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于文堂

一

隋雪似乎是快樂的制造者。一節(jié)課剛上完，她就夾著書以輕盈的步伐走進了辦公室里，在同年班主任張曉猛面前坐下了。張曉猛和她一樣，都是剛分配到校任教的。隋雪瞅著張曉猛有點疲憊的樣子，笑著說，怎么樣，課還上得好吧，學(xué)生聽話吧。張曉猛說，我不像你，凈些樂子，學(xué)生怎么氣也氣不著你，我不行。隋雪隨即笑了一下子，說，你喝茶嗎，我這里有茶葉。張曉猛有點疲憊地說，不渴，我不需要茶葉。謝謝你。

這時候，隋雪的短衣袖突然間被窗外涌進來的一股風(fēng)吹了起來，于是衣袖像充了氣的皮球一樣變得滾圓豐滿，緊接著風(fēng)又把眼前張曉猛的胸前衣襟也吹得鼓脹起來。兩個年輕人身上不同部位突然間變得豐滿時，那風(fēng)就停止了。

隋雪奇怪地叫了聲張曉猛，然后就捂著嘴哧哧地笑起來。張曉猛有點莫名其妙，說，隋雪，你笑什么，你不會笑我把課講得亂七八糟吧。江里成上課隨便講話，隨便回頭，我有什么招兒。隋雪說，你干嘛那么緊張，我一笑，你就必須往課堂上聯(lián)系嗎，這樣下去不好的。停了一會兒，隋雪又說，下課了，我們就不會講點別的么，比如說，室外的陽光呀，吹在樹上的風(fēng)呀，還有我們穿的衣服呀，內(nèi)容多了。張曉猛好像從疲憊里掙脫出來，說，你笑的是這個，那好啊，我們就可以隨便地聊吧。我們可以聊室外的陽光是多么溫暖，離校門外不遠的樹林里伸出了數(shù)不清的陽光細腿，旁邊的大洋河水泛著細小的波紋，等等，我們還可以想到我們中間被風(fēng)吹動旋轉(zhuǎn)的地球儀，想到了上面一條呈幾字形的大河浩浩蕩蕩地向前流去，無不感到驚嘆。隋雪拍著手，笑著說好哇，我用迷離的眼神表示自己仿佛飄流而下，在充滿了神秘的兩岸義無返顧的前涉。張曉猛則微笑著說，我可以用手在上面比劃一下，表示自己已經(jīng)劃舟緩行，與細浪耳語廝磨。隋雪說，我們兩人都做著夢呢。

兩人說完就哈哈大笑起來，在笑聲中，他們真的把兩手攤開，表示自己已經(jīng)從地球儀上的大河回來了。動作進行時，兩人又是一陣笑，把剛剛進來的其他兩位老師引誘得也有點神魂顛倒，不知說什么好，其中一位老師端起桌上的杯水差不多一口氣灌到肚里，然后也笑起來。

停止動作，收回目光，隋雪從抽屜里拿出一副畫來，給張曉猛看。張曉猛看了幾眼，就問說是誰畫的，這畫畫得不錯，冬天的雪地里，竟然飄著五顏六色的雪花，這不是一個花海爛漫的世界嗎？幾個孩子把雪花當成花朵伸手去抓，夠浪漫的。隋雪說是她班里一個男生畫的，他非常愿意畫冬天的景，冬天的景除了光禿禿的樹之外，更多的是一群在雪地里嬉戲的孩子。張曉猛說，他班里也有學(xué)生畫畫的，但都是在他的課堂里畫的，他們的想象力極為簡單，不是小雞呀，鵝呀，小貓呀就是小樹一類的東西，沒有多大意思，他看到了就讓他們把畫兒扔到位里去。特別是那個叫江里成的小子，只要他看見他拿出畫紙來，就會把畫紙奪過來，當著學(xué)生的面給撕了。隋雪問說，他想畫什么，張曉猛說，他畫的無非都是些奇怪的女孩子頭像，個個像魔幻世界里的女妖魔。隋雪說，你大可不必那么兇狠嘛，天底下任何事物我們都可以想象嘛，何況一個孩子呢。想象是一個孩子進行創(chuàng)新的手段，我們忽視不得。

