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杰
一
太爺爺死的那天,天上炸著輪好大好大的白太陽。
太爺爺把碗筷一撂,就對圍坐在院心飯桌邊尚未吃完午飯的家人和兩個臨時雇來的伙計說:“走走!都去!下晌兒把這片園子的梨摘下來,趕天黑裝好,明兒頂著卯星進(jìn)城,準(zhǔn)他媽的能搶個好價兒!”太爺爺話音未落就先擔(dān)起副空筐子走了。正午的陽光把他高高大大的身子縮成個小小的侏儒在地上晃著,兩個筐子身前身后忙忙地擺動。
伙計和二太爺爺隨后趕到時,太爺爺已經(jīng)軟軟地躺在地上,身旁的一大攤血紅得刺眼,像一朵盛開的碩大的紅牡丹;臉卻白得像天上炸著的那輪白太陽。
不遠(yuǎn)處有根胳膊粗細(xì)的斷枝,枝頭上,一嘟嚕梨青青地掛著。
此后幾年的時光里,太奶奶一直這樣說:“俺當(dāng)家的是為那嘟嚕梨蛋子死的呀?!?/p>
二太爺爺就說:“是啊是啊,也怪,那嘟嚕梨蛋子咋就沒摔掉呢?”
太爺爺那年四十四歲。
太奶奶七天七夜哭號不休。第八天,渾身上下收拾利索,約了人打牌去了。
太奶奶那時懷著三個月的身孕。
太爺爺一死,家里沒了管事的,主事的擔(dān)子就落在了奶奶的肩上。奶奶那年二十四歲,二十四歲是女人的黃金歲月。奶奶有著高挑的身材、美麗的臉蛋,肩膀和屁股圓溜溜的,烏黑的大簪挽在頭上,走起路來春風(fēng)蕩柳一般。只是那鼓鼓的胸脯,卻用一條白布帶子勒得緊緊的,像一塊木板板。
“三七”那天晚上,天空墨藍(lán)。奶奶把正房西間的大炕掃得干干凈凈,將玻璃瓶做成的煤油燈添了油,剪了燈芯,屋子里便黃澄澄地十分明亮。奶奶把全家人都召集到西屋里,只少了太奶奶一個。太奶奶到八里外的娘家村去打牌,十天半月的不回來是常事。
奶奶半倚半靠在地當(dāng)央那張黑得發(fā)亮的老八仙桌上,立著的一條腿便顯得格外修長。她用圓潤好聽的聲音說:“爹這一走,扔下咱老小五口,實指望娘能收收心,可這幾天你們也看見了。狗子呢,油瓶倒了都不扶的,可這日子總得過不是?往后呢,里邊的事俺張羅著,外邊就靠二叔叔了?!陛p輕地咳了一聲,烏黑的眸子靜靜地看住二太爺爺,土墻上映出半個美麗的剪影。
二太爺爺從屋角的模糊處收回目光,忙忙地說:“你看你看,趕著鴨子上架咧,你二叔叔是那拿事的人么?狗兒媳婦,你行咧,往后,這個家就靠你咧。唉,狗兒他不中用噢,啊——哈,俺可得回去睡嘍?!币粋€大哈欠帶出兩點淚光,慢慢地下了炕,拐著左腿要回東廂房。
奶奶站直了身子,盯著二太爺爺在門口暗影處彎著的背,正了顏色說:“二叔叔既有這話,俺就多張羅著,俺還是爹活著時那句話,有活兒大伙干,有飯大伙吃。可有一宗,這錢得由俺經(jīng)管著。要是由著娘的性子耍去,只怕是全家人都得喝西北風(fēng)呢。”
二太爺爺?shù)耐仍谕忾g門檻上絆了一下,哼哼唧唧地出去了。
一陣風(fēng)從門開處刮進(jìn)來,燈火猛地?fù)u晃了一下。
爺爺不知什么時候靠在炕角睡著了,涎水從嘴邊流到炕上,手里抓著幾根秫節(jié)。
三爺爺一拳砸在炕沿上:“娘那個×,嫂,往后你只管在家張羅著,外頭有俺老三呢,看哪個龜孫子敢欺負(fù)咱!”
奶奶低了頭,兩顆淚珠從那好看的眸子里滾落下來。
太陽從西山頂上紅著臉兒躲下去了,晚霞鋪得紅一塊紫一塊的。
羊倌吹著口哨響著鞭兒從南山坡上快快樂樂地走下來,前面是一群雪白的羊。
屋后不遠(yuǎn)處的墳地里忽然傳來太奶奶扯著嗓子的哭號聲:“當(dāng)家的呀,你咋就狠心走了呀,扔下俺孤兒寡婦的讓人家欺負(fù)啊……你五斗谷子換來個狐貍精,這家業(yè)可是你用命掙來的呀……”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飄散著,房前屋后的,蕩得人心慌。
爺爺在檐下石階上玩秫節(jié),忽然抬起臉癡癡地說:“姐,你聽,娘在哭,娘為啥哭哩?”
奶奶站在院心冷冷地看著西天邊上的火燒云,頭也不回地對身后打掃院子的三爺爺說:“三兒,天怕是要變了,你去場上把梨蓋蓋,俺去羊倌那把羊接回來。”
三爺爺就放下掃帚,扛起兩捆席子,大步流星地走了。
天色迅速地暗淡下來,院里的一切漸漸模糊。二太爺爺?shù)臇|廂房里,傳出醉酒人硬硬著舌頭的唱:
東屋點燈東屋亮啊
西屋不點燈黑咕隆咚
墻上定個橛子梆梆緊哪
拔下來是個大窟窿
二
奶奶是十歲那年被太爺爺用五斗谷子換來的。
那天夜里,太爺爺正在看梨人的小棚子里半躺半臥地吸旱煙,隱約聽得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太爺爺就悄沒聲地提上鞋,循著聲音,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冷不防一只腿被人抱住了,腳邊響起一個女孩兒的尖叫:“爹!快跑!快跑??!”不遠(yuǎn)處的一個黑影子跑了幾步又折回來,咕咚一聲跪在地上:“她大爺,俺屋里的快不行了,俺想給她請個大夫,俺是實在沒有路了……閨女,還不快給人家跪下!”
