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雷
1
我是警察。從長相和體形來說,我不具備當警察的一點兒特征,我目光纖柔,身體孱弱,內(nèi)心更是像水草一樣,敏感且多情。我承認不是當警察的料,可這是職業(yè),換句話說是謀生的飯碗。什么料不料的,又不是當詩人,當藝術(shù)家。當我拿上公務(wù)員考錄成績的時候,我就內(nèi)心坦然,面對未來,我充滿信心。信心這玩意兒,不是說有就有的,它像花朵,在適當?shù)臏囟?、水、養(yǎng)分和悉心的照顧之下,才會綻放。從小我就疾惡如仇,對評書《水滸傳》里的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武二郎醉打蔣門神,神往又羨慕,現(xiàn)在這機會終于來了,我對鏡子里穿著筆挺制服的自己說,小子,干吧,什么都阻擋不了你。
鏡子里那個曾經(jīng)委瑣的人正在一點點地發(fā)生著變化,我發(fā)現(xiàn)自己目光堅毅了,就連平日里翕張的嘴唇,都繃得緊緊的,這是一種叫意志的玩意兒在作怪,讓我在普通的人群中顯得卓爾不群。
我發(fā)現(xiàn)錯了,這些都是幻覺,是假想。當我真正上了班以后,除了沒完沒了地寫總結(jié)、信息、匯報材料、督察報告,我連槍都沒摸過。信心這朵花,在我的身上開始不再艷麗,它正一點點地消退、枯萎,我的心又恢復成像水草一樣。在辦公室里,我沉默的外表只是一個假象,我的心像個正在發(fā)情的蛤蟆,不停地跳,不停地叫。又有什么辦法呢,只能這么熬著。
單位的老局長要退休了,人老了,都會有這么一天,我每天到他辦公室送文件時,總看到他一個人,不是站在窗臺前發(fā)呆就是趴在辦公桌上打盹,陽光的陰影部分是他的一只手,那只手上夾著一根永遠燃不盡的香煙,這樣的形象仿佛被定格一樣。老局長是山東人,來到了這座城市這么多年,他的口音里仍有著濃重的膠東味,當他從遐思中轉(zhuǎn)身時,目光是溫和的,沒有一點領(lǐng)導的架子,更像我年邁的父親。也就是在那幾天,我聲音顫抖地提出我的想法,我說,我想去刑警隊去工作。
讓我沒想到的是,老局長幾乎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出了單位,我激動壞了,我有力的雙腿把自行車蹬成了風火輪,如果再給我一把紅纓槍,我相信立刻會變成哪吒。天空很空闊,沒有風,印象中大街上幾乎沒有什么人,我一口氣沒喘就騎到了我女朋友倪小琴家。我要告訴她,這個重大的喜訊,讓她為我高興。倪小琴是一家國企文工團的舞蹈演員,一年前我們認識的,有了好事,我總是第一時間告訴她,這是我的小聰明,讓她感覺我是她最可靠的人,或者她是我最可靠的人。
我興沖沖地敲了很長時間她家的門,沒人,就在我打算到她單位找她的時候,門開了,她的臉紅紅的,我的臉也是紅紅的,有情人相見嘛,我拉著她的手,正要和她說些什么,她把我的手甩開了。與此同時,我看到她家的客廳里,坐著一個和我一樣臉紅紅的男人。
我從天上掉下來了,腳上的風火輪沒了,手里的紅纓槍斷了,我摔得鼻青臉腫。我正要問那個男人是誰時,倪小琴搶先說話了,她給那個男人介紹我,這是我的同學,然后給我介紹那男人,這是我的男朋友。當時有點亂,我第一感覺是她說反了,我應(yīng)該是她男朋友,那男人應(yīng)該是她同學,她說得很鎮(zhèn)定,沒有吐舌頭,要更正的意思。誰是她同學,再他媽傻的人,也應(yīng)該明白怎么回事,我的身體像患了痢疾一樣抖個不停。她的臉都變了形,倪小琴就是一只上躥下跳的母猴子,那個男人是一個散發(fā)著騷味的狐貍,我的頭里亂糟糟的,站在她們的面前,我像個傻子,我指著倪小琴,聲音就是發(fā)不來,我想說,倪小琴,你好樣的。聲音就卡在我嗓子里,臉憋得紫了也發(fā)不來聲音,后來我記得把門狠狠地摔了一下,走了。
老天也和我過不去,明明是大好的天氣,出了門就刮起了沙塵暴,昏天黑地,我頂著大風,流著眼淚,快要騎不動自行車了,卻不想慢下來。我跟風叫勁,跟沙子叫勁,操他媽的大風,有本事,連車子帶人,一起刮到天上去。在體育場的門口,我用完了身上最后一絲力氣,騎不動,連人帶車子,一同栽倒在路邊的一個樹坑里。在那個溫暖的樹坑里,我更像是一個奄奄一息的病人,腦子里全是倪小琴的笑容和聲音,煙花般繽紛璀璨,我的眼睛里流著淚,心里卻流著血,我知道自己這樣很窩囊,我應(yīng)該抽她一個耳光再走。怎么不抽呢?為什么不抽呢?這個命題已經(jīng)毫無意義,就像倪小琴為什么不愛我了一樣,毫無意義。真他媽的,這么多年就為無意義活著,而且活著這么沮喪,這么失敗。
我是AB血型的人,遇事易怒,但忘記也快,屬于好了傷疤忘了疼的那種。那天以后,我跟沒事兒似的,該報到報到,該上班上班。刑警隊的陳隊長,以前見了我很客氣,我是局長的秘書,現(xiàn)在不一樣了,到了哪個山頭,就唱哪個山頭的歌。我站在他面前,盡量顯出畢恭畢敬的樣子,他看了很長時間的調(diào)令,僅僅一張白紙,三行鉛字??伤纳駪B(tài)像在端詳一幅抽象的風景畫,看得聚精會神,我給他遞上煙時,他才終止了癡迷的表情。
他點著煙,在繚繞的煙霧中,抬頭看著我,問,你是大學生?他的口氣很陌生,完全一副公事公辦的派頭。
我點了點頭。
他吐出像醬過的牛肉一樣的舌頭,在嘴唇上舔了一圈說,你來得正好,隊里面就缺少像你這樣的文化人,你看看這些人,連自己名字都寫不好,都是些握燒火棍的人,你來得太及時了,這樣吧,你就干隊里的文秘吧。
我愣了,來這里的目的,我是為了拿槍,抓壞人,不是為了拿鋼筆寫材料,我說,我想干外勤。
我的口氣太直接了,這就是我不會做人的地方,我總是把話說滿、說盡,讓對方?jīng)]有回旋的余地。眼前這個老陳顯然不是善茬,在我的話音剛落地,他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我會這樣,他用像老樹根一樣的手指捋了捋腦門,屋里很靜,我擔心他會把我轟出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才發(fā)出聲音,像在自言自語地說,你想干外勤嗎?
我忙點了點頭。
他抬頭看了我一下,他說,這樣吧,我們這里有件案子,一直沒破,這個殺人犯叫徐小強,一直在逃,你去他家盯梢吧。注意你盯的犯人殺過人,說不定他手里還有槍。你的任務(wù)就是發(fā)現(xiàn)他,立即給我們打電話,抓捕的事,你不用管,聽清楚了嗎?
