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一只小黃羊用嘴去拱已死于獵人之手的母親,它不知道死亡已經(jīng)發(fā)生,所以便不停地拱著母親的嘴,間或還發(fā)出以往慣有的親昵聲。這一幕被一位小姑娘無意間看見,她知道小黃羊的母親早已被獵人打死,而小黃羊的眼神里卻沒有傷感或恐懼,反之卻圍著母親的尸體在歡鳴。三十多年后她想起那一幕,內(nèi)心仍一陣悸痛。
這是一件真事,三十多年前的一天,他打獵滿載而歸到了她家。他這一趟出去很順利,追尋和等待一天后,在當(dāng)晚便發(fā)現(xiàn)了待在沙漠南邊的半山坡上的一群黃羊。黃羊在晚上總選南邊的半山坡休息,因為南邊逆風(fēng),不會讓自己的氣息被風(fēng)吹入他者鼻孔,而且南邊山坡因為受日照時間長,較高的溫度更易于讓它們進(jìn)入甜蜜的夢鄉(xiāng)。黃羊在南坡成群臥下后,會派一只黃羊站在高處去執(zhí)勤。獵人們掌握了它們的這一規(guī)律,只要他們用略帶驚喜的語氣說出“南坡”這兩個字,便預(yù)示著一場獵殺馬上要開始。那天晚上,他遠(yuǎn)遠(yuǎn)地便發(fā)現(xiàn)了那個黃羊“哨兵”,并獲得有黃羊群的準(zhǔn)確信息。他打開探照燈,很快便找到了黃羊群。突現(xiàn)的亮光讓黃羊的雙眼不適,繼而又失去方向感,趴在那里一動不動。他扣動扳機(jī)掃射,一只只黃羊嗚咽著倒地。利用亮光射擊是最佳的打獵辦法,往往獵獲頗豐。
黃羊的致命弱點在白天同樣也暴露得淋漓盡致,它們逃跑時屁股上的白毛總是很顯眼,是獵人瞄準(zhǔn)的最佳選擇。至于它們潛藏于樹林或草叢中時,則顧頭不顧尾地又將屁股高聳于外面,其白毛又會讓獵人迅速發(fā)現(xiàn)。獵人們?yōu)榇丝偨Y(jié)出兩句話:黃羊晚上死在眼睛上,白天死在屁股上。
獵人,不停地殺戮和制造死亡,但因為滿足了人類飲食需求,不但其殘酷被遮蔽,反而凸現(xiàn)出職業(yè)意義。他們因為迷戀射擊的快感,所以言語簡短直接,把很多事情都只簡化到一個字。比如將打獵簡稱為“打”,每次出發(fā)前只說那么一句話:走,出去打一趟。同行們對此心照不宣,不了解打獵的人對此一無所知。
黃羊的智商低于人,所以它們的死亡幾近于被征服。有時候這邊的殺戮正在激烈進(jìn)行,而另一邊的黃羊則扭頭一直望著,似乎只要死亡不降臨到自己身上便不是死亡,同類命歿并不足以讓它們害怕。獵人們對此也納悶,心想黃羊是對死亡最麻木的動物。
他將打死的黃羊裝到車上,南腔北調(diào)地唱著歌開車返回兵團(tuán)的一個連隊。但黃羊那么一大堆,如何存放成了問題。那位獵人因為和小姑娘的父親是朋友,一番商議后,那些被打死的黃羊堆放在了小姑娘家的雞圈里。
他是一位職業(yè)獵人,負(fù)責(zé)為單位在野外工作的工人們供給野畜肉。那些年肉食供給不足,單位便自行解決。他五歲時就跟爺爺打獵,能拿得動槍時就能把獵物打翻在地,到了十七八歲便是百發(fā)百中的神槍手。單位給他辦了打獵證,從此他便開始了職業(yè)獵手生涯。慢慢地,他掌握了豐富的打獵經(jīng)驗。比如在戈壁灘上開車打黃羊,人不能邊追邊打,因為黃羊很靈活,看到車追近會突然拐彎跑向別處,等人把車轉(zhuǎn)過來,它們早已逃之夭夭。為防止黃羊突然拐彎,車要不停地追,直至追到黃羊無力再跑,或因疾跑致使肺裂癱倒在地,這時候一槍便可使其斃命。再比如獵人不能順風(fēng)尋找獵物,因為風(fēng)會把人的氣息吹到動物的鼻孔里,人尚未走近,它們早已躲得無影無蹤。
槍、子彈、荒野和動物,構(gòu)成打獵者單調(diào)的生活,但射擊卻讓他們興奮,子彈在瞬間擊中目標(biāo),讓他們享受到了奇異的體驗。時間長了,他們的性格變得有些怪異,甚至不習(xí)慣人群中的生活,他們覺得城市會讓人變得模糊,而在荒行中的狩獵生活卻讓他們自由開心。有時候,有人會為他們感嘆,痛心地說出兩個字:殺生。但因為他們對職業(yè)信仰矢志不移,所以他們不會停頓,內(nèi)心也不作過多的考慮。對于一個打獵者來說,他獵得的動物是成績,是收獲,所以他們沉迷其中樂不可支。
