屢見識了錢寡婦的潑野,倘察覺哪個暗里嚼她的舌,她必立于街頭指了姓名拐著彎地辱罵,便都噤若寒蟬了。便是賈不酸的前任對這污著街風(fēng)的“ 靠事窩”,也閉了一只眼過去。

至于那“ 對兒”何以能捉得成功,初始街人只揣不透。直至漸有口風(fēng)傳來,才知錢寡婦本次“ 靠事”的地點移到了河壩上。賈不酸率一片警趕去亮起手電時,已半是凋零的草木深處,一對男女白花花正“ 野合”至濃烈處。

那口風(fēng)里還有一宗,說呂黑子上次持刀耍酒瘋時,賈不酸當(dāng)場許愿給她介紹個姑娘。其實,那不過是為穩(wěn)住呂黑子,賈不酸當(dāng)時急了嘴禿嚕出口來。哪知事后,呂黑子獨將這話記得牢,日日跑去催賈不酸讓他趕早見姑娘一面。賈不酸委實無奈何只好求助老婆,把她郊區(qū)遠親一個略有腿疾的姑娘,充了他提到的那個姑娘引見了。對象一談上,呂黑子在賈不酸面前竟變得貓狗兒似的馴服,讓他做什么都依從。捉“ 對兒”前,須將對方行蹤摸得準確無誤,呂黑子眼里沒怕的事,正是賈不酸派了他暗里“ 叼”著錢寡婦的動靜,摸準后報告的。對這口風(fēng),街人一面覺得在情理中,一面又覺還僅限于耳聞,終不可全信。然而,當(dāng)錢寡婦重現(xiàn)在街人眼前時,一向總是傲著臉走路的她,倒矮了頭貼著墻根走,羞慚慚地避人,服帖得不消說再罵一聲街了,捉奸的傳聞于此了然可鑒。不顯山不露水端了無人敢碰的“ 靠事窩”,至此,街人誰不把賈不酸作了另眼相看呢。

街人忽然發(fā)現(xiàn),那一盞久違了的紅燈籠,在水柳街夜色里又亮起來。

白露攜了好個秋涼灑下來,我家的葡萄便漸漸呈現(xiàn)出紫色,類乎玫瑰的香味日濃一日,從院門口走過的人皆忙不迭地嗅著鼻孔。除摘些上市給家中弄點零花外,母親還照例送些給鄉(xiāng)誼久矣的老街坊品嘗。賈家自然不在這圈兒里,母親瞅著亭亭的葡萄架卻笑了說:“ 賈不酸的外號是吃咱的綠葡萄才得的,咱也叫他嘗嘗這紫的是什么味兒才是。”便裝滿小小一鋁盆,拿舊報紙遮掩了;讓我去送時,她又拿出四個沒有貼貼兒的水果罐頭,往布兜里裝著說:“ 你二姐能去罐頭廠當(dāng)工人,多虧賈不酸給說的好話。這罐頭是她們廠子甩出來的次品,味兒倒是一點沒跑,你一塊帶給賈不酸嘗嘗,咱不能忘了人家的好。”

賈不酸一見我攜禮上門,不由分說就把我往屋外推。待我掙著說出母親的心意,他拎起串葡萄嗅著說:“ 味兒是好哇,我家隔窗就聞到了?!庇执蛄繋籽酃揞^,忽然遲疑著說:“ 這樣吧,葡萄……我、我留下。罐頭……”他覷著沒戴眼鏡而讓我恍惚有陌生感覺的兩眼向窗外望望,又瞅瞅病榻上似乎睡去了的老婆,低了聲,“ 我就留個桃兒吧。那三個,你還……”我急了說:“ 哪能呢,俺媽不許的……”“ 這罐頭不是你家樹上結(jié)的,你告訴你媽,我留下一個,是看你嬸有病。再說,你二姐能找到工作,是她本人在街道干出來的。你不把這三個帶回去,我就一個也不那嘛……”我被他連說帶推地出至門外,他又突然跟我一聲耳語:“ 街上人多嘴雜,你可別跟人家說,給我惹禍呀?!?/p>

我回家把經(jīng)過一說,母親端詳著又回來了的罐頭呆呆地出神。忽然窗口傳來南去的一陣雁叫,她一醒神傾聽著,許久好似還追味著那已斷去的雁聲說:“ 也罷;鳥沒個核桃蛋大的臉,也傳個聲呢……”

這年冬日多雪,街屋上總是厚厚的白著。街人很快感覺到,這寒天里的賈不酸跟家家的爐子叫上了勁,“ 預(yù)防煤煙中毒”幾個字日日掛在嘴上,大小會必講上一番。稍隔時日,則又率居民組長沿街挨門地檢查一回。