女孩兒跪下了,不時偷覷太爺爺?shù)哪?,星光下看得出眉眼端正,太爺爺不由得消了幾分火氣?/p>
“幾歲了?”
“十歲?!?/p>
“屬雞的?”
“嗯,俺娘說,是金雞?!?/p>
太爺爺暗自掐算了一下,不禁心頭一動。他慢慢裝上一袋煙,蹲下來,吸著,火星在暗夜里一閃一閃。末了,磕磕煙袋鍋子,對那男人說:“俺看你這閨女滿招人喜歡呢,眼下你也是難。俺有個兒子,小閨女一歲,屬相對路。說話是糊涂點兒,性子可是再好不過的。你要是愿意呢,咱倆做個兒女親家,俺這你先拿去五斗谷子。治病打緊,是不是?”兩眼看住那個男人。
男人猶豫著,拿不定主意了,女孩兒卻叫起來:“爹,俺愿意!俺要給娘治?。 蹦腥说难劾锞土髁藴I。
那時候太爺爺剛落成這座石頭大院,奶奶走進(jìn)院子時陽光和煦。
爺爺坐在檐下石階上玩秫節(jié),一道涎水在陽光里閃閃地亮,碩大的頭上頂著幾根黃黃的毛發(fā)。
太爺爺說:“下了三天雨,可巧今兒就晴了,狗兒他命不錯呀?!?/p>
太奶奶正靠著門框用榆皮水抹頭,眼睛一剜一剜地說:“瞧這丫頭怪有主意的樣子,誰敢保狗兒他日后不受老婆的氣?”就讓爺爺和三爺爺叫奶奶“姐”。
爺爺抬臉嘻嘻地笑著,涎水流到胸前的衣服上,樣子傻呵呵的;六歲的三爺爺就在院心跳著叫著:“小媳婦,推磨子,黑了天,尿褲子?!?/p>
山里的光陰過得快,一晃兒奶奶就十六歲了,十六歲的奶奶已經(jīng)出落成個水靈靈的大姑娘。太奶奶斜著奶奶挺挺的胸和圓圓的臀,對太爺爺說:“該給狗兒圓房了?!?/p>
那時爺爺剛剛過完十五歲生日,十五歲的人像個娃娃似的,晚上不敢一個人上茅房。
入夜,正房西間里,一燈如豆??簧戏胖鴥蓷l嶄新的麻花被子。窗縫里有風(fēng)吹進(jìn)來,燈火便忽左忽右地?fù)u曳。
爺爺著一件簇新的藍(lán)布褂子,笑嘻嘻地在炕沿上玩秫節(jié)。奶奶把兩個被窩并排挨在一起,低聲說:“狗子,往后別叫俺姐了。”
“那,叫啥?”爺爺認(rèn)真地睜大了眼。
“叫……叫秀兒?!?/p>
“秀兒?嘻嘻,不好聽,不好聽?!睜敔斒箘呕沃X袋,“俺叫姐,俺愿意叫姐?!?/p>
奶奶坐在被子上,對著燈火發(fā)了陣子呆,聽見院里太奶奶干干地咳嗽,就脫了衣服鉆進(jìn)被里,說:“狗子……進(jìn)來。”
爺爺高興了,上炕脫衣,口袋里掉出一塊鵝卵石。奶奶撿起來,趴在枕頭上,細(xì)細(xì)地把玩那石頭上的花紋。紋絡(luò)走著彎兒,一圈又一圈的,纏繞著,如指頭上的斗。
院子里再次響起太奶奶的干咳,奶奶就吹熄了燈,把赤條條的爺爺拽進(jìn)被窩,說:“狗子,你身上咋這么涼?”
爺爺不說話,雞爪般的手抓住奶奶的乳房嘻嘻笑。
奶奶身上一陣燥熱,心慌慌地說:“狗子,那陣兒娘把你叫到她屋咋說的?你要不聽她的,娘明兒又得罵俺?!?/p>
爺爺仰頭想了一會兒,瘦瘦的身子緊貼在奶奶肉乎乎的身上,頭扎進(jìn)腋窩,片刻,呼吸漸漸均勻起來。
鵝卵石滑到奶奶的身子底下,涼涼硬硬的一塊。
月光清虛虛地灑滿了窗紙,滿世界已經(jīng)沒有聲息。只剩了墻角的一對蟋蟀,一長一短,捉對兒地叫。
這年臘月,太奶奶產(chǎn)下一個死嬰。
第二年春天,奶奶為三爺爺娶了媳婦。
三爺爺結(jié)婚那天風(fēng)和日麗,村里人多來賀喜幫忙。酒席間,大門外亂哄哄地吵鬧起來。原來,灶間的一個小伙子去當(dāng)街的柴垛旁抱柴火,卻見一蓬頭垢面的老頭在柴垛背后拉屎。小伙子說:“你這人真不知好歹,人家辦喜事,拉屎也不看看地方?”
老頭抓把茅柴揩了屁股,提著滿是補丁的褲子,慢吞吞站起身來。自稱是算命的,路過此地,觀天相,看地脈,算命打卦,無所不能。
小伙子不信:“那你算算這家新媳婦日后生男生女?”