我說,就我一個人嗎?
就你一個人。他說。
我關(guān)門的一剎那,我看見這個五十歲的男人抬起頭,他的目光和我對視了一下,很快溜走了,我看見他的嘴角上掠過一絲詭秘的笑,這一點,我看得清清楚楚。
他確實在笑。
2
我找到了徐小強家。開門的是一個三十歲的女人,我說我是徐小強的朋友。那個女人說,他不在家。
我試圖想往里面張望一下,那個女人警覺地把門關(guān)小了。我告訴她,徐小強借了我三十萬塊錢,這錢是我家的全部家當,他不在,我得等他。
那個女人看了我一眼,然后聲音很低地說,徐小強已經(jīng)三年沒回過家了。
我說,那萬一今天回來呢?
那個女人似乎找不到什么理由將我拒之門外,她把門開大了,她說,你進來吧。
我走進了她們家。這是一棟老式的樓房,屋里的窗戶很小,我?guī)е饩€擠進了房間。她的家里,沒怎么裝修,換句話說,很簡陋,看上去像租來的房子,衣柜、廚房、床,都是過去的樣式。我站在房間的中央,有點恍惚,好像一步邁回了八十年代。
這個女人叫羅雪,資料上都有她的介紹,她和那個叫徐小強的人是夫妻。
里屋的門開著,我能看見羅雪的背影。那個女人在忙碌什么,我很好奇,有好幾次,我想從沙發(fā)上坐起來,走過去,看個究竟,我沒那樣做。茶幾上有本不知什么年代的《故事會》,我翻看著,那上面的故事,我剛看開頭就能想到結(jié)尾,看它的目的,我是想聞一聞,上面有沒有徐小強的氣味,我相信多年前徐小強也像我這樣,手捧著這本書,津津有味地讀著上面的故事。后來我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的頭昏沉沉的,我看見里屋羅雪的背影還在那里,我把自己的身體調(diào)整了一個姿勢。這樣坐起來,會舒服一些。這時手機響了,電話號碼很陌生。
我費了半天勁兒才聽出來,電話那頭的聲音,她是倪小琴。本來我想馬上掛了那個電話,可我沒那樣做。
我說,你有事嗎?
她說,有。我想和你見一面。
我想說,滾你媽個頭。這話我咽回肚子,我聽清了她說的是一家餐館的名字。
放下了電話,這時羅雪的頭也適時地轉(zhuǎn)了過來,她的表情有點不自然,很快她把頭轉(zhuǎn)了回去。
我看了下表,已經(jīng)十一點鐘了,今天的工作,可以結(jié)束了。我對里屋的羅雪說,明天,我再等他。
羅雪沒說話,也沒有動身。
中午從徐小強家出來,天氣還算不錯,天不熱,日頭是朗朗的,還有點小風,我走得并不快,盡管約好的時間快要到了,可我一點都不著急。我干嗎要著急,我著急的時候,她干嗎去了?夏天的光影照著道路是恍惚的,我的思路和腳步也是恍惚的,在這恍惚之中,我想得更多的是徐小強。這個家伙會回來嗎?他的老婆,是個長相不錯的女人,這樣的女人為什么要找一個殺人犯,我想了很多問題,這些問題后來變成無數(shù)塊破碎的鏡片,每塊都是亮閃閃的,每塊都是那么晃眼。
到了歡樂谷快餐城,時間已經(jīng)快一點鐘了。我心里有點幸災樂禍,透過寬大的玻璃,我已經(jīng)看見倪小琴無聊的眼神。她真的很無聊,一只手托著下巴,另一只手搖晃著吸管,那杯飲料很無辜地擺在她的眼前,她的整個人都是麻木的,她要是穿一身黑衣服,跟剛死了男人的寡婦是一模一樣。
嚴格說來,我是個比較有良心的男人,說這樣話的人都是些窩囊廢。良心是什么鬼東西,沒有良心,我會活得更自在,有了它,我卻是惴惴不安,像是欠了誰的錢似的,去你媽的良心。我站在旋轉(zhuǎn)門前,猶豫了一下,這良心并沒被我打翻在地,它是個硬骨頭,乘我不備的時候,它狠狠給了我兩拳,我承認打不過它,求饒還不行。我整整衣領(lǐng),推門進了大廳,大廳的冷氣很足,讓從外面進來的人,像踏入了兩個世界。
她說話軟綿綿的,不像在埋怨我,聽上去更像是在埋怨自己。
我說,吃吧,我餓了。
點餐的過程很簡單,都是程序化的。當亂七八糟的洋快餐放滿了一桌子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一點胃口都沒有。那我也得吃,這也許就是我倆的最后一頓午餐,我沒必要裝矜持,再說她是誰,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我有必要裝嗎?
倪小琴看著我吃,像看著一個孩子。這種眼神怪怪的,我和她相處了一年,從來沒見她有這種眼神。我用餐巾紙擦了下嘴,譏笑她,你怎么不吃,是不是錢不夠?
她笑了一下,那種眼神還在繼續(xù)看著我。
我拍了下腦門,對了,你的那個小白臉呢,怎么不叫過來,一起吃。
她的眼神戛然而止,如果仔細看的話,內(nèi)容里有點泛紅,她抽動了下鼻翼,說,那是我媽給我介紹的朋友,我倆相處了一個階段,不合適。
我惡毒的快意在一點點上升,不合適,這證明一點,他是不如我的,不然的話,倪小琴是不會回來找我,她肯定沒事的時候,拿兩個人放在一起作過比較。但話又說回來,不合適了,你想起我了,我算什么呀,當初你干嗎來著,你說是你媽給你介紹的朋友,這是舊社會,你媽說的話是圣旨,還是你內(nèi)心不堅定,朝秦暮楚,假如合適呢,你還會怪你媽,你肯定心里感激不已。我的心里翻江倒海,古怪的念頭枝繁葉茂。
那他沒對你動手動腳?我說,如果動過,就該找他,什么合適不合適的,過日子跟誰過不是過。
由表3可知,前2個主成分可以解釋整體變異的54.31%,前3個主成分可以解釋整體變異的68.75%,前5個主成分累計貢獻率為85.56%,能解釋怪味胡豆香氣和滋味特征的絕大部分信息。
倪小琴的臉一下紅了,手也有些慌亂地不知道往哪兒擱了,她像掩飾著什么,咱們別聊這個話題了,對了,你最近怎么樣?
她把話題轉(zhuǎn)移得很巧妙,我說,我干了刑警。
倪小琴眼睛睜得很大,一副吃驚的模樣,她就應(yīng)該當演員,不是舞蹈演員,而是電影演員。她說,你要抓壞人了,那很危險的,你不怕嗎?