尤是一個個天色欲雪的晚上,抑或大朵的雪花已然飄落下來,氣候冷到屋里的水缸也結(jié)了堅硬的冰;是辛勞一日的街人圍了火爐,或偎在滾熱土炕上取暖時候了。忽然街上起了吆喝,一聲聲韻調(diào)悠長,極似貪晚小販沿街的叫賣,于雪夜的沉寂中裊裊婉轉(zhuǎn),絲絲縷縷抖著精神,切切往一幢幢緊閉了門窗的街屋里鉆來。往往剛一聽著聲,我便趴在結(jié)滿霜花的窗鏡上“ 哈”個洞兒,一只眼從那洞兒里望出去。

街上濃黑到不辨形骸,獨見一團熟悉的燈籠的紅暈,把周圍映得明燦燦的。兩條腿影在模糊的飛雪中若隱若現(xiàn),偕那起伏的吆喝,向街的深處踽踽而去。那紅暈一點點被鄰舍掩去,喊聲也由近及遠,愈遠愈細,漸漸便什么也聽不見了。過了些時候,忽然又聞得那聲顫顫而來,是在我家屋后那片窄巷間縱橫散亂。細聽一絲沙啞哽上了喉嚨,發(fā)聲舌上即須更著力,那濃重的異鄉(xiāng)口音,此刻便無一字、無一腔不透了些許的蒼涼:“ 各家各戶,老少爺們兒——今晚氣壓低,要特別當(dāng)心煤煙中毒。爐子要封好,爐脖兒不能倒煙,炕角發(fā)現(xiàn)漏縫要趕緊堵死,氣眼窗務(wù)必打開透氣。煤煙猛于虎,人命關(guān)天,嘛都要精心檢查,嚴防老虎吃人……”間或戛然而止,代之傳來他叩著誰家院門的呼喊:“ 老杜家小狗,別人家的氣眼窗都打開了,你家為嘛不呢? 你度蜜月的小兩口,不能光顧鉆被窩那嘛呀……”我從屋的后窗上影影綽綽地看到,他喊了卻不走,啞了口只盯那戶人家的窗;直到窗上的小小氣眼窗打開,才轉(zhuǎn)身又吆喝著去了。

每于此時,母親必照了那吆喝一一去做,一面仍靜靜地往街上聽,神情專注地極盡耳力捕捉著漸趨消失的字音,一絲甜甜的笑容漾在臉上,宛然欣賞著自己最喜歡的樂曲而不覺動情于中……

這年,我家葡萄剛吐出米粒大幼果的時候,水柳街便亂了營。一天夜半,全家人被急迫的鑼聲驚醒,猛聽得街上有人喊話:“ 各家各戶,都出來開批斗大會了,斗水柳街的走資派賈不酸嘍……”

一聽便是呂黑子的聲音,粗鄙里透了幾分的兇狠。賈不酸怎么也是了走資派呢? 我不由愕然地想到,一回回親眼看到他在家中捧著飯碗,長長地伸著舌頭舔食殘粥的情景,沒聽說還有舔飯碗的走資派呀? 我納悶地穿衣要跟哥哥、姐姐出屋去看,卻猛聽得隔壁響起母親嚴厲的話音:“ 都睡覺,一個不許出去……”我躺回被窩里,又聽到母親的恨罵聲:“ 黑驢屌,他算個什么東西……”

早起,賈家的門靜靜地關(guān)著。我從一旁街坊的私私竊語中得知:昨夜賈不酸的幾個兒子,連大病的老婆也未能幸免,悉數(shù)被拉在門前陪斗。批斗會的策劃者是錢寡婦,打頭陣的便是那個沿街敲鑼的人。

呂黑子怎會向賈不酸倒戈呢?無須誰人多言,街人盡是心知肚明——呂黑子與賈不酸給介紹的姑娘沒處上幾日,女方就嫌了他的粗莽,一口了斷了這門親事。呂黑子便當(dāng)面指責(zé)賈不酸拿個女瘸子“ 泡”他,私下又發(fā)狠說要賈不酸等著他的。這下,呂黑子真是如其心愿了。

數(shù)日后,一輛大卡車駛出了水柳街。車上載著賈家老小和居家的雜物,兩個臂戴紅箍兒的人坐在駕駛樓里。街人只知道那車是奔鄉(xiāng)間去的。至于確鑿地方,卻沒人說得出。