上課了。下一節(jié)課是四年二班的體育課，隋雪沒課，就隨手把一摞作業(yè)整理一下放在桌上角，走出辦公室。隋雪一頭黃發(fā)被輕風(fēng)掠過飄逸自如，給白皙的臉上增加了幾分嫵媚。站在操場邊，她感覺若大的操場上以嶄新的乒乓球案子為標志，向她這個新來不久的老師發(fā)出一種十分友好的信號，讓她有點歡欣鼓舞。上小學(xué)時，她就接受乒乓球訓(xùn)練，到了高中和大學(xué)時，乒乓球的訓(xùn)練一直沒有停止過。等到要畢業(yè)時，她的球藝已經(jīng)提高了很多。她信誓旦旦地要在參加工作中，專門會友切磋球藝，力爭打敗所有對手?，F(xiàn)在，看到了體育老師關(guān)明把學(xué)生帶到幾幅嶄新的乒乓球案子跟前，教他們打球的要領(lǐng)，她那種躍躍欲試的打球心態(tài)立刻在心里躁動起來。站在銀杏樹下，她感覺銀杏樹在面前輕搖了幾下，幾簇密集的樹葉紛紛向她亮出幾絲詭譎的笑靨，她無時無刻不徜徉眼前的天地，感覺一切都好。

下課了，關(guān)老師在招呼她，她才走到案子跟前準備和關(guān)老師殺幾拍。她多么希望張曉猛也趕緊過來，看她怎樣與關(guān)老師打球的。其實張曉猛已經(jīng)先于她到了乒乓球案子跟前，想看看小小的銀球是怎樣在一個短短的木頭案子上面來回飛舞的。他曾經(jīng)對隋雪說過，飛舞的銀球是一顆顆流星，既美麗又有點玄妙，它沾著多少人的夢想和多少人的汗水，又給多少人帶來無法想象的收獲。

隋雪發(fā)球，關(guān)老師輕輕地把球削過來，隋雪又輕輕地削過去。這輕輕的來回暗藏著殺機，小小銀球就是力量的沖刺，而且是突如其來的，旋風(fēng)般的，大手勢和大彎腰就是霎那間一個人所有的智慧和力量的發(fā)泄。

只見關(guān)老師把球拍抬一下，球立即變得高一點，這意味著剛才雙方的削球已經(jīng)讓一方變幻招法，加大力度，給對方提供最佳的表演機會。隋雪明白，這是關(guān)老師故意放的高球，好讓她扣殺，他好接球。這叫一攻一守，攻守結(jié)合，是乒乓球?qū)镜暮每袋c。所以，她揮拍扣球，球迅速地回到對方的正面案子上。這球不刁，關(guān)老師又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叵鬟^去，落到隋雪眼前的銀球帶有一點旋轉(zhuǎn)，隋雪又加大力度扣殺過去。第二板球有些刁，落到對方的左角邊上，關(guān)老師只是稍微傾斜一下身子，腳步稍微移動一點，球就被穩(wěn)穩(wěn)地削過去。球加大了旋轉(zhuǎn)力度，落到隋雪跟前，對隋雪來說是兇多吉少，但隋雪用斜角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球扣到對方的右角上，遺憾的是，隋雪并沒有把球扣死，而是讓關(guān)老師又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叵鬟^來。同學(xué)們拍手叫好，張曉猛也拍手叫好，說隋雪和關(guān)老師的乒乓球?qū)臼窃瓶p之間的一次次閃電。雙方手腕的力量幾乎有排山倒海的氣勢進行出擊。來回跑動的隋雪其大手勢的扣殺卻迎來了關(guān)老師的迅疾腳步和夢幻般的接球，讓球始終不停地在案子上空畫出一道道美麗的弧線。球影在空中無數(shù)次地飛旋像流星一樣閃現(xiàn)，又像流星一樣消失。等比賽結(jié)束時，張曉猛又戲謔地說，關(guān)老師和隋雪進行了一次星球大戰(zhàn)。

堅硬的場地上迎來了一陣陣叫喊聲和掌聲。那個叫江里成的學(xué)生竟然把手中的球拍使勁地拋向空中，整個臉型上的五官幾乎呈月牙形。

二

隋雪想不到剛才一場球贏得了四年一班那個叫江里成的滿堂喝彩。他走在人群中一個勁地高喊，隋雪，隋雪，隋雪。喊的同時，手上的球拍被他高高地扔到空中，又一次次地接在手里，整個動作極快又顯得萬無一失，簡直是在學(xué)生頭頂表演雜耍。許多學(xué)生為他這個舉動而感到吃驚，都把目光聚集在空中翻飛的球拍上，好像翻飛的球拍就是隋雪。