我淡淡一笑說,生的偉大,死的光榮,怕什么,那些為非作歹的人才怕呢。
我感覺自己的形象在倪小琴的眼里在無限放大,我的話把自己都感動了,我想抽煙,可這里到處都貼著禁止抽煙的標志。
倪小琴端起飲料,說,來,我們的英雄,咱們干一杯。
現(xiàn)在想想,自己真他媽的賤,被眼前這個小女子甜言蜜語夸獎一番,我就美得屁顛屁顛的,我干嗎來了,我是來找她倪小琴不痛快來了,怎么都忘了?那天在那家充滿虛偽格調(diào)的快餐城,我倆整整聊到四點鐘,我把上班的事都忘了。
3
第二天,我準時出現(xiàn)在徐小強的家里。今天那個叫羅雪的女人穿著一條黃顏色的花裙子,她把黑密的頭發(fā)高高盤起,盤成一個髻。后背裸露出的部分,是白的,白得有點透明,那是片迷人地帶。黑的黑,白的白,成熟氣味就是從那里升騰起來,在寂靜的空氣中飛舞,我能聞到她身上獨特的香氣,那香氣來自記憶深處,是花粉和牛奶的混合氣味,像幽靈。
我盡量不去看她,在很多的書里,我看過警察和罪犯之間產(chǎn)生了感情的故事,羅雪雖然不是罪犯,可她跟罪犯是夫妻。這樣的女人,男人三年沒有回家,她在情感上是很空虛的,身體上是寂寞的,我可不能做什么傻事。坐在沙發(fā)上,我不斷地告誡自己,當我低頭找昨天那本書時,它不見了,桌子上多了一本冒著熱氣的茶水,那是羅雪剛倒的水,我看見羅雪并沒有回到里屋,而是搬了把椅子坐在我的面前。
你喝水吧。她說。
我朝她笑了一下,出于禮貌,我把那杯水端起來。
羅雪說,徐小強什么時候借了你三十萬塊錢?
我說,就在三年前,他說他要炒股,這不是——說著,我假裝從手邊的包里,掏出一張紙條,我說,這是他寫的借條,白紙黑字。我在她的面前晃了一下,沒等她看清,我就裝回了包里。
羅雪說,你和徐小強是怎么認識的?
我說,我倆是小學同學。徐小強的資料,我已經(jīng)爛熟于心。
羅雪說,沒有別的意思,徐小強以前沒有和我提起你,我隨便問問。
說完,羅雪又像昨天一樣回到了里屋。我所坐的位置,只能看見她的背影,那個背影是成熟女人的背影,很容易讓人想入非非。我閉上眼,在意念中盡量擺脫那個女人身體的誘惑,后來我又睡著了。我夢見,一個穿著白夾克的男人坐在我的面前,一動不動,我猜想他就是我要找的徐小強,他什么時候坐在我的面前,我一點都不知道。他見我醒了,朝我笑了一下,我看見他的牙齒煙跡斑斑,然后他從兜里掏出一盒煙,他沒有給我,而是自己點著了一根煙。
他說,這是我家,你是誰?
我想動一下身子,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是被捆綁住了。
我想說,我是他的小學同學,這話說不出口,我只能告訴他,我是警察。
他說,你來我家,干什么?
我說,等著你回來。
他說著吐了口煙,笑了一下,這不是嗎?我回來了。
接下來,我倆誰都沒說話,就這么沉默著,突然徐小強大喊了一聲,我沒殺人。這一句話把我嚇了一跳,他痛苦地捂著頭,兩只手像兩條蛇一樣,鉆進了他的頭發(fā)里,他的臉在急劇地變形,他說,我根本就沒殺人,可你們非要說我殺人,我跟你們說,你們聽嗎?你們不會聽,你們這些人的腦子里只會認為殺人的是我,操你媽的,我本來不想殺人,今天是你們逼得我要這么干,老婆——
我看見羅雪從里屋出來,她的手里拿著一把亮晃晃的刀,她把那刀遞給徐小強,徐小強的臉上已經(jīng)沒有痛苦,看上去很輕松,他甚至拿起來我的那杯水,一口氣喝完,他晃著身體走到了我的面前。
他說,你知道,我為什么要殺你嗎?告訴你,從小到大,我沒有借過別人一分錢。說完,我感到那冰涼的刀子,已經(jīng)扎進我的心臟。
這時,我聽見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我醒了。
羅雪去開門,我正要喝茶幾上的那杯水時,發(fā)現(xiàn)那個水杯空著,像夢里一樣,干干凈凈,敲門的人是一個查水表的工作人員。那個人背著沉重的兜子,他沒有看我,我從兜里摸出一根煙,剛才的那個夢境仍在我的腦海中殘留,我需要清醒清醒,也是在這個時候,我離開了徐小強家。
上了大街,我真的有點兒不知道該去哪兒,我努力地把手里的煙,一口口抽完,然后決定回家。就在我剛要上樓的時候,我聽見手機響了,我才意識到壞了。
打電話的人是陳隊長。
電話里陳隊長喘著粗氣,他說,讓你盯梢,你他媽的跑哪兒去了?
我急忙撒了一個謊,說,家里水管漏了,剛請師傅給接好。
陳隊長說,我不管你家房漏了,還是水漏了,十分鐘之內(nèi),你必須回來。
我想問問是什么事,電話已經(jīng)掛了。我急忙打了個車,然后又一路小跑地到了單位。單位里跟往常一樣平靜,沒有一點發(fā)生大案要案的跡象,當警察久了,鼻子會變得越來越靈,空氣里有什么味道,會聞得一清二楚。我到了陳隊長的辦公室,門開著小縫,我張望了一下,看見陳隊長嘴里叼著煙,雙腿放在桌子上,仰望著天花板,這個形象我在港臺的槍戰(zhàn)片里看過,雖是一張老臉,但看上去,很酷。我敲了敲,推門進去,陳隊長已經(jīng)換了一個形象,他把剩下的煙蒂捻在煙灰缸里,正在喝茶。
我盡量裝出氣喘吁吁的樣子,眼睛里流露著家中漏水的無奈。這個謊,我在中學、大學已經(jīng)撒了無數(shù)次,屢試不爽,沒有一次失手過,可今天就不一樣了,眼前的陳隊長根本不吃這一套。
他怒眼圓睜,指著我的鼻子罵,放屁,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孩,你給我老實說,你今天去盯梢了嗎?
我說,去了,沒有什么情況。
陳隊長說,沒有情況,你的眼睛是出氣的嗎?一個大活人進了家,你居然沒看到。
什么?我的頭嗡的一聲。
他的聲音在喊,徐小強,今天出現(xiàn)了,你知道不,而且還打傷了他的老婆羅雪。
怎么會呢?我的腦子亂作一團,上午我就在她家,我怎么就沒看見呢?我不知道陳隊長要說什么,上午在她家里除了一個查水表的人,沒有別人,難道是那個查水表的?想到這兒,我的身子在顫抖,就是那個查水表的人,我怎么就沒看出來呢,他就是徐小強。
陳隊長臉色發(fā)白,看來是動了真氣,他點著根煙,我急忙問,被誰打了?
陳隊長嘆了口氣說,就在今天上午,我們的犯罪嫌疑人出現(xiàn)了,而且還回了家,你在不在場,我不知道,反正他回了家。他向他老婆要錢,他老婆給了,可他還要和他老婆干那個,他老婆不讓,兩個人就扭打在一起。
羅雪被打得很重,再打下去,羅雪會死,她拿起電話,報了警,他男人一下急了,操起菜刀砍了羅雪一刀,人就跑了。
說到這兒,我的心已經(jīng)提到了嗓子眼兒。我說,羅雪沒事吧?
陳隊長用手捋了下寬大的額頭說,事是沒大事,人已經(jīng)送到了醫(yī)院。
那她男人呢?
