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陳瑞琳
此為“新論”,是相對于2004年1月2日發(fā)表在美國《僑報副刊》上的《靈魂變奏的滄海之歌——讀“白領(lǐng)作家”陳謙的小說》。這個“新”的含義里還包括陳謙又給我們提供了一系列新的作品。當然,最重要的“新”,是關(guān)于陳謙的小說正在形成一些新的結(jié)論。
驀然回首,海外新移民文學的發(fā)展已經(jīng)超過了30年。如果說上世紀的八十年代為發(fā)軔期,先有周勵為《曼哈頓的中國女人》撰寫傳奇,后有曹桂林在《北京人在紐約》里書寫著海外“傷痕”。一“喜”一“悲”,卻都是以切入“現(xiàn)實”為基點。到了九十年代,順應(yīng)時勢,出現(xiàn)了以查建英的《叢林下的冰河》、蘇煒的《遠行人》、閆真的《白雪紅塵》等為代表的“大陸留學生文學”,亦開始有嚴歌苓《少女小漁》、《女房東》等大量新移民題材的小說作品出現(xiàn),構(gòu)成了雙部輪唱的混合交響。在九十年代后期,海外新移民文學創(chuàng)作大量增多,形成主導(dǎo)之勢,其中以嚴歌苓、張翎、虹影等作品為突出代表,創(chuàng)作傾向遂開始從“現(xiàn)實”回朔“歷史”,由此奠定海外華文文學走向“反思”及“尋根”的新特質(zhì)。進入二十一世紀,第一個完整的十年正是海外新移民文學縱深發(fā)展的十年,在文學的形態(tài)上,大部分作家雖然是繼續(xù)沿襲著前二十年的兩種走向:或正面書寫著異域生活的文化沖突,或站在新的時空角度,重新回歸到“中國書寫”,但他們在精神內(nèi)涵上已大步跨越了對外部世界的現(xiàn)實性關(guān)注,從而進入到了“人”的“內(nèi)世界”的探掘和反省。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看到了陳謙的“靈魂小說”,這個“奇異的存在”或者說就是陳謙帶給文壇的一種方向。
在2012年第10期的《人民文學》卷首語上有這樣一段話:關(guān)于“新海外華人小說,我們發(fā)現(xiàn),在這一區(qū)域,中國上世紀八十年代‘傷痕/反思’文學的遺痕較深,‘我從哪里來’、‘我遭受了什么’那種質(zhì)詢式的外部敘事之上,或許還需‘人是怎樣的’、‘人何以如此’這種根本性的內(nèi)視探究。無論敘事技法還是人文觀照,我們都熱切期待著這樣的小說能夠充分地與經(jīng)典型的當代世界文學交互關(guān)聯(lián),陳謙的《繁枝》,讓這一形態(tài)的呈現(xiàn)由可能變成了事實。”《繁枝》是陳謙最新發(fā)表的小說,但不僅僅是《繁枝》,陳謙在新世紀創(chuàng)作的系列作品,都是在回答著“人是怎樣的”、“人何以如此”這樣的內(nèi)詰,她的筆無論如何變奏,都是在人的“靈魂”這個浴場上飛翔穿越。
在海外華文文壇上,陳謙的小說出現(xiàn)得相對比較晚,而且多不是鴻篇巨制,但是她總能帶給讀者意外的驚喜和震撼。她好像是一個熟練的穿巖走壁的行者,從不在大路上步步為營,而是先一步攀援到霧障重重的山巒,給我們看那遠處幽深的風景。如果把她的作品也比作“奇葩”,這“奇葩”顯然并不碩大,也不絢爛,但卻是搖曳著非常獨特的風姿,若將目光停留,就無法離開,因為她的色彩實在有些復(fù)雜,而且她似乎并不按著季節(jié)生長綻放,甚至就是開放在時間的前面。