憑借豐富的打獵經(jīng)驗,他每次開車出去打獵都滿載而歸。為此,他擁有了國家打獵證,用他的話說,國家打獵證是一個大本子,比自治區(qū)的打獵證要大很多。
因為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地域?qū)掗?,加之動物有不固定的生存?xí)性,所以他的打獵范圍變化不定,有時在沙漠,有時在河灘,更多的時候則在山谷中。那些年兵團(tuán)種瓜最犯愁的是刺猬和狐貍之類的小動物,它們會乘人不備鉆入瓜地進(jìn)行大肆侵害。晚上,甚至還會有狼光顧,兵團(tuán)連隊的人會通過關(guān)系弄一支小口徑步槍放在瓜棚里以備不測。他是獵人,所以人們希望他能打一打侵害莊稼的動物。一來二往,他便和那位小姑娘的父親成為朋友。
將黃羊打回來后,打獵者要對獵物剝皮、剖腹和去內(nèi)藏,然后將凈肉拉走。那天他正埋頭作業(yè),一只黃羊因為沒有被子彈擊中要害,從一堆黃羊尸身中翻滾爬起,哀號著意欲逃走。但因為太過于驚恐,它只逃出兩三米后居然一頭栽倒。既然逃脫不了死亡,其結(jié)局必然仍是死亡。經(jīng)驗豐富的打獵者不慌不忙,伸出手將黃羊按倒在地,一手扭它的脖子,一手抽出了腰間的 “皮夾克”(刀子)。剛剛目睹了無知的小黃羊的那位小姑娘還沒有離去,所以她便看見了那只黃羊的眼睛。它眼中的神情起初是掙扎,之后是無助,最后是絕望。刀子刺進(jìn)了它的喉嚨,它低低地嗚咽了幾聲便不動了。
小姑娘咬緊了嘴唇,眼睛里有淚水要涌動出來?!澳且豢涛液匏 倍嗌倌旰?,她說起這件事時表情中隱隱顯露出傷感。在她的童年,那是一次刻骨銘心的殺戮,她親眼目睹,內(nèi)心雖然產(chǎn)生了一種本能的救護(hù)欲望,但因為她只是一個六歲的小姑娘,沒有實施行動的能力,所以幼小的心靈在那一刻便承受了巨大的傷痛。
那位獵人經(jīng)常借宿小姑娘家,但卻絲毫沒有覺察到她的內(nèi)心反應(yīng)。他的目光在荒野和沙漠中,加之又是一個職業(yè)獵人,所以他不會為什么事分心,至于周圍人的反應(yīng),則更容易被他忽略。
三十多年后,他和當(dāng)年的那位小姑娘在同一城市相遇,他或許因為年輕時有過長期在野外生活的經(jīng)歷,所以身體很好,六十多歲的人看上去像四十出頭。而當(dāng)年的那位小姑娘已成為母親,有一位十六歲的可愛女兒,她教育女兒為人處世要得體大方,與人說話時要看著對方的眼睛,給別人遞東西時要用雙手,說話要不卑不亢。在生活中,她和女兒是朋友。一天和朋友聚餐,湊巧當(dāng)年的那位獵人也在座,她說起了那段記憶。她很聰慧,只是提到了那只小黃羊,并沒有說出當(dāng)時自己的情緒。他回憶起了那段往事,對她說,當(dāng)時你小得很,剛斷奶嘛。她馬上變得有些沖動,急忙說,不是,我已經(jīng)六歲了。之后的交談似乎有些尷尬,她不再說什么了。
我因為在這之前聽她講過這件事,所以在那一刻我是一個洞察者,我知道她突然變得著急的原因。他的回憶讓時間錯位,由此會否定她當(dāng)時在場的事實,更會篡改她與那只黃羊?qū)σ晻r的內(nèi)心之痛。這件事于她而言有三十多年的內(nèi)心負(fù)重,他人回憶的錯位又怎能將其改變。
那天我們邊吃邊聊,無意間,我看見因為窗戶的原因,有一片亮光照到了她臉上,讓她的臉龐變得潔凈素雅。這時餐桌邊的話題轉(zhuǎn)向了攝影,大家談興正濃。我和她對視一笑,繼續(xù)吃飯,不再提及打獵的話題。