陳隊長說,她男人跑了,市局已經(jīng)下了通緝令,他跑不了多長時間,你呀,正是讓你立功的時候,你卻沒那命,明天,你也不用去了,回來搞內(nèi)勤吧。
我一臉哀求地說,陳隊長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當警察就是想抓壞人,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陳隊長看了看我,我是真誠的,沒有說一點謊話,是我的真誠最后打動了他。他捻滅手里的煙蒂,說,這樣吧,現(xiàn)在羅雪的處境還很危險,她男人隨時會在醫(yī)院里出現(xiàn),你去看護羅雪吧。
這話我聽得很清楚,我臉紅紅地說,隊長,我是個男人。
陳隊長的聲音更亮了,他說,是派你看護,又不是讓你去端屎倒尿。
我沒吱聲。
4
我推開了病房的門,屋里很靜。她就躺在陽光里,躺在夢里的云彩上,陽光穿透她的身體,她半蜷著身體,一動不動地躺著,通體透明,像只受傷的小鹿。閃動的光斑在她的身上跳躍,不真實的光線從頭到腳覆蓋了她??床灰娝哪?,她的臉被散亂的長發(fā)所遮蓋。
我能聽到羅雪內(nèi)心痛苦的聲音,那聲音是扭曲的、掙扎的,發(fā)著嘎吱、嘎吱的響聲,是樹枝生硬折斷露出里面白茬兒的那種聲音,這響聲從羅雪的心里連哭帶喊發(fā)出來的,是帶著疼痛,帶著絕望,是沒有一滴淚的叫喊。
我是個容易動感情的人,陽光下,我的臉一定是泛著潮紅,眼睛里有種液體在不斷閃爍,我瘦弱的身體是承載不了這么悲慘的故事,受苦受難的人也許不是床上躺著的羅雪,而是我,某種沖動時隱時現(xiàn),我看見自己的影子在微微傾斜,像要上前一把抱住這個深淵中的女人。我沒那樣做,愚蠢的念頭只是一剎那,我拿起放在窗臺上的那個暖壺,走出了病房。
樓道里的黑暗,讓我恢復了理智,上涌的血液又平穩(wěn)地在我的體內(nèi)流淌,我像一腳踏入了兩個世界,一個悲涼,一個麻木。我提著壺,換了一個表情,擠進了嘈雜的人群,眼前的人群,面目是模糊的,在這個空氣污濁的醫(yī)院里,他們的心是懸在半空的,有人要死,有人要活,誰都主宰不了誰,他們只能以模糊的面目來應(yīng)對、來接受。在這個層面上,羅雪似乎又是幸運的,不是嗎?她的難受只是感情,感情沒了還可以再找,生命呢,沒有了生命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活著比什么都強。我拎著灌滿水的壺,腳步比剛才輕松多了。
病床上的羅雪已經(jīng)坐起來,她的頭上纏著紗布,臉很白,白得像頭上的紗布,眼神空洞,全無平日里的神采。她見我推門進來,朝我笑了一下,那笑容像雪地里的花朵,短暫又弱不禁風。我說,是隊長派我過來的,保護你——,本來我想說保護你的安全,我看她把臉轉(zhuǎn)向了一邊,我止住了話頭。
你能幫我把毛巾濕一濕嗎?她有氣無力地說。
我走到墻角的臉盆架前,兌上熱水,我的手小心翼翼,耳朵也是小心翼翼,我知道羅雪的眼光就在我的身后,我知道。我一邊撈著熱水里的毛巾,一邊問她,他回來了,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那眼光在我的背后僵滯了,沉默了幾秒鐘后,我聽見她說,開始我也沒認出來,他化裝了。
我直起身,對她說的話,我也許相信,也許不相信,你的家人呢?我問。
我家不在這里,在這座城市里,我只認識徐小強。她的聲音很低。
你家不在這里,那在什么地方?
羅雪嘆了口氣,在呼盟的莫力達瓦旗。
我是頭一次聽到這個地名,很有詩意的地名。我把溫燙的毛巾遞到了她的面前。有點燙,我說。
羅雪把整個毛巾覆蓋在臉上,身體一動不動,這張濕燙的毛巾下,對于她也許就是一個世界,她的世界,她懂得的世界,她能享受的世界,也許就毛巾這么大的地方。整整一分鐘,她都一動不動,我懷疑她窒息了。
毛巾緩緩脫落,一張光鮮的臉復活了。
我聽見她說,我要回家。她的聲音很輕很脆。
這個決定,我想就是隊長在場,他也阻攔不住,誰會有權(quán)利阻攔別人回家的腳步。可她的男人是殺人犯,而且還剛剛傷害了她,現(xiàn)在公安局在網(wǎng)上已經(jīng)向全市發(fā)了通緝令,這個時候回家,羅雪會多危險,她的男人也許就隱藏在某個角落,伺機而動,他無路可走,他肯定要回家。我的腦子亂哄哄的,我能感覺羅雪堅強的意志,她的意志正一點點發(fā)揮作用,我看見她從床上探出兩條腿,一只腳已經(jīng)勾住了鞋。就在我想上前,幫著她穿上另一只鞋時,我看見她的身子搖晃了一下,她重重地倒在床上,我聽見她的頭撞在床頭上,很質(zhì)感地響了一聲。
我嚇壞了,趕緊沖出門外,喊大夫。
羅雪光鮮的臉不見了,這次意外摔倒,她的頭上摔起了一個大包,雖無大礙,她身上沒有一絲的力氣,她的嘴唇咬得緊緊的,幾乎快要咬破了,她還在咬著。我看見她蘇醒后,人傻傻的,她的眼睛一直盯著天花板,眼角上的淚滴,在流動。
大夫表情嚴肅地告訴我,她不能再激動了,現(xiàn)在她非常脆弱,若是再激動會出大問題,我不知道她說的大問題是指的什么,是死嗎?面對大夫的告誡,我的頭像雞啄米一樣,點個不停。
這里需要安靜,我走到了走廊,點著一根煙。在醫(yī)院里,我的心始終是在壓抑狀態(tài),我討厭這種地方,聞不慣這里的氣味,看不慣穿著白大褂臉上麻木的大夫。以前有人給我介紹對象,只要一聽是在醫(yī)院工作,我會不假思索地拒絕。我抽煙的時候,目光不時地朝病房里瞟幾眼,這是工作,是上級派我來的,不能因為我厭惡醫(yī)院,而把工作耽誤了。床上的羅雪還在躺著,一動不動地躺著。
我重新回到了她的面前,看著她,現(xiàn)在羅雪像是睡著了,臉上有了血色,她的呼吸平穩(wěn)均勻。我靠在椅背上,腦子里想像著羅雪男人的模樣,他是個什么樣的男人,這個男人就隱藏在我腦海中的某個角落。他在黑暗中一聲不吭地看著我,他能讓羅雪這樣的女人能愛能恨,這一點證明,他是有魅力的,有魅力的男人做事極端,可這一次他太極端了,他把羅雪的心都傷透了。
他朝著我一點點走過來,他腳踩著草葉上,發(fā)著沙沙的聲響,光線充足,他的臉卻處在黑暗的陰影部分,模糊一片,我能感覺到他的氣息,這氣息離我越來越近,有種淡淡的煙草味。他站住了,就在我面前三步之遙。他在看我,那眼神是冷的,逼人的寒冷,讓我?guī)缀鯖]有躲閃的余地。他說,你是不是喜歡我的女人?