江里成在堅硬的操場上制造了一場師生親密無間的大戲，讓在一旁的張曉猛感到有些無地自容，他把還在囂張的江里成叫到跟前，劈頭蓋臉地問道，你為什么不叫老師，而叫名字？隋雪是你叫的嗎？

江里成低著頭不敢說話，球拍被他拿到背后。

張曉猛提高了聲音，又問了一遍江里成，為什么不叫老師而叫名字，沒等江里成回答，旁邊一個非常柔和的聲音傳過來，說，張老師，你別批評他，是我叫他叫的，我告訴他，你不用叫我老師，只叫名字就行。

張曉猛嘴里不輕不重地說出了一個字“你”，然后有點驚愕地瞅著隋雪。他把眼眶擴大了，眸子里的人仿佛是從另外一個世界跳出來似的。他說，你怎么能這樣讓學(xué)生叫你名字，而不叫老師，你知不知道昨天上午我為什么到學(xué)生家里去，就是我班有的學(xué)生對老師不禮貌，給老師起外號，我才騎車走了五六里路。

真的嗎?隋雪對夸張了的眼睛的張曉猛感到挺好玩的。他的夸張的眼睛和她手上一個布娃娃差不多。她不止一次地用雙手搖晃著布娃娃，喊它是動物火車，是森林中的一條小熊仔。眼前的人除了是動物火車、森林中一條小熊仔之外，還是公園里一只小猴子。她實在想笑。喊她名字的江里成站在她跟前，一步也沒有走的意思，他歪著腦袋看著高他一頭的隋雪，又歪著腦袋看著高他一頭還多的張曉猛，明亮的眼睛透出幾絲詭譎。

間操過后，張曉猛把隋雪叫到花壇旁邊。隋雪發(fā)現(xiàn)張曉猛的表情一點也不浪漫，甚至連點快樂的情緒也沒有?？鋸埖难劬謴?fù)了原樣后，就是一副落魄相。張曉猛還是講著他班級里學(xué)生的事，說江里成上數(shù)學(xué)課時，眼睛變成了斗雞眼，48.7被他叫成了4.87，學(xué)生喊他眼睛有毛病，他就整個人轉(zhuǎn)到學(xué)生前面，學(xué)生才恍然大悟，原來他的眼球跑到不正當位置了。隋雪說，既然這樣，老師不應(yīng)該刁難他，反而應(yīng)該同情他，讓他慢慢地把眼珠子滑到正當位置上來，如果再跑到一起了，就領(lǐng)他到醫(yī)院里看看。

隋雪又說，你把江里成調(diào)換給我吧，我想教他。張曉猛說，不行，你教不好他。你如果把他調(diào)教好，我再給你兩個好學(xué)生。隋雪說，不用,一個江里成就行了。

江里成換到四年二班后的第一節(jié)課正是隋雪講的小數(shù)乘法課，和他在四年一班上課時學(xué)的數(shù)學(xué)內(nèi)容一模一樣，只不過是張曉猛變成了隋雪，男老師變成了女老師，粗重的眉毛變成了細細的長眉，粗獷的聲音變成了細膩的聲音，兩個人物的轉(zhuǎn)換好像是兩個世界的顛倒。但問題是，張曉猛和隋雪都是同一個角色，人物的本質(zhì)沒變，世界的喧嘩沒變。他聽了一會兒，眼珠子竟又不由自主地走到一起了，眼光定格在48.7上一動不動，一會兒48.7就變成了4.87。

隋雪叫江里成站起來，把黑板上的數(shù)學(xué)題念一遍，江里成念道，4.87乘以5.24。學(xué)生哈哈大笑，認為新來的江里成故意制造課堂里的混亂。隋雪說，同學(xué)們，我們看到了一雙眼睛的變化，恰似一位滑稽的明星誕生。把48.7變成了4.87，52.4變成了5.24，是明星誕生時的滑稽臺詞，我們由此會聽到明星的第二句臺詞。學(xué)生仍然哈哈大笑。