事后我因為要寫這篇文章,打電話確定她當(dāng)時的年齡,她堅定地說是六歲。從她的語氣中我仍能感覺到一種難以平靜的情緒。在這件事中沒有道德的判官,三十多年前的目睹已被時間的幕布遮掩,但那位獵人回憶的錯位卻刺激了她,一種難言的情緒猶如被埋下的胚芽,又開始悄然生長。
但他對此一無所知。
在餐桌邊,一位朋友小心翼翼詢問他打獵的遭遇,并說起有一位獵人打獵十幾年,除了兔子和呱呱雞之外,從來沒有打過大東西。餐桌邊的氣氛驟然沉悶,他的神情也變得凝重起來。好在他能夠面對自己的過去,并不怯畏袒露罪惡心理。于是,他說起了自己打獵中的屈辱歷程。
一天,他在山谷中尋找獵物,看見遠(yuǎn)處的山頂上有一個白點在移動,他判斷是一只白狐,心情馬上激動起來,迅速潛入最佳射程的位置趴下身子。那個白點仍在慢慢移動,似乎對危險毫無察覺。他將子彈上膛,瞄準(zhǔn),扣動了扳機(jī)。白點應(yīng)槍響在一塊石頭上晃了一下,隨即墜入山谷。他跑過去尋找,四周卻沒有任何白狐的痕跡。他已有十幾年沒放過空槍了,難道沒打中?那一刻他沮喪至極,心里涌起復(fù)雜的念頭。在牧區(qū),狐貍被視為神秘之物,牧民只看見過它們的影子,從來不知其具體行蹤。至于白狐,則被視為不祥之物,牧民在平時一看見白狐便遠(yuǎn)遠(yuǎn)避開,害怕不小心與它打照面會倒霉。牧民們說誰與白狐打照面誰就是燒子 (新疆話,傻愣之意),而自己卻向它開槍,是不是燒過頭了。
這件事讓他蒙恥,地位在同行中一落千丈,以至于有人開玩笑時總是怪怪地說他見過白狐,并在那個“見”字上加重語氣。他變得很敏感,只要一聽到“白狐”二字內(nèi)心便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會兒覺得自己犯了與白狐打照面的忌諱,一會兒又覺得大家在嘲笑自己,槍打空了不說,而且連白狐的一根毛也沒見著,不是吹牛是什么。
來自他者的議論和嘲笑給他造成心理壓力,他氣不過,背起槍去山里尋找白狐。他心里清楚,唯一不再讓自己受屈辱的方法就是打死一只白狐,讓所有的人把嘴巴都閉上。盡管他不敢肯定能否找到白狐,但屈辱在莫名地促動著他,他進(jìn)山時扔下了一句狠話,不打死一只白狐我就不回來了,然后一去不回頭。
但是白狐真的很神秘,他在山里轉(zhuǎn)了好幾天都不見它們的影子。他的嘴唇已經(jīng)干裂,但氣憤仍讓他把馕咬得發(fā)出脆響,喝完水會把水壺“咚”的一聲放在地上,讓沉寂的山谷似乎有了幾許顫動。
第四天,他與一只白狐相遇。他很奇怪,白狐并不像人們說的那樣神秘,他剛翻過一個山脊,便看見一只白狐站在不遠(yuǎn)處。那只白狐大概沒有想到會突然與人相遇,它有些驚恐,但驚恐只在它眼里一閃,很快它便平靜下來,一動不動站在那兒望著他。他亦保持平靜,豐富的狩獵經(jīng)驗讓他警醒,此時如果慌亂,會使白狐受到驚嚇逃走,而自己一動不動則會麻痹它,讓它誤以為自己不動,繼而忽略自己。暗中較量是為了等待最好的時機(jī),只要白狐放松警惕,他便可舉槍將它打死。但那只白狐只看了他一眼,便轉(zhuǎn)過身慢慢向山坡下走去,它身姿優(yōu)美,加之通體雪白,所以走動時儼然是一位驕傲的公主,周圍的所有草木都似乎在為它俯首。他緊追不舍,一直追到一條小河邊。不能再追了,如果白狐涉水而逃,人在河水中的速度會大大降低。他舉起了槍,但聰明的白狐還是讓他上當(dāng)了,它突然掉轉(zhuǎn)過身子向后跑去,并很快跑上了山坡。人爬山坡的速度無法加快,反之會越來越慢,他還在半山坡上,那只白狐卻在山梁上閃出一片白光后不見了蹤影。
第二天他又與一只白狐相遇,那只白狐看了他一眼后便又向山下逃跑,昨天已經(jīng)上過一次當(dāng)了,所以今天他無論如何都不傻乎乎地跟著狐貍從山上往下跑了,意外的遭遇讓他覺得再也不能失去機(jī)會,所以他對著狐貍開槍射擊,不給它以喘息之機(jī)。令他不解的是白狐居然跑得很慢,似乎并不恐懼子彈會讓它斃命。最后,他用跪姿一槍擊中了它。他感覺白狐在他扣動扳機(jī)時似乎有了感應(yīng),身子閃了一下意欲逃脫。但它怎么能比子彈還快呢?槍響之后,它一頭栽倒在了地上。打中了!他高興得大叫著撲了過去,但狐貍在詐死,很快掙扎著翻滾起來又逃跑了。也許傷痛激發(fā)了它身體里的力量,它很快便又逃得不見了任何蹤影。
