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世瑜
赤橋村,在今山西太原以南約22公里,屬晉祠鎮(zhèn)。這個地方為學界所知,主要是因為清末民初生活在這里的鄉(xiāng)紳劉大鵬以及他的《退想齋日記》。自20世紀80年代始,學者們開始利用劉大鵬的豐富撰述進行研究,特別是行龍及沈艾娣的論文,與本文的主題相關①與劉大鵬及其日記有關的研究,有喬志強、羅志田、行龍等人的大作。喬志強先生整理出版了《退想齋日記》(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羅志田教授討論了晚清科舉制之廢引起的社會變化(《科舉制的廢除與四民社會的解體—— 一個內(nèi)地鄉(xiāng)紳眼中的近代社會變遷》,臺灣《清華學報》1995年第4期),行龍教授有對晉水流域36村水利祭祀系統(tǒng)的研究(《晉水流域36村水利祭祀系統(tǒng)個案研究》,《史林》2005年第4期),也有數(shù)篇文章專門介紹劉大鵬 (如《懷才不遇:內(nèi)地鄉(xiāng)紳劉大鵬的生活軌跡》,《清史研究》2005年第2期;《新發(fā)現(xiàn)的劉大鵬遺作三種》,載《走向田野與社會》,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第394-402頁)。沈艾娣的相關研究,除了她的著作《夢醒子:一個華北村民的一生》(Henrietta Harrison,The Man Awakened from Dreams:One Man's Life in a North China Village,1857-1942,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以外,直接相關的研究是她的“Village Identity in Rural North China:s Sense of Place in the Diary of Liu Dapeng”,收于科大衛(wèi)與劉陶陶主編:Town and Country in China:Identity and Perception,Palgrave,2002,pp.85-106。。在筆者研究晉祠的計劃中,晉祠周邊地區(qū)的村落必然是討論明清以降時期——如有可能當然會向早期延伸——的重要內(nèi)容,赤橋村自然是這些村落當中比較重要的一個。
根據(jù)現(xiàn)存的聚落形態(tài)和寺廟等“禮儀標簽”的遺存并不能重現(xiàn)赤橋這樣的華北村落的早期形成過程。公元前5世紀末,晉國大夫趙簡子開始在今太原經(jīng)營其新的封邑,以家臣董安于營建晉陽城,據(jù)《戰(zhàn)國策·趙策一》記載,城墻達到丈余,宮室的柱子皆以銅鑄,這個城堡就在后世的古城營。1987年,趙簡子墓也被發(fā)現(xiàn),隨葬的精美器物數(shù)量驚人,這個地點則在金勝村,即后世“柳氏坐甕”傳說的發(fā)生地。這兩個村落都在晉祠以及赤橋以北不遠,都是晉水灌溉網(wǎng)絡中的兩個村,它們與赤橋同是宋代以后晉水北渠即海清北河所灌溉的15個村落中的三個①這是道光《太原縣志》的說法,參見卷2《水利·晉水渠》,第15頁下—16頁上。嘉靖《太原縣志》卷1《水利·晉水四渠》(第22頁下)中只是記載:“北渠水七分,溉赤橋、花塔、小站、縣城外、古城、金勝等村屯?!?。由此可以肯定,這里是“三家分晉”后趙國的統(tǒng)治中心區(qū)域。
另一個根據(jù),是這條晉水北渠即戰(zhàn)國時的智伯渠, “當晉六卿之時,知氏最強,滅范、中行,又率韓、魏之兵以圍趙襄子于晉陽,決晉水以灌晉陽之城,不湛者三版。知伯行水,魏桓子御,韓康子為參乘”?!妒酚浾x》引《山海經(jīng)》解釋說:“懸壅之山,晉水出焉,東南流注汾水。昔趙襄子堡晉陽,智氏防山以水灌之,不沒者三版。其瀆乘高,西注入晉陽城,以周溉灌,東南出城注于汾陽也?!雹凇妒酚洝肪?4《魏世家》。酈道元也說:“昔智伯遏晉水以灌晉陽,其川上溯,后人踵其遺跡,蓄以為沼,沼西際山枕水,有唐叔虞祠?!雹坩B道元:《水經(jīng)注》卷6《晉水》,浙江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07頁。智伯所挖水道被后人改造成水渠,說明這一帶已成農(nóng)業(yè)開發(fā)地區(qū),而這一水道自懸甕山一出,首先就會流經(jīng)赤橋村。因此,至少不晚于此時,這一帶已存在大規(guī)模的聚落,只是我們不知道當時存在哪些村落,以及這些村落具有怎樣的景觀標記。