江里成說，老師，你說我是明星嗎?是滑稽明星嗎？隋雪說，是呀，你的眼球擠到一起了，不是滑稽明星是什么，只有滑稽的明星才會有這樣的效果表演。

江里成把擠到一起的眼球又恢復(fù)到正常的位置上，說，老師，你看我現(xiàn)在還像滑稽明星嗎？隋雪說，像，很像。你有滑稽明星的細胞，只不過你還沒有充分地表現(xiàn)出來，但你要有信心。江里成向老師眨巴一下眼神，表示對老師的話很欣賞，然后回過頭對身后的同學(xué)說，怎么樣，我將來一定能成為明星的，老師都這樣肯定我，我以后一定會成功的。隋雪說，不過，江里成，明星的誕生得有個過程，可不是像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有時過于散漫，紀律松懈，有時上課還不注意聽講，你記住了嗎？

我記住了老師。我相信會改正錯誤，做一名好學(xué)生。江里成一臉正色地說。老師，你就看我的行動吧。

好，我相信你。

同學(xué)們感到這節(jié)課上的特別有意義。他們不但認識了一名未來的滑稽明星，還聽到了調(diào)皮學(xué)生對大家所發(fā)出的誓言，這個誓言豈是他自己的，也是大家的。

三

隋雪帶著一臉陽光來到張曉猛跟前，和他商議作文課怎么上。張曉猛剛剛從操場上走回來，一臉汗水地張揚著剛剛與體育老師關(guān)明進行一場乒乓球比賽的激烈程度，對隋雪的一臉陽光有點接應(yīng)不暇。半天，才說，給學(xué)生畫畫，讓學(xué)生看圖寫作文。比如說，畫一只狼，狼從山上下來，走進一片樹林里，碰到一個獵人，獵人沒拿槍，而是牽著一只狗。隋雪說，狼與獵人和狗走到一起會發(fā)生一場驚心動魄的故事，學(xué)生可以任意想象。但我看中了學(xué)校門外那片樹林，把學(xué)生帶到那里讓學(xué)生進行寫生，可以訓(xùn)練學(xué)生觀察能力。所以我建議把兩個班拉出去，讓他們走進大自然吧。我想那里的楊樹和柳樹一簇簇地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我們會用眼神拴住大自然的神韻。張曉猛說，你說的太浪漫了，我們可以試一下。

下一節(jié)課剛上，四年級兩個班學(xué)生出了校門不遠，就一頭撲進了位于大洋河邊的一片高大的楊樹林里?？諘绲奶炜蘸颓逍碌目諝庾寣W(xué)生歡呼不已，他們把那些掛在空中的樹葉兒比作是風(fēng)鈴鐺，叮叮當當直響，還有樹林之間的縷縷陽光洋溢著質(zhì)樸的芳香。隋雪和張曉猛對學(xué)生交代了任務(wù)后，就分散在學(xué)生的堆里，指導(dǎo)學(xué)生觀察。隋雪說大自然的細致體現(xiàn)在大自然中那些具體的物象的各種形態(tài)上和各種神韻上，樹葉的橢圓形和長條形以及扇形的邊緣是如何掛著露水，如何讓陽光在上面流動，如何打扮枝枝杈杈。看著隋雪站在學(xué)生中間喋喋不休的講解，張曉猛卻有點茫然，他以為學(xué)生眼前的樹就是樹，眼前的草就是草，只不過是形狀不同，性能不同，質(zhì)地不同。大輪廓的掃描和細膩的觀察是一樣的。他和隋雪爭論一氣，結(jié)果誰也沒有爭論過誰。隋雪改變不了他，他也改變不了隋雪。他們兩人的兩種不同觀點恰恰演示了臉上不同的顏色，而學(xué)生也正是因為兩個老師的不同主張而各為其主。四年二班的學(xué)生三三兩兩地站在一棵樹下比比劃劃地議論什么，他們的眼神處于迷離狀態(tài)中。四年一班的學(xué)生則來回走動，看一眼樹，馬上又看一眼草，幾乎是走馬觀花的樣子。