老頭不言,低眉闔眼咕咕嚕嚕了一會兒,睜了眼叫道:“不得了,不得了,這家日后要出高人哩?!庇忠允执铑~,望了一會兒大院上空,駭然變色,說:“這家房頂上罩著晦氣,不日定有大禍臨頭?!?/p>
圍觀的人聽了,也不在意,皆以為是胡說八道,一哄趕走了。
三奶奶人極清秀,細(xì)眉細(xì)眼地耐人看。更兼性情溫柔,因此,闔家上下無不喜歡。那時三奶奶的肚子已經(jīng)大起來,常常笨著腰身,拿著嬰兒的活計,到奶奶的房中邊做邊說話。三奶奶有一手好針線,肚兜上繡著的花鳥如真的一般。
奶奶說:“三妹好福氣呀,進(jìn)門兒不到一年就有了兒子,哪像俺,都七八年了……唉,老了可靠哪一個?”聲音凄楚楚的。
三奶奶就笑著說:“看嫂說的,哪好就是個兒子呢?是個賠錢貨也說不定。”
奶奶說:“老人們常說酸男辣女,你這陣子愛吃酸的,準(zhǔn)是個男娃呢?!蹦抗庠谌棠痰亩亲由橡掟挼匾黄常智忧拥亻W開。
三奶奶忙說:“嫂,俺的娃還不就是你的娃?再說你又不是七老八十了,日后生下十個八個也說不定呢?!闭f得奶奶噗嗤一笑,又愁苦了臉色說:“三妹你別哄俺開心了,俺這話也就是和你說,你大哥他哪像個男人啊?這么些年了,弄得俺也灰了心?!闭f罷,長嘆一聲。
三奶奶不由得紅了臉。
日子就這樣在平靜中慢慢地流過去。不知不覺太爺爺已經(jīng)去世三年。
太奶奶依舊時常在外邊打牌,沒大輸也沒大贏。
二太爺爺每日抱著老酒壺,在東廂房里喝得爛醉。
爺爺除了讓人指使著做些看豬攆狗的事兒,就坐在檐下石階上玩秫節(jié)。
三奶奶的兒子已經(jīng)滿院蹣跚。三奶奶一邊洗衣做針線,一邊看著兒子呀呀學(xué)步,臉上露出滿足的笑。
只有奶奶和三爺爺,沒黑沒白地?fù)湓诠麍@里。家里緊縮開支又買下了一片蘋果園。奶奶說:“等這片園子再收上幾年,咱的家產(chǎn)在村里也就數(shù)得著了?!?/p>
三爺爺發(fā)狠說:“到那時,就再蓋他幾間大瓦房!”
太陽滾到了西山頂上,羊倌的口哨聲和著鞭聲在南山腳下響起來。
奶奶揚起紅撲撲的臉,看看太陽,說:“喲,沒經(jīng)意就到了這時辰。三兒,你把家什扛回去,俺去把咱的羊接回來?!辈坏热隣敔敶鹪?,踩著輕快的步子下了坡。晚霞映在奶奶的身上,奶奶的背影很是好看。
三
二太爺爺有兩件寶貝,一個是大肚子老酒壺,錫皮的;一個是小巧玲瓏的白瓷酒盅。酒壺上滿是污垢,已經(jīng)臟得辨不清顏色了;酒盅卻總是擦得锃亮。盅底上凸起半個淺褐色的玻璃球,倒上酒,下面便現(xiàn)出一張女人的頭像。女人卷曲著長長的頭發(fā),無聲地笑著,很年輕很嫵媚的樣子。酒波蕩漾,秋波蕩漾,二太爺爺就醉成了一灘泥。
二太爺爺年輕時在一家酒店當(dāng)學(xué)徒,與店主的獨生女兒相好。店主極貪,不甘心女兒嫁個窮光蛋,非要未來的女婿一夜間拿出一錠白銀。二太爺爺年輕氣盛,一怒之下,揣著僅有的一點兒積蓄進(jìn)了賭場。天亮前垂頭喪氣地回到酒店時,店主把捆好的行李扔給了他。二太爺爺一言不發(fā)地走到酒缸邊,咕嘟嘟飲了半瓢冷酒,扔了瓢,把一個死去的伙計留給他的老錫壺掛在腰上,背著行李,晃晃悠悠地出了門。半路上從崖畔滾下去,跌斷了一條腿,從此走路拐呀拐的。二太爺爺從行李卷里發(fā)現(xiàn)了這個酒盅,知道是店主女兒給他的訣別之物,流下兩行熱淚。從此后,酒壺和酒盅就伴了他二十多年。
二太爺爺不提年輕時的事,仿佛他不曾有過年輕的時候。家里人也不提。二太爺爺幾乎把所有的錢都買了酒,一個人在小屋子里慢慢地喝,奶奶看不慣二太爺爺這副樣子,常常陰著臉,二太爺爺卻似渾然不覺。
這天后晌,天氣出奇的熱,人們都在家里歇伏。
奶奶去村里剪鞋樣了。
三奶奶的兒子在屋里睡覺。
三奶奶一邊做針線,一邊給兒子轟蠅子。
爺爺在檐下石階上玩秫節(jié)。
三奶奶的兒子一覺醒來,哭著鬧著要吃酸棗。三奶奶哄不住,只好牽著兒子的手上了南山坡。
南山坡的背后有一道溝,溝邊上長滿了酸棗棵子。三奶奶和兒子穿過果園來到溝邊,就見溝底羊兒安閑地吃草,卻不見羊倌的身影。三奶奶記得溝里的一個凹凹處酸棗棵子茂盛,就拉著兒子的手往溝里走。一只大大的花螞蚱撲棱一下飛出草叢,兒子樂了:“娘,花螞蚱,俺要在這逮花螞蚱!”興沖沖甩開了娘的手。三奶奶便一人朝溝里走去。
凹凹旁不遠(yuǎn)處的草叢被人踐踏過了,一棵小小的山杏子樹上,掛著一根鞭子和一件白布褂。三奶奶以為羊倌在凹凹里貪睡,剛想走開,卻聽見羊倌小聲兒說話:
“你總束著它干啥呀?”
是女人的聲音:“不干啥,俺愿意這樣,俺想忘了俺是個女人呢。”
“解開讓俺看看吧?”
不一會兒,一條白布帶子卷曲著掛在酸棗棵子上。
三奶奶嚇得幾乎沒了脈,轉(zhuǎn)身急急地來到溝邊,拽著兒子的手就走。兒子說娘俺不走俺在這逮花螞蚱。三奶奶小聲兒說快走溝里有條眼鏡蛇。兒子就邊走邊回頭看蛇追過來沒有。
奶奶直到晚飯前才回來,走了一頭一身的汗,說這天真熱呢,人家非讓多坐一會兒不可。三奶奶就說大熱天的家里也沒什么事。奶奶看住三奶奶說:“三妹,你這臉色咋這么不自在?”三奶奶的兒子不等娘說話就說娘看見一條眼鏡蛇娘嚇壞了。三奶奶忙拿話岔過去。
太陽火辣辣的,滿院子里金光燦爛。
爺爺拿著一把秫節(jié)在石階上睡著了。
二太爺爺醉倒在東廂房里。
一只要抱窩的老母雞拴在院子里的桃樹上,繞來繞去咕咕地叫。
兩條狗臥在門前空地上耷拉著舌頭喘。
果園里,土地曬得泛出了熱氣。兩條蛇纏在一起,扭得愜意。三爺爺初看時心里快活,后來興起,彎腰摸了塊石頭狠狠地砸去。恰中要害處,掙扎了一會兒,散開身子,雙雙不動了。三爺爺就將死蛇碎尸萬段,在樹底下挖了個坑,埋了,心想今年這樹的果子準(zhǔn)又大又甜。
入夜,三奶奶忍耐不住,把白天的事悄悄告訴了三爺爺。三爺爺聽罷火起,呼地坐起身,披衣下炕,要毀了羊倌那狗日的。三奶奶就急得流眼淚:“好人吶,這事又不在俺身上,你干啥這么急哩?你若露出半點口風(fēng),就先殺了俺吧?!毙睦锖蠡谡f出來。溫存了半天,三爺爺?shù)幕饸獠畔诵?,卻一夜間翻來倒去地睡不著。
秋后,奶奶的身子顯了出來。太奶奶狐疑的目光老是在奶奶的肚皮上走,又盯住爺爺。說:“狗兒媳婦,俺看你這身板兒不利索呢?!?/p>
奶奶說:“是啊,娘,四個月了?!?/p>
太奶奶說:“咋就沒聽你提起過?”