但無論這里的村落歷史多么悠久,在千年進程中,這里的居民也已多次更換。東漢至三國時期,南匈奴內(nèi)附,大量定居于山西,以至西晉時期稱其為“并州胡”。十六國后期,拓跋鮮卑勢力壯大,后建立北魏,遷都于平城 (今大同),山西已成北方各族雜居的地區(qū)。北齊的高歡也是鮮卑人,他在晉陽建別都后,多所營建,許多佛寺都是北齊時所建。在今太原北郊的郝莊鎮(zhèn)發(fā)掘的北齊徐顯秀墓中壁畫,鮮明地反映了當時胡漢雜糅的狀況。更引人注目的是,在晉水南渠灌溉流域的王郭村發(fā)現(xiàn)的虞弘墓主,是生活在北齊至隋的西域魚國人,屬“粟特胡”。墓志中稱其在北周時任檢校晉陽薩保府,兼領并、代、介三州鄉(xiāng)團。說明這一帶廣泛分布著西域胡人的聚落④參見張慶捷等《太原隋代虞弘墓清理簡報》,《文物》2001年第1期。。
由于太原是李唐的“龍興之地”,這里的人煙一直很稠密,只是材料中對晉祠周圍的村落情況沒有多少記載。日本僧人圓仁自五臺山求法后赴長安,途經(jīng)太原,提到許多著名寺院,如崇福寺、開元寺等,提到他們離開太原時出西門,“向西行三四里,到石山,名為晉山。遍山有石炭,近遠諸州人,盡來取燒,修理飯食,極有火勢,見乃巖石燋化為炭”。這里有石門寺,據(jù)說這里曾發(fā)現(xiàn)三瓶舍利,所以“太原城及諸村貴賤男女,及府官上下,盡來頂供養(yǎng)”⑤圓仁:《入唐求法巡禮行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36頁。我們沒有在地方文獻中找到關于石門寺的信息,清乾隆時人趙謙德撰有《懸甕山記》,其中說入明仙峪口五里左右,有“兩山竦峙如門,曰石門”,石門寺應即由此得名。參見道光《太原縣志》卷13《藝文》,第28頁下。但圓仁提到,從石門寺向西上坡二里左右,有童子寺,這在嘉靖《太原縣志》中有記載,該寺位于縣西十里龍山上,為北齊天保七年建,金大輔元年為兵火所毀,明嘉靖時重建。載卷2《寺觀》,第16頁上、下。兩種相隔千年的文獻關于該寺起建的情況記載完全相同。又,龍山即為晉祠之后的懸甕山。。這個記載正與日后劉大鵬的記載相符:“太原西山之峪凡十,……均出煤炭?!逼渲形鍡l合稱明仙峪,峪口就在晉祠與赤橋村之間⑥劉大鵬:《晉祠志》卷4《山水》,山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92頁。。雖然圓仁沒有提到具體的村落名稱,但這里無疑已有許多聚落存在。
北宋時期這里的村落情況依然不甚分明。宋仁宗慶歷年間范仲淹游晉祠,做詩有“皆如晉祠下,生民無旱年”之句,說明這里的居民一直用晉水灌溉。嘉祐年間太原知縣陳知白整頓晉祠水利,開始三七分水,“穴廟垣以出其七分,循石絃而南行一分半,面奉圣院折而微東,以入于郭村。又一分湊石橋下,以入于晉祠村。又支者為半分,東南以入于陸堡河;其正東以入于賢輔等鄉(xiāng)者,特七分之四,其三分循石絃而北,通圣母池,轉(zhuǎn)驛廳左,以入于太原故城,由故城至郭村。凡水之所行二鄉(xiāng)五村,民悉附水為溝,激而引之,漫然于塍隴間,各有先后,無不周者”。文中提到二鄉(xiāng)五村,其中一鄉(xiāng)應為賢輔鄉(xiāng);郭村 (劉大鵬注即后世之王郭村)、晉祠村應為五村之二①劉大鵬:《晉祠志》卷30《河例一》,第570頁。。這說明,明代這里的一些村落直接源自宋代或更早,同時村落的數(shù)量少于明代。
晉祠中的文物遺存中也開始出現(xiàn)宋代民眾的痕跡。如圣母殿圣母塑像座椅背后的題記,“元祐二年四月十日獻上圣母,太原府人在府金龍社人呂吉等,今月賽晉祠昭濟圣母殿,繳柱龍六條,今再賽給圣母坐物椅”。蓮花臺金人身上的紹圣五年題記,“大宋太原府甲午□□社趙和等特敬□□舍凈財鑄鐵人一……昭濟圣母永充供養(yǎng)”;“甲午社都維那頭趙和、弟趙閏□□□,副維那李立□□,副維那張國分□□,社人李和、楊福張、鄭誠、喬水、莊立、趙俊,道士白□□、陳平、大監(jiān)王昌、弟王和。紹圣五年四月初一日”,等等。但并不知道金龍社、甲午社的社眾是太原何方之人。