又上當(dāng)了,狐貍用詐死的方法讓他放松了警惕,然后利用他下山坡的時機(jī)迅速逃走了。兩只狐貍,前后兩天用同一種辦法讓人上當(dāng)受騙,他心里的滋味不好受。他坐在一塊石頭上喘著粗氣,為白狐兩次逃脫,也為自己兩次上同樣的當(dāng)而沮喪。他覺得狐貍太狡猾了,人不是它們的對手。休息少頃,他已沒有了再尋找的興趣,便打算從原路返回。但這時的意外發(fā)現(xiàn)讓他驚訝不已,他看見在遠(yuǎn)處的山岡上,那只白狐領(lǐng)著兩只小白狐正不緊不慢地走著。他突然明白這只白狐為何在今天故意跑得很慢,原來它是要把自己引開,以防自己發(fā)現(xiàn)它的子女。為達(dá)到這一目的,它甚至不懼被子彈射傷,甚至斃命。等把自己騙下山后,它迅速返回山岡帶領(lǐng)兩只小白狐逃走了……緊閉的幕布突然拉開,一切在瞬間昭然若揭。
意外的事件讓他極為震撼,并在內(nèi)心生出一種驚異,看來白狐之所以神秘,實際上和人一樣有所思所想。那一刻他突然對那些憑主觀議論白狐的人產(chǎn)生了不屑心理,他們沒有見過白狐,沒有和白狐對峙過,他們的議論完全是胡說八道。
回去后,人們見他又空手而歸,嘲笑和議論很快便如同一張大網(wǎng)將他包圍起來。出去時他是放了狠話的,不打死一只白狐他就不回來了,但現(xiàn)在人們沒有看見被打死的白狐,他卻像沒吃上草的羊一樣焉不拉唧地回來了。這樣的話,他放出的狠話就變成了恥辱柱,對此感興趣的人始終將取悅的目光投向他,并不停地議論他,似乎要將他死死釘于恥辱柱上。
但他不在乎別人對自己的議論,只有他心里清楚白狐是一種什么動物,他上了白狐的當(dāng),但他并不羞恥,也不因為射擊失敗而遺憾,反而因為一次難得的認(rèn)知對白狐產(chǎn)生了敬畏心理。
最后,因為他保持了驚人的沉默,人們對他的議論變得更為惡毒,大家一致認(rèn)為他根本就沒見過白狐,他不光吹牛,而且是騙子。但他仍不對外解釋半句,似乎自己的內(nèi)心足夠強(qiáng)大,而他人只不過是浮躁的煙塵。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一直在琢磨一個夢。夢是一個奇怪的家伙,它先是讓人沉睡,然后啟發(fā)人最神秘的神經(jīng),在一個未知的世界開始活動。當(dāng)然,夢更酷愛自由,它似乎掌握了編織萬物的魔法,讓人和人、事物和事物無比奇怪地相遇,然后一同創(chuàng)造黑暗中的無序世界。那個夢他在童年時經(jīng)常做,有很多動物在他前面奔跑,黃羊、牦牛、鹿、哈熊(狗熊)、狼等,他拿著“槍”去追它們,但它們跑得很快,他被遠(yuǎn)遠(yuǎn)地扔在了身后。他舉起“槍”準(zhǔn)備向它們射擊,這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拿的并非是槍,而是一根木棍。夢一下子變得有了一股寒意,沮喪和無奈之感像冰冷的水一樣將他淹沒。夢在這時戛然而止,事情沒有結(jié)果,亦無任何答案。童年時,夢醒后奇異的體驗感讓他意猶未盡,會琢磨夢中為何會有那么多動物。兒童生活就其本質(zhì)而言更接近夢,所以單純年少的他對答案并不感興趣,反之更樂意沉迷內(nèi)心世界的幻想,樂此不疲地搭建想象中的莊園。但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五十歲了,為什么還做這樣的夢?他說不清楚,但夢中的事情讓他心痛。人活了大半輩子,而且打獵三四十年,難道到最后還是得不到一個答案?