奶奶說:“娘忙,俺也忙,也就沒顧得上對娘說?!?/p>
太奶奶斜著眼睛問:“你這肚里當(dāng)真是狗兒的骨血?”
奶奶正了臉色說:“娘,這話你可要講清楚,這孩子不是狗子的是誰的?”
太奶奶一時語塞,把爺爺拽到她屋里:“狗兒,娘知道你老實,你當(dāng)娘的面說,這孩子果真是你的?”
爺爺素來有些怕太奶奶,這會兒不知太奶奶為何生氣,只是癡著眼,張著嘴,口水流出一尺長。太奶奶又問了些更直白的話,爺爺卻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得不清不楚,氣得太奶奶一巴掌扇過去:“俺咋就養(yǎng)了你這個廢物!”又叫過三奶奶問。三奶奶心兒跳得通通的,眼皮也不敢抬起來,嘴里自然說不知道。太奶奶自此不常在外邊住,小心留意,卻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心里倒游移不定了。
太陽又一次從東山后出來。
羊倌吹著口哨,響著鞭兒,趕著羊群朝南山坡爬去。
奶奶一家人圍著桌子吃早飯。
三爺爺嚼得下巴骨咯吧咯吧響,恨恨地說:“這羊倌,可惡著哩,明兒把咱的羊趕回來!”
奶奶說:“趕回來誰放哩?”
三爺爺說:“讓二叔叔和哥放!”
太奶奶沉了臉:“你二叔叔那腿腳,能行?”
二太爺爺忙說:“行咧行咧。”
奶奶也就不再言語。過后裝做無意地問三奶奶:“三兒咋這么恨羊倌呢?”
三奶奶措手不及,紅了臉。
那時候二太爺爺剛五十出頭,已經(jīng)衰老得厲害了。腰鉤鉤著,一只腿拐呀拐的,走起路來很是艱難。到了山上,把羊自由自在地一撒,就舒舒服服地仰在那向陽的石頭上了。從腰里解下老酒壺,一口一口地咂著。每逢喝得醉眼朦朧,就連聲地喚:“狗兒,狗兒。”爺爺就到他身邊坐下,口袋里滿是大大小小的石頭子。
二太爺爺瞇縫著眼,對著太陽嘮嘮叨叨:“咳,要說這人哪,咱家在你太爺爺手里那是窮掉了底兒。那年山東鬧大旱,六個月沒見一滴雨。你太爺爺一個籮筐挑著你爺爺,一個籮筐挑著破爛家當(dāng),和你奶奶倆逃荒到了這塊地面。到你爺爺這一輩,咱好歹也算有了幾棵果樹和二畝地,咳,不算富裕吧,也糊得上嘴了。你爺爺實指望著這個家大發(fā),起五更爬半夜的,哪曾想年輕輕的就得了癆病??龋抢鄣难?!你爺爺臨死,一手拉著你爹,一手拉著俺,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兒啊,爹是完了,就看你們……’”聲音變了,淚水從渾濁的眼里流下來,扭了臉,掩飾著,大聲地咯痰。甩了把鼻涕又接著說:“你爹真是好樣的,干起活來一頭牛也抵不過,硬是攢下了這幾坡園子啊??烧l知就、就走了呢?從那么高的樹上,為了那幾個梨蛋子?要說也怪,那嘟嚕梨咋就沒摔掉呢?你個傻小子是沒見哪,你爹那臉煞白煞白的,眼睛睜得老大,不甘心吶,可不甘心又能咋著?……”
爺爺嘻嘻地笑著,似懂非懂,一條粘粘的涎水流到石板上。幾只螞蟻迅速地爬過來,嗅了嗅,又掉頭而去。爺爺忽然指著腳旁的兩只叫起來:“二叔叔你看,倆螞蟻粘在一起哩!”