到元代,晉祠附近村落的眉目開始清晰起來。在至元四年的《重修汾東王廟記碑》碑陰中有兩段文字,記錄了官府派人到晉祠來勘察地界的過程和結(jié)論,頗為重要,茲節(jié)錄如下:
發(fā)射臺架控制系統(tǒng)雙機冗余熱備份控制技術研究……………………………………………… 李博,趙慧莉(4-255)
晉祠等村鄉(xiāng)老冀寶等、耆老燕德等,今準簿尉文字該準縣衙關文奉太原總府指揮將德等勾來取勘晉祠惠遠廟四至界畔根腳等事。承此,德等依奉將晉祠廟宇四至界畔開寫前去,并是端的,中□別無爭差。今開申于后:東至草參亭,出入至官街,并諸人見住屋后大泊堰為界;南至小神溝舊墻,并碓臼北景清門根腳為界,出入通奉圣寺道;西至神山大亭臺后為界,北至舊大井南神溝觀院墻為界?!?/p>
……據(jù)本廟知賓道士□仲□并告本廟四至界畔,乞照詳事。為此行下平晉縣取會本管地面鄰右村分主首、耆老,自來知識人等,堪當四至,端的備細,開寫畫圖,貼說保結(jié)申來,去后回該申移關本縣主簿兼尉張?zhí)旄>褪箍碑敗=駵蕘砦陌l(fā)到晉祠鎮(zhèn)并鄰右索村、赤橋等村儒戶、軍民、人匠、打捕、站赤諸色人等,燕德、冀寶等三十四人,年各七十,及□有八旬之上,俱系本土自來久居人氏,備知本處起建晉祠廟宇四至根腳。……②至元四年《重修汾東王廟記碑》,載劉大鵬《晉祠志》卷10《金石二》,第193頁。
第一段材料清晰地說明了晉祠的四至,與今天晉祠的范圍沒有什么變化。這是因為此時準備大規(guī)模重修晉祠,為避免糾紛,由該廟道士向官府申請勘察,與當?shù)仃壤瞎餐J可其四至范圍。第二段材料說明,延續(xù)至今的村落格局——晉祠北側(cè)的赤橋村、南側(cè)的索村——在元初便已存在。由于官府召集了34位七八十歲、世居于此的老人,說明這種村落格局至少可溯自宋金時期。
在明代,太原縣共分55都,都下可能即為村③嘉靖《太原縣志》卷1《坊郭·鄉(xiāng)鎮(zhèn)》,第6頁上。書中沒有記載都下有何行政層級,如王索都可能包括晉祠以南索村到王郭村一帶的村落,張花都可能包括晉祠東北的花塔、塔院等村落。同書記載汾河水渠,“南關等都渠一道,南屯取水,灌北莊等八村;……苜蓿等都渠一道,看河樓取水,灌龐家寨等村”,卷1《水利》,第22頁下。都是在都以下直接提到村。。按劉大鵬記載的清代晉水灌溉村莊的情況,包括總河三村——晉祠鎮(zhèn) (南河總河)、紙房村、赤橋村 (北河總河);北河上河12村、北河下河5村、南河上河3村、南河下河2村、中河7村、中河小渠1村、陸堡河4村,共36村。這與明代的情況變化不大。在天龍山圣壽寺明嘉靖鐵鐘銘文中,依稀可見赤橋村、東莊村、花塔村、大川都、上莊村、嘉□村、郜村、□店村、□花營、下社村、河下屯、西寨村、董茹村等大量村名,許多已漫漶不清,像赤橋、花塔、東莊、董茹等村都是這個灌溉系統(tǒng)中的村莊。
在這個村落網(wǎng)中,也包括衛(wèi)所和王府的屯莊。它們分別是:晉王府的四個屯莊 (東莊屯、小站屯、馬圈屯、馬蘭屯)、寧化王府的兩個屯莊 (古城屯、河下屯),以及太原三衛(wèi)的三個屯莊 (張花營、圪塔營、化長堡營)④嘉靖《太原縣志》卷1《屯莊》,第22頁下。。其中至少有三個屯莊屬于這個灌溉網(wǎng)。在明代,民田與王府地、衛(wèi)所屯田之間也經(jīng)常發(fā)生爭水事件。
這樣,在這個以晉水灌溉系統(tǒng)聯(lián)系起來的村落網(wǎng)內(nèi)部,形成了比較復雜的關系。一個是在水利網(wǎng)絡的框架里,北河與南河占用不同的分水比例,自然形成兩個相對不同的村落群體;同時,即使在北河或南河內(nèi)部,上游諸村與下游諸村也會因為水量問題形成不同的利益群體。另一個是在行政管理系統(tǒng)的框架里,州縣管理的村落與王府及衛(wèi)所管轄的屯莊之間更存在界限。
那么,赤橋村在這大大小小的網(wǎng)絡中處于什么地位呢?