陳謙,生于上世紀六十年代,九十年代即開始寫作,但她早期是以“嘯塵”的筆名在海外網(wǎng)站上撰寫隨筆,她的“海上心情”專欄曾在北美知名的文化網(wǎng)站《國風》上點擊率高居榜首。她的小說創(chuàng)作始于新世紀之初,處女長篇《愛在無愛的硅谷》2002年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上海人民廣播電臺為此推出小說連播,美國舊金山灣區(qū)中文電視臺特別專訪,陳謙的名字一舉為人所知。但真正展現(xiàn)她創(chuàng)作才華和文學功力的則是她稍后創(chuàng)作的系列中篇:《覆水》、《特蕾莎的流氓犯》、《望斷南飛雁》,再到《繁枝》,可說是篇篇讓文壇為之驚艷。
回顧新世紀之初,很多海外作家還在寫移民生活的“身份追求”、“五子登科”的時候,陳謙小說《愛在無愛的硅谷》里的主人公蘇菊早已豐衣足食了,但是她卻要拋棄掉這得來的一切,而去追求另一種“人生之夢”。當海外作家普遍熱衷于表現(xiàn)中西異質(zhì)文化的交融與沖突時,陳謙小說《覆水》里的依群思考的卻是人性深處永無彌合的悲愴。當國內(nèi)作家開始對“文革”厭倦、對“歷史”感到疲憊的時候,陳謙筆下的“特蕾莎”卻是在海外開始了對“自我靈魂”的救贖和懺悔。還有,在《望斷南飛雁》中,她讓自己的人物突然離家出走。在《繁枝》中,血脈的手足竟然就是那“殺人的兇手”。這一切的故事,陳謙真正要表達的并非是曾經(jīng)的歷史或是當下的現(xiàn)實,而是生存在這個世界的一個個苦痛的靈魂。在她看來,靈魂才是一種最真實的存在,這個存在只有她的主人知道,那就是無法遺忘的“疼痛”和“嘆息”,它像蛇一樣一直盤踞在每個人的心里,咬蝕著靈魂里的血肉,而所有的歷史或現(xiàn)實的故事只是這些靈魂的陪襯而已。
關(guān)于陳謙何以對人的靈魂和命運感興趣,她說這與自己多年的美國經(jīng)歷有關(guān)。因為在西方的基督文化中,講的是每個人都有使命,要去發(fā)現(xiàn)它,努力完成它,這就是尋找的過程,即搞清楚自己的來龍去脈,自我認識、自我完善、自我完成。此外,陳謙說她真正感興趣的還是在形而上的,即靈魂上的思考。她說:“這是我個性的一個方面,我比較關(guān)注內(nèi)心,是往心的深處去,是往內(nèi)走的小說而不是往外走的。因為我覺得世界五彩繽紛就是因為人的心理千差萬別,因為這,就導(dǎo)致很多很多事情。我就特別想知道外部世界發(fā)生的事件是由什么導(dǎo)致的。我發(fā)現(xiàn),外部的所有沖突沖擊都是因我們內(nèi)心的東西發(fā)生的,這是我的理解。我跟別人交流的時候,言行舉止都是我心里面思維的一種折射?!薄斑@個世界不管多么繽紛離奇,其實百孔千瘡,而且都是從心理出來的。每個人都有病,所以現(xiàn)在我很悲觀。真的,就像張愛玲說的,華麗的旗袍下全是那種虱子。我是說人的內(nèi)心非常重要,所以我的小說自然走這種方式。我就是想尋找‘故事為什么會發(fā)生’。我的小說想回答這個問題,而不是‘發(fā)生’、‘怎么發(fā)生’,不是how,what,而是why,那肯定就要走到人的心靈里去?!保ㄒ?009年11月9日《對話黃偉林:我的小說就是要尋找Wh y》)