二太爺爺乜斜著眼醉咧咧地笑:“嘿嘿,你這傻小子喲”,一邊朝自家的方向望了望。什么也沒看見,卻見兩只羊在不遠(yuǎn)處交合。二爺爺就一仰脖,把壺底的酒咕嚕嚕倒進(jìn)喉嚨里,嘴里含糊不清地說:“這黑子啊,咋昨兒和大白,今兒又和二白?不像這人,你娘她只能和你爹,你媳婦就只能守著你。嘿嘿?!?/p>
太陽就快落下去了,余暉給山坡罩上了一片溫馨。爺爺把羊兒追得滿坡亂跑,二太爺爺在山坡上睡成了一個大字。
四
春天里,奶奶產(chǎn)下一個男嬰。
分娩的頭天夜里,奶奶正在炕上睡著,隱約聽得炕沿下吱吱吱吱地作響。奶奶小心地擦著火柴,探頭往下一看,一條粗而長的花蛇正沿著墻根搖曳前行。奶奶素來怕蛇,剛想叫人弄出去,那蛇卻抬起頭來,眼中露出顧盼哀憐之意。相視良久,蛇竟順著炕墻爬上炕來。奶奶怕傷了腹中的胎兒,急以手護(hù)之,蛇卻躲開腹部,輾轉(zhuǎn)嬉戲,溫存?zhèn)渲?。倏忽醒來,哪有蛇的影子?下身卻已經(jīng)濕了一片。方知是夢,不覺紅了臉。轉(zhuǎn)身一看,夜色中爺爺口角流涎睡得正酣。
那孩子生得出奇的順利。奶奶從果園回來,放下一捆干枝說:“三妹,俺這肚子咋有些不舒坦?”腆著身子進(jìn)了屋。三奶奶剛從西廂房出來,就聽奶奶“哎喲”一聲,緊跟著就是嬰兒的啼哭。
嬰兒滿月那天天氣出奇的熱。賀喜的人們脫了夾襖在院里吃飯,說這天簡直不像是春天。奶奶在屋里仔細(xì)聽著外邊的動靜,鬧哄哄里就聽人們說昨夜羊倌家失了火。那火真大呀,旺得少見,直燒得片瓦不留,連大門口的柴垛都燒了個干干凈凈。只是那羊倌,不知死活。羊倌是個單身漢,靠給村里人放羊度日子,人們就都感嘆羊倌的命苦。
奶奶在屋里聽傻了眼,當(dāng)天午后便高燒不止。直燒得口角起泡,昏昏沉沉。人們說大概是開窗開門受了風(fēng)寒,請來鄰村的老中醫(yī),又到處去尋童子尿。折騰了一天一夜,才醒過來,卻從此沒了奶水,只好一口口嚼飯濾汁喂那嗷嗷待哺的嬰兒。
不久后,人們就傳說羊倌的舊宅鬧鬼,有人半夜里聽見女人哽哽咽咽地哭。還有一次,一個賭錢人夜間經(jīng)過此處,看見一個黑影子在廢墟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看體態(tài)像個年輕女人。直嚇得賭錢人頭皮發(fā)炸,一步緊一步,慌忙逃去。老人們便嘆息說:“羊倌怕是成了陰間的鬼了。”
這天中午,烈日當(dāng)頭。奶奶在院心桃樹下洗衣服,奶奶的兒子在旁邊的地上爬。不一會兒,太奶奶從大門外進(jìn)來了,慌慌張張地瞥了那孩子一眼,匆匆走進(jìn)東屋,插上了門。奶奶心里好生奇怪,趁著晾衣服的當(dāng)兒,隔著窗子偷偷往屋里瞅。就見太奶奶正掀開柜子蓋,好像往里放什么東西。
午后,太奶奶又出去了。奶奶放心不下,見家里人都在午睡,就悄悄進(jìn)了太奶奶的屋。柜子鎖上了,一把大銅鎖守得牢。奶奶正想去炕席底下找鑰匙,西廂房里響起三奶奶的咳嗽聲,便急忙退了出來。
這天夜里,奶奶睡得正香,突然渾身一激靈,醒了。張眼四顧,屋里漆黑一片,卻散著一股香味兒,隱約聽得外間屋有說話聲兒。奶奶看了看熟睡的丈夫和兒子,悄悄下了炕,小心貼近屋門,一只眼從門縫看出去,只見三點香火映著廚房里太爺爺?shù)撵`位,太奶奶正跪在地上,披頭散發(fā)的,喃喃低語:“當(dāng)家的,今兒是你的冥壽,俺從馬神婆那討來了這道符,你要是有靈呢,就收了它,看看狗兒屋里這孩子可是咱李家的后?若是,你保佑他長大成人;若不是呢,就滅了他,滅了他!”說得咬牙切齒的。奶奶打了個大冷顫,身子險些跌倒。就見一團(tuán)火光燃起,忽高忽低的,映著太奶奶扭曲的臉。
奶奶悄沒聲兒地回到炕上,抱緊兒子,一頭一身的冷汗。自此,無論走到哪里,兒子不離半步。這樣子又過了半年,不見出什么事,一顆心倒?jié)u漸地定了下來。眸子里是兩塊冰,臉上卻常常掛著笑。
這一年收成特別好,然而土匪鬧得厲害,看園人常常在夜間被綁了票。不看吧,又有人偷,一夜間丟個百八十斤是少的。不少人家捱不到果子熟就賣了。
奶奶看著滿園半青不紅的蘋果,沉吟著說:“三兒,明兒咱也賣了吧?”
三爺爺說:“這樣賣,虧哩?!?/p>
奶奶說:“遠(yuǎn)近就剩咱這一片,丟也丟光了,咋辦?”眼睛看著三爺爺。
三爺爺就將一塊土坷垃踢個粉碎,恨恨地說:“俺來看著,不信他土匪龜兒子敢把俺咋樣哩!”三爺爺回到家,就從柜子后邊抽出大刀片子,嘩嘩嚓、嘩嘩嚓,在磨石上蹭得锃亮,也不聽三奶奶的勸阻,當(dāng)晚便搬到園子里的窩棚去了。
那時候,奶奶的兒子已經(jīng)滿了一周歲。這孩子乖巧得很,會幫二太爺爺捉虱子,幫爺爺撿秫節(jié),幫奶奶到雞窩里取蛋。奶奶自然歡喜不盡,想自己晚年定是個有福之人;又盼兒子福大命大,便取名福兒。只是福兒不知怎么養(yǎng)成了一種怪毛病,每逢夜半子時必要去院心撒尿,一邊用手指著房子上空叫:“娘!娘!房頂上有個大紅圈圈兒!”奶奶順著福兒指的方向看,卻什么也看不見。
這天半夜,福兒又鬧著去院心撒尿。奶奶抱著福兒,剛要拉廚房門栓,門卻是虛掩著的。奶奶心里好生奇怪,記得昨晚臨睡前插上的,怎么開了呢?莫非記差了不成?院子里黑漆漆的,二太爺爺?shù)姆坷飬s隱約有點兒動靜。奶奶將福兒送回屋里,哄睡了,躡手躡腳地到了二太爺爺?shù)拇跋?,方格子窗里正透出粗重的喘息。奶奶一愣,輕輕舔破一塊窗戶紙,黑忽忽的小屋里,兩個暗影正疊合在炕上,蟲兒般蠕動……
奶奶輕手輕腳地回了自己的房,黑暗中臉上掛了一絲冷笑。
第二天早晨是個陰天,三奶奶照例早早起來做好了飯。飯桌上,奶奶剛端起碗來,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說:“昨夜里倒真把俺嚇了一跳。半夜抱福兒出來撒尿,門栓不知怎么沒插。”笑笑,扒了口飯。
太奶奶說:“是睡前忘關(guān)了吧?”目光在奶奶的臉上掃。
奶奶說:“ 想必是吧?!庇终f:“ 娘,俺看你這幾天身子骨好像不大好,俺想過去睡呢,夜里也好有個人照應(yīng)。”
太奶奶一邊扒飯一邊說:“不用,俺一個人慣了,多了人反倒睡不著?!?/p>
奶奶又說:“娘一個人睡不嫌孤單得慌?要不就叫三妹過去吧?!?/p>
太奶奶就有些變了臉色:“不用不用!俺一個人睡得安穩(wěn),俺倒天天擔(dān)心你那屋進(jìn)了賊吶。你也把你那東西收緊點兒,別讓賊摸了去?!?/p>
二太爺爺紫漲了臉,低著頭,悶聲扒飯。
三奶奶的兒子哭著要吃雞蛋,太奶奶就罵:“再哭,看俺不撕爛你那張嘴!”