我什么時候能追上那些動物?他喃喃自問。
一次有人問他,老趙,你前后打獵多少年?他回答,三十多年。又問,能不能數(shù)清打了多少只獵物?他臉上馬上有了難堪之色,低聲說,記不清了。
于是便有人猜測,他是因為有難言之隱,不愿意算一算到底打了多少只動物。別人的提問讓他難堪,而自省卻更讓他痛苦——到底打了多少只動物,他真是無法算清了。年輕時無所顧忌,只知道打得越多越好,到了一定的年齡突然警醒要停止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猶如在面對一個黑洞,無論如何都找不到答案。
如果說停止就是懺悔,那么懺悔便一定是有原因的。他的內(nèi)心轉(zhuǎn)變正如上面我所敘述的那個獵人一樣,也是被動物改變了心靈,繼而又改變了行為。
他第一次為動物心動是在北疆的賽里木湖邊,他和一位朋友帶著雙筒獵槍去打呱呱雞。到達(dá)射擊點位后,他們潛伏在一個沙坑中支起了獵槍。天冷,他們?yōu)榘堰蛇呻u歸類為鳥兒,還是歸類為動物爭論開了。呱呱雞會飛,但它們似乎不喜歡飛翔,往往只在覓食前從半山腰頭重腳輕地飛下來,落地后便笨拙地行走,即使遇到危險也選擇跑動逃命。所以他覺得呱呱雞實際上和動物沒什么區(qū)別。但那位朋友卻認(rèn)為呱呱雞是鳥類,它們不善飛翔是因為不喜歡,它們是鳥兒中厭倦飛翔的另類。
本來他們的爭論是為了消磨時間,但沒有想到他們所談?wù)摰倪蛇呻u飛與跑的話題,很快就變成了擺在他們面前的一個事實,那位朋友對其心不在焉,他卻深受震撼。
很快就有一群呱呱雞出現(xiàn)了,他和朋友瞄準(zhǔn)射擊,咣咣,一只又一只呱呱雞應(yīng)雙筒獵槍沉悶的槍聲倒地。但雙筒獵槍一次只能裝兩發(fā)子彈,要頻繁換彈,所以大部分呱呱雞受驚逃竄,山坡上像是有無數(shù)快速移動的小黑點,也有石子發(fā)出一陣亂響。對于他們倆而言,那快速逃竄的呱呱雞或是已經(jīng)能看得見的錢,或是暢飲美酒時的佳肴,怎能輕易錯失。他們倆都是老獵人,換彈速度很快,所以呱呱雞逃脫的越來越少,而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越來越多。
頻頻開槍更能刺激獵人,子彈出膛時槍身的震顫,子彈的響聲,以及獵物在騰起的塵土中倒下,都是獵人難得的體驗,其中的快感外人難以想象。
那天用打獵者的行話說是一場 “血熱”之獵,十幾只呱呱雞橫尸山坡。他們準(zhǔn)備將它們收攏后返回,但這時卻有一只呱呱雞嘶啞哀叫著從山后飛了過來,其驚恐慌亂之狀不亞于剛才的射殺危險。仔細(xì)一看,它身后有一團(tuán)巨大的黑影。是一只鷹在追它。鷹是呱呱雞的天敵,往往在一瞬間便閃躍而至,笨拙飛翔的呱呱雞只在它雙翅一撲,或雙瓜一伸之間便不見了影子?,F(xiàn)在,眼看鷹就要把呱呱雞抓住了,但呱呱雞很聰明,迅速從空中落到山披上逃竄。它利用改變方位的這一策略雖然贏得了時間,但它的天敵太過于強(qiáng)悍,它沒逃多遠(yuǎn)便又被鷹的一雙大翅籠罩在一片陰影之中。呱呱雞看見了他們倆,便迅速跑了過來,直至跑到他們腳下才停住,用一雙充滿恐懼的眼神望著他們。他的那位朋友嘴里迸出一連串的嘖嘖嘖聲,好家伙,呱呱雞在關(guān)鍵時刻又會飛又會跑嘛!