他的口氣同樣寒冷。我聽見自己的心在狂跳,我告誡自己冷靜些,他是殺人犯,而我是名警察。我的告誡,沒有絲毫作用,我的身體如風寒患者一樣,顫抖起來,我的意志在一點點土崩瓦解,他的目光似乎看到了我的軟弱,有嘲諷的味道,他說,你是不敢承認,對吧?
我還在抖,說不清道不明地抖,嘴上貼了封條,什么都說不出來。他就這么表情曖昧地看著我,沒有一點走的意思,他想這么一直和我耗下去,直到我吐露真言為止,我得想想。在整個過程中,我多少想起什么,他說的女人是指誰?他干嗎沒完沒了地問我,我怎么沒有一點印象?
他的眼神還在專注地看著我,像怕漏掉什么,我一點都不抖了,我堅定了自己的想法,我不認識他,更不認識他提到的女人,什么人都和我不相干。我的聲音就像一根長矛,我會把眼前這個自鳴得意的家伙,挑翻在地。我說,你的女人是誰?
他說是羅雪。這個名字很模糊,我的腦海里沒有一點記憶,羅雪是誰?我使勁地想也想不起來,那個男人似乎失去了耐心,他上前一步,我看見他有力的手臂朝著我摑過來。這個時候,我醒來。
眼前確實站著一個男人,是他用手臂將我粗暴地推醒,我從意識的水底游上水面,我看見眼前的男人吐出醬過的舌頭,我認出了這個人,他是陳隊長。我慌忙從椅子上站起來,不好意思地撓著頭發(fā),陳隊長抬起腳,朝我腿上踢了一腳,他說,你倒是會偷懶,讓你來看護病人,你跑到這里睡大覺了。
我低著頭,一副認罪伏法的樣子,他永遠是對的,我永遠是錯的。
還是病床上的羅雪替我打了圓場,她說,我看他實在累了,是我讓他睡一會兒。
陳隊長并沒有真生氣,半開玩笑著說,幸虧是人家自首了,要是來醫(yī)院報復小羅,那事情就麻煩了。
我一怔,什么,抓住了?我的話剛說出,就閃了下舌頭,我看見羅雪悶著臉,用牙來回咬著已經(jīng)沒有一絲血色的嘴唇。
5
在倪小琴的臉上,我仍能感覺到她的隱忍和努力,她一點都不想放棄,對我現(xiàn)在的好,要比以前好十倍,以前我倆好,是一比一的好,是雙方一起經(jīng)營的好?,F(xiàn)在呢,成了剃頭挑子一頭熱。一頭熱也無妨,她只要知道我還在她的身邊存在著,只要知道我沒有新的女朋友,這就夠了。對曾經(jīng)那段不愉快的往事,她盡量往她媽身上推,盡量流露出無辜,她似乎非常相信這無辜的力量,這力量是無形的風,是無形的水,總有一天讓我在無形之中改變。
在一起的時候,我對她很刻薄,刻薄到一般女孩無法忍受的地步,她卻不在乎,聽下去的時候就笑一笑,聽不下去的時候就裝聽不見。我這樣做,就一個目的,報復她,讓她難受,讓她心寒,然后悄無聲息地離開我。別看現(xiàn)在我倆清風明月地在一起,談情說愛,可我的肚子里總是有著莫名的邪火,她和我在一起的情態(tài),是不是和那個小白臉在一起時一樣,越想,我就越仇視眼前這個女人。雖然倪小琴年齡還小,但我還是愿意稱她為女人,而不是女孩,女孩和女人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女孩是純凈的水,是飄動的云。女人就不一樣了,她不在天上,在地上,她和男人組成了這個世界,他們混雜在一起,交媾,繁衍,她們有著獨特的氣味,這氣味是現(xiàn)實的、本能的。
倪小琴以前沒有這種氣味,現(xiàn)在有了,有了不怕,像羅雪就有這種氣味,可羅雪一點都不掩飾,并且把這種氣味彌漫的從頭到腳都是,這樣的女人不是可怕而是可愛??膳碌氖窍衲咝∏龠@樣的女人,她在裝,裝天上的云和地上的水,結(jié)果是不人不鬼。
星期六的早晨,倪小琴給我打電話,讓我去趟她新租的房子。
本來我想拒絕她,可心一軟,還是答應(yīng)了。這個星期,羅雪出了院,在家休息,每天看不到她,心里總是空蕩蕩的,人也沒精神。她的男人也許真的走投無路,投案自首是唯一出路,可他是殺人犯,他肯定會被判死刑,那羅雪的日子該怎么辦,她是離婚還是繼續(xù)堅守呢?堅守什么?
現(xiàn)在的羅雪一定很痛苦,她生活在一團謎里,這個謎底只有老天知道,只有把青春和時間耗盡了才知道,也許耗盡了,也不得而知,這就是生活,血淋淋、冷冰冰的生活,連逃的地方都沒有,你的任務(wù)就是面對,怎么面對呀?
有好幾次我拿起電話,想問候她一下,可電話撥到最后一個號碼時,總是在一聲嘆息中放棄了。我打電話需要有充足的理由,關(guān)心也需要恰如其分,可我越這么想,心就越是慌得厲害,像有只饑餓的兔子在我胸口不停地跳,跳得我本應(yīng)正常的表達最后都成了心懷鬼胎的臆想。
不想這些了,一個星期了,我得換下腦筋。
我到了倪小琴家樓下,看見倪小琴就趴在窗口上,她靠在粉色窗簾旁,眼神很茫然,像只無處安家的鴿子。她看見我了,遠遠地朝我招著手,喜悅的表情是具體的、豐富的、璀璨的,鴿子抖動翅膀,飛翔于藍天,倪小琴的心也飛起來了。
倪小琴家在三樓,每一個臺階,我都走得很緩慢,這樣做,我就是想把自己變得麻木一些,人有時候得學會些麻木,甚至是麻木不仁,這樣在這個世界上才不容易受傷。以前我就不懂這些,走路一蹦三跳,有了好事,不隔夜,全都抖摟出來,說是說痛快了,又怎么樣,什么都不管用。你熱情如火,別人就要往你身上澆涼水,火滅了,再點燃是不容易的,所以麻木點好,麻木了就有余地,麻木了再變得熱情,人們就更意外,更愿意接受。
我用力拍了幾下門,不見動靜,以為是拍錯了,看了一下,就是這家。正要繼續(xù)拍門,門開了,先是一條小縫,有淡淡的香味飄出來,那是來自洗發(fā)水和沐浴液的味道,門里倪小琴精心準備的笑臉,奪框而出。說實話,倪小琴長相還算上等,瓜子臉,柳葉眉,臉上還有兩個淺淺的笑窩,沒有雀斑,面色白皙,這樣長相的女人,再配上舞蹈演員的身材,應(yīng)該是漂亮??晌疫@個人天生刻薄,對女人內(nèi)心的好惡大于對她表面的欣賞,我總把長相好的女人往“白骨精”上靠,這一靠,靠出充分的理由,長相是魔術(shù),是幻影,人的心才是可以停靠的港灣。
讓我沒想到的是,倪小琴穿著一身和她家窗簾一個顏色的睡衣,是粉紅色的,讓人想入非非的粉紅色。進了屋,我有點局促不安了,手里出了不少汗,她租房子是大三室,亮堂。我點著一根煙,煙的作用在這個時刻,非常起作用,它使我從粉紅色上分散了注意力,有煙霧的掩飾,我可以調(diào)節(jié)自己的情緒。我像個居委會的干部一樣,在她家每個屋子溜達了一圈,然后坐定,談笑風生,這個時候需要談笑風生。
倪小琴給我倒了一杯黃色的橘汁,這是個偽情調(diào)的開始,她放杯子的時候,領(lǐng)口很低,像國光蘋果的乳房半隱半現(xiàn)。她似乎注意到我的目光,她不躲避,我甚至還看見她那像粒金絲小棗的乳頭,掛在那里。我拿起飲料,狠狠地喝了一口。
我的心像充了氣的氣球,一點點膨脹,搖搖欲飛,它飛不起來,我警惕的神經(jīng)像只無形的手,緊緊地把它按倒在地。這一天,這一時刻,也許就是倪小琴設(shè)計的一個圈套,一個陷阱,她等著我一頭鉆進來,然后將我五花大綁。我怎么能上當呢,我為什么不上當呢?