樹林里的光線變得溫暖熱烈，它們越來越刺激被它們寵壞慣了的樹們的生長，而樹們慣于豢養(yǎng)的各種小鳥決不驚慌于下面的一群學(xué)生喧嘩和吵鬧。它們?yōu)樽约旱纳钐斓氐暮椭C與安定祈禱樹們的生長，祈禱花草的繁榮。隋雪在學(xué)生七嘴八舌的議論中看到了大自然的美妙，那些與大自然戚戚相關(guān)的動物和鳥類就是人類生活的伴侶。她不停地穿梭于草叢里，多次與早已離開自己的幾個女生相隔咫尺，她呼喊她們的名字，楊曉霞，李媛媛，韓艷艷，孫雪嬌，她們應(yīng)聲答應(yīng)，說我們在這里了。我們在觀察一種野花?？赡苁菞顣韵佳奂?，竟然發(fā)現(xiàn)草叢里的隋雪被綠葉兒和枝條點綴的嫵媚靚麗，身上所有部位都起伏著強烈的青春氣息，匯成了花兒一樣的生命海洋。她們又聽到了隋雪喊另外幾個學(xué)生的名字，吳超，閻玉凱，潘吉東，聲音很甜很甜，在距離楊曉霞不遠的地方，又出現(xiàn)了吳超等幾個學(xué)生的回應(yīng)，他們大聲地說，我們在和樹上的小鳥對話呢。后來隋雪再喊時，差不多整個樹林里傳來了同一個聲音，隋雪，隋雪，隋雪，我們都在這兒吶。

隋雪向剛才的地方走去了，她發(fā)現(xiàn)張曉猛的臉上好像噴了一頭霧水，懵懵懂懂的樣子。張曉猛說，時間快到了，我們回去吧。呆在這里長了會有危險的。隋雪說，這里好玩，你好好指揮你的人馬吧，我們不要浪費大自然的感情。張曉猛說你要不撤我就先撤了。隋雪說，哪能呢，我們一起來就得一起走。

他倆說話功夫，二班的江里成突然從隋雪眼前閃現(xiàn)出來，拼命地向前跑去。張曉猛本能地喊了一聲江里成，就顯得心神大亂，眼睛里的草葉兒、樹葉兒瞬間變成了銳利的尖刺，劃痕著一張青春白皙的臉。他擔(dān)心隋雪因為江里成突然間的反常而嗔怒了自己，用一種不常用的狠話批評江里成，或喊他站住，質(zhì)問他為什么亂跑。誰想隋雪不但不惱怒，反而眼睛格外明亮，神情格外激動，傾著身子，喊著江里成，你等等我，就抬起步子，跟在江里成身后跑去，樹葉與樹葉之間草葉與草葉之間形成了一道道障礙物，奇怪的是，無論是不顧一切朝前跑的江里成還是后邊緊追不舍的隋雪，都未曾被眼前一道道障礙物所絆倒，他們所到之處倒是有點如入無人之境之感，一棵棵樹從眼前飛逝而過，一株株草從眼前疾速而走，仿佛周圍只有瘋狂的兩人存在。

原來江里成追趕的是一只小松鼠。乖巧的小松鼠翹起的尾巴如同閃爍的銀棒一樣。既好玩又誘人，小松鼠一蹦一跳地往前跑的連貫速度的閃回，像一串連線穿起的珍珠，浪漫在學(xué)生面前。很多學(xué)生跟著喊，松鼠，松鼠，松鼠，快跑，快跑，快跑。喊聲頓時形成了一個節(jié)奏，松鼠松鼠松鼠，快跑快跑快跑，啪啪啪，啪啪啪。人追松鼠，人追人，一條線，輕巧地穿插在樹林里，草叢里。松鼠飛快地越過一棵棵樹之后，終于看到一條明晃晃的大河，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大洋河。它終于無路可走，急忙選擇了一棵高大的楊樹往上爬，但此時的江里成說時遲那時快，上前一把抓住了小松鼠，隋雪尾隨其后哈哈大笑，說江里成神了，與動物賽跑會讓我們大開眼界。

接著隋雪把學(xué)生都招呼到跟前來，也包括張曉猛，一人摸一把小松鼠，或者親一下也行。松鼠的眼睛里并沒有透出一絲的恐慌來，它眨著眼睛只是感覺人類挺好玩，一只只柔軟的手順著它的絨毛捋來捋去的，它的嘴接觸了剛剛喧囂過的不帶任何惡意的人類的嘴，一下子覺得自己和人類親密無間。直到那個捉它的野小子放了它時，它才覺得這片樹林里竟有另一種美意。