一些年頭就過去了。

當(dāng)街上每每有汽車喇叭聲傳來時,母親便會疾步奔出屋去。外街上被遣往鄉(xiāng)間的人家都陸續(xù)回了城里,住進原房的也不鮮見。而母親切切盼著的,回回都作斷線風(fēng)箏落了空。每到摘葡萄的時候,母親望著滿架又紫了的葡萄,總是說:“ 賈不酸,他家怎么事呢? ”

又過了一些年頭。

我婚后與母親仍舊蝸居水柳街的老屋。一日晚,有叩門聲;我開了門,見門口立了個生人,他卻猛一把將我抱住了說:“ 老兄弟,我做夢都在跟你‘ 走五筋’呀……”

啊,賈大鎖!進得屋來,細端量才見出歲月在他臉上雖鑿了累累年痕,少時的大框卻隱約還在。我興奮地問起別后情況,才知當(dāng)年他家被譴到天津農(nóng)村的老家去,他媽不幾日便過了世;頭年,他爸患中風(fēng)走不得道了,但還時常提起水柳街,提起我家的葡萄架;且說,那年他家在門口被斗,全街數(shù)我家離得最近,可老少沒見出來一個……

這后一句更令母親觸耳興嘆:“ 唉,他咋還知道這個……”便急切問起他家不回來的緣故。大鎖沉吟著說:“ 那年,俺爸官復(fù)原職,還讓他回水柳街??墒恰嘲诌@個人,”突然,他亮出左手背上的那塊讓我已有些淡忘的疤痕,看著我,“ 還記得它嗎?那回,我偷了鄰居的苞米,是給俺爸打了臉??伤菚睃c事,當(dāng)著巡夜的人甩我兩巴掌,再到居民大會上做個自我批評,他的威信不會降低不說,還只會提高,換哪個街官不會這一手呢? 可他把我拖到家里,紅了眼睛,咬著牙說,我給你這個三只手留下記號,叫你一輩子……怕街上聽見我哭喊,抓條毯子緊緊捂了我的頭,就朝我手上下了口……”

萬想不到多年前的那個夜晚,賈不酸竟是這樣……我和母親一時驚得說不出話來!

大鎖對他爸的滿口不屑之意,讓母親隱隱感著了不安,她便作著寬解地說:“ 這事是不該……可你爸在水柳街,好事,沒少辦呢……”

大鎖的臉漲紅起來:“ 好事沒少辦,可架得住更多的事他不會辦嗎?就說街上的那個‘ 靠事窩’,當(dāng)年他去捉的哪門子奸,這是瞪眼招人往死里恨的事,躲還來不及呀。就算那年頭把這種事看得重,可哪條街上沒有,誰聽說人家的街官是為捉奸被捏了罪狀,害得老婆孩子跟他一起……不會辦事,這是他骨子里的東西,沒個改。幸好,我從他身上早早明白了事,我知道我這個長子該怎么撐這個家。沒等讓他回城,我就當(dāng)上了村干部,沒多久又混到鄉(xiāng)里當(dāng)上小頭頭。俺老家的村里是個有財可發(fā)的地方,可要往大里干,上面沒個人罩著行嗎?我在老家能給幾個弟弟的回城,俺爸能給嗎? 當(dāng)兒的沒一個愿意跟他走,你說,他自個還回的什么勁兒……”

大鎖別去不多日,便又是摘葡萄時候了。母親望著滿架暗香浮動的紫葡萄,好一陣只是發(fā)呆,終于什么都沒有說。

母親作古那年的一個雪夜,又是多年不甚清靜的水柳街更出了件禍事:一個老街坊,便是那年被呂黑子追殺的小西子,與妻子被煤煙一同薰死在屋中。我聞訊趕去時,見半裸的小西子橫尸窗臺下,大約是昏眩中掙扎著開窗,卻一頭倒下了。他嫁在外街的姐姐趕來慟哭欲絕,街坊聞之無不下淚。突然,她強忍了聲,大睜淚眼去推推已打開的窗戶上那扇小小的氣眼窗,猛又起了一串串長長的悲號:“ 我的傻弟弟呀,昨晚氣壓那么低,你氣眼窗還插得死死的。你就不能……噢噢,要是……要是賈不酸還在水柳街,你哪能這么走了呀……”

陡然,我的心震顫不已。這一刻,我決計盡早為母親了卻一個遺愿,到賈不酸的老家替母親去看望他;我更要親口對他說,咱水柳街歷史的街官有多少,可至今有人在大悲大慟的時候想到的是你,念著的是你……卻又生了一份擔(dān)憂,久無音信,那個遠去的街官已是了老老的年紀,又沉疴在身,不知世上還有他這個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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