我的腦子像臺失控的機器,齒輪飛轉(zhuǎn),濃煙滾滾,這是怎么了,我一下子恍惚起來。人一會兒像在水里,一會兒又像掉到火里,倪小琴就坐在我的身邊,帶著香味就坐在我的身邊,這香味是她身上溫暖的肉香,是一層水又一層火的香味。我把手探向這香味的核心,探向這香味內(nèi)部,倪小琴的手軟軟地搭在我的手上,像光滑的鰻魚,心甘情愿游到了捕食者的身邊。她是精心準備著,有很長時間的思考才作出的決定。她的身子在一點點靠近我,像根柔軟的水草,我能感到她嘴里呼出的熱氣。這熱氣原先是個點,后來就是一個面,后來是立體的,再后來就變成了無形的,它成了水,它在推動著搖擺的水草,在一點點向我靠近,我們都在尋找,都在路上,尋找能彼此取暖的熱源。
倪小琴的舌頭像個精巧的手指,把我勾住了,纏住了,她的舌頭就是一塊紅布,蒙住了雙眼,也蒙住了天。我什么都看不見,到處都是火光,到處都是熱浪,我被灼傷了,我被燒死了,燒成灰,飛到天上,又落在地上。我的手很快抓住了倪小琴胸前兩顆國光蘋果,她是裸露著,是飽滿的,咬一口汁水橫飛的。倪小琴閉著眼,一副陶醉其中的模樣。
我想起那個小白臉,面紅耳赤的小白臉就在我的面前,接下來他會做什么?我是他的影子嗎?
倪小琴感覺到了什么,她的眼睛慢慢睜開,她的曈孔里的人不是我,是那個小白臉。我的身體在抖,心也在抖,暗火掩蓋了激情,世界又恢復了原狀,我還是我,她還是她。
怎么了?倪小琴睜大了眼睛看著我。她的眼睛里全是疑惑。
我,我不舒服。
她的手試圖要探我的額頭,我甩掉了她的手,我的動作,迅速果斷,更像甩掉一條吐著舌信子的蛇。倪小琴就愣在那里,有點緩不過神的愣。我看到她的這種表情,心里是愉快的,一種惡毒的愉快,直到我離開她家的時候,她還在那里發(fā)愣。
6
我盯梢的任務(wù)已經(jīng)取消了,但我還是敲響了羅雪家的房門,羅雪打開了門,她穿著黃顏色的裙子,把頭發(fā)高高盤起,一點變化沒有,臉上沒憂愁,人也空蕩蕩的。
她還像以前那樣搬了一把椅子,靜靜地坐在我的眼前,她什么話都不說,低著頭,玩弄著手指。我看著她,現(xiàn)在她就是天上的云,不,是我心頭上的一片云,有了它,我的生活會豐富起來,會有顏色。
在羅雪的身上,有種天然的大氣,這大氣不是學的,不是裝的,是上天給的,它在羅雪的身上生根發(fā)芽,合二為一,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我被這樣的氣質(zhì)深深迷戀,讓我的心又柔軟又疼痛。
那天,我倆面對面坐了很長時間,誰都沒說一句話,后來,我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她家房間的。
那天我回家以后,身體像發(fā)了高燒,這是怎么了?我躺在床上,腦子里全是羅雪的笑容和身影,她的笑就掛在天上,不大的天,我看不到更遠的地方??膳碌哪铑^變成無數(shù)條繩索,將我牢牢地捆綁起來,我動彈不得。有時候,我真想這要是一場夢多好,現(xiàn)實中根本沒有一個叫羅雪的女人,她是幻想出來,是我臆造出來,只要等到夢醒,我就掀起被窩,她就不存在了??伤嬖?,活生生地就站在我的身邊。腦子里的影像在著火,熊熊大火,把我的眼睛燒得通紅,她的笑容也在燃燒,我開始用最下流、最卑鄙、最骯臟的手段來折磨自己,這是唯一拯救我的辦法。意念之中,我把羅雪想象成一個輕浮的蕩婦,羅雪的笑容成了碎片,連不起來,我在一聲嘆息之中褻瀆了她。
碎片還原了她的笑容,這笑容逼真、清澈,像一汪清亮的水,我看見自己面如餓鬼一般,頭發(fā)雜亂,目光淫狎,我不敢看自己,這是我嗎?絕望襲來,我看見羅雪不再笑了,表情模糊了一片白茫茫的氣息。我沒救了。我不斷地臆想,希望內(nèi)心的那個人盡快地毀滅,可她就站在我的眼前,用冷峻的目光在看著我,我的心是多么羞愧,表情是多么無地自容,可我阻擋不了自己。
上次從倪小琴家里出來,倪小琴給我打了好幾次電話,都被我無情地拒絕了。這很好,她應(yīng)該懂事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有了心儀的女人,我的心每時每刻都系在她的身上,她成了我的脈搏,成了我的心跳。在這個層面上倪小琴是沒法與羅雪相比,比也毫無意義。電話里,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她演技卓越,她越是這樣,我越覺得她在演戲,從心底升騰的厭惡,讓我無法和她繼續(xù)說下去,我把電話掛了。
這個時候,我做夢也沒想到,羅雪會給我打電話。
在電話里她的聲音很猶豫,后來她還是說了,你晚上有時間嗎?我請你吃頓飯。
這讓我始料不及,像做夢一樣,緊接著夜晚降臨,她來了。羅雪穿著一條黑色的裙子,有點像晚禮裝,后脊背露了很大一塊肉,她的臉上化了妝,淡淡的,很得體,她的身后尾隨了一片粗漢的目光,在那些追逐的目光下,她的臉上洋溢著自信的笑容。這笑容是她出院以后幾乎看不到的,現(xiàn)在她把這珍貴的笑容給了我,我能感到我是唯一的,我就慌亂地站起來迎接她的時候,碰翻了茶杯,水灑了一褲子。
茶水留在我褲子上的面積并不大,但看上去,像攤難看的尿漬。當我用餐巾紙在褲子上擦抹完了,她托著下巴還在微笑地看著我。
那一夜,我倆到底說了些什么,我有點想不起來了,接下來的交談,哪些是真的,哪些是我的幻覺,我已經(jīng)混淆了。我只記得羅雪不停地搖曳著手里的紅酒杯,紅色的液體像跳動的火,把羅雪的臉頰燒得紅紅的。她說,你知道嗎,當你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家時,我就認出你是個警察。
紅酒在我的體內(nèi)一點點發(fā)揮著作用,我點著頭。
她還說,你看起來很緊張,一副六神無主的模樣。羅雪的笑容比紅酒還醉人。
是嗎?我的聲音聽上去軟綿綿的,像個娘們兒。
她說,我說這話沒有別的意思。我是說,你這個人,是個心事重重的人,盡管你想掩飾,可你的掩飾反而使你的心事重重顯現(xiàn)得更充分。
我點著了根煙,煙霧里我覺得自己的表情很模糊,對面的羅雪從我的煙盒里抽出一根,你抽煙嗎?我很驚奇地看著她,她笑了一下,剛學的,抽得不多。她確實抽得很笨拙,吸一口,吐一口的,煙霧升騰,我倆的心情都變得絲絲縷縷。