晚上,天陰得狠。大塊的云團(tuán)從天上滾過,云層里響著一陣陣悶雷。
奶奶招呼家里人早早睡下,說這兩天外邊風(fēng)聲緊,別點燈熬油地招惹胡子。
三奶奶打發(fā)兒子先睡了,看著窗外坐了一會兒,心里不靜,就摸黑到奶奶的屋里來:“嫂,不知咋著,俺這心里鬧得厲害。”
奶奶正哄福兒睡覺,看著昏暗中三奶奶的身影:“三妹是擔(dān)心園子那邊吧?過幾天咱就摘?!?/p>
“俺這眼皮子也跳得厲害?!?/p>
“左眼跳財右眼跳禍,你這是跳財呢。”
東屋里,太奶奶那邊早沒了聲息。
東廂房里的二太爺爺哼哼了幾句什么,也睡了。
村里不時傳來幾聲狗吠。
突然,西坡方向傳來一聲清脆的槍響,頃刻間電閃雷鳴天黑如墨。片刻的死寂后,東屋里就先傳出了太奶奶的嚎啕。全家人都聽出槍聲來自蘋果園方向,不知怎么回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聚到了一起。三奶奶就拉著兒子在太爺爺?shù)撵`位前跪下,頭磕得山響。
這天夜里,三爺爺在蘋果園的小窩棚里照例磨了一陣大刀片子,黑暗中,刀刃閃著爍爍寒光。三爺爺如同酷暑中喝了碗井拔涼水,心里好不愜意。剛剛仰在行李上點著了煙袋鍋,忽然想起已經(jīng)一連幾夜沒回家了。念頭一起,身上不覺一陣燥熱。想這天陰欲雨,偷梨人今夜怕不會來,便要收了刀回去。忽然聽見一陣腳步聲由遠(yuǎn)而近,伴著兩個人的說話聲兒。一個說:“這小子家里可是有倆的,不知能不能白他媽的走這一趟?”另一個“噓”了一聲:“小心,別讓他聽見跑了?!比隣敔斁吞嶂遁p輕地閃到窩棚外的一棵老樹后。黑暗中,一高一矮兩個人影兒正快步朝窩棚走來。三爺爺看準(zhǔn)了前邊拿槍的那個,“嘿呀”大叫一聲,端刀刺去。后邊那個見了,扭頭就跑。三爺爺見地上躺著的這個還在掙扎,又雙手握住刀柄,嘿嘿怪叫著往下扎,胡匪“嗷”地一聲,渾身猛一抽搐,子彈從槍口射了出去。三爺爺應(yīng)聲倒地,神智卻還清醒。此時,果園上空雷聲滾滾,電光爍爍,兩道閃電交叉著,刺出一片血光。三爺爺瞬間里竟想起了那兩條埋在地下的蛇。
三爺爺從果園里被抬回來時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初升的太陽照在他渾身是血的身上,一張臉白得和紙一樣,三奶奶就哭得死過去好幾次。到了后晌,三爺爺竟好像緩過來了,能倚著被子坐起來,兩眼光光地發(fā)亮。二太爺爺說怕是回光返照哩。三奶奶忍住淚,把那獨苗苗兒子叫到跟前,那孩子卻害怕,不敢靠近。三爺爺就攥住兒子的手定定地看著,眼里似有淚光。再看時,目光散了。
那時刻天上炸著輪大大的白太陽,院子里一片哭聲和釘棺材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爺爺坐在石階上拿著秫節(jié)看著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說三弟咋就死了呢?太奶奶哭得呼天搶地。二太爺爺在小屋里灌著老酒,終于醉倒了。
幾天后,村里人又在傳說羊倌舊宅的廢墟鬧鬼。有人夜里看見那女鬼在廢墟上坐著,第二天,廢墟上還留下了一堆紙灰。紙灰被一陣旋風(fēng)裹著,旋得老高、老遠(yuǎn),一直旋到山凹凹里去了。
五
三爺爺死了,家里似乎冷清了許多。太奶奶依然出去耍牌。二太爺爺依然喝得醉眼迷離。爺爺依然在檐下石階上玩秫節(jié)。三奶奶除了洗衣做飯,就整日把自己關(guān)在西廂房里。果園里全靠奶奶一人張羅著。
時光不知不覺地流逝,福兒長到了六歲,三奶奶的兒子也已經(jīng)十歲了。三奶奶的兒子不大聽話,時常惹是生非,讓人抓破了手臉回來;福兒卻乖順得很,然而不得太奶奶的喜歡。太奶奶背著奶奶罵他野種,賭牌贏了錢就給三奶奶的兒子買好東西吃。福兒不哭不叫,仿佛沒事一般,受了委屈也不告訴娘。
瓢潑大雨連著下了三天三夜,這一天天氣陡然轉(zhuǎn)晴。夜里,福兒又出去撒尿,回屋時,奶奶便仔細(xì)插好了門。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隱約聽得房門“吱呀”一響。奶奶坐起身,見爺爺和福兒都睡得熟,便輕輕下炕,躡手躡腳地到了東廂房窗下,從窗紙的一處破洞看進(jìn)去,見兩個人影已疊做一處。奶奶思忖片刻,悄悄到西廂房前叩響了三奶奶的窗欞。三奶奶披著衣服剛出房門,就被奶奶拉到了東廂房窗下,只聽屋里有嘰嘰咕咕的說話聲。
太奶奶的聲音:“又喝多了?”
