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歆
假如說在過去,我相信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相識是一種緣分的話,那么現(xiàn)在我還相信,一個人與一本書的相識,同樣是一種緣分。甚至,一個人因為一本書,走近了另外一個人,則更是一種天大的緣分。
在剛剛過去的這個潮濕、溽熱的夏季里,我讀了一本書,寫了一篇讀書筆記,沒有想到的是,因為這篇讀書筆記,發(fā)生了一件小小的事情。正是這件小小的事情,才使得我生發(fā)出來以上的感慨。
我應該把這篇讀書筆記抄錄在此,否則就喪失了這篇小文的意義。這篇讀書筆記的原文是這樣的——
充滿濃厚興趣地去閱讀《佩德羅·巴拉莫》這本書,當然源于馬爾克斯。恕我孤陋寡聞,我知道《佩德羅·巴拉莫》以及它的作者、墨西哥作家胡安·魯爾福的時間并不長。只是由于馬爾克斯的緣故,或者說由于馬爾克斯的“虛張聲勢”——據(jù)說他能倒背如流《佩德羅·巴拉莫》——我才開始謹慎地“走近”胡安·魯爾福。為什么要說“謹慎”呢?因為我擔心會被某種文學之外的元素所迷惑,當下大量的夸大了的商業(yè)宣傳,已經(jīng)海闊天空般地充斥進了文學閱讀之中,正在摧毀博爾赫斯所憧憬的“天堂應該是圖書館模樣”的美夢,因為許多時候,“圖書館的模樣”已經(jīng)不是我們傳統(tǒng)認知的那樣了,已經(jīng)被涂抹上了商業(yè)的濃厚油彩。
閱讀《佩德羅·巴拉莫》之前,仔細看了關(guān)于馬爾克斯“倒背如流”的神話,據(jù)馬爾克斯自己講: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的某一天,他從哥倫比亞的波哥大來到墨西哥城,在和一些作家朋友和出版家來往中,有人將一部中篇小說給了他,同時興奮地“罵道”:“讀讀這東西,媽的!”這部中篇小說,就是后來讓馬爾克斯神魂顛倒的《佩德羅·巴拉莫》。
由于字數(shù)不多,薄薄的“清秀嬌小”的一本小書——不像羅貝托·波拉尼奧的厚磚頭一樣的《2666》,盡管是經(jīng)典,但還是讓人一上來就充滿閱讀恐懼——所以盡管是在溽熱的夏季里,倒是沒有任何的焦躁,很容易就靜了下來,開始慢慢地閱讀。
小說開始,還是讓我震驚——“我來科馬拉是因為有人對我說,我父親住在這兒,他好像名叫佩德羅·巴拉莫?!边@讓我一下子想到了《百年孤獨》的經(jīng)典開篇。很明顯,看上去二者之間有著一種相同的精美質(zhì)感,或者說敘述姿態(tài),抑或敘述腔調(diào)。梳理一下時間,馬爾克斯真有可能受到了胡安·魯爾福的啟發(fā)——《百年孤獨》發(fā)表于1967年,《佩德羅·巴拉莫》發(fā)表于1955年,而馬爾克斯閱讀這本書并推崇備至是在1961年。由此看來,馬爾克斯贊美《佩德羅·巴拉莫》“它讓我找到了我寫作的道路”是真心實意的,似乎沒有撒謊,馬爾克斯寫作《百年孤獨》時受到了《佩德羅·巴拉莫》的影響,從時間順序上看,也應該存在這種可能。于是,我最初的謹慎和多慮,頓時消失了大半,開始完全投入到了心無雜念的閱讀的心境中。
說起來,《佩德羅·巴拉莫》的故事很簡單:出身卑微的佩德羅·巴拉莫,依靠種種不光彩的手段,成為蠻橫霸道的莊園主,他在一個叫“科馬拉村”的土地上,欺男霸女、無惡不作,以致科馬拉村成為荒村。最后佩德羅·巴拉莫在家破人亡之后,他自己也孤獨地走向死亡。
故事真的很簡單。我發(fā)現(xiàn),外國經(jīng)典小說最大的特點就是故事簡單,但那又為什么能夠稱為經(jīng)典、能夠吸引讀者去閱讀呢?很顯然,除了我們常說的那些“塑造了鮮明的人物”、“站在了人類歷史的高度”、“反映了那個時代波瀾壯闊的社會人生”等等之外,還在于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寫作路徑,所以能讓讀者在陌生的驚訝中,情不自禁的被誘拐進了作家制造的“敘述迷宮”中。
《佩德羅·巴拉莫》里的人物基本上都是死人,但死人卻與活人一樣對話、回憶和講述往事,活在同樣的日光和月光中,可謂“人鬼不分”。其實這樣的寫作手法不是一個新鮮的手法,中國的古典小說《聊齋志異》要比《佩德羅·巴拉莫》更加極致。那么,胡安·魯爾福的高明又在哪里呢?