從今天的地圖上,我們還可以確定晉祠與周邊村落的相對位置。晉祠是坐西朝東的,背后就是龍山或稱懸甕山,其前方和左右都各有聚落。前方 (即東側(cè))的村落為北大寺村和東莊村,緊鄰的右側(cè)或南側(cè)為索村,緊鄰的左側(cè)或北側(cè)就是赤橋村了。在地圖的上緣,我們還可以看到在明清時期這個村落水利網(wǎng)中赫赫有名的花塔村的位置 (圖2)。除了聚落的密度加大和規(guī)模擴延外,赤橋的村落空間布局變化不大。圖1中自東而西斜貫整個村莊的舊路,號稱是老官道,也稱驛道,是從古晉陽城通往天龍山區(qū)的必經(jīng)之路。全長約1公里,目前還保留著一些老房子,據(jù)說是當年的店鋪、旅店和民宅。劉大鵬的故居也在這條官道的南側(cè)。
圖1
村后的臥虎山下原有一座蘭若寺,據(jù)道光《太原縣志》記載,為清康熙年間所建,到20世紀60年代被毀;村西有座悟園寺,也叫興化洞,都于近年開始復建或重修;豫讓橋旁原來有豫讓祠和觀音廟,現(xiàn)也只留下一些遺跡。但最為遺憾的是,過去十分重要的渠道完全失去了蹤跡,我們只能通過豫讓橋的遺址來判斷這條赫赫有名的智伯渠的走向。
豫讓橋即赤橋,在清末時長約一丈,寬兩丈,跨于北河之上,是晉祠通往縣城的交通要道。橋西原來的觀音廟東向,在晚清時廟內(nèi)塑有豫讓的像。豫讓橋很古老,《水經(jīng)注》里就有記載,但觀音廟應該是相當晚近的。蘭若寺建于康熙十一年,道光、咸豐間重修。廟內(nèi)不僅供奉釋迦摩尼、觀音、關帝等佛教神祇,同時還在南配殿供奉蔡倫,這顯然是與赤橋村民以造紙為主業(yè)有直接關系的。興化洞不知建于何時,在蘭若寺以南約半里,下有關帝,上有玉帝供奉。過去的驛路經(jīng)過廟前,路東有戲臺,廟旁還有茶房,凡自東北方向到晉祠去的人,往往在這里歇腳喝茶。
在今天的赤橋村,除了蘭若寺、興化洞和觀音廟以外,在村南口、村中各有一個五道廟,村北有個三官廟。這些廟都是曾經(jīng)毀壞近年來又重建的,已不再是原有的規(guī)模,好在位置依舊。由于沒有任何文字記載,我們無法得知這些村廟建于何時。但從三官廟和五道廟在華北存在的歷史來看,最早不應早于宋元時期。這幾個村廟與村落生活的關系遠比前三個寺廟密切得多,因為人死了,都要到五道廟燒紙,稱為“報廟”,然后才能發(fā)喪。赤橋有不同的五道廟,說明村里確實存在不同的群體劃分。三官廟的主神雖是天、地、水三官,但往往配祀各個非常流行的神祇,因此成為北方城鄉(xiāng)中最普遍的廟宇之一。這種與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村廟,恰恰不是劉大鵬這樣的士紳所關注的。
劉大鵬的興趣可見于他為赤橋概括出的“十景”:古洞書韻、蘭若鐘聲、龍岡疊翠、虎岫浮嵐、古橋月照、杏塢花開、唐槐鼎峙、晉水長流、蓮畦風動、稻隴波翻。這“十景”中有人文景觀,也有自然景觀。虎岫浮嵐即指臥虎山,在村西北;蘭若寺和興化洞均在山前;龍岡疊翠指村北的龍堰;古橋即豫讓橋,在村中心;杏塢花開指村東南的杏溝子,晉水自南流來,到豫讓橋分兩股向東、向北流;蓮畦指村東荷花池,稻田也都在村東,而三棵唐槐分別在興化洞、豫讓橋和槐樹社。由于村南是晉祠,所以這“十景”主要分布在村后 (西)和村前 (東),村北只有一個龍岡,以及村中心的豫讓橋。這十個景觀以豫讓橋為中心,這顯然是聚落最古老的景觀標記,既有代表忠義的故事,也有晉水水利的源頭象征,同時又是村落的公共空間,“父老子弟暇則聚談于斯”。相反,蘭若寺是清代所建,興化洞則不知建自何時,雖然居高臨下,在風水的意義上非常重要,但并不是村落古老歷史的代表。所以,劉大鵬把歷史不清或短暫的蘭若寺和興化洞寫入《晉祠志》,又在“赤橋十景”中將興化洞塑造成一個讀書的地方(“青衿之士誦讀其中,書聲瑯瑯”),把蘭若寺塑造成警醒村民的所在(“晨鐘一擊,聲韻鏗鏘,村人聞之,莫不驚醒”),努力將其塑造成本村的“禮儀標簽”,但顯然并未成功。
赤橋的生命線是晉水?!皶x水出晉祠,分南北流。北流經(jīng)赤橋,故村人賴晉水以造紙,且溉田疇,利用甚廣,足以贍養(yǎng)身家。”所以,晉祠雖然不是赤橋的村廟,但由于晉祠北渠首先經(jīng)過赤橋,赤橋居于絕對的上游,因此赤橋和晉祠的關系就極為密切,超過了村廟。