那一刻,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和朋友都不約而同地舉起槍向鷹瞄準(zhǔn)。鷹懼怕人,轉(zhuǎn)身飛走。其實他們知道鷹不好打,從來都沒聽說過誰能把鷹打死。他們只是想把鷹嚇走,把這只呱呱雞救下來。那一刻間他和朋友都被感動了,他們本來是來獵殺呱呱雞的,而且這只呱呱雞就是剛剛從死亡線上逃脫的一只,但在天敵逼近的一瞬,它還是跑到了人跟前,尋求人的保護(hù)。呱呱雞信任人類。他用沾血的手摸了摸那只呱呱雞,只是讓它慢慢離去。那一刻他沒有產(chǎn)生再多添一只獵物的想法。
幾天后,他懵懵懂懂向山谷深處走去。正是黃羊下山喝水的日子,他要去進(jìn)行開春以來,也是今年的第一次打獵。
很快黃羊便成群出現(xiàn),他在一個極佳射擊點位打死了三只,很快他發(fā)現(xiàn)了一只高出眾黃羊一頭的大黃羊,猶如王者,氣宇軒昂。想獲得更大榮譽(yù)的心理讓他沖動起來,他棄所有黃羊于不顧,掉轉(zhuǎn)槍口向那王者射擊。子彈準(zhǔn)確擊中,但它卻掙扎著逃跑了。他騎馬狂追,并一再向其開槍,但都因為王者速度太快而未擊中。他預(yù)感要失敗,但這時候的失敗卻更能激發(fā)人的斗志,他馬上改變策略,背上槍打馬加快了追趕的速度。他知道黃羊已經(jīng)中彈,會因為奔跑而大量流血,而急促的追趕無疑會讓它更快地接近死亡。這一點人能想到,但黃羊無論如何是不懂的。這就是獵人經(jīng)常談?wù)摰脑掝},獵人打獵不光僅憑獵槍和子彈,有時候還要靠智慧。有了打獵智慧,獵物無論如何不會逃出獵人的手掌。
山谷中,一只黃羊中的王者和一人一馬展開了馬拉松賽。人與黃羊的對峙已經(jīng)形成,人在逼近,黃羊在逃跑。二者之間的距離要么縮短,要么拉大。人成功與否,黃羊生死與否,都在這變幻的距離中馬上要見分曉。
最后,王者意欲爬上山坡時,終因體力不支滾了下來。他跳下馬準(zhǔn)備向它開槍,但它發(fā)出的一聲哀鳴讓他心頭一顫,扣扳機(jī)的手猶豫著停住了。他看見它口吐鮮血,一定是因為剛才疾馳而掙裂了肺,它的命不長了。這是他預(yù)謀的死亡方案,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它又叫了一聲,他的心又一顫。黃羊這要命的叫聲,如果換了是人,一定是血淚飛濺的一刻才能發(fā)出的。
他下不了手,蹲在它身旁看它抽搐。它已沒有一絲掙扎逃跑的力氣,只是望著他,在等待死亡。生的希望在它內(nèi)心如火苗熄滅,死的巨大深淵已張開吞噬的大口。他看見它眼里布滿痛苦,那是一種經(jīng)過較量、掙扎和屈服之后的痛苦,猶如死亡之神正在移動那看不見的手指,并馬上會因為它生命的終結(jié)而停止。他再次為它的眼睛心顫,它絕對是黃羊中的王者,但此時恐懼的表情讓它身上的光彩驟減,并且把一種悲哀迅速放大。所有的生命在死亡面前都是脆弱的,誰又能從其深不見底的黑暗中跳出?他也有些悲哀,說實話,他也不想看見這樣的死亡,尤其是在死亡邊緣的掙扎和滑落??匆娏诉@樣的死亡,便猶如自己正在經(jīng)歷一樣,他感到不祥。
他不打算要它的命了。天很熱,他抱來一些野草將它蓋住,以起到降溫的作用,亦讓它緩解傷痛。如果它命好,或許可躲過一劫。他躺在一邊休息,剛才的追逐使他疲憊不堪,在黃羊的粗喘聲中,他沉沉睡去。