解析陳謙的小說,會發(fā)現(xiàn)她具有著一種天賦的功力,這功力一方面是來自理科學者特有的縝密邏輯,另一方面則是女性作家特有的抽絲剝繭的形象與細膩,而她突出的智慧是在于對“人性”奧秘的探照。在她的筆下,喜歡寫紅塵男女,讓悲劇與激情同歌,讓得到與失去共存,讓蒼涼與滄桑共舞,讓苦澀與憂傷交響。但她最終要表達的就是人的靈魂在本質(zhì)上無法逃脫的苦痛。這些靈魂的浴場,雖然如夢如煙,但只要輕輕觸摸,就能絲絲見血。這正是“人”的內(nèi)部存在方式,是在心理意義上如何活著的那種方式。這個方式充滿欲望,充滿夢想,也充滿掙扎和絕望。
顯然,陳謙小說的主旨是關(guān)心人為什么會痛苦。在這個尋找“Wh y”的過程中,她為小說中的靈魂找到了最重要的載體,就是“女性的命運”。關(guān)于她早期的作品,我曾經(jīng)概括為海外“麗人行”。今天看來,“麗人”其實是陳謙通向靈魂的一個載體,一個橋梁,她希望通過女性主體的敘說,來完成她對人類靈魂的解剖認知。
關(guān)于女人,陳謙說她一直有偏愛。她有這樣的話:“走過萬水千山,每個人都走過很難的路,就這么連根拔起,移植到異國他鄉(xiāng)。我身邊的女生都很厲害,沒有那種很強的意志力,你走不遠的,也無法存活的。用一句很俗的話講,她們都是自強不息的那種人,我喜歡那樣的女生,所以就總是寫那樣的女孩?!保ㄒ?009年11月9日《對話黃偉林:我的小說就是要尋找Wh y》)
在陳謙看來,揭示女性的存在就是對人類生存本質(zhì)的一種揭露,因為在女性身上更多地保留著人類原本具有的各種特質(zhì),最自然,最原始,也最激烈,比如“情”,因為只有“情”,才是真正屬于個人的,也是屬于“人”的核心本質(zhì)。所以,在陳謙小說中,我們看到主宰人物靈魂的關(guān)鍵就是“情”。由此可見,陳謙借助了所謂的愛情敘事、女性敘事、跨文化的移民生活敘事、留學生敘事、文革敘事等等。從而進入到個體生命的深層內(nèi)視。
在這些個體生命的女性故事里,作者究竟揭示了怎樣不同的靈魂,請看下列作品的具體呈現(xiàn):
1.蘇菊:夢想就是一種獻身,哪怕是毀滅!
出版于2002年的長篇《愛在無愛的硅谷》,其意義除了證明陳謙架構(gòu)長篇的能力,最重要是奠定了她小說創(chuàng)作的精神基調(diào),即以女性的故事寫靈魂穿越的歷程。這個靈魂,并非一般意義的靈魂,而是那種“逆流而上”的靈魂,掙扎,跳躍,獻身而悲壯。
小說寫的是一個叫蘇菊的女子為了反抗“豐衣足食”后的平庸而舍身尋夢的故事。落腳在北美的新一代移民,用智慧的血汗贏得了自己生存的位置,然而,在他們獲得了財富上的保障時,精神上卻陷入了深深的迷惘。顯然,物質(zhì)的擁有絕不是人生夢想的全部,他們開始思考怎樣才是真正富有“靈性”的生活,他們開始尋找讓“激情”充分得到燃燒的生命之路。雖然現(xiàn)實的冷酷和人性的弱點最后還是將蘇菊的夢想毫不憐惜地徹底擊破和打碎。但是,蘇菊的故事悲愴但不悲哀,她讓自己終于走過了一段生命之途的絢爛,猶如悲壯的飛蛾撲火,雖敗猶榮,因為她證明了生命本應(yīng)具有的火焰激情。
在海外,一代“改革開放”后造就的新移民,只在短暫的瞬間就完成了從“留學生”到“移民”這樣的身份轉(zhuǎn)換,生存的重壓只是他們最初的閘門。但是,那些走進了穩(wěn)定富足的“工薪白領(lǐng)”,實現(xiàn)了所謂的物質(zhì)“夢求”,他們的靈魂又將安置何處?他們的“職業(yè)”人生從此就真的“安定”了嗎?陳謙的作品,正是以這樣一個獨特的視角,為我們打開了“移民世界”最牽心動魄的一角。國內(nèi)著名文學評論家曾鎮(zhèn)南先生贊譽她的作品是“以深刻展示旅美華人中的高科技人員的感情缺憾和心靈悲劇獨樹一幟”。
2.依群:情與理的二律背反