晉祠對赤橋的意義重大,但赤橋在明代的晉祠水利網(wǎng)絡中的地位如何卻不十分清楚,至少自明代中葉以來,同屬北河村落網(wǎng)的花塔與南河村落網(wǎng)中的王郭村顯然具有更大的權威。在拙文《分水之爭》中已經(jīng)指出,至少自明代中葉起,北渠渠長一職,已由花塔村張氏世襲把持。按舊例,“每年三月初一日先澆晉府地 (即小站營、五府營),一日畢;至初二日澆寧化府地 (即古城營)二日,至初三日畢,初四日方澆本縣民地三日,至初六日畢”,然后再周而復始。即所謂“軍三民三”。但到弘治年間,渠長張宏秀據(jù)說因為出了人命官司,就把灌溉民地那三天的“夜水”(即夜里澆水的權利)投獻給了晉王府,也許是需要借助晉王府的威勢,導致下游如董茹等村的水量短缺。直到嘉靖二十二年,可能是有人告到山西巡按處,最后官府批示認為,這些做法“俱屬違法,通行久治改正”,令北渠渠長張鎮(zhèn)等人改過自新。到萬歷十五年,此案再度重提,也是被人告到山西巡按處,訟狀中又提到“世襲渠長張相、王朝彥并在官張孝、崔坤等投托豪校周密、周天恩等,不遵古跡志書,用強霸水”,說明這種局面一直沒有改變。拙文也提到,嘉靖四十二年水母樓的創(chuàng)建,是一個新的權力象征,與代表舊秩序的圣母殿分庭抗禮??紤]到直到清末,在正月初八到初十北渠各村祭祀水母時,三天演劇,“系花塔村都渠長張某寫定,發(fā)知單轉(zhuǎn)達古城、小站、羅城、董茹村、五府營,屆期各帶戲價交付”,即由花塔張氏主持,很可能水母樓之建也與花塔張氏有關①嘉靖二十二年《申明水利禁例公移碑記》、萬歷十五年《水利禁例移文碑》,載劉大鵬《晉祠志》卷30《河例一》,第578-582頁;卷8《祭賽下·祭水母》,第149頁。參見拙文《分水之爭:公共資源與鄉(xiāng)土社會的權力和象征》,載《小歷史與大歷史:區(qū)域社會史的理念、方法與實踐》,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第136-139頁。。
類似的是南河的王氏。清雍正時“積年渠長王杰士把持需索,無弊不作”,當?shù)厥考潡钔v上下告狀三年,知縣龔某派鄉(xiāng)長、總渠甲去重訂制度,還被王氏“率眾阻之,毆郭、冀兩人幾斃”,最后才將其扳倒,可見其勢力之大。也正因此,后人在每年祭祀水母的時候,都要在獻庭左右設楊、龔兩人的神位①雍正七年《晉水碑文》、乾隆三十年《晉祠水利紀功碑記》,載劉大鵬《晉祠志》卷32《河例三》,第615-620頁。,與其說是表彰其功德,不如說是在不斷重申那時新訂的水利制度。
赤橋似乎一直與這些爭水的糾紛無干。后人總結(jié)說:“前人立法頗詳,北以薄堰口為界,南以邀河子為界,界外乃入渠例,界內(nèi)俱屬晉祠地畝,隨時取灌,不分程限,無渠甲。”②乾隆三十年《晉祠水利紀功碑記》,載劉大鵬《晉祠志》卷32《河例三》,第619頁。北河的薄堰口與西鎮(zhèn)村的南界毗鄰,與晉祠水源相距3里左右。晉祠、赤橋、紙房三村都在界內(nèi),用水的規(guī)矩是“有例無程”,就是要遵守河例,但澆灌時沒有水程的限制,即前引所謂“隨時取灌,不分程限”,地位超然于南、北、中、陸堡四渠。后人認為明嘉靖碑文中所謂“晉水經(jīng)流之地,皆為應溉之田,水行渠中,必盈科而進;地臨水畔,資櫛比而澆”,說的就是這三村的地畝,因此這三村“應溉田疇,四河不得阻撓”。所以,赤橋可以相對無約束地用水,這個特權地位長期以來也得到下游各村的默認,當然也就顯示不出它有多么強橫。
但是,晉祠三村的這種特權地位,在清雍正年間遭到挑戰(zhàn),主要是毗鄰的王郭村的渠長王氏意欲搶占與其接壤的界內(nèi)稻田的水例,“無錢不許灌澆”,理由是按規(guī)矩凡各村出挑河疏浚之夫者才能有例,晉祠不出夫,所以無例。官府認為,晉祠是晉水發(fā)源地,本無程可計,另外又為下游各村貼賠了水流經(jīng)的土地,因此不用出夫也可有例。但問題既然提出,為了防微杜漸,需要做出制度的補充:“今北河雖無此弊,亦不可不防其漸,應立晉祠渠長一名,經(jīng)管南北兩河有例無程地畝?!焙幼园l(fā)源至雨花寺前口為公渠,每年晉祠與花塔等十三村公挑;自雨花寺前口東門外紙房、赤橋二村至薄堰子為晉祠用水之地,每年出夫自挑,不許派及遠村?!币悦庀掠胃鞔逭J為他們不僅可以無水程限制,還要用他們的人力為自己挑河。由此,晉水諸村建立渠甲制度,分設渠長 (頭)、水甲、鍬夫不等,以地多者充任,每年一換,不許有功名者充任,其工食銀按澆灌地畝的多少攤派,由鄉(xiāng)地保甲負責推舉和監(jiān)督③雍正七年《晉水碑文》,載劉大鵬《晉祠志》卷32《河例三》,第616頁。。從此,在晉水四河之上,新增了一個“總河”,赤橋就成了總河三村之一,以往的超然地位得到了制度化。