一個多小時后他醒來,掀開野草查看情況,血已在黃羊的唇角結(jié)成黑色痂塊,它的呼吸也十分微弱,但那雙眼睛卻睜得更大了,里面是放大的絕望和恐懼。他在它跟前走動,它的眼神隨之移動,似乎希望他能夠幫助它從死亡的繩索中掙脫。但已經(jīng)無望了,死亡的繩索已死死將它捆綁,并會越來越緊。
他估計它還得受兩天左右的折磨才能死去,但現(xiàn)在一個難題擺在了他面前,晚上會有狼出現(xiàn),一旦發(fā)現(xiàn)它便會圍上來一番撕咬。據(jù)牧民講,狼咬黃羊時為防止黃羊逃跑會先咬或抓瞎其眼睛。那樣的話,它在死亡的最后一刻又會遭受落入狼口的屈辱。即使沒有狼出現(xiàn),它在兩天之中慢慢等死又是多么痛苦。一個念頭從心底冒出,他不再猶豫,將槍口對準(zhǔn)它的頭部,轉(zhuǎn)過臉扣動了扳機(jī)。槍響過后,它一動不動躺在那里,痛苦終結(jié),生命終結(jié),死亡終結(jié)。
返回后,他突然宣稱戒獵。從此,他徹底遠(yuǎn)離動物,沒再碰過一次獵槍。
他現(xiàn)在搞攝影,而且專拍動物。獵殺動物和拍攝動物,猶如是兩個極端,前者是罪惡,后者是救贖。他從罪惡中掙扎而出,渴望拯救心靈。這其中有過怎樣的心靈嬗變,他經(jīng)歷了怎樣的磨難,外人不得而知。
朋友通過QQ給我發(fā)來了他拍動物的圖片。他有接近動物的豐富經(jīng)驗,更懂得把握動物習(xí)性和揣摩動物心理,所以他對動物是零距離接觸,所拍攝影作品自然與眾不同。
比如一公一母兩只鳥兒分別站立于男、女廁所頂上的一張,可謂是天公作美,可遇不可求之作。欣賞照片的人會因為畫面有趣而忍俊不禁,問他是不是因為鳥兒長時間觀察人,分出了男女,所以一公一母兩只鳥兒便很自覺地各站一邊?他笑而不答,問話者一時不知所措。
比如一只兔子得到一塊瓜皮食之一半后,將另一半拖回穴居處。這個過程讓人看到了兔子的生活態(tài)度,以及充滿智慧的生存能力。
再比如拍一只鳥兒唱歌的一組。它先運(yùn)氣,繼而發(fā)聲,然后放聲吟唱,再然后沉醉其中,卻不小心從樹上掉下,摔在了一堆亂石中。
鷹、狼、駱駝、魚、馬、羊、狗、狐貍、雪豹、旱獺、盤羊、雪雞、狗熊、鹿等,數(shù)十種動物被他攝入鏡頭。細(xì)看這些照片,皆生動有趣,可愛至極。
但不知為何,我看著這些照片,心里卻總有一個疑問,他是怎樣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是因為年齡大不能再跑,還是對打獵不感興趣了?十幾年過去,昔日的獵手榮耀已不在,他似乎變得越來越模糊,以至于人們已想不起他的存在。一次,他偶然拍攝到了一張白狐的照片,從此便扔下獵槍拿起照相機(jī),把鏡頭對準(zhǔn)了動物。換了別人,也許可以對外宣布,自己真的見到白狐了,因為有照片為證,但他卻仍然沉默。拍攝動物讓他興趣轉(zhuǎn)換,他由此體會到了難得的快樂。這種快樂猶如在行進(jìn)中突然停頓下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走得很遠(yuǎn),并看到了好風(fēng)景,而他人卻仍在原地徘徊。
朋友在我看完他的動物照片后,特意問我對其中一張白狐的照片感覺如何?我心里真實的感覺是,照片中的白狐很美,而且因為是正面拍攝的,所以有一種要撲入人懷抱的媚惑之態(tài)。但這樣的話我說不出口,我只好說美極了,白狐精致得像藝術(shù)品。狐媚,于不同的人而言有不同的感受,何況他曾親眼與之對視,并且心靈受到震撼,個中滋味外人就更不得而知了。