2002年發(fā)表在《小說界》上的中篇小說《覆水》,是陳謙早期最重要的作品,她不再追求篇幅上的份量,而是走向靈魂上的深度,可惜當時的學界未能給予足夠的關(guān)注,今天看來,依然令人震撼。故事寫的是一個年輕的中國女子在命運的網(wǎng)中與一個相當父親年齡的美籍男人生活在一起的掙扎無奈。年輕的依群嫁給了“老德”,是出于復(fù)雜的“報恩”情感,但在這個跨國老少的婚姻里,寒心的苦悶不僅僅來自于“東風無力”的痛楚,更來自于那猶如親情般的束縛與桎梏。依群的靈魂是啞的,她哭不出,她的生命只能在諳啞的深夜里默默地消蝕。后來,她雖然有幸遇到了一個自己想“要”的男人,但生命已如“水”,在“錯誤的時間,遇到了對的人”,情與理的背叛又怎能在依群的手中把握?《覆水》的寓意是極深刻的,人生常常無解,選擇里就包涵著無法衡量的得與失?!案菜彪y收,生命不可逆轉(zhuǎn),即使是重新開始,但那已不是生命的原點,蒼然的心早已過了青春的驛站。這是怎樣的一種悲憫情懷?是對人的生存狀態(tài)、人性的掙扎、命運的無奈深層意義的體現(xiàn),正是這樣的大悲境界,使陳謙比一般的情愛小說家走得更高更遠。
3.特蕾莎:為人性的弱點懺悔
2006年,陳謙前往重慶,因為她讀到很多關(guān)于重慶文革墓群的故事,想去看看。于是,“文革”四十周年后的這次重慶之行,孕育出了《特蕾莎的流氓犯》這部沉甸甸的中篇。
在這部煙塵彌漫、撲朔迷離的小說中,陳謙以縝密老道的文字,沉郁憂傷的格調(diào),書寫了一對男女走過“文革”的心靈史,以及他們?yōu)樽约旱撵`魂贖罪而進行的痛苦掙扎。作品先是在《收獲》2008年第2期發(fā)表,同年入選中國小說學會年度中篇小說的排行榜,并榮獲首屆“郁達夫小說獎”的中篇小說提名獎。
小說中的特蕾莎是中國南寧一個叫靜梅的女孩,那時她不叫特蕾莎,1975年的靜梅只有十三歲,那一年,她喜歡上了學院軍代表家的小兒子王旭東。在一個偶然的午后,她竟看到了自己的女同學正在與王旭東摟抱在一起接吻。因為那可怕可恨的一瞬間,十三歲的靜梅成了陷害他人的“兇手”。很多年之后,靜梅長大成人,明白了嫉妒和愛,也懂得了人性的弱點就是罪的起源。后來的靜梅浪跡天涯,從歐洲到美洲,并成為英特爾芯片質(zhì)控研究的一線科學家。但她的心從來不敢回憶,也從來沒有過平靜,盤踞在她心里的負罪感,猶如一條沉默的蛇,一直在噬咬著她。然而,小說的深刻之處更在于,靜梅后來遇到了一個以研究“文革”為己任的史學家王旭東,卻并不是她當年揭發(fā)的那個流氓犯,在這個王旭東的故事里,裝的卻是來自廣西的另一個小梅。眼前的這個人,也是一個充滿了贖罪心情的人。
很多人稱贊這篇作品的主題是關(guān)于“文革暴力”的救贖,但我更愿意認為它是一篇為人性弱點懺悔的作品。陳謙在這里表達的依然是靈魂里的苦痛,只是這苦痛與曾經(jīng)的歷史有關(guān),而她真正著眼的是心靈創(chuàng)傷的治療。在中國,人們經(jīng)歷了太多的心靈創(chuàng)傷,正是因為缺乏這種創(chuàng)傷的心理治療,所以人們才寧愿選擇遺忘。
從崇尚個體生命追求到打撈歷史沉鉤,正視“文革”給人們帶來的心靈創(chuàng)傷,尋找靈魂的拯救之途,陳謙不但成功地開拓了創(chuàng)作視野,還給作品賦予了更為豐厚的內(nèi)涵,顯示了她不斷超越自我的藝術(shù)品質(zhì)。
4.南雁:絕望主婦的希望與決絕