在明代中葉,為了防范蒙古的侵襲,太原地區(qū)普遍修建了堡寨,如東莊水堡就是東莊的鄉(xiāng)賢高汝行倡導修筑的。此外還有北堰寨、義井堡、南堰堡、董茹堡、王郭村堡、張花堡等多處,基本都是嘉靖十九年由山西巡撫號召修建的,其中也包括晉祠堡。晉祠分別建有南堡和北堡,逐漸地,堡內(nèi)就被稱為晉祠鎮(zhèn),堡外就是各個村。
同時,晉祠與赤橋、紙房三村共同構成了一個“界”,屬于晉水發(fā)源的區(qū)域,與在界外的各村具有用水權利上的差異。而“界外”各村,北河各村中多數(shù)是花塔村的屬村,相對簡單;南河各村既具有共同的利益,同時又因可分為南河、中河和陸堡河三個支流,又有一些區(qū)別。
我們看到,正月初三日祭祀文昌帝君,是晉祠附近的上游各村的群體行為,參與的村落有晉祠、赤橋、紙房、塔院、長巷、大寺、王索等。文昌宮在晉祠內(nèi)東北角,建于清乾隆三十八年。根據(jù)碑記,原有個文昌祠在智伯河南岸,比較簡陋,雍正時楊廷璿建議把它移建于河之北,直到乾隆中期才有人向楊廷璿之子楊二酉再度提出,最終花了近三年時間將其建成④乾隆三十八年《晉祠移建文昌閣碑記》,載劉大鵬《晉祠志》卷1《祠宇上》,第44-45頁。??紤]到楊廷璿在雍正年間為保證晉祠利益與王郭村數(shù)年糾紛,最后改訂章程后造就了總河三村的體制,這時將原來鄰近南河的文昌祠移建于晉祠之內(nèi),即在晉祠與赤橋之間的位置上,或有大張晉祠文運之意,畢竟這幾個村明清很少有人取得功名。楊二酉在碑文中感嘆道:“夫文運之將昌也,應時而遂發(fā);地運之將轉(zhuǎn)也,待人而后興。前人雖有志未逮,其動我者幾乎?”應該是有感而發(fā)。
此外,在文昌宮西側(cè)的東岳祠每年祭祀的花費,也與赤橋有關。因為該廟的祭田有赤橋村糯米口平地五畝、牛角坪平地二畝、西堡子村平地二畝。
不過,晉祠最重要的祭祀,應該是祭祀水母和圣母,由于圣母的身份在明清時期逐漸被士大夫改造為唐叔虞之母,祭祀圣母便成為官府的行為,凝聚水利村落網(wǎng)的儀式行為就以水母祭祀為主了。祭祀水母自農(nóng)歷六月初一日起,延續(xù)到七月初五,所以是每年的晉祠祭祀活動中最隆重的一次了。祭祀的地點并不在晉祠內(nèi)的水母樓,而在晉水之源。祭祀的順序如下:南河上河兩天、北河上河三天、總河一天、南河下河、陸堡河、中河均各一天,各河各村祭期之間有間隔。我們不清楚為什么是這樣的排列順序,但這個以水利灌溉結(jié)成的村落網(wǎng)被分成6個支系,在這里也體現(xiàn)得非常清楚。這個祭祀活動是屬于整個晉水灌溉系統(tǒng)的,是覆蓋性的,也是功能性的。
與此同時,每年九月的祭龍神活動也引人注目,這是因為參與的村落與水利灌溉無關。每年三月初,紙房村民就去天龍山請黑龍王,安置在該村的真武廟,奉祀黑龍神的各村——晉祠、紙房、赤橋、索村、東院、塔院、長巷、北大寺、南大寺、三家村、東莊、萬花堡、濠荒前去致祭。秋收后,即九月初二日,各村民將黑龍神的神像從紙房村迎出來,送到獻殿,初三日在三圣祠演戲祭祀。三圣祠在石塘 (即難老泉前那個有分水堰的池塘)的東南,原為藥王廟和真君廟,到乾隆二年合并成一個廟,除供奉原來的藥王和真君 (倉神)外,增加了黑龍王神。初四日,各村民聚于文昌宮,商量送黑龍神回山的吉期,好在次日在南堡張貼告示。在送神的前一天,各村抬閣聚集在晉祠北門,從關帝廟出發(fā),巡游各村,順序是紙房、赤橋、晉祠、索村、東院、三家村、萬花堡、濠荒、東莊、南大寺、長巷、北大寺、塔院,最后回到晉祠北門。該活動道光時僅剩8村參加,包括赤橋;光緒時僅剩6村,連赤橋都退出了①劉大鵬:《晉祠志》卷8《祭賽下》,第157-159頁。。
圖2