最后，隋雪和學(xué)生們唱著歌兒離開這里的。

四

一直處于興奮的學(xué)生往往會在下課時玩?zhèn)€不亦樂乎，因為他們身邊始終有一個人陪著他們，這就是隋雪，隋雪不但陪著他們打乒乓球，而且陪著他們打羽毛球，或者踢毽子。但是她從來不耽誤上課，而且上課的興趣不比下課的興趣差。時間就在他們一天天的興趣中過去了。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上課鈴聲剛響過時，從操場上回來的隋雪把圍在脖子上的高衣領(lǐng)正一下，才感覺涼風(fēng)打在脖子上顯得冷一些。哦，下雪了。一片很美的小雪花兒掉進脖子里，很涼。隋雪問身邊的江里成，你冷嗎？江里成說不冷。江里成看見了頭上偌大的天空灰蒙蒙一片，就從心里萌生了雪花稀奇眼前這片校園大地，可能早就想光顧這里，只怨蒼天不愿轉(zhuǎn)換冬天的想法，接著又發(fā)現(xiàn)雪花以輕盈的旋轉(zhuǎn)方式落到地上，臉上現(xiàn)出喜悅的神色，并把這種神色帶到教室里，仿佛教室里會下起一場更大的雪。當他走到座位時，竟吐了一下舌頭。他發(fā)現(xiàn)張曉猛老師坐在他的傍邊聽課。

這是一節(jié)語文課。“飛向藍天的恐龍”是這節(jié)課的內(nèi)容。隋雪在黑板上寫了標題后，就讓一個學(xué)生大聲朗讀課文：“我們頭腦中自然會浮現(xiàn)輕靈的鴿子或者五彩斑斕的孔雀。”輪到江里成讀時，隋雪朝他微笑一下，問室外的雪花飄在臉上還涼嗎，江里成回答說不涼，隋雪說你上來吧，走到臺階上，向大家做一個鬼臉。江里成就笑嘻嘻地走到臺階上，把舌頭伸出來。舌頭尖勾起一點微妙的空氣又回到嘴里，把下面一張張小臉引誘的輕浮起來，嬉笑起來。坐在下面的張曉猛小聲嘟囔說，這叫課堂嗎？這叫室外游戲，準確地說，這叫拍戲。

江里成倒完全是一副情緒輕松的樣子。他糾正了一下自己的站姿，雙手舉起了課本，大聲念道，“恐龍是如何飛向藍天的呢？讓我們穿越時空隧道，訪問中生代的地球，看看這一演化過程吧。”最后一句念的很大氣。隋雪打斷江里成讀課文，說，你念的有感情，字音也讀得很清晰，請往下朗讀。江里成用舌頭舔一下嘴唇，又念道:“地球上的第一種恐龍大約出現(xiàn)在兩億三千萬年前，它和狗一般大小，兩條后腿粗壯有力。能夠支撐起整個身體?！弊x到此，江里成眼光四射，一臉正氣和莊重。隋雪讓江里成停下，她邊走邊插話式地朗讀著，“數(shù)千萬年后，它的后代繁衍成一個形態(tài)各異的龐大家族，有的恐龍像它們的祖先一樣兩足奔跑，有些恐龍則用四足行走。”她以漂亮的手勢把課本舉一下，說，下邊的內(nèi)容就讓我們一起讀吧。

學(xué)生一起高聲地朗讀道：“有些恐龍身長幾十米，重達四噸，有些恐龍則身材小巧，體重不足幾公斤?！彼逖┑穆曇粢膊暹M來了：“有些恐龍則兇猛異常，是茹毛飲血的食肉動物?！?/p>

隋雪想不到聽課的張曉猛也隨著朗讀起來:“有些恐龍則溫順可愛，以植物為食?！?/p>

哦，外邊雪片大了。飛舞著，斜織著，這是一個醞釀興奮的天地,你可以借此幻想與雪共舞，在浪漫的空中去尋找課文上的恐龍，那是千萬年前地球上極為亢奮的年代。每一個動物都可以給你提供一個飲血吃草的天地。隋雪把室外的雪花引進課堂里，讓雪花和恐龍一樣神秘可愛。