發(fā)表于《人民文學》雜志2009年12期“海外華人作家專號”的《望斷南飛雁》,曾榮獲2010年度“茅臺杯”人民文學獎,是陳謙又一部探索女性命運的感人作品。被評論界譽為一百年后再寫“娜拉走后怎樣”。這個關(guān)于“絕望主婦”的夢想故事,陳謙說是為了“獻給生命中的糾結(jié)與決絕”。
上世紀八十年代赴美陪讀的女子南雁,已經(jīng)熬成了兩個孩子的母親,丈夫又是美國名校的生化教授,而她自己也經(jīng)過努力成為了康奈爾大學的資深生化技師。在這樣的世俗美滿幸福家庭里,忽然有一天,她留下了一張寥寥數(shù)語的字條,帶了三千美金,拋夫別雛離家出走了。小說告訴我們:南雁的丈夫沛寧是一個目標明確、不懈奮斗的知識分子。在打拼事業(yè)的過程中,家庭的擔子主要是落在了“陪讀”太太南雁的身上。而在南雁的心底,卻一直有著自己的夢想,只是被這樣的生活束縛著,壓抑著,讓她感到窒息。但是夢想并沒有死去,那是“人”渴望尋找自己的一種最強大的力量,正是這力量最終讓南雁踏上了一條拋夫棄子去完成夢想的道路。這顯然是一個沖破女性困境,渴望為自我生命價值做最后一搏的故事,但小說的深刻則在于南雁依然愛著她的丈夫沛寧,愛著她的孩子,她的離去,她的放棄,與愛無關(guān),而是與“人”的靈魂自由有關(guān)。
《望斷南飛雁》表面上看是寫了一個女人突然離家出走的故事,實際上是作者對我們每個人發(fā)出的有關(guān)精神困境的拷問,故事中的“沛寧”與“南雁”也許正是我們自己。這對夫妻所展示出的對于生活的無力與無奈,其實就是我們每個人每個家庭正在或者曾經(jīng)甚至未來將要經(jīng)歷的那種心靈上的掙扎與煎熬。但希望正在絕望之中,讀者從南雁身上看到了一種勇氣,看到了“人”想要成為自己的那種力量。
5.愛與恨:剪不斷的“繁枝”
中篇小說《繁枝》發(fā)表于2012年第10期《人民文學》。主編在卷首語中如此評述:“關(guān)乎族親血脈、成長、愛和隱痛,中篇小說《繁枝》,正如題目所示,鋪敘著繁復(fù)的層面,也探尋著清晰的線索。必然和蹊蹺、愛的擁有和愛的傷害,都繞不過成長史中繁枝般的元素,它們或浸染或裂變在幾代人、不同國度的生活里,可能秉持常態(tài)也可能生長異果。對故事的節(jié)奏、人物的命運與性格,需要專注閱讀和耐心揣摩,才更能體察出真髓妙處?!?/p>
《繁枝》里講述的是一對家族樹上有著某種復(fù)雜血緣的兩個女子彼此間探尋的故事。小說的第一主人公是女化學博士錦芯,她深愛的丈夫回到大陸創(chuàng)業(yè)后卻發(fā)生了情感上的背叛,在苦勸未果的情況之下女博士蒙生了懲罰之意。沒想到丈夫卻在她的“過量懲罰”中死去,陷入絕望的她選擇自殺。但是,被搶救過來的錦芯,不僅要承受著器官衰竭和精神抑郁的雙重折磨,還要面對F B I對她的追查。錦芯已走到生命的絕境,在無奈的結(jié)局中她選擇了悄然而逝。透過這些驚心動魄的情節(jié),作者要表達的其實是愛情在不可考驗之下的分裂與殘酷。
在這篇偵探般的小說中,陳謙用她的行云流水之筆,把家庭關(guān)系、身份意識、尋根意識、愛情命運、女性悲劇等一系列本質(zhì)性的問題有效地融合在一起。故事的結(jié)構(gòu)非常巧妙,從一個美國孩子的一篇家庭作業(yè)——介紹自己的家庭組成和來歷開始,牽出了女主人公立蕙對自己的身份和家庭的追尋。她在尋找的過程中,聯(lián)系上了三十多年沒有音訊的同父異母的姐姐錦芯。在立蕙的引領(lǐng)下,讀者一步步走進了錦芯的愛情悲劇和生存困境,直到最后的謎底。在這里,“繁枝”的意義不僅是一棵復(fù)雜的家庭大樹,更是人性的不斷分叉,枝枝蔓蔓地無限擴展出去。