天龍山黑龍神應該與紙房村的關系最密切。每年三月到九月,黑龍神都被置于該村的真武廟,這個真武廟就具有了超出村廟的意義,這也許是一個比較古老的傳統(tǒng),因為晉祠圣母是祈雨的重要對象,而黑龍神也應該是用于祈雨的。三月到九月正是從春播到秋收的農(nóng)耕周期。到了清代中葉,這個黑龍神要在晉祠中占有一席之地,成為晉祠鎮(zhèn)附近十幾個村落共同祭祀的神,這是這些村落需要形成一個新的共同體的結(jié)果。而且,這些村落還通過繞境游神來強化這個新的共同體之間的認同。顯然,晉祠內(nèi)的文昌宮和三圣祠都是這個村落聯(lián)盟的活動空間。從游神的路線圖可以看出,紙房、赤橋、晉祠這總河三村是要先經(jīng)過的,等于沿著鎮(zhèn)墻自北而南,再從索村向東,經(jīng)東院、萬花堡,折向北,到南大寺再掉頭向西回去,形成了以晉祠為中心的第二道村落圈。這個圈打破了四河的區(qū)分,成為非晉水水利網(wǎng)絡的村落系統(tǒng)。赤橋當然在這個聯(lián)盟里,但并不是中心角色。在這個過程中,村廟開始具有意義,如前述紙房村的真武廟,同時,它與晉祠內(nèi)的三圣祠也發(fā)生了關系。赤橋村的村廟是蘭若寺,雖然興建較晚,但也由士紳賦予了類似的角色。
劉大鵬記述說,赤橋村“南北西三面地甚狹,且礦磧難耕。東資晉水灌溉者稻田五、六百畝,麥田三、四百畝。村人造草紙者十八九,耕田疇者十一二。稼事之多者,田不過三、四十畝,少則一、二畝。鱗塍雉隴,層疊不平,刈獲植種,車馬難施,悉以肩仔。他處農(nóng)以三時,此獨嚴冬隩寒造作草紙,不得休息。畝之所獲,不敷朝饔夕餐,所資以為生者,藉稻稭以成草紙,可易金錢,以佐菽粟之不足”①劉大鵬:《赤橋村記》,載《晉祠志》卷5《古跡》,第117-118頁。。我們不清楚赤橋村自明至晚清的人口數(shù),但有千畝土地的一個村莊,既可種稻,也可種麥,僅靠農(nóng)業(yè)養(yǎng)活上千口人也應不成問題,不至于像劉大鵬所說那么凄慘②根據(jù)2000年的人口普查資料,赤橋村農(nóng)業(yè)人口2278人,603戶。如果按全國人口2000年約為明代人口峰值的6倍、清代人口峰值的3倍估計,赤橋村在明清時期的人口不過數(shù)百而已。。所以,正如劉大鵬所說,“由他鄉(xiāng)而遷來者,歲不斷”,到20世紀初還有容納的空間。
造紙是赤橋人的主要生業(yè),在晉祠石塘的北岸原有一段石梯,每年春秋挑浚北河時,因為要筑堰把水排干,所以赤橋村人都要臨時從這個石梯下到塘里去洗紙。清道光二十四年,四河渠甲把這段石梯堵了,令洗紙者不得入塘。但赤橋村人還是把這個口子打開,依舊下塘洗紙,還在石梯上面蓋了一個門廳,平時加上木門鎖住。南北河渠甲出面阻攔,赤橋村的董事人任寶成等只好上訴官府,劉大鵬后來認為這是北河渠甲故意由此興訟,以圖漁利。但屢訊不決,村人又無法等待,只好上訴到太原府。判決同意延續(xù)舊規(guī),引起北渠張氏的不服,上訴到按察司,最后決定創(chuàng)立新規(guī),大意是每年春天改從廟內(nèi)起挑,五府營、花塔等村出幫夫,將原來的十天挑??s短為三天,“停洗無多,事屬可行”。秋天河工較大,停洗的時間定為五天,如果到五天時不能放水,則允許赤橋村民到金沙灘去洗紙,由此暫時解決了爭端③道光二十七年《遵斷赤橋村洗紙定規(guī)碑記》,載劉大鵬《晉祠志》卷30《河例一》,第572-573頁。。這個定規(guī)被刻碑立石,一通立于晉祠的唐叔虞祠正殿中,另一通立于赤橋村的蘭若寺正殿前階下,一是說明蘭若寺的確被塑造成赤橋的村廟,具有神靈權威象征的地位,二是說明晉祠的唐叔虞祠對于整個晉水灌溉系統(tǒng)的村落來說具有公共空間的意義,石碑立于此,意在昭告整個南北河的公眾。
與此類似,光緒六年赤橋村農(nóng)趙某因加工藍靛用水,被都渠長興訟,最后憑借雍正八年古碑結(jié)案。赤橋村的公正李彬等認為,此碑意義重大,但字跡漫漶,于是重刊一通,立于觀音堂正殿檐下,這個觀音堂就在村中心的豫讓橋畔,也是赤橋的重要公共空間④該碑即《北河總河用水界碑》,載劉大鵬《晉祠志》卷32《河例三》,第608-609頁。。