有人說,胡安·魯爾福是依靠對話的敘述方式來推動了《佩德羅·巴拉莫》的敘事發(fā)展。我想,這也不是胡安·魯爾福的高明,因為海明威早在1927年就寫出了完全依靠對話來推動敘事的短篇小說《白象似的群山》。
其實,胡安·魯爾福的最大貢獻,是將多種時空狀態(tài)——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發(fā)生的事情——同時置放在一個時態(tài)里,而且做得極為自然、從容、瀟灑,幾乎找不到任何磕絆的地方,甚至還帶有幾分神秘。我猜想,這才是胡安·魯爾福讓馬爾克斯驚喜、敬佩的緣故。
胡安·魯爾福選擇了通過對話、自語、回憶、轉(zhuǎn)述、夢幻等諸多方式,將多種時空巧妙地糅雜在一起的方法來進行創(chuàng)作,這的確很艱難,因為非常容易造成閱讀的混亂。但胡安·魯爾福沒有,他梳理得異常清晰。
小說的講述者——也就是死亡者佩德羅·巴拉莫的兒子回到家鄉(xiāng)科馬拉村,他走在荒蕪的無人的鄉(xiāng)村土地上,身邊有各種聲音跟隨著他,那些聲音與他對話,但是讀者只能聽到聲音(因為聲音來自亡靈,而亡靈是沒有驅(qū)殼的),那些聲音隨時隨地出現(xiàn),那些聲音講述他們自己的故事,也轉(zhuǎn)述別人的心境,甚至別人的夢境,許多人的故事和情緒,在一句話里,不斷地疊加起來,并且不可思議地同時呈現(xiàn)。
我在閱讀時,心情格外緊張,真的擔心會迷亂,但是沒有,因為作家嚴謹?shù)恼瓶兀z毫沒有混亂之感。比如,為了更加真實反映死者(母親)生前的心境,胡安·魯爾福只用了簡單的一句話,就異常清晰地完成了,“她給了我這雙眼睛,她讓我看到……”借用活人(兒子)的眼睛,輕而易舉地變成了死者的生活呈現(xiàn),但又讓“過去”和“現(xiàn)在”,非常順暢地打通,沒有任何的閱讀阻礙。
胡安·魯爾福,應該稱得上是一位“聲音大師”,他不僅用“聲音”打通時空,還用“聲音”描寫情境。譬如,“這人的聲音在搖晃他的雙肩,使他挺直了身軀”;還比如“過濾器里的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滴,他在諦聽……聽到有人在行走”,作家用“聲音”,把一個人從夢境醒來的過程,完全藝術(shù)地表現(xiàn)出來。
有人說,《佩德羅·巴拉莫》因為用了太多的對話,導致作品缺少了精致的描寫。的確如此。但也不盡然,雖然景物、人物、環(huán)境、心理的描寫極少,但胡安·魯爾福,就是在這種極少的描寫中,依然顯示了他描寫的強勁力量。“房間里,那個站立在門檻邊的女人,她的身軀擋住了白晝的降臨,只能從她雙臂下才能看到幾小塊天空,從她的雙腳下透進幾縷光線”;“在很長的時間里,我的手指上仍保留著他睡著了的雙眼和心臟跳動的感覺”。這樣帶有抒情般的描寫,就像藍天上的白云,雖然不多,但又恰到好處,呈現(xiàn)出來一種闊大、疏朗的美妙感覺。
應該承認,胡安·魯爾福的《佩德羅·巴拉莫》,是一部敘述難度極大的小說,是一部需要繃緊神經(jīng)來創(chuàng)作的小說,哪怕稍微有一點松弛,小說的整體結(jié)構(gòu)就會松動,而一旦松動一個地方,整部小說立刻就會坍塌。所以,說它是一部經(jīng)典小說,是完全能夠成立的。
但我還是充滿疑點,或者說小說之外的疑點,也算是“題外話”吧。胡安·魯爾福對馬爾克斯真的有那么大的影響嗎?假如有的話,《巴黎評論》的記者在1981年采訪馬爾克斯時,他為什么只字沒提胡安·魯爾福和《佩德羅·巴拉莫》?難道是采訪時間的限制?不會,《巴黎評論》的嚴謹?shù)牟稍L態(tài)度是眾所周知的,他們不僅主動給自己留下采訪前的大量功課,同時也給被采訪者留下充足的思考時間,況且《巴黎評論》那次對馬爾克斯的采訪,用去了三天時間,如此充足的時間,馬爾克斯不應遺忘重要的問題。那為什么馬爾克斯不提胡安·魯爾福的《佩德羅·巴拉莫》呢?真的是因為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年(馬爾克斯1961年閱讀的《佩德羅·巴拉莫》),這部小說在他心中的影響力已經(jīng)消退?