二太爺爺沒有說話。
太奶奶的聲音:“總灌你那貓尿?!?/p>
二太爺爺笑嘻嘻地:“酒好啊,喝了酒,俺就盡想好事嘍?!?/p>
緊接著是一陣呱唧呱唧的響聲,撲——,似乎枕頭掉到了地上,然后是一陣粗重的喘息。三奶奶早軟了腿腳,要回屋去,卻邁不動步子。屋內(nèi)的喘息漸漸平靜下來,靜了片刻,又聽太奶奶說:“老二啊,這兩天俺盡夢見你哥那死鬼哩,瞪著眼看俺。俺想莫非這事讓他知道啦?俺不怕。他活著時還不盡冷著俺?就知道干活,睡得像個死豬似的,不像你……”又是一陣呱唧呱唧的聲音。三奶奶的身子早抖成了一團(tuán),“啪啦”一聲,碰掉了窗臺上的什么東西,屋里立刻一片死寂。
第二天仍然是個大晴天,天上炸著輪大大的白太陽,無數(shù)的小白太陽就炸在地面的水洼里。太奶奶一大早就不見了人影。爺爺、福兒和三奶奶的兒子在院子里踩水玩。三奶奶推說頭痛沒出來。二太爺爺只在飯桌上露了一下面,胡亂扒拉一碗,回屋了。
奶奶站在房門口,久久地瞇縫著眼,看著天上的那輪白太陽,慢慢走到東廂房窗外說:“二叔叔,今天是俺娘的生日哩,你老人家去接她回來吧?!?/p>
二太爺爺囁嚅著說:“她的生日她不記得?等她自個回來?!?/p>
奶奶說:“俺娘賭上癮了什么不忘了呢?”
二太爺爺就懶懶地坐起身,懶懶地?fù)Q上水鞋,把酒壺往腰帶上一掛,拐著腿走出門去。
外邊是個太陽的世界,二太爺爺在門口停了停,仰頭看天,瞇著掛了眵目糊的眼。
天過晌了,二太爺爺沒有回來。
太陽快落了,二太爺爺還沒回來。
夜色慢慢地降臨了,四周的群山也模糊了身影。奶奶站在檐下臺階上剔牙縫兒,三奶奶踮著小腳從大門外進(jìn)來,說:“看不見呢,嫂。二叔叔不會有什么事吧?”
奶奶說:“十幾里路的光景,能出什么事呢?”
三奶奶的眼皮就跳了一夜。
第三天又是個響晴天氣,地面的水也干了許多。早飯后,奶奶叫了正和福兒耍著的爺爺,對刷碗的三奶奶說俺去看看,拾掇了一下,上了路。
通往太奶奶娘家村的路雖不算遠(yuǎn),中間卻要經(jīng)過一段水塘。二米寬的路面只剩了蛇身似的一條,兩邊的塘埂若隱若現(xiàn)。奶奶走出了一頭一身的汗,想尋個地方解手,忽然發(fā)現(xiàn)遠(yuǎn)遠(yuǎn)的前方有團(tuán)黑糊糊的東西。急奔過去,好像是個人,頭朝下扎進(jìn)了水塘。再近,看清了黑襖黑褲和掛在腰間的老酒壺。爺爺就嘻嘻地笑了:“這不是二叔叔嗎?二叔叔咋睡到這兒來啦?”急忙翻轉(zhuǎn)過來,瘦臉泡得腫脹蒼白。奶奶去附近村里尋了擔(dān)架,抬回家時太陽已經(jīng)上了頭頂。太奶奶一直讓鼓樂吹了三天三夜,自己披麻戴孝地守在靈前,眼窩干干的,沒掉一滴淚。那時候正是摘梨的緊要關(guān)頭,熟透的果子就掉了一地。
二太爺爺靈柩下葬的當(dāng)天夜里,奶奶連日勞頓,睡夢正酣,隱約聽見東廂房里傳來二太爺爺硬硬著舌頭的歌聲。奶奶想二叔叔不是死了嗎?怎么這歌聲真真切切?再聽,歌聲沒了,東屋里卻傳出太奶奶似哭似笑的聲音:“老二啦,你個狠心的,甩甩袖子走嘍!俺知道你是咋死的,你是為了俺哪。老三沒了,你也沒了,剩下俺個孤老婆子還活個啥勁哩?你慢走,等等俺,俺這就跟了你去……她不讓俺活好,俺也不讓她活好……老二啦……”奶奶靜靜地聽著,黑暗中鐵青了臉。拽過被子蒙住頭,翻身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恍惚間太奶奶款款地走了進(jìn)來,笑瞇瞇地坐在炕邊。
奶奶說:“娘有事么?”
太奶奶也不急,也不惱,輕聲細(xì)語地說:“俺來取你的魂兒啊?!?/p>
奶奶急欲分辯,惶急中卻發(fā)不出一點兒聲音。驚醒來,一頭一身的冷汗。仔細(xì)憶及夢中的情形,再難入睡,就坐起身來,披衣下炕,打開屋門走出去。冷不防被漆黑的灶間里一個軟綿綿的東西撞了頭,伸手一摸,“啊”的一聲不省了人事。家里人急忙圍攏過來,昏黃的燈光里,太奶奶頭臉光光地懸在梁上,一根舌頭伸得老長。急解下,身子尚溫?zé)?,卻沒了脈。
那時候正是午夜時分,福兒一個人到院子里撒尿,一邊叫:“娘!娘!房頂上有個大紅圈圈!”
三奶奶哭著說:“福兒,都啥時候了,還不快過來看看你娘?”