從空間上說,本文的重點既不在城市,也不在城鄉(xiāng)關系,而在于關注這個水利灌溉網(wǎng)絡中的村落與村落關系,盡可能揭示它們在歷史中的結(jié)構過程,以及“禮儀標簽”在這個結(jié)構過程中扮演的角色。但是,與中國的東南或者華南地區(qū)不同,這里的村落動輒就有上千年甚至更久遠的歷史,我們很難根據(jù)現(xiàn)有的各種景觀標記 (landscape marks)去重現(xiàn)某一鄉(xiāng)村聚落的定居模式或早期建構過程。具體說,我們今天所能見到的村落廟宇,與這個村的早期歷史可能沒有任何關系。當然,它們一定與這個村落某些階段的歷史有關系,比如赤橋村里的寺廟與其清代的境遇有關系。我們的討論可能是這個村落歷史的“再結(jié)構過程”(re-structuring)。
赤橋和晉祠一樣,因為占據(jù)了晉水灌溉的源頭地區(qū)而具有了先天的自然優(yōu)勢,當然,也許這是由于晉祠鎮(zhèn)和赤橋等村的祖先長期供養(yǎng)晉祠而得到的回報。同時,晉祠雖然作為國家正祀和整個太原地區(qū)的文化象征,但也是晉祠鎮(zhèn)以及赤橋等毗鄰村落所控制的象征資源,因此獲得“天賦水權”并由此在村落網(wǎng)中占據(jù)了超然的地位。在這種情況下,晉祠同時具有了“鎮(zhèn)廟”或者“村廟”的性質(zhì)。我們看到,雖然晉祠鎮(zhèn)還有多所寺廟,但并沒有哪一所堪稱“鎮(zhèn)廟”,赤橋村自己的村廟三官廟究竟發(fā)揮過什么作用,目前并不清楚。這是我們所知道的明代以前的情況,但那個時候赤橋與晉祠的關系,我們還是知之不詳。
但是,這種“不勞而獲”的地位在明清時期受到了挑戰(zhàn)。下游各村因各種因素得到發(fā)展,如北河的許多村落都是花塔村的屬村,“南關、西關兩廂皆隸花塔村也。其屬之村曰西鎮(zhèn)村、曰南城角村、曰溝里、曰壑里、曰楊家北頭。羅城、董茹兩村皆隸花塔”①劉大鵬:《晉祠志》卷33《河例四》,第621頁。,張氏又是該村大姓,明清兩代都由其充任北河渠長。明代時他們又借助晉王府勢力,形成晉水領域中的權勢地位。在中河、南河的東莊、王郭等村,明清時期也出過一些考取功名的士紳。水母樓的修建以及水母祭祀在明嘉靖以后的大規(guī)模舉行,就是下游各村勢力壯大的具體體現(xiàn)。所以劉大鵬說,“南北河渠甲往往依恃河勢,凌侮農(nóng)氓,動輒用武毆人,與上流之村搆訟。有司因其辦公,瞻徇情面,不嚴加申飭,而渠甲遂愈肆鴟張,于無事中尋事,冀啟訟端”②劉大鵬:《晉祠志》卷30《河例一》,第573頁。。因此,到了清代,一方面借助舊例獲得官府的支持,繼續(xù)保持總河三村的特權地位;另一方面晉祠、赤橋等源頭各村,也在晉祠中建立自己的神圣空間,如文昌宮、三圣祠,并借黑龍神的祭祀活動,聯(lián)合了與自己地緣接近的中河、南河數(shù)村,形成一個超越四河這種水利灌溉關系的村落祭祀聯(lián)合體,隱約有以此抗衡下游諸村的含義。對于赤橋村來說,建造自己的村廟,加強本村的認同,也就有了必要性,這就是蘭若寺等寺廟修建或重建的背景。
更重要的是,該個案具有很大的特殊性,因為晉祠不僅與赤橋村的這個過程有密切的關系,也與處在這個鄉(xiāng)村網(wǎng)絡中的其他村落的這個過程存在密切的關系。在地方的意義上說,晉祠當然不是一個村廟,而是一個“村落網(wǎng)”或“村落體系”的廟宇。它坐落于晉祠鎮(zhèn),也可以是一所“鎮(zhèn)廟”。但是,對于一個村落來說,這個“超級”的廟比村廟與自己歷史的關系還要密切,意義究竟在哪里?同時,當這個寺廟存在并發(fā)揮作用時,赤橋村以及周圍其他村落的村廟究竟與村民的日常生活有著什么樣的關系?或者說,晉祠這個龐然大物與各個村廟之間究竟存在怎樣的結(jié)構關系,是像以往學者們已經(jīng)揭示的那樣,與村社、里甲等地方行政體系存在對應關系嗎?而這種結(jié)構關系又如何影響每個村落及村落網(wǎng)的歷史?當然,還有赤橋自己的村廟,在晉祠這個龐然大物的身邊,它們究竟起著怎樣的作用?在赤橋村的內(nèi)部,還有著南志社、前頭社、燈山社、西稍社、官道社、高家社、龐家社、真武社及槐樹社的區(qū)分,他們又與幾個村廟和晉祠有著怎樣的關系?一切有待于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