喜歡《繁枝》,除了故事的懸念十足,語言的魅力也令人拍案。且看下面一段:
“何叔叔已經(jīng)在前年春天離世了——葉阿姨的聲音飄過來,風一樣,極輕。立蕙看到那只蜂鳥‘啪’地一擊,尖小的長嘴定在鐵網(wǎng)間的草葉里,搖落下的指甲花瓣星散而下,讓人想到雪花。她靠到椅背上,感覺后背抽緊了,不響。葉阿姨湊近了,看著她輕喚:立蕙?立蕙回過神來,很輕地說:啊,怎么會是這樣?何叔叔年紀并沒有很大——她側(cè)過臉,看到自己走出暨大學生食堂的大門,去尋何叔叔白色的身影。她十九歲了,那時。十九歲的她,竟沒有留何叔叔吃頓學生食堂的午餐,現(xiàn)在看回去,那竟是他們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何叔叔身板挺直地藏在白色的確良短袖襯衣里,慢慢走遠。”
就是這樣一個在輕描淡寫中“慢慢走遠”的何叔叔,卻正是造就了小說中兩個女子非常命運的關(guān)鍵人物。品讀《繁枝》,感覺它實在是內(nèi)力充足,技巧上的很多預(yù)兆都隱含其中不斷顯出故事的張力。小說的節(jié)奏含蓄卻快捷,直通人物最終的命運,一切都得到了解釋,卻讓人無法平靜?!斗敝Α防锼磉_的婚姻與愛情,既是過去的歷史,又是活生生的現(xiàn)在,更跨越了東西方的時空。尤其是作者在“愛與恨”的把握上準而狠,從而將人性的“被迫分裂”得到了充分展現(xiàn)。
陳謙曾坦言:“如果不來美國,我不會寫作?!憋@然,是海外生活的激蕩,誘發(fā)了這個理科女生用文字尋夢的激情,文學的殿堂,走進了一位意外的女兒。因為“通過文學,她找到了一扇通向心靈世界的門?!?/p>
與北美其她的女作家相比,她追求的不是大格局,她的筆力主要放在一個小切口,再一路探掘下去。陳謙寫小說,完全是一種爆發(fā)型的狀態(tài)。一旦沖刺,她就賦予了自己神奇的能量。她的作品,絕沒有專業(yè)作家的雕琢,遣詞的技巧也并不在意,但是她似乎天然地具有著一種抽絲剝繭的邏輯細膩,同時又灌注著豐沛的情感血肉。她對“生活的暗流”有著超乎尋常的感知,只要她的敏感觸覺與自我內(nèi)心的纖細靈性碰撞,就會熔鑄出一道奪目的文學火焰。
經(jīng)過了中西文化的鏖戰(zhàn),陳謙達到了一種新的人生境界,這也是她小說的境界。她這樣說:“我終于明白了一點:事實上,無論我是來了美國,或是留在中國,我所要面臨的人生挑戰(zhàn)其實都是一樣的,那就是永遠必須在夢想與現(xiàn)實之間作一抉擇。而這種抉擇的結(jié)果,有時是美夢成真,盡管有些成真的美夢并不一定是我殷殷期盼過的;有時則是深深的挫折、無奈的妥協(xié)、或是心有不甘的放棄。站到了這個角度上,美國與中國的不同,就僅僅是相同的挑戰(zhàn)而其所表現(xiàn)的形式不同罷了?!薄罢驗閴粝牒同F(xiàn)實之間永遠不可能有完美的統(tǒng)一,我生命的織錦上就必然會反反復(fù)復(fù)交織著追求與放棄,執(zhí)著與妥協(xié),成功與失敗。而在這不斷的反復(fù)之間,我經(jīng)歷著一種生命中最自然的成長。值得慶幸的是,這成長的結(jié)果,就是終于有一天,我學會了不再以成敗論英雄?!保?005年“在美國的一種成長”)
“不再以成敗論英雄”的陳謙,此刻正在構(gòu)筑她新的長篇。她在搖曳,她在沉淀,她在爆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