福兒就把尿尿到了褲子上。
自此,奶奶的病一日重似一日,雖有三奶奶端湯送水的悉心照料,終不見輕。白天似睡非睡的,倒還安靜;夜里簡直就合不得眼。一會兒說太奶奶要來取她的魂,一會兒又說二太爺爺來了,穿著黑棉襖,正醉倒在東廂房的土炕上。那盞煤油燈一宿一宿的不敢熄滅,鐵片子做的燈罩上煙灰就積了厚厚一層。巫醫(yī)郎中的請了個遍,錢財水似的流出去,人卻瘦得皮包骨頭。三奶奶一個人支撐不住,家境就漸漸地衰敗下去。奶奶自知大勢已去,堅決不再請醫(yī)吃藥。三奶奶知道這里再住不得,就趁奶奶清醒時,商量了,賣了太爺爺留下的這座老宅,擇一僻靜的山凹凹,另蓋起三間茅草房。
新房落成那天奶奶的精神特別好,一大早就起來了,讓福兒扶著,在老房的院子里慢慢地走,說這日子過得可真快呵娘在這里一晃兒住了二十多年了娘進(jìn)這院時比你大不了多少。你爹他是個不會疼人的,娘想家了夜里就貓在被窩偷偷地哭。一眨眼都是快死的人哩人咋就活得這么快?福兒說娘你不要這么說,明兒咱搬到新屋里去,娘的病就會好起來的,娘不要急。奶奶就說是啊是啊娘怎么會死呢娘還要住住新房是不是?一邊就翹著腳跟朝西望。福兒說娘你看什么呢?奶奶說沒看什么娘就是看看。三奶奶在灶間喊福兒還不快扶你娘進(jìn)來?娘倆這才慢慢地進(jìn)了屋。
早飯時,奶奶竟比平日多吃了半碗,說這蘿卜絲炒得可真好吃。吃完了就靠在行李上,看三奶奶掃地,收拾屋子,一邊要了梳子,對著鏡子慢慢地梳頭。
三奶奶說:“嫂,你今兒剛剛見好,可千萬別累著了?!?/p>
奶奶說:“不打緊的,俺覺著今兒精神蠻好呢。三妹你把俺那身新衣裳找出來,俺這身上也該換換了。”三奶奶偷眼看奶奶,未見異常,以為她是要換新房了,高興,心兒也就放下了大半。
那一天是個響晴天,天上炸著輪大大的白太陽。三奶奶蹬著石頭在墻頭晾了一會兒蘿卜干,回屋時,奶奶正在柜里翻找什么東西。
三奶奶說:“嫂,你咋自個下了地?你要啥,俺給你找?!?/p>
奶奶慢慢地說:“俺想看看西坡那片園子的地契?!?/p>
三奶奶的心里咯噔一下。那園子早已經(jīng)賣了,錢,蓋了新房。舊宅的買主非要等交房那天才肯付錢,不賣園子,新房拿什么蓋呢?這話自然不敢對奶奶講,只好強笑著說:“地契放得好好的,嫂還信不過俺?”
奶奶這才不再堅持。
爺爺拿著秫節(jié)走進(jìn)來,看見奶奶穿了新衣,流著涎水嘻嘻地笑。奶奶讓爺爺坐到身邊,柔聲說:“狗子,你看俺今兒可還利索?”
爺爺笑嘻嘻地說:“利索,姐今兒好看哩?!币贿厔邮秩ッ棠痰囊陆?。涎水流到衣襟上,白白亮亮的一條。
三奶奶見狀,悄悄地退了出去。
奶奶定定地看著爺爺癡呆的眼,想說什么又沒有說,好一會兒才幽幽地嘆了口氣:“狗子,俺這一走,家里就指望你和三妹了,你千萬別只顧玩秫節(jié),也幫三妹干點兒活。羊是沒了,你要幫她侍弄好園子……”
爺爺用袖子擦了下鼻涕,臟臟的手比劃著:“姐,俺會刨園子,俺有勁,俺能刨起個大土塊!”
福兒在窗外連聲叫:“娘你看啊,俺逮住一只花蝴蝶!”
奶奶就把臉轉(zhuǎn)向窗戶這邊來。
傍晌午時,奶奶卻有些吃緊了,閉著眼,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喘氣,三奶奶的心就縮成了一團(tuán),心想怕是捱不過午后了。奶奶卻又睜開眼來,看著窗外慢慢地說:“娘,你來了?”三奶奶見奶奶說得真真的,不由得也看看窗外。窗外一片陽光,風(fēng)絲也無,窗臺上的一排花盆卻嘩啦啦一齊碎在了臺階上。奶奶喘息著說:“娘,別急……再容俺一會兒……”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了。漸漸地,那氣息成了一縷游絲,只是不斷。三奶奶看得心痛,哭著把福兒拉到自己的身邊:“嫂,你要是掛著福兒,就放心去吧?!蹦棠掏蝗婚g明亮了眼睛,神情專注地候著什么。只聽得一陣颯颯的風(fēng)聲,一股大旋風(fēng)從院門口旋轉(zhuǎn)而入,急轉(zhuǎn)的風(fēng)柱裹著柴草、枯葉,塵土飛揚,風(fēng)柱里夾著悠揚的口哨聲。奶奶的眼睛猛地一亮,隨即黯淡下去,斷了氣息。
那時刻天上炸著輪大大的白太陽,爺爺一個人坐在院子的陽光里哀哀地哭。
奶奶下葬的當(dāng)天夜里,一家人正在堂屋靈前寂寞地坐著,忽然院里紅光一閃,頃刻間東西廂房火光四起。全家人都知道是胡子來燒房了,屏著氣息,聲兒不敢出?;饎葜钡诫u叫頭遍才漸漸弱去,隱約聽得二太爺爺在東廂房里唱:
東屋點燈東屋亮啊
西屋不點燈黑咕隆咚
墻上定個橛子梆梆緊哪
拔下來是個大窟窿
聲音似哭似笑,悲涼哀婉,全家人聽得毛骨悚然。
六
光陰照舊靜靜地流逝,日出日落,月缺月圓。
若干年后,山凹凹僻靜處的三間茅草房院里時常坐著一白須老翁和一白發(fā)老婦。老翁在檐下石階上玩秫節(jié),老婦在院心樹蔭下紡棉花。
若干年后,遠(yuǎn)近傳說著蓮花寺里出了個道行高超的和尚,可解人???,度人困厄。和尚時常在寺里講經(jīng),聽過的人都說,法師是要我們心里清明、安靜。只是這和尚有個怪癖,每逢夜半,必要去院心撒尿。
老翁老婦皆享盡天年,無疾而終。
和尚活了九九八十一歲。臨終之際,拈一枯敗蓮花微笑,安坐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