說心里話,我不喜歡這里,這里是大城市,很多人都羨慕來這里,可不知道為什么我一點都不喜歡。她說著,把目光抬高起來,我想念老家,想念那江水邊清涼的氣息。
我說,那是記憶,記憶是虛幻的,靠不住,而你現(xiàn)在的生活才是真實的。說完這話,我多少有點后悔。
現(xiàn)在的生活?她淡淡地苦笑了一下。我從來沒有現(xiàn)在和過去之分,她說,我一直活在我的世界里,這個世界我跟你說你也不會理解,它更像一個夢,在這個夢里我始終是一個江水邊玩耍的小女孩。我原來以為,隨著我年齡的增長,我會丟棄這個世界,后來發(fā)現(xiàn)我沒有,它變得越來越清晰,在這個夢里,我一直是美麗的,像只蝴蝶。
我不敢看她的目光,在那一剎那,我確實覺得她胴體輝煌,像個圣母一樣。
她吐完嘴里最后一口煙,把目光瞥向窗外,窗外燈火闌珊,有音質(zhì)嘈雜的流行歌曲和小攤上的燒烤味飄過來,給本來安靜的夜晚充斥著味道極濃的市井之氣。她說,我老公,他能了解我,他懂我,愛我,我倆在一起,一起經(jīng)營這個像童話一樣的世界,可有一天一個查水表的人,毀了我們的世界,他用錢激怒了我的老公,我的老公殺了他。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羅雪的眼睛里沒有一點憂傷,她的描述讓我產(chǎn)生了不少的妒忌。那他為什么要打傷你呢?
羅雪玩弄著手邊的一個勺子,那個勺子在碟子上旋轉(zhuǎn),像個命運的羅盤。
我一點都不恨他,真的,一點都不恨。她聲音輕輕地說。
7
好幾天了,都沒看見羅雪的身影,她去哪兒了?
看不見她,我的心里空蕩蕩的,我忍著,忍耐是把刀子,是面鼓,是一條快死的魚。一個星期過后,我實在忍不住了,往她家打電話,總是無人接聽。在一個下午,我跑到了她家,我敲了半天的門,沒人。我坐在她家樓道的臺階上,點著煙,煙霧中我想像著羅雪從晦暗不明的光線中款款走來。
那天,羅雪始終沒有出現(xiàn)。我懷疑她已經(jīng)離開了這座城市。
太陽西斜,我出了那棟敗舊的樓房,眼前的世界都在傾斜著,人們都在傾斜的大街上奔跑,來來往往,熟視無睹。我的心是焦急的,我明明知道這個世界是太平的,不會發(fā)生地動山搖,天塌不下來,白天將是白天,黑夜將是黑夜,可在我臆想中的災難已經(jīng)發(fā)生,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走入一個日月不明的世界。
這個時候,我就想喝酒,也許在這個世上,酒才是我最好的知音,它不說話,只在聽,當我面酣耳熱之時,它已經(jīng)淚流滿面。我坐在一家小飯館里,一邊喝著酒一邊幻想著羅雪。我一點都不相信羅雪會離開我,她應(yīng)該就在這個城市里,在某個角落里暗自傷心。她真的傷透了心,是這個污濁的城市讓她傷心,是這個虛偽的世道在欺騙她。我有時慶幸她的離開,她屬于那個純凈的遠方,永遠不要再回到這里來,這可能嗎?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小飯館里人影是恍惚的,他們在大聲談?wù)撝閷ⅰ⒄務(wù)撝?、談?wù)摓槭裁促嵅簧襄X。他們的聲音質(zhì)樸,笑聲爽朗,一點都不掖著、藏著,這是真實的生活。在香煙和劣質(zhì)酒精的充斥下,小飯館的味道更足了。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是被世界拋棄的人,不是嗎?
很長時間,我連笑都不會。以前我是多么清澈自然,可現(xiàn)在呢,我不過一具行尸走肉。在這個世界上,我沒有過得一天有價值,只有在羅雪面前,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我快醉了,不是酒,而是落寞的心情,一直以來我都覺得自己活得很驕傲、很自信,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無所有,什么都不是,失敗得像條狗。
要下雨了,風里有水星子,我騎著車子晃晃悠悠,我不停地笑,像個精神病院里跑出的瘋子。那天我要把這種表情帶到羅雪的面前,讓她和我一起高興,無緣無故地高興。雨終于來了,來得霸道,來得不講道理,沒一會兒的時間,我從頭到腳都濕透了。我一點都不覺得難受,一種久違的快感,讓我氣沖霄漢,雨線在夜晚的光線中,有點嫵媚,我看見羅雪就在那嫵媚的光線里,在這個雨夜,我有理由成為驕傲的王子。
我的身體是興奮的,我的表情洋溢著幸福,在這個清冷的雨夜,我已經(jīng)看到那團能讓我溫暖的火。我用力敲了敲羅雪家門,門開了,她沒走。羅雪看著我,臉上沒有一點驚訝,像是在一直等待。
我進了她的家,羅雪還像往常那樣進了里屋。我就在沙發(fā)上喘著粗氣,像一條快死的魚,我一點都意識不到,我到羅雪這里要干什么。羅雪的背影一動不動,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里屋的光線很明亮,她裸露的后背像長了一雙眼睛,在看著我一舉一動。這個時候,我想看個究竟,我搖晃著走到了里屋,里屋什么都沒有,地上空空蕩蕩的,她說,你看見那些漂亮的魚嗎?多好看,多自在,你看,還有一只大烏龜。
我瞪大眼睛,可地上確實什么都沒有。
羅雪開始不停地擺動著手臂,從她的樣子看,像是在嬉水,她說,你們這些長在城里的人,永遠不知道,這江水是多么涼爽呀。
我再也站不住了,就學著她的樣子,坐在地上,閉上眼睛,眼前確實是一條碧波蕩漾的江水,那江水很寬,江水清澈,我的臉上能感覺到風里的潮濕,陽光從遠處投射過來,把我倆的身體照亮了。我聽見她在說,咱們倆下水,游泳吧。
我倆緩慢地脫掉了衣服,她的皮膚在陽光的照耀下亮晶晶的,像白色的貝殼,江水就在我倆的腳底流淌,那些可愛的小魚聚集到我們的腳底,用嘴不停地啄我們的腳趾頭。