我之所以“糾纏”閱讀之外的這件事情,是因為我們在閱讀經(jīng)典時,不能盲動,在尊敬大師的同時,還要勇于叩問、勇于懷疑——這是我們挑戰(zhàn)閱讀難度的根基之一。
閱讀《佩德羅·巴拉莫》另外的收獲,還讓我們明白了慣性創(chuàng)作的可怕。挑戰(zhàn)寫作難度,首先應該警惕慣性寫作。在這一點上,胡安·魯爾福給我們做出了榜樣。他在寫完《佩德羅·巴拉莫》之后,再也沒有創(chuàng)作新的作品,我想他一定是在沒有找到嶄新的創(chuàng)作題材和創(chuàng)作手段之后的“自我罷工”,他寧肯“斷腕”,也不愿意重復自己——現(xiàn)在想來,這是多么難能可貴的一種精神。
所以,我還是以這篇小文的標題來結(jié)束我對《佩德羅·巴拉莫》和胡安·魯爾福的敬意——為什么沒早些認識“佩德羅·巴拉莫”?這樣的表述,已經(jīng)完全表明了我的觀點。
閱讀胡安·魯爾福,是源于看到馬爾克斯的訪談,寫完這篇讀書隨筆,我以為《佩德羅·巴拉莫》已經(jīng)變成養(yǎng)料,正在慢慢深入到我的精神中,正在逐漸沉淀在我創(chuàng)作的思考中,留待來日慢慢變成我寫作的營養(yǎng),但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卻還有下文。
當我接到這篇文章的樣報《文藝報》后,發(fā)現(xiàn)與我這篇文章同在一版發(fā)表的,還有我的文學朋友、旅居英國的著名詩人楊煉的文章——《大海的第三岸》,這篇文章是楊煉介紹他和一位英國詩人共同主編的中英文對照的當代中國詩人詩選《玉梯》的序言。
我和楊煉是十多年的朋友,他每次回國,我們都能見面,都會徹夜暢談幾日。楊煉1988年出國,在出國前,他就是一位知名詩人,當年他的一首長詩《諾日朗》震驚詩壇。如今想來,在當年朦朧派詩人中,顧城駕鶴西去,北島詩作很少,只有楊煉和歐陽江河還在寫作,而且近幾年,楊煉以每年一到兩部的速度,不斷推出新作,新作的視野越發(fā)闊大,不斷給人以驚喜,并且已經(jīng)在世界范圍內(nèi)形成很大的影響,他的詩作已經(jīng)翻譯成幾十種語言,去年獲得了意大利諾尼諾文學獎,從評委會主席、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奈保爾手中,取過了在歐洲頗有影響的諾尼諾文學獎的獎杯。
前不久他再次回國,我把登載我和他文章的報紙給他,他看見了我寫的這篇讀書隨筆,沒想到他非常感慨,立刻講述了一段關(guān)于嚴文井的故事。
1982年,楊煉去看望嚴文井。那時候嚴文井住在北京火車站不遠處的一條僻靜的小巷里。當時年輕的楊煉,經(jīng)常去看望忘年交“老嚴”。記得有一天,嚴文井不小心被老伴鎖在了屋里,門鎖又不能從里面打開,“老嚴”就困在里面,正好趕上楊煉去看望他,于是“老嚴”從窗戶里扔出鑰鎖,楊煉從外面打開門進去,兩個人又像往常一樣,開始暢聊起來文學——就在那天,嚴文井激動地告訴楊煉,有一篇小說的寫作手法令他格外激動,隨后他講了大致的內(nèi)容,并且立即推薦給了楊煉。這篇小說,就是墨西哥作家胡安·魯爾福的中篇小說《佩德羅·巴拉莫》。
我沒有見過文學前輩嚴文井,他在我的固執(zhí)的印象里,是一位卓越的童話文學作家,似乎與《佩德羅·巴拉莫》這樣的小說“毫不搭界”。我怎么都不會想到胡安·魯爾福的這部小說,令嚴文井先生如此激動,就像當年馬爾克斯激動一樣。
三十多年過去了,楊煉依然記得當年嚴文井講起《佩德羅·巴拉莫》時興奮的神情。這部小說讓嚴文井如此激動,已經(jīng)讓我感到驚訝了。因為,我至今無法把嚴文井——這位從延安“魯藝”走出來的作家——和胡安·魯爾福聯(lián)系在一起;更是無法把《小溪流的歌》和《佩德羅·巴拉莫》聯(lián)系在一起,但是當我沉靜下來之后,卻又覺得這沒有什么不可能。可問題是,這種可能性又在哪里交叉、碰撞呢?
從胡安·魯爾福到嚴文井,我從來就沒有這樣聯(lián)想過,但是今天卻把他們聯(lián)系到了一起。我想,接下來我可能要去閱讀嚴文井。我要去尋找嚴文井對胡安·魯爾福的《佩德羅·巴拉莫》“熱烈、激動”的緣由——那將極有可能是一種新的發(fā)現(xiàn)。
我想,這才是閱讀的樂趣,仿佛下跳棋,從一個作家、作品,跳到另一個作家、作品,然后再回頭端詳這兩者之間相連的那條線,從中思考、尋找出來其中相連的緣由,繼而探尋出人生、文學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