開始拍動物后,他與動物之間便多了很多樂趣。在艾力克湖邊,他發(fā)現(xiàn)了一只剛出生不久的叫紅骨頂?shù)男▲B。憑著豐富的經(jīng)驗,他斷定大紅骨頂一定在不遠(yuǎn)處,于是便潛伏起來想拍大紅骨頂。在等待過程中,他突然覺得對動物的接近因為沒有獵殺,是一種很難得的享受。
過了一會兒,大紅骨頂果然回來了。他斷定它是那只小紅骨頂?shù)膵寢?。紅骨頂十分靈敏,其警惕性之高堪稱鳥類中的佼佼者。它很快便發(fā)現(xiàn)了潛伏的他,事實上因為他早已戒獵,所以不再會有殺戮。但大紅骨頂仍很警覺,似乎人出現(xiàn)危險馬上就要降臨。本能的護(hù)子意識讓它向四同環(huán)顧,并很快冷靜下來,用嘴咬住小紅骨頂?shù)某嵯蚝呑ァ_@時他才發(fā)現(xiàn)小紅骨頂雙爪殘疾,沒有跑動的能力。當(dāng)然,因為它剛出生不久,便也就沒有飛翔的能力。
但大紅骨頂卻不能輕易拽走幼子。小家伙雖然剛出生不久,但母親僅憑嘴巴拽了五六次,實際上只向前挪動了一兩米。母親不放棄,似乎用全身力氣連拖帶拉,將幼子一點一點向前拽去。他很驚異大紅骨頂發(fā)現(xiàn)人后居然如此恐懼,他有些難堪,想趕快離開,好讓它們不再遭受折磨。但這時的情況發(fā)生了變化,也許母性的力量在苦難之中是可以激發(fā)出來的,大紅骨頂嘶鳴一聲連拖帶拉,終于拽走了小紅骨頂。他很驚異大紅骨頂在一瞬間為何會爆發(fā)出那么大的力量,而沉重的幼子在它爆發(fā)出力量后變得輕如羽毛,輕而易舉就被它弄到了湖邊。但湖水很深,猶如是一個死亡的深淵,它們逃進(jìn)湖中又將如何?
接下來的情景讓他目瞪口呆,它們到了湖邊后,母親用力將幼子推入湖水中,逃生的本能讓小紅骨頂突然用雙翅浮動,向前游去。小紅骨頂因為雙爪殘疾而無法助跑起飛,但進(jìn)入湖中后卻可以用雙翅游走。紅頂骨媽媽太聰明了,在生死關(guān)頭運(yùn)籌帷幄改變了命運(yùn)。
他站在湖邊愣怔出神,湖水使它們的身影起起伏伏,很快便不見了蹤影。周圍一片寂靜,似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幾年后,動物又讓他痛心了一次。那次去山中打獵,走在路上他一直在想別人給他講過的一個故事。有一公一母兩只秋沙鴨,被幾位獵人圍住,子彈頻頻向它們射去,它們均巧妙躲開。但最后那只母秋沙鴨還是被擊中,嘴里汩汩冒血倒地而亡。令他們驚異的是,那只公秋沙鴨卻并不趁機(jī)逃走,反而置生死于不顧,尖叫著向他們撲來。因為太出乎意料,他們被嚇壞了,怕它尖利的雙爪抓向自己的眼睛。這件事的結(jié)果所有人都能想到,那只公秋沙鴨在最后仍被打死,和它愛妻躺在了一起。但他為秋沙鴨撲向人而感動,并在心里隱隱約約覺得,自己既然能被這樣的事感動,是否到了該放下獵槍的時候了。
如今細(xì)算一下,他已拍攝動物十余年了,可謂是拍動物的優(yōu)秀攝影家了。在聚餐時有人問他,你拍攝動物十多年了,大概拍了多以種動物?
他嘆息一聲說,動物是拍了不少,但還是沒有打過的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