我和羅雪,赤身裸體,手拉手,在江邊緩慢地往江水里走著,水一點點地在浸透著我們的身體,我感覺自己每一個毛孔在水中無限張大,身體像根羽毛一般一下子輕盈起來。羅雪始終在拉著我的手,水一點點地沒了我們的頭頂。開始我擔心在水里,我會呼吸困難,可真正沉浸在水中,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呼吸更暢快了,水里的世界比外面更加的明亮,我倆像兩條魚一樣自由自在地游著。
后來,我倆游到了一座巨大的宮殿。
我這才發(fā)現(xiàn)羅雪是這里的女王,她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像個陌生人,她指著我說,你是個什么污濁的東西,居然來到我的領(lǐng)地。
我有口難辯,只能說,我是跟你一塊來的。
羅雪說,我根本不認識你,你聞一聞你的氣味是多么污穢,你看一看你的身體是多么丑陋,你的到來,讓我的江水混濁,惡浪滔天,你趕緊滾出去。
她根本就不認識我了,她驕傲無比。我怎么解釋,她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她不停地大喊著,你再不走,就讓人割了你那個丑惡的玩意兒。
我低頭一看,我那個丑陋的玩意兒正倔強地昂起頭,這確實讓我羞愧難當,就在這時,我看見了不遠處,有把水果刀,我拿起它,朝著羅雪笑了一笑。
我殺死了羅雪。
8
我殺了人后,一直沒有離開這座城市,而是躲在城郊的一個村子里。白天我睡覺,晚上就在街上四處游逛。在這個時間里,我考慮過自首,可我一想到陳隊長那張臉,我就放棄了這個念頭。
還有幾次,我去了羅雪生前的那棟樓房前,我這樣做,很危險。那里有不少像盯梢的人,像曾經(jīng)的我那樣,他們躲在汽車里,觀察著那里的一舉一動,我沒有走過去,而是遠遠地看著。夜霧濃重,我看見一條碧波蕩漾的江水在那里流淌,一個小女孩就坐在江水邊一個人獨自發(fā)呆。
在睡夢中,我無數(shù)次聞到焦煳的味道。那是個大型的會議室里,陳隊長眼睛紅紅的,頭發(fā)里在嗞嗞地冒白煙,這樣的形象讓人能聯(lián)想到打了一夜背麻將的人。陳隊長確實沒睡,我是他的手下,一個曾經(jīng)是警察,現(xiàn)在卻成了殺人犯的人在逃,他能睡著嗎?他說,同志們,我睡不好,我相信大家今后也要睡不好,這叫什么,叫養(yǎng)兵千日,用在一時,你們立功受嘉獎的時候到了。
陳隊長的口氣,江湖味很重,這次案子壓力很大,從他不斷點煙的動作上能看出來,他說,這個殺人犯曾經(jīng)就是咱們中的一員,現(xiàn)在不是了,他成了人民的公敵,影響之壞,史無前例,大家先熟悉下他。
燈關(guān)了,投影機把我的頭像具體到了墻上,投影機在吱吱亂響,有點像播放時光久遠的電影。
當我看見自己的頭像時,我的心只是一緊,不是疼,而是在抽搐,我懷疑自己看錯了,那不是我,一個同名同姓的而已,一個巧合,我看見墻上的我嘴角上洋溢著自負的笑意,我的目光空洞,我覺得整個會議室在旋轉(zhuǎn),人們無聲無息地走到我的面前,做著鬼臉,發(fā)著古怪的笑聲,然后蹦蹦跳跳地走了。我極力克制自己譫妄,仔細地聽著他們在讀我的犯罪簡歷。
我的一只耳朵嗡嗡作響,開始是一聲尖厲的,像電鉆的聲響,而后左腦像攪拌機一樣翻騰,我有點撐不住了。黑暗中,我看見陳隊長叼著一根煙,用目光小心翼翼地在看著我,也許他什么都知道,知道我又有什么用呢,他是警察,而我只是他要抓捕的逃犯。
會開了有兩小時,任務(wù)是高度保密的,中斷一切外界聯(lián)系,這就意味著直到抓住罪犯之后,會議室的這些人才有自由身,你們知道嗎,現(xiàn)在我心里是多么慚愧。
夢醒了,外面的天徹底黑了,秋天像個輸光錢的賭棍,凄涼的情緒感染了我,我想起自己的那張臉,就想掉眼淚。我一點都不想繼續(xù)待在這個破舊的房子里,我知道他們在抓我,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想這么像只老鼠一樣地活著。
郊外的風橫沖直撞,我感到自己褲襠都是涼的,這是一片剛收割完的莊稼地,地里的根茬兒全是暗刺,不小心的話,它會扎破鞋子。我顧不了那么多了,只想這么沒命地走下去,饑餓和困頓阻止不了我的腳步,危險和寒冷更讓我的血脈賁張,這也許是我最后可能得到的自由。我的雙腳鮮血淋漓,有的地方已經(jīng)化了膿,在風中我還聞到有膿血的臭味。我還是要走下去,有好幾次,我差一點掉進了地頭的化糞池,還好,當我踩到松軟的糞便上,及時退回原地,四周是黑黢黢的夜,我就這么義無反顧地走下去。
我聽見不遠處,陳隊長的對講機在哇啦哇啦地響。他這把歲數(shù)完全可以躺在汽車里指揮,可他沒那樣做,這次是他最好,也許是最后一次升遷的機會,不講關(guān)系,不講送禮,玩的全是真本事。這么大的案子,像個餡餅一樣落在他的頭上,他肯定要身先士卒。多年的偵破經(jīng)驗,讓他在今夜像條訓練有素的獵狗樣機敏,他舉著對講機,發(fā)號施令。
黑暗隱去,天露了白,一夜的奔走,我的胃開始痙攣,可能是受了涼,我不斷地朝地上吐酸水,就在這時,我看見陳隊長就站在我不遠的地方,他舉著槍,對著我。
陳隊長說,你再走,我就打死你。
我揉了揉發(fā)澀的眼睛,現(xiàn)在我的胃像個安睡的嬰兒,一點都不難受了,我的身體像充了氣,我一下子狂奔起來,我跑步的動作看上去,肯定更像是在飛,我有力的雙腿像兩個彈簧,我的耳邊只有風聲,什么都聽不見了。
我的眼鏡也飛了,鞋子跑丟了,我知道我現(xiàn)在唯一做到的,就是跑,跑得越快越好,那是我唯一一絲活的可能。
一粒真實的子彈,呼嘯著從我的頭顱穿過,那精準的一槍肯定來自陳隊長,這一槍他等了很長時間。世界變得又紅又暗,我感到自己的身體傾斜下來,像看見一個久違的朋友那樣,事實上,我是多么想和那個五十歲的老男人擁抱一下。
我醒來了,對面是表,現(xiàn)在是早晨九點,我看見自己兩條腿搭在沙發(fā)上,像別人的兩條腿。茶幾上有一杯水,那茶水顯然是剛剛沏好的,上面飄著裊裊的熱氣。我轉(zhuǎn)身看了下里屋,羅雪的背影還在那里,一動不動,像是在那兒坐了整整一晚上。
我的頭還是昏沉沉的,只要閉上眼,我就能聽見,羅雪那漫不經(jīng)心的玩水聲從遠處飄蕩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