張曉猛旁邊的江里成忍不住地站起來，向隋雪報告說，他要到窗臺邊看看室外飄飛的大雪，隋雪點頭答應(yīng),把手一揮，其他同學(xué)也都離開座位，紛紛走到窗臺看室外的雪。飄向室外的一個個眼神仿佛撲捉天外來客一樣撲捉紛紛擾擾的雪花。他們議論著，談笑著，又戲謔著，恨不得把室外所有的雪片都攬回來，放在手心兒里，看它們慢慢溶化。張曉猛也離開了座位走進了學(xué)生里，和大家一起看雪，教室里的景象讓人覺得十分另類。

雪早已封住了地面，灰黃色的世界似乎越來越看不見了。就這樣，雪一直下到下午才停下。

隋雪在下午第二節(jié)下課時，才走出門外。她對自己說，你不會覺得一場大雪封住了自己的眼睛吧，更不會覺得燦爛的白色世界的舞動會激起我們的情愫吧。就在她眼睛迷離時，站在雪地里的十多個學(xué)生向她揚起了手，呼喊著，隋雪，隋雪。喊聲伴隨著他們跑在雪地里的浪漫動作，也伴隨著空中橫穿的一個個雪團。隋雪覺得這一切都是對她的誘惑。上帝的誘惑無不充滿著神奇。她朝著站在她不遠的張曉猛喊著，叫著，她也要讓自己認為不無充滿著神奇的上帝去給他帶一份祝福吧，讓他也加入到在雪地上那些忘乎所以、能創(chuàng)造大地浪漫的孩子們的隊伍吧。我們也會變得乖巧，變得可愛。來吧。張曉猛。這是一節(jié)特殊的音樂課。張曉猛從隋雪的眼神里仿佛讀出了贊美雪天的一行行文字，讀出了天意的美妙和盎然，就再也沉不住氣了，像個孩子似的撒開了兩手，放開了喉嚨，張揚了眉毛，兩腿兜著風(fēng)，啊啊地沖到雪地里，和隋雪一樣冒著漫天飛舞的雪團，迅速地抓起一把雪，向旁邊對他不懷好意的隋雪投去，雪團不偏不正打在隋雪的頭上，隋雪的頭霎那間成了不明不白的神物，隋雪嘻嘻地笑個不停，也貓著腰團起雪還擊剛才對她出手很準的人，雪團飛起時，張曉猛被他班一個男生扯住了，喊他張老師，咱們到那邊去吧。話音剛落，隋雪投的雪團落到了張曉猛的胸脯上。這是一個陰謀。學(xué)生在笑，隋雪在笑，他們笑得頭上的雪團紛紛碰撞在一起，激起了飛撒的雪沫。隋雪喊著學(xué)生的名字，孫嬌嬌，陳萌萌，李麗，張海洋，我來了，她的烏黑長發(fā)飄飛在雪團的橫飛中，被迅速濺起來的細雪噴灑成了美麗的幾綹兒，又是一念之差，成了沾著爆碎了的雪團空中瀑布。隋雪看到了和她一起玩兒的孩子們頭上幾乎成了空中美麗的瀑布。她把在孩子們面前很少的身體彎曲姿勢獻給了一個紛繁雜亂的雪景里。她不停地攥雪，不停地奔跑，投擲的雪團輕飄飄慢悠悠，不是落到一個女生身上，就是落到一個男生身上，后來幾個女生喊著隋雪，看雪，就一起把雪團向她飛來。就在這時候，一個高高的聲音傳到隋雪耳邊，我來了隋雪。隨著聲音一個男生迅速地跑到隋雪身邊。

江里成！

江里成站在老師身邊，伸著手跳起來接住了一個個飛過來的雪團，接不住的就用衣服兜起來。這時，周圍的男生也加入到女生的行列里，紛紛地向江里成投雪團，霎那間，雪團從不同幾個方向一起飛來，江里成不斷地跳起來，不斷地伸手抓雪團，一連串兒動作如一個雜技團演員。由于他的掩護，很少有雪團落到隋雪身上的。當張曉猛也加入江里成的行列時，江里成的周圍已經(jīng)聚了很多學(xué)生，他們也紛紛仿效江里成的動作，接雪團。

上課鈴聲響了。張曉猛一邊走一邊用手在雪地上寫著幾個大字:雪是大地上浪漫的曲子。這幾個字以后似乎很少有人動過，就連最調(diào)皮的學(xué)生走到跟前看著這幾個字也想方設(shè)法繞過它。直到陽光暖和了，